大年初三的上午,雪如和玉純攜了禮物來到文菲家裏。
文菲娘這時正為年下家中人口清冷心下難受呢:她獨自坐在客堂裏,想着從前文菲爹在世時那種車馬隆隆、客人盈門的熱鬧情景,禁不住就有一種淒涼感湧上心間。平時倒也不覺得,到了節啦節的,見別人家老老少少地團聚,自家門卻是冷冷落落地,實在不是個滋味兒。
這會兒,忽見外甥帶了朋友來家拜年,文菲娘真個是喜出望外!
她樂呵呵地接過雪如手中的禮物,一邊忙着又是沏茶又是讓坐地,又將節下備的所有點心、瓜子盡數端出來擺在桌上。因知雪如是文菲的同事和上司,所以又令文菲的小弟文茂到西廂房去喚姐姐過來。
其實,文菲在自己的西廂房那裏,透過新糊的紗窗,早就看到是雪如和純表哥來到了——她今兒一大早起來,為了雪如和純表哥來家時能暖暖和和的,早已就把一些柏殼松殼之類,殼地攏在火盆裏燃着了。這時,滿屋子被烤烘得暖暖烘烘的,還飄着些兒淡淡的松柏香味兒,專意坐在自己西廂房裏,單等着表哥和雪如兩人的到來呢!
此時,她站在自己房中,心裏“卻是怦怦”地跳着,一張臉兒也“騰”地紅了。小弟文茂一路叫着,跑過來喚了好幾遍,她又故意地磨蹭了好一會兒,才順着,房廊,緩緩走到堂屋門前,掀開棉簾子時,一眼就看見雪如正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眼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雪如看她今兒穿了件綢緞料子、藕粉色撒金花緞寬襟小襖兒,領口和衣邊都鑲着花團錦邊;下面是一件酒紅色的撒花散腿褲,耳垂上也多了一對兒從未見她戴過的滴溜溜、活潑潑的綠松寶石耳墜兒——這身裝飾其實是她很用心設計出來的。雖説文菲的衣着從來不追趕時尚,大多仍舊是過去的樣式,不過因裁剪合宜、做工講究的原故,所以穿在她身上,倒比有些穿了西洋長裙、西式大衣的時髦女子更有一種動人的風韻。
雪如只覺得耳目一新:節裏幾天不見,比常日竟——多了幾分素常沒有的嫵媚和嬌豔來來。
文菲的小弟文茂有八九歲的樣子,長得和姐姐一樣眉清目秀,如今也在國民學校讀書了。文菲拉着他手兒,讓他過來叫表哥哥和大哥哥來着。雪如早備下了幾樣禮物:一對小巧玲瓏的銀錁子,一個銀鎖,外加兩套洋畫和從洛陽捎回來的萬花魔筒。文茂從未見過這般神奇的東西,一下子便被它那變幻萬端的色彩和花樣迷住了。他一邊傻笑着拿在手裏,一邊眯着一隻眼邊轉邊看。
玉純自然也備下了給舅媽和表弟的各色禮物。文菲娘按着文茂的頭,要他跪下給兩個大哥哥磕頭的,早被雪如一把拉起,説是同輩份的兄弟,沒有跪的理。文菲説,雖是平輩,可畢竟還有師生之誼的,至少也得鞠個躬才是呢!
雪如聽了,只得讓小文茂鞠了個躬。文菲看弟弟一本正經地鞠着躬,在一旁抿着嘴兒偷笑。玉純倒是大腿翹在二腿上,裝模作樣地受了小表弟鞠的幾個躬。
不一會兒功夫,小文茂就和雪如廝混得透熟,拽着兩個大哥哥的手兒,非要他們和自個兒一起到外面去放表哥剛給他帶來的花炮。
兩個人於是很樂意地跟着小文茂來在院子裏放了起來。兩個不用説自會逗這小文茂,放炮的招數兒真是層出不窮,喜得小文茂在院子裏又是笑、又是跳的,樂不可支。脖子裏戴着雪如剛送給他的銀鎖,隨着他不肯安份地上竄下跳,那銀鎖上的玲鐺也珂珂琅琅、清清亮亮地響個不停。如此,平素寂寂冷冷的青磚四合院,一時顯得熱鬧非常起來。
文菲娘本來就是好客熱情之人,如今見家中這般熱鬧,心內實在是樂得很,非要留二人在家吃午飯的:“今兒你們都得在嬸子這兒吃飯。今晌午就嚐嚐我盤的三鮮韭黃餡的扁食咋樣兒?”
