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百歲咳嗽一聲,説道:我在少年之時,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買賣
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大家互望了一眼。曹雲奇叫道:放屁!我師父是武林豪傑,你莫胡説八道,污了我師父的名頭。
陶百歲厲聲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你這種狗熊呢!我們開山立櫃,憑一刀一槍掙飯吃,比你們看家護院、保鏢做官,又差在哪裏了?
曹雲奇站起身來,欲待再辯。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聲道:師哥,別爭啦,且讓他説下去。曹雲奇一張臉脹得通紅,狠狠瞪着陶百歲,終於坐下。
陶百歲大聲道: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打家劫舍,從來不曾隱瞞過一字,大丈夫敢作敢當,又怕什麼了?苗若蘭聽他説話岔了開去,於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説,綠林中盡有英雄豪傑,誰也不敢小覷了。你請説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歲指着曹雲奇的鼻子道:你聽,苗大俠也這麼説,你狠得過苗大俠麼?曹雲奇呸了一聲,卻不答話。
陶百歲胸中忿氣略抒,道: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後,這才洗手不幹。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幹麼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不過話又得説回來,他和我結成親家,卻也未必當真安着什麼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隱瞞一件大事。
那日歸農與範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那些給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那些給拋下屋頂的,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苗人鳳罵一羣人是膽小鬼,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只不過當年我沒留鬍子,頭髮沒白,模樣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正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説,寶樹這和尚説的卻是謊話。苗姑娘問道:苗大俠若知胡一刀並非他殺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
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寶樹心懷惡意,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礙得寶樹在座,不便有所顯示。
陶百歲卻搖頭道:錯了,錯了。想那跌打醫生閻基當時本領低微,怎敢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他確是依着胡一刀的囑咐,去説了那三樁大事,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閻基去大屋之時,苗大俠有事出外,乃是田歸農接見。他一五一十的説給歸農聽,當時我在一旁,也都聽到了。
歸農對他説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會轉告苗大俠,你見到他時不必再提。胡一刀問起,你只説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再叫他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費。説着賞了他三十兩銀子。那閻基瞧在銀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為什麼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這麼想嘛,只對了一半。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將苗大俠殺了。
苗大俠折斷他的彈弓,對他當眾辱罵,絲毫不給他臉面。
我素知歸農的性子,他要強好勝,最會記恨。苗大俠如此掃他麪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歸農交給我一盒藥膏,叫我去設法塗在胡一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這件事情,老實説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違拗,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閻基,要他去幹。
各位請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尋常毒藥,焉能立時斃命?他閻基當時只是個鄉下郎中,哪有什麼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藥?胡一刀中的是什麼毒?那就是天龍門獨一無二的秘製毒藥了。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後來我又聽説,田歸農這盒藥膏之中,還混上了毒手藥王的藥物,是以見血封喉,端的厲害無比。
餘人本來將信將疑,聽到這裏,卻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雲奇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阮曹等心中惱怒,卻是不便發作。
陶百歲道:那一日天龍門北宗輪值掌理門户之期屆滿,田歸農也揀了這日閉門封劍。他大張筵席,請了數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兒女親家,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助他料理一切。按着天龍門的規矩,北宗值滿,天龍門的劍譜,歷祖宗牒,以及這口鎮門之寶的寶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説得不錯吧?殷吉點了點頭。
陶百歲又道: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財主,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他也是早幾日就已到了。田歸農是否將劍譜、歷祖宗牒與寶刀按照祖訓交給你,請殷兄照實説吧。
殷吉站起身來,説道: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與外人明言,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蹺蹊之處,在下若是隱瞞不説,這疑團總是難以打破。
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退到內堂,按着歷來規矩,他就得會集南北兩宗門人,拜過闖王、創派祖宗和歷代掌門人的神位,便將寶刀傳交在下。哪知他進了內室,始終沒再出來。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盡,青文侄女忽從室內出來對我説道,她爹爹身子不適,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好生奇怪,適才田師兄謝客敬酒,臉上沒一點疲態,怎麼突然感到不適?再説傳譜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緒,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寶刀,故意拖延推委麼?
