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護無意掃了身邊的武帝一眼,突然發覺武帝的神色有些緊張,不覺疑心頓生。
他止住腳,緊盯著武帝的眼睛厲聲喝問:“陛下!為何神色驚惶?”
武帝心內一緊,忙道:“皇兄,我……”
一陣絲竹之聲嫋嫋飄來。
與武帝一齊來勸諫太后戒酒的宇文護,望了望含仁殿前的臺下,見只有兩個值守的侍衛,周圍並無陌生之人和可疑之象時,方才扶劍跨上臺階。
含仁殿外,陽光明麗而溫暖,慵懶地斜灑在殿前的青磚平臺上。四處的花圃裡開著奼紫嫣紅的牡丹、芍藥和西蜀海棠。微風中飄著似有若無的花香和草葉嫩莖的青氣。幾個宮伎坐在殿前的雕廊下,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撫著箜篌,還有兩個捧著笳竽,正在演奏胡笳十八拍,音樂嫋嫋縈徊於宮殿四處。陛下與李妃所生的兒子宇文贊,馮姬三歲的兒子宇文兌哥倆爬在門外磚地上,跟宮人們鬥蛐蛐兒玩。
一切都是那是那般清平而祥和。
望著老母嬌兒,武帝的心底不覺閃過一絲擔憂:奸相享有仗劍著履入宮上殿的特權,且一向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一旦事敗,必將血濺滿門……
宇文護此時無意掃了武帝一眼,驀然發覺武帝的神色有些緊張,不覺頓然生疑,一時止住了腳,緊盯著武帝的眼睛厲聲喝問:“陛下!為何神色驚慌?”
武帝心內一緊,忙道:“皇兄,我……”
宇文護扶著腰間的寶劍,目光灼厲地盯著武帝的眼睛:“唔?”
武帝望了望大殿,猶豫不決地說:“皇兄……弟實在擔心,萬一太后識破今日酒誥和勸戒之事是弟攛掇皇兄所為,一時當著嬪妃的面責罵起來,豈不令人難堪?”
宇文護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窩囊的嗣君,不僅無能且膽小怕事,而且也一向懼怕他母親叱奴太后,如今還怕被太后責罵而在嬪妃面前失了他做大丈夫的面子,實在讓人好笑。此時宇文護反過來溫語安慰道:“陛下,既然已經來了,只管依計而行就是了。太后若是責罵起來,臣自會為陛下攔擋的。”
武帝輕舒了一口氣,不覺面露喜色:“這……如此,就承勞皇兄為弟擔待了。”
兩人來到殿外時,宇文護朝殿內望去,見叱奴太后此時正歪在殿內陽光照著的一個美人榻上,穿一件明黃底子、百蝶戲牡丹的織錦襦襖,下面繫了條秋香色的碎花羅裙,眼睛似閉非閉地聽著曲兒。李妃和馮姬在身邊服侍著茶水果點。殿內,一個半人高的白銅香爐裡籠著玫瑰薰香,一支大口陶罐裡插著一大束的各色薔薇。除了李妃和馮姬之外,還有兩個服侍煽爐烹茶的青衣小宮女。
見年輕的女眷和武帝的兩個幼子都在,宇文護完全放鬆了戒心,面含微笑地踏過高高的硃紅門檻、進殿拜見太后。
太后見太師宇文護進了殿,趕忙坐直了身子,令賜坐上茶。而武帝卻因一直沒有親政之故,照例在太后和太師的面前是沒有座位的。
宇文護對太后行拜見之禮並寒喧家事,武帝懷抱覲見太后所用的玉-,恭恭敬敬地在宇文護身傍略靠後的位置侍立著。
因宇文護自小喪父後便一直跟隨叔父太祖入關,太祖當年南征北戰,宇文護以長兄之居而掌理太師府家事,後宮走動時,因是彼此至親,太后也不令內眷迴避。李妃和馮姬仍舊服侍在太后左右。
宇文護落座後,微微打量了太后一眼,果見她神情間帶著些淡淡的醉意,殿內也飄著些似有若無的酒香。宇文護謝了坐,問了太后安好,太后也微笑著回了禮,又問候了宇文護的母親閻夫人近日吃得可香、睡得可好等話,又問了西巡路上的辛苦。
兩下寒喧了一番家事後,宇文護便從懷中取出酒誥,開始一字一句很是認真地讀起來。
太后面帶微笑,很是認真地聽著。
正在這時,站立在宇文護身後的武帝突然舉起手中的玉-,朝著宇文護的後腦勺拚盡全力猛地砸了下去!宇文護猝不及防,一頭栽倒在地。
武帝手中的玉-隨之砉然斷為兩截!
一半仍在武帝手中,另一半飛了出去、撞在殿柱的石基上鈧琅一聲跌得粉碎。
太后面對如此驚變,不覺驚惶地大叫了一聲!李妃忙和馮姬將太后扶到後殿去了。
武帝望著手中剩下的半截玉鋌不覺一楞——這是為著今天的這一擊專門準備的一支玉-:約兩尺長,黛綠色,厚而沉,繫上等硬玉所制。
只為著這一擊,武帝私下不知演練有幾百次、預想過幾千次。單單沒料到會有這種結果!