雪如笑問:“哦?韭黃餡兒的扁食?這可是稀罕物兒呵!大冷天的,嬸子你是從哪兒買來的韭黃啊?”
文菲娘道:“買哪裏買得到呵?這是我自個兒在紅薯窖裏捂的,還是當年在北面跟一個團長太太學會的。説來倒也不難,也就是把秋裏的韭菜根兒移出來,用幾層草苫子捂好,靠着地窖裏的暖氣兒接着長下去。隔幾天掀開淋一點兒温水,一兩個月裏就成了,長到年下正好可以割下吃了。”
“呵!那我今兒可真是有口福!不過只是太麻煩嬸子了。”説完,他悄悄對文菲眨眼一笑。文菲想起雪如説過他“好吃嘴”的話來,不禁捂着嘴笑了。
玉純道:“雪如,我舅媽盤的扁食餡,你一嘗這一輩子準忘不了。那可真是再鮮美不過的,想想都能讓人流嘴水!小時候,我可沒少混吃我舅媽包的扁食。也就怪,只要是包扁食,多遠的地方我都能“聞”得見,故意蹭着趕了來,還賴着不肯走,非得混一頓吃不行。”
文菲在一旁笑了出來:“雪如君,你不知道,我純表哥和有個人一樣的,也是個好吃嘴的主兒。小時候,只要一聽説晌午包扁食,任他平時再怎麼懶、怎麼滑,那會兒可是又勤快又有眼色的。也不用別人燒火,自個兒慌着又是抱柴禾又是添水、拉風箱、加煤的!弄得一臉一手的黑灰!這裏扁食還沒煮熟,我大老遠地就能聽見他一聲接一聲咚啊咚地咽口水聲。只要哪一口咽不及,落在爐子裏,那爐火一下就能給澆滅了!”
大夥“哄”地一聲大笑起來。
文菲一邊説話,一邊就束上了水裙,高高地挽起袖子,和娘一起又是和麪又是擇菜地忙和起來。
面和餡兒端上來時,雪如、玉純一見,也趕忙在火盆上坐着的一個銅盆裏洗了手,非要一顯身手,幫着包扁食不行。
屋子因被文菲燒得暖暖的,雪如便脱了外面的絲棉新袍和羔毛坎肩,露出了裏面的一件寬鬆厚實的銀白色毛線衣來。這件毛衣文菲當時不過是估摸着他的身段織的,沒承想穿着這般合體。
文菲娘看雪如也是這般家常,也就把他當成玉純一樣的晚輩,由着他們了。
文菲沒承想,雪如竟是這樣手巧——他包的扁食,不僅餡兒填得實在,樣式也十分別致,還捏着很好看的花邊兒。文菲娘笑着,説數雪如包的扁食最好看,文菲聽了,把他捏的扁食拿起一個來,端端地放在手心兒,細細打量了一番道:“噯!雪如君!若讓我來評價,你包的這扁食也不能算好。你想,這麼好看、這麼精巧的東西,讓人怎麼捨得咬爛它、嚼碎它呢?”
雪如反駁道:“哦?照你這麼説,倒是玉純兄包的那些爛柿餅好嘍?那倒是讓人捨得咬爛吃掉麼?”
玉純在一旁抗議道:“哎——!打住!打住!我説雪如君呵,你這是怎麼説話的?難道果然聽不出人家這是在是明貶暗褒麼?你不領情倒也罷了,我這我這心裏還不夠委屈?怎麼連你也攻擊我起來?你想想,若是,沒有我有意包的這些爛餅子,哪兒襯得你那牡丹花好呢?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文菲聽了,笑得兩手握不住扁食皮兒,她用沾滿面醭的手指着幾個歪歪扭扭、扁啦叭嘰的扁食笑道:“老天!我這會子才明白!怪不得你專門包了那麼一堆令人不忍卒睹的東西來!原來,你竟是專意為着襯托人家杜先生的好兒呢!噯!你這人也真是的,幹麼要窩窩囊囊地給人家當陪墊呀!表哥,他既然這樣不領情,你今兒也該包出幾個好的出來,讓大夥見識見識,省得從今往後別人老冤枉你,你這會兒又立馬露了臉兒、亮了真本事,豈不是好麼?”