阮士中插口道:殷師兄,你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單是為了受譜受刀而去,田師哥早就交了給你。可是你邀了別門別派的許多高手同來,顯然不安着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麼壞心眼兒?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譜牒寶刀,就勒逼我們南北歸宗,讓你做獨一無二的掌門人。那時田師哥已經封劍,不能再出手跟人動武,你人多勢眾,豈不是為所欲為麼?
殷吉臉上微微一紅,道: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原是權宜之計。當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他何嘗不想歸併南宗?就算兄弟意欲兩宗合一,光大我門,那也是一樁美事。這總勝於阮師兄你閣下竭力排擠雲奇、意圖自為掌門吧?
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原來各懷私慾,除了天龍門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聽着,均有幸災樂禍之感。
苗若蘭對這些武林中門户宗派之爭不欲多聽,輕聲問道:後來怎麼了?
殷吉道:我回到家裏,與我南宗的諸位師弟一商議,大家都説田師兄必有他意,我們可不能聽憑欺弄,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當下我到田師兄卧室去問候探病。青文侄女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攔在門口,説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請回,多謝您關懷。我見她神情有異,心想田師兄若是當真身子有甚不適,又不是什麼難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這麼厲害,這中間定有古怪。當下回房待了半個時辰,換了衣服,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麼?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聽,卻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聽田師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閉門封劍,當着江湖豪傑之面,已將天龍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怎麼還能更改?
你逼我將掌門之位傳給你,這時候可已經遲了。又聽這位阮士中阮師兄説道:我怎敢逼迫師哥?但想雲奇與青文做出這等事來,連孩子也生下了。如此傷風敗俗,大犯淫戒,我門中上上下下,哪一個還能服他?
殷吉説到這裏,忽聽得咕冬一聲,田青文連人帶椅,往後便倒,已暈了過去。陶子安拔出單刀,迎面往曹雲奇頭頂劈落。曹雲奇手中沒有兵刃,只得舉起椅子招架。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只惱得哇哇大叫,也舉起一張椅子,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
天龍諸人本來齊心對外,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竟無人過去相助曹雲奇。啪的一響,曹雲奇背心上已吃陶百歲椅子重重一擊。眼見廳上又是亂成一團。
苗若蘭叫道:大家別動手,我説,大家請坐下!她話聲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竟是教人難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回單刀。陶百歲兀自狂怒,揮椅猛擊。陶子安抓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道:爹,咱們別先動手,好教這裏各位評個是非曲直。陶百歲聽兒子説得有理,這才住手。
苗若蘭道:琴兒,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這時田青文已慢慢醒轉,臉色慘白,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眾人眼望殷吉,盼他繼續講述。
殷吉道:只聽得田師兄長嘆一聲,説道:作孽,作孽!
報應,報應!他反來複去,不住口的説作孽,報應,隔了好一陣,才道:此事明天再議,你去吧。叫子安來,我有話跟他説。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續道:阮師兄還待爭辯,田師兄拍牀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師兄這才沒有話説,推門走出。我聽他們説的是自己家中醜事,倒跟我南宗無關,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大家臉上須不好看,當下搶先回到自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師哥説了話出來,眼見黑影一閃,喝問:哪個狗雜種在此偷聽?當時沒人答話,我只道當真是狗雜種,原來卻是殷師兄,這可得罪了。説着向殷吉一揖。他明是陪罪,實是罵人。殷吉臉色微變,但他涵養功夫甚好,回了一禮,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説好説。
陶子安道:好,現下輪到我來説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臉,我我也不必再隱瞞什麼。我我説到這裏,喉頭哽咽,心情激動,竟然説不下去,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
眾人見他這樣一個氣宇軒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着幾分氣憤,幾分怪責。陶百歲喝道:這般不爭氣幹什麼?