望著倒在地上,身子仍微微有些抖動的奸相,武帝驀然驚醒,抱著剩下的半截玉鋌,朝著奸相的頭部狠狠地砸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直到奸相不再動彈時,武帝扔掉斷鋌,一把抽出奸相身上佩劍,氣喘吁吁地命衛士何泉進殿,立即斬掉昏死在地上的奸相頭顱。
何泉哪裡料到殿內已發生了這等變故?望著倒在地上的宇文護,直驚得渾身發抖——這可是整整把持了朝廷軍國大權十七年,一個眼神便能決定大周國主生死廢立的太師大冢宰啊!
在武帝的再次催促下,何泉方才戰戰兢兢地接過陛下遞上的寶劍,朝著奸相一連幾劍下去。誰知,因何泉打骨子裡畏懼宇文護的威勢,加上手臂又抖得厲害,連著幾劍下去竟然都沒能刺中要害,反倒把昏迷中的宇文護給刺醒過來,一時就見他在地上蠕動起來。
此時,一直躲在簾帷後面的武帝的胞弟、衛王宇文直一個箭步衝出,一把奪過何泉手中的寶劍,一腳踏在正在蠕動的宇文護背上,舉劍朝著他的頸項狠狠幾劍下去!
轉眼,逆賊便已是身首兩處了。
汙血一下子濺在了四處微曳的帷幔上。
武帝噓了口氣,拉過身邊的帷幔拭了拭濺在手臂上的血漬,神色沉定地詔令衛士嚴密把守含仁殿,只許進不許出,封鎖宇文護被誅真相。爾後詔令速傳下大夫宇文孝伯、宇文神舉和王軌三人進宮,徑到含仁殿勸諫太后戒酒。
待三人匆匆進宮趕到含仁殿時,方才知曉宇文護已被武帝誅殺的真相。三人不覺暗抽涼氣:在奸相擅權的十幾年裡,他們一直都是武帝的左右心腹。往日也曾多次秘議:奸相及黨羽已把持朝廷主要軍國大權,若欲除掉奸相且不引發大亂,必得攻其不備驟然殺之……卻不曾料到,這位整整蜇伏十三年、幾乎被朝中所有文武認定懦弱無能的嗣君,如此翻江倒海之政變,竟連他們這三位心腹都未洩露半點的情況下,轉眼便已獨自轉定乾坤!
三人暗歎:面前這位,實乃真天子、大英雄也!
神色沉靜的武帝令三人仍以探視和勸戒太后醺酒為名,分別詔令宇文護手下兩個總理宮禁兵馬的兒子趕到後宮含仁殿來,先後立地誅殺。
含仁殿裡,濃濃的血氣一下子遮住了白銅香爐裡融融沁人的玫瑰薰香……
奸相宇文護的主要羽翼被翦滅之後,武帝宣詔:掌管大周軍權的同父異母的五弟、大司馬宇文憲,還有一向忠心太祖、為人耿直的大將軍尉遲運,大將軍長孫覽等立即進宮,徑到含仁殿探望太后。
眾人以為太后得了急病,匆匆進殿後,方才驚悉宇文護及主要黨腹已被武帝以僭越之罪下詔誅殺。
齊王宇文憲雖是宇文護手下重臣,併為掌管軍權的大司馬,雖臣服於奸相,但往日也曾念及兄弟情份,多次在宇文護與武帝之間調和**。武帝心下有數,清知宇文護大勢已去,他和朝中文武群臣一樣,也自會急轉風頭的。因見齊王進殿後神色驚惶、滿臉冷汗,反倒好言撫慰一番。遂命他以大司馬身份,率尉遲運、長孫覽、王軌諸將軍立即帶兵進駐太師府,搜繳奸相所藏朝廷兵馬符璽,抄斬奸相諸子諸孫及餘黨,並盡數抄沒罪犯所有家資。
眾人奉旨正要出門時,武帝突然又叫住:一併抄斬舊日宮中庖廚宮監李安!
因見武帝又格外詔敕抄斬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宮監,齊王不解地問了一句:“陛下,李安不過一介普通宮監,殺他為何?”
武帝厲色道:“奸相喪心病狂,指使李安毒弒長兄明皇帝,莫非五弟一點都未曾聞聽?”
齊王頓時驚得臉色剎白,一面喏喏稱是、一面奉命而去。
奸相群黨盡皆誅除,武帝令內史擬敕詔誥天下:
太師、大冢宰、晉蕩公護,志在無君,奸惡荼毒。喪心病狂,,連弒二主。三方未定,強鄰四侵,疆場無戎旗之資,征夫乏穀米果腹。護等奸黨,恣意貪掠,奢糜無度,高門峻宇,華車宏屋。任情誅暴,肆行威福,致黎民凋殘,役賦如虎。詔令:群兇黨孽,盡皆誅除!以正典刑,蕩清妖霧……
如此,把持大周軍國大權整整十七年的宇文護和宇文護諸子諸孫近三十人,加上奸相羽翼十數人,一天之內便被武帝以奇謀翦滅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