聽文菲此話一激,玉純便呶起嘴來,拿着勁兒左捏右擰地,一心要模仿雪如包的那樣帶花邊的來。誰知,捏弄了半晌也沒見他包出一個有模有樣的出來,結果更弄成成了歪瓜咧棗的了!臉上也不知怎地,還蹭了好些的白麪粉。大夥看了,更是笑得也止不住!
屋裏接連不斷的笑聲,這是自打文菲父親去後的這些年裏,崔家第一次有了這般的洋洋熱烈喜氣和歡笑。
中午,一張八仙桌擺得滿滿的,文菲娘又從廂房取出一罈自己釀的老米酒來倒上。雪如真是沒有料到,被人看作女才子的文菲,不僅針線女紅上那般精緻,今兒見識到,她做的飯菜也是這般別緻!挾起來嚐嚐,不住地點頭讚道:“嗯!色、香、味俱佳!”文菲嘴裏謙虛着,心裏卻是是美滋滋的,一張那臉兒越顯得嬌豔了。
大夥喝了米酒吃了扁食,一起動手收拾乾淨了桌子。玉純又提議,四個人,正好夠手兒,下午大家陪老太太打麻將!
文菲娘果然有興致!雪如坐在文菲孃的上手兒。文菲不大會麻將,一會兒少了張牌,當了“小相公”;一會兒又多了張牌,當了“老相公”。玉純老説牌不上手,疑惑説是不是舅媽會擺牌?雪如説“薑還是老的辣”,大夥兒相互抱怨着,不明白怎麼幾乎每一局都是老太太贏?
只聽呼呼啦啦地擺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又是銅板、又是銀元的,眾人的錢一個勁兒地往老太太那邊兒聚。小文茂笑嘻嘻地守在一旁專門收錢,眼見一個小洋鐵錢匣子叮叮琅琅地往上漲,老太太喜得更是合不攏嘴了。
三個年輕人邊打麻將,邊輪流説些天下有趣的奇聞笑話兒。如此,自始至終把文菲娘哄得樂呵呵地,有時笑得乾脆連麻將牌都擺不成了。
閒話間,文菲娘就問起了雪如跟前有幾個孩子的沒有的話來。玉純搶着回答:“他不過和我一樣,連媳婦兒都還沒有定下呢,哪裏來的孩子?不過,人家杜先生可是胸懷大志之人,他是立志一定要先立業後成家的。”
文菲娘聽了這話,仔細地看了雪如一眼,便不再言語了。這其間,她一會兒偷偷地打量打量雪如,一會兒又看看自家的閨女,嘴裏雖沒有説什麼,可臉上的神情,心裏倒好像是明白了一點兒什麼似的。也不説明,只是更加留心觀察起雪如的舉止言語和風度做派來。
如此,眾人一坐下來下來就又是半天。不知不覺地,就見那窗紙外面的天空漸漸地黑了下來。文菲娘又交待灶房點火做飯,親親熱熱地一定要留二人吃了晚飯再走的。
雪如、玉純也不推辭,仍又留了下來。大夥坐在一起,熱熱地吃了文菲親手做的風味兒別緻香甜的芝麻香酥餡的湯圓和幾樣小菜,稍稍喝了幾盅米酒。又説了會兒閒話,雪如和玉純才告辭而去。文菲娘要家人掂了馬燈去送,兩人執意不要,説順便走走説説話的。
走到街上時,但見天上數點碎星閃亮,地上幾家燈燭微明,偶爾傳來一兩聲誰家頑童放的冷爆竹炸響。兩人因剛從屋內出來,又喝些熱酒,身上臉上俱是燥意,倒也不覺山風的寒冷。緩緩地走着,聽那殘雪就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碎響。
這樣走着,玉純突然兀自笑了出來。雪如扭臉詫異地笑看着他:“可笑什麼?”
玉純也不回答他,只管抿着嘴笑。好一會兒才道:“你説我可笑什麼?你倒還裝模作樣來問我?你心裏其實再明白不過的。我來問你,今兒這大長一整天,又是這樣的陣勢兒,一羣精明過人的人兒,分明事先挖好的坑兒,讓老太太一個人跳獨腳舞,老太太豈有不栽的道理?你這一縣之長和北洋大臣的軍師,加上我表妹那個鬼精鬼精的人兒,倆個人合着夥子、生着點子唱雙簧,把老太太一人矇在鼓裏,把個老太太哄得‘浩浩乎不知其所止’,‘飄飄乎羽化而登仙’!不是算定了的好事兒,合計着如何做人家女婿的麼?今兒這事兒,我怎麼看怎麼象是一副丈母孃相女婿的陣勢。看來,你這個女婿我舅母嘴上雖沒有説,心裏還算認可了罷。”
雪如一聽便也大笑起來,笑了一陣説:“你呢?這會兒倒來説嘴,剛才我看你那小板鼓子敲得也夠賣力氣了。你也難逃一個同謀連帶罪!”