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定了定神,説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對田歸農竟改口稱為伯父,不再稱他岳父,心中暗喜:哼,這小子惱了,不認青妹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聽他續道: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着臉避開,不跟我説話,可是揹着在沒人的地方,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説一陣子話。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她也總有物事給我,繡個荷包啦、做件馬甲啦,從來就短不了
曹雲奇臉色漸漸難看,心道:哼,還有這門子事,倒瞞得我好苦。
陶子安續道: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一見青妹,就覺得她容顏憔悴,好似生過了一場大病。我心中憐惜,揹着人安慰,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她初時支支吾吾,我尋根究底細問,她卻發起怒來,搶白了我幾句,從此不再理我。
我給她罵得胡塗啦,只有自個兒納悶。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後花園涼亭中撞見了她,只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我不管什麼,就向她陪不是,説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別生氣啦。哪知她臉一沉,發作道:哼,當真是你不好,那也罷了!偏生是別人不好,我還是死了的乾淨。我更加摸不着頭腦,再追問幾句,她頭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會,越想越是不安,實在不明白什麼地方得罪了她,於是悄悄起來,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輕輕彈了三彈。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哪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房中竟是沒半點動靜。
隔了半晌,我又輕彈三下,仍是沒聽到聲息。我奇怪起來,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並沒閂住,應手而開,房中黑漆漆的,沒瞧見什麼。我急於要跟她説話,就從窗子跳了進去
曹雲奇聽到此處,滿腔醋意從胸口直衝上來,再也不可抑制,大聲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閨房,想幹什麼?
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着道:他們是未婚夫婦,你又管得着麼?
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謝她相幫,接着道:我走到她牀邊,隱約見牀前放着一對鞋子,當下大着膽子,揭開羅帳,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雲奇紫脹了臉,待欲喝罵,卻見琴兒怒視着自己,話到口頭,又縮了回去。只聽陶子安續道:觸手處似乎是一個包袱,青妹卻不在牀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什麼包袱,手上一涼,似乎是個嬰兒,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摸,卻不是嬰兒是什麼?只是全身冰涼,早已死去多時,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
只聽得嗆啷一響,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在地下,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發顫。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聽着覺得可怕,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更是驚駭無比,險些兒叫出聲來。就在此時,房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我忙往牀底下一鑽。只聽那人走到牀邊,坐在牀沿,嚶嚶啜泣,原來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不住親他,低聲道:兒啊,你莫怪孃親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裏可比刀割還要痛哪。只是你若活着,娘可活不成啦。娘真狠心,對不起你。我在牀下只聽得毛骨悚然,這才明白,原來她不知跟哪個狗賊私通,生下了孩兒,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她抱着死嬰哭一陣,親一陣,終於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披風,將嬰兒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門,才從牀下出來,悄悄跟在她後面。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
只見她走到後園,在牆邊拿了一把短鏟,越牆而出,我一路遠遠掇着,見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處墳場。她拿起短鏟,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驚,急忙蹲下身子,過了好一陣,彎着腰慢慢爬過去察看。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當下也跟着過去。只見墳旁一盞燈籠發着淡淡黃光,照着一個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這人卻不是掘墳,是在墳旁挖個土坑,也在掩埋什麼。我心道:這可奇了,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但見那人掘了一陣,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剷土蓋土,回過頭來,火光下看得明白,原來此人非別,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
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聽陶子安説到這裏,更是蒼白。
陶子安接着道:當時我心下疑雲大起:難道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怎麼他也來掩埋一個死嬰?青妹一見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來與他相會。周師兄將土踏實,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面,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亂石,教人分辨不出,這才走開。