玉純笑道:“噯!我算什麼?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罷了!”
雪如笑道:“怎麼是為他人做嫁衣裳?這應當叫做‘為朋友兩肋插刀’嘛!”
初四,拔貢領着梅影梅影和菊影,乘着帶篷馬車過山城來拜年——其實,年前臘月二十,他就已經派人進城,送過來了豬肉、羊肉、活雞、香油、米麪、木耳、山菌和衣料等一應的年貨。今兒來拜年,照例又帶了些糕點、白酒等物。
文菲娘喜滋滋趕忙接到屋內。小菊影一見了姥姥就撲了過來,偎在懷裏,把個姥姥叫得甜絲絲、脆生生的。文菲娘攬過來,眼裏瞅着,心下不禁就有些心酸起來:何等乖巧靈俐的一個小人兒!可惜畢竟不是自己閨女的親生骨肉。一邊就摟在了懷裏,又把梅影也摟在了懷裏。
拔貢這時囑託兩個影兒給姥娘和嬸孃磕頭拜年。兩個影兒便跪在地上的一個蒲團上磕起頭來。文菲娘趕忙扶兩個孩子起了身,從條几上的一個矮花瓶取出兩個梅紅紙包兒,一人兜兒裏塞了一個。接着就問吳家大哥,怎麼竹影、蘭影和文菲她大嫂沒過來?
拔貢説倆個小子太淘氣了;文菲她大嫂節下里因客多,略累着了一些兒,加上天氣又冷,所以沒過來。讓捎話向嬸子拜年,説天暖和一些兒再過來看望嬸子的。
這時,文菲娘拿出年下做的各色點心招待拔貢。她知道文菲的過嗣閨女小菊影,每次來,最愛吃的就是自己做的紅薯芝麻糖。所以,臘月二十三祭灶的前一天,就已經熬做好了大半竹筐兒,都是滾了炒麪和炒芝麻花的。這時也端了出來,讓梅影和菊影兩人吃。
文菲給兩個影兒的禮物是,每人兩方自己繡的牡丹花手帕,每人一對扎頭的金邊大紅綾子,一人一件自己的手工——滾着三道韭菜邊的花緞子小坎肩。兩個影兒看見這般漂亮的紅綾子頭繩和花衣裳,立時嚷嚷着就要穿上,還要嬸孃再重新梳一個別致的辮子和髮式來。
文菲和拔貢説了幾句話,便把小姐妹倆領到自己屋裏。當抖開兩人的辮子,手撫着她們那又粗又亮的一把黑頭髮,文菲的心底立時便有一種母愛的情緒泛了上來,拿了一把桃木梳子,細細地將兩人的頭髮梳攏通順了,又為她們分別紮了個式樣很活潑的羊角辮兒來。
女孩子果然比男孩子愛美,扎完小辮兒,姐妹倆笑嘻嘻地對着鏡子爭相照起來。
中午,孃兒倆少不得又是一番忙和,文菲親自下廚,細細地安排了一桌子飯菜。這時,文菲娘又着人去叫來了外甥玉純做陪。
下午,拔貢、吳家管事、玉純陪着文菲娘,大夥又打了會兒牌。太陽快落時,因路途遠,拔貢便帶着兩個孩子起身告辭。只是,那小文茂因捨不得兩個小夥伴離開,在地上賴着又是撒潑又是打滾地,哭鬧了好一場。大夥哄了他好半晌,都説他大小是個當舅舅的,總得有個當舅舅的樣兒才行,怎麼倒像個小孩子?
最後還是吳拔貢説:“過幾天燈節時,我再帶你兩個小外甥女兒和你的兩個小外甥都過來,讓你領着他們四個一起去看耍獅子、玩龍燈好不好?”