周師兄一走遠,青妹忙掘了一坑,將死嬰埋下,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要挖掘出來,瞧他埋的是什麼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動手,我也要掘,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周師兄突然從墳後出來,叫道:青文妹子,你幹什麼?原來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後假裝走開,過一會卻又回來察看。青妹嚇了一跳,一鬆手,鐵鏟落在地下,無話可説。
周師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麼,我也知道你埋什麼。要瞞呢,大家都瞞;要揭開呢,大家都揭開。青妹道:好,那麼你起個誓。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青妹跟着他也起了誓。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一齊回進莊去。
我瞧兩人神情,似乎有什麼私情,但又有點不像,看來青妹那孩子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當下悄悄跟在後面,手裏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兩人有絲毫親暱的神態,有半句教人聽不入耳的説話,我立時將他斃了。
總算他運氣好,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始終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沒説。
青妹回到自己房裏,不斷抽抽噎噎的低聲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後,什麼都想到了。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可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場。終於打定了主意:眼下須得不動聲色,且待查明姦夫是誰再説。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卻獨個兒站着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阮師叔來叫我,説田伯父有話跟我説。我心道:這話兒來了,且瞧他怎生説?是要我答應退婚呢,還是欺我不知,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阮師叔説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測,叫醒了爹爹,請他防備,自己身上帶了兵刃暗器,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裏,見他躺在牀上,眼望牀頂,呆呆的出神,手裏拿着一張白紙,竟沒覺察到我進房。我咳嗽一聲,叫道:阿爹!他吃了一驚,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來的,卻這麼裝腔作勢。但瞧他神色,卻當真是異常驚恐。他叫我閂上房門,卻又打開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這才顫聲説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憑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給我辦一件事。
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聽到這裏,猛地站起身來,戟指叫遍:放屁,放屁!我師父是何等功夫,你這小子有什麼本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跟前沒這個人一般,向着寶樹等人説道:我聽了他這兩句話,大是驚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田伯父點點頭,從棉被中取出一個長長的、用錦緞包着的包裹,交在我的手裏。道:你拿了這東西,連夜趕赴關外,埋在隱蔽無人之處。若能不讓旁人察覺,或可救得我一命。我接過手來,只覺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鐵器,問道:那是什麼東西?有誰要來害你?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神色極為疲倦,道:你快去,連你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我不敢再問,轉身出房。剛走到門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着什麼?我嚇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厲害!只得照實説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所以特地防着點兒。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幹,雲奇能學着你一點兒,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給我。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遞給了他。他抽出一支長箭,看了幾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見了這副模樣,心下到有些驚慌:他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裝着躬身行禮,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門,這才突然轉身。出房門後我回頭一望,只見他將箭頭對準窗口,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
我回到自己房裏,對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終透着七分驚惶、三分詭秘,可以料定他對我決無好意。我將這事對爹爹説了,但為了怕惹他生氣,青文妹子的事卻瞞着不説。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麼東西。我也正有此意,兩人打開包裹,原來正是這隻鐵盒。
爹爹當年親眼見到田伯父將這隻鐵盒從胡一刀的遺孤手中搶來,後來就將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放在盒裏。爹爹當時説道:這就奇了。他知道鐵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鐵盒的開啓之法,當即依法打開。我爺兒倆一看之下,面面相覷,説不出話來。原來盒中竟是空無一物。爹爹道:那是什麼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這時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條毒計,他將寶刀藏在別處,卻將鐵盒給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拿到我後,便誣陷我盜他寶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縱不殺我,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讓她另嫁曹師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這毒計。我不便對爹爹明言,發了半天呆,爺倆兒又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雲奇大叫:你害死我師父,偷竊我天龍門至寶,卻又來胡説八道。這套鬼話,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雖已死無對證,我手中卻有證據。曹雲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證據?什麼證據?拿出來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時候我自會拿出來,不用你着忙。各位,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的話頭,還不如請他來説。
寶樹冷冷的道:曹雲奇,你媽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還沒跟你算帳呢!直娘賊,你瞪眼珠粗脖子幹麼?曹雲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説。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着鐵盒一出田門,就算沒殺身之禍,也必鬧個身敗名裂。我道:爹,這中間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還給岳父,不能招攬這門子事。當下將鐵盒包回在錦緞之中,心下琢磨了幾句話,要點破他的詭計,大家來個心照不宣。
待我捧着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燈光已熄,窗子房門都已緊閉。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片刻延挨不得,當下在窗外叫了幾聲:阿爹,阿爹!房裏卻沒有應聲。我心下起疑:他這等武功,縱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看來是故意不答。我越想越怕,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馬上就要一擁而上,逼我交出寶刀。我一面拍門,一面把話説明在先:
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還您。我們有要事在身,沒能跟您老辦事。這包裹小婿可沒打開過。拍下幾下,房中仍是無聲無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開了門閂,推門進去,打火點亮蠟燭,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田伯父已死在牀上,胸口插了一支長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他臉色驚怖異常,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什麼極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見門窗緊閉,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怎生進來,下手後又從何處出去?抬頭向屋頂一張,但見屋瓦好好的沒半點破碎,那麼兇手就不是從屋頂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聽得走廊中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時若有人進來,我如何脱得了干係?忙在被上取過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燭光下突然見到牀上有兩件物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顫,燭台脱手,燭火立時滅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見了什麼東西。原來一樣是這柄寶刀,另一樣卻是青妹埋在墳中的那個死嬰。當時我只道是這嬰兒不甘無辜枉死,竟從墳中鑽出來索命,慌亂之下,順手搶了寶刀就逃。剛奔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回來在田伯父的褥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張白紙。我料到他的死因跟這張紙一定大有干係,於是塞入懷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腳步聲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門口。我暗叫:糟糕!這一下門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見無處躲藏,只得往牀底下一鑽,但聽得那三人推門進來,原來是阮師叔和曹周兩位師兄。阮師叔叫了兩聲:師哥不聽見應聲,就命周師兄去點蠟燭來。我想待會取來燭火,他們見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難保,此刻乘黑,正好衝將出去。
阮師叔與曹師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敵,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時須得當機立斷,萬萬遷延不得,當下慢慢爬到牀邊,正要躍出,突然手臂伸將出去,碰到一人的臉孔,原來牀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險些失聲驚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脈門。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邊低聲説道:別作聲,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時,眼前一亮,周師哥已提了燈籠來到。
只聽得噗的一響,那人發了一枚暗器,將燈籠打滅,跟着翻手竟來奪我手中的寶刀。我一個打滾,滾出牀底,急衝而出。牀底那人追將出來。只聽阮師叔叫道:好賊子!揮掌打出。阮師叔武功極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連夜逃出田家。
這件事的經過就是這樣。這隻鐵盒是田伯父親手交給我的,他叫我埋在關外,我是依他的遺命而為。天龍門的師叔師兄們見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這原是難怪。只可惜我不知牀底那人的底細,否則大可找來作個見證。但就算找不到牀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是誰。各位請看,這張紙是田伯父見到我時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來相害,彎弓搭箭對準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終於到來,而田伯父也終於逃不出他的毒手。
他説到這裏,從懷裏取出一隻繡花的錦囊。眾人見這錦囊手工精緻,料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轉頭去望曹雲奇。只見他惱得眼中如要噴火,心中都是暗暗好笑。陶子安打開錦囊,摸出一張白紙,要待交給寶樹,微一遲疑,卻遞給了苗若蘭。
那白紙折成一個方勝,苗若蘭接過來打開一看,輕輕咦了一聲,只見紙上濃墨寫着兩行字道:恭賀田老前輩閉門封劍,福壽全歸。門下侍教晚生胡斐謹拜。這兩行字筆力遒勁,與左右雙童送上山來的拜帖書法一模一樣,確是胡斐的親筆。苗若蘭拿着白紙的手微微顫動,輕聲道:難道是他?
阮士中從苗若蘭手中接過白紙一看,道:這確是胡斐的筆跡。這樣説來,咱們倒是錯怪子安了。他突然回過頭來,望着劉元鶴道:劉大人,那麼你躲在我田師哥牀底下幹什麼?
你是給卧底來啦,是不是?
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連曹雲奇與周雲陽也都摸不着頭腦。當晚黑暗之中,那牀底人與阮士中交手數合,隨即逸去,三人事後猜測,始終不知是誰,怎麼他此時突然指着劉元鶴叫陣?
劉元鶴只是冷笑一聲,卻不答話。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見牀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卻很佩服此公武藝了得。我們師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將他截住,連他的底細來歷也是摸不到半點邊兒,當真算得無能。今日雪地一戰,得與劉大人過招,卻正是當日牀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會啊幸會!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雲陽知道師叔此時必得要個搭當,就如説相聲的下手,否則接不下口去,於是問道:師叔,可惜什麼?阮士中雙眉一揚,高聲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衞劉大人,居然不顧身分,來幹這等穿堂入户、偷雞摸狗的勾當。
劉元鶴哈哈大笑,説道:阮大哥罵得好,罵得痛快,那晚躲在田歸農牀下的,不錯正是區區在下。你罵我偷雞摸狗,原也不假。説到這裏,臉上顯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雞摸狗,卻是奉了皇上的聖旨而行!
眾人心中一奇,都覺他胡説八道,但轉念一想,他是清宮侍衞,只怕當真是奉旨對付天龍門,亦未可知。天龍諸人都是有家有業之人,聞言不禁氣沮。殷吉是兩廣著名的大財主,心中尤其驚懼。
劉元鶴見一句話便把眾人懾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説道:事到如今,我就把這事跟各位説説,待會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處,這一件東西,或者各位從未見過。説着從懷中取出一個黃色的大封套來。封套外寫着密令二字,他開了袋口,取出一張黃紙,朗聲讀道:奉密諭,令御前一等侍衞劉元鶴依計行事,不得有誤。總管賽。讀畢,將那黃紙攤在桌上,讓眾人共觀。
殷吉、陶百歲等多見博聞,眼見黃紙上蓋着硃紅的圖章,知道確是侍衞總管賽尚鄂所下的密令。那賽總管向稱滿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為乾隆皇帝所倚重。
劉元鶴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鬍子,這件事從頭説來,還是令師兄田歸農起的因頭。有一日,賽總管邀了我們十八個侍衞到總管府去吃晚飯。這十八個人哪,外邊朋友送我們一個外號,叫作大內十八高手。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三腳貓本事,哪裏説得上高手二字?不過朋友們要這麼叫,要給我們臉上貼金,那也沒有法兒,是不是?
我們一到,賽總管就説,今日要給大夥兒引見一位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我們忙問是誰,賽總管微笑不説。待會開了酒席,賽總管到內堂引出一個人來。只見他腰板筆挺,步履矯健,雙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風範。他兩鬢雖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極為英俊清秀,想當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賽總管朗聲道:各位兄弟,這位是天龍門北宗掌門,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歸農田大哥!我們一聽,都是微微一驚。田歸農的名頭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龍門素來少跟官府往來,不知賽總管憑了什麼面子能把他請到。飲酒中間,大夥兒逐一向他把盞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氣之極,説了許多套交情的言語,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賽總管邀大夥兒到廂房喝茶,他兩人才把其中原委説了出來。
原來田大哥雖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報國之心,卻一點沒比我們當差的少了。
他這次上京,為的是要向皇上進貢一個大寶藏。這大寶藏嘛,那就是反賊李自成在北京所搜刮的金銀財寶了。田大哥説道,要找尋這個寶藏,共有兩個線索,須得兩個線索拼湊起來,方能尋到。一個線索是李自成的一把軍刀,那是他天龍門掌管,他就攜帶在身。另一個線索可就難了,那是一幅寶藏所在的地圖,自來由苗家劍苗家世代相傳。單有地圖而無軍刀,不知尋寶關鍵;單有軍刀而無地圖,不知寶藏的所在。若是二寶合璧,取那寶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們雖在官家當差,可個個出身武林,一聽到苗家劍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何等厲害,誰敢惹他?田大哥見我們臉現難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經想到了對付苗人鳳的計策,又怎敢輕易前來驚動各位?賽總管忙問何計。田大哥於是説出一番話來,只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齊叫妙計。他到底説的是什麼妙計,時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曉,此刻也不必多説。
次日田大哥告別離京,賽總管就派我們依計而行。他一面琢磨此事,總覺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發財,平白無端送我們這樣一份大禮,天下哪有這等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別因,於是派了幾個人暗中出京打探。我離京不久,就聽到田大哥閉門封劍的訊息,當下備了一份禮物,上門道賀。
和田大哥一見面,他顯得十分歡喜,説道貴客上門,真是求之不得,跟着悄悄的要我辦一件事。殷大哥,説出來你可別生氣,他是要我知會官府,隨便誣陷你一個罪名,將你拿在獄裏,先關上幾年再説。
殷吉嚇了一跳,渾身汗毛直豎,顫聲道:田師兄為人原是如此,幸蒙劉大人明鑑,高抬貴手,小的必有厚報。
劉元鶴笑道:好説,好説。當時我就問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他道,仇怨是沒有,只是依他們天龍門規矩,北宗掌門人輪值掌刀的期限已滿,那把鎮門之寶的寶刀就須傳給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殷大哥手裏,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這話雖是不錯,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當時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應,也不拒卻,只是在一邊廂冷眼旁觀。
酒筵之後,我想田大哥這把寶刀非交不可,難以推託,我倒有法兒給他幫個忙。若是我暗中將寶刀收起,他自然無法交出,殷大哥縱然不滿,卻也無計可施。這正是我立大功報聖恩的良機,豈能輕易放過?於是我悄悄走進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尋寶刀,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原來是田大哥回來了。
事急之際,只得躲入了牀下。
只聽得田大哥走進房來,打開箱子,取出鐵盒,突然驚呼:咦,刀呢?聽他這呼聲驚惶異常,實非作假,看來這寶刀是給人盜去了。他立時叫了女兒來查問,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着急。不久阮大哥進來了。師兄弟倆為了立掌門的事大起爭執,提到了曹雲奇曹師兄與田姑娘的曖昧之事,過了一會,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來。
田大哥將鐵盒交給陶世兄,命他去埋在關外。我在牀下聽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這傻瓜這番可上了大當。
陶世兄走後,我在牀下聽得田大哥只是捶牀嘆息,喃喃自語:好胡一刀,好苗人鳳!當時我不知胡一刀是誰,料想是苗人鳳盜了他的刀去。卻原來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難逃一死,是以十分惶恐。但這時候偏巧失了寶刀,又不能就此高飛遠走,一溜了之。
跟着田姑娘走進房來,説道:爹,我查到了你寶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躍而起,叫道:在哪裏?田姑娘走近幾步,輕聲道:給周師兄偷去了。田大哥道:當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親眼見到他將刀埋在一個處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來。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麼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師兄叫來,我躲在門後。你問他是不是盜了寶刀。他若認了,我就在他背上釘一枚毒龍錐。我心裏想,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聽田大哥道:我打折他雙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給你取刀。田大哥微一遲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來,憑你怎麼處置他。於是田姑娘轉身出去。當時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師兄有什麼仇怨,今日聽了陶師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殺人滅口。嘿,好傢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兒子,這種事也見得的?
他説到這裏,眾人都轉眼去瞧周雲陽,只見他臉色鐵青,雙目不住眨動。
又聽劉元鶴續道:我索性在牀下卧倒,靜等瞧這幕殺人的活劇,再則,我還得等那柄刀呢,何況田大哥醒着躺在牀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沒多久,田姑娘匆匆回來,顫聲道:爹,那刀給他掘去啦。我好胡塗,竟遲了一步,他他還田大哥驚恐交集,問道:他還怎麼?田姑娘其實想説:他連我孩兒的屍體也掘去啦!但這句話怎説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想是驚恐過甚,奔到門邊時竟一交摔倒。
我在牀下憋得氣