文茂這才住了哭,一邊抽噎着,一邊巴巴地看着她們被管事的抱上馬車,隆隆地去了。
初五,雪如和玉純陪着翰昌又過來給文菲娘拜了回年。翰昌這時心下已知道了雪如和文菲兩人的事情。為了玉成兩人的好事,也特意趕來捧人場兒的——這可更是文菲娘沒有料想到的了!只覺得,今年的這個年過得可實在是意外風光呵!不僅在左右鄰居面前,就是在山城所有的親戚好友面前,也爭足了臉面!心下自是喜歡得不行,再想不到,這一切都是雪如、文菲和玉純等為着哄老太太高興,也為着將來而故意安排下的。
初六、初七兩天,文菲和弟弟一起分別拜訪了住在城裏的姑媽和兩個叔父。雖説文菲娘自己平時很少到丈夫的婆家的這些親戚家裏中去,但在禮數上倒還是從不輸理的。文菲娘想的是,自己孃家無人,在山城,自己這兩個孩子不管逢什麼事,總還是免不了要靠夫家的這些親戚們來幫辦的。因而,每年的幾個民間節日,如端午節、仲秋節和春節這三個大節氣,總要打發派文菲和文茂,帶着她自己親手做的各色點心分別走走。
因知道表妹表弟初六要來,玉純早早地就催母親,準備下了好些表妹平素愛吃的東西。自己一大早就親自到廚房裏察看扁食餡盤得如何?交待需要準備幾個蒸碗和幾樣熱菜、涼菜。另叮囑家人,將小表弟喜歡的各樣點心、瓜籽和芝麻糖等裝碟上桌。甚至表妹表弟回去壓籃子的東西都事先過問了一番。
待文菲姐弟倆兒來到姑媽家時,一家子親親熱熱地接着迎進屋裏。玉純娘見侄女今兒穿了件藕淡粉色的撒花緞襖,外罩着一件新樣式的風大衣,襯着被外面的冷風吹得紅樸樸兒的臉蛋兒,一張臉兒俊得真像三月裏乍開的桃花。比前些年更多了幾分嫵媚和喜俏。
玉純娘一邊拉着手兒看不夠、親不夠地,心裏卻有些酸酸地起來。她清楚,自己的獨生兒子至今不肯娶親,正多是為着他這個表妹的緣故呵!遂想起去年,婚事一直耽擱到了這會兒。春上,寡居的侄女竟被知縣老爺親自帶着人馬,光明堂皇地登門拜請為國民學校的女先生!山城人知道此事後,一時傳得又風光又體面的。看來,這會兒天下的規矩果真和往年不同了。她的心隨之便有所動了,於是私下和玉純父親商議後來,願意再託託人去提提親。可是,當她時向兒子露出想要託人去提媒的口風時,兒子卻沉着臉半晌也沒有説話。末了才撂下一句:“可惜——正月十五貼門神,晚半個月了。人家早有人家了!”
玉純娘心裏“格登”一沉,忙又問男家是誰?誰保的媒?是多早晚的事兒?
玉純沉默了半晌他也不言語,最後才嘆了嘆氣道:“你想會是什麼人家?她看上的人家,自然是既有學問又有本事、人品家勢都是一等一的!”。
玉純娘更是懊悔不迭了。
文菲和小弟文茂,倒從來都不計較老一輩兒之間的是非恩怨,一進門就把個老姑叫得脆生生、甜絲絲的。玉純娘拉住侄女的手,禁不住心下後悔,若不是自己一錯再錯的,恐怕這會兒孫子都會叫奶奶啦!更為兒子心下難受——直到年前,自己好説歹説,流淚乞求地,他個犟驢總算勉強應下了一門並不大如意的親事。
玉純這裏呢,平素性情雖也是乾脆利索之人,格外細心,又總是肯替人着想。可明知兩家老人一向不睦,怕怕事情成不了,反倒更傷了表妹的心,故而,雖有對錶妹的一點私心,卻從未敢有過稍微的敢有過半點的表露。及至後來,覺出舅媽和母親兩人都心有所動時,表妹卻已經是心中有人了。加上雪如是自己的至交摯友,又方方面面都強似自己,他更不敢存半點私心了,於是便一心玉成他們二人。
他想:這大約就是佛所説的“因緣”吧?大凡人世萬物,姻緣也罷,相知相遇也好,還有親仇恩怨、成敗得失等等,無不有“因緣”二字在裏面主宰着。不然,為何自己和表妹從小青梅竹馬卻至今無緣無份?而雪如和她兩個人卻是一見鍾情、兩心相許呢?
*扁食——即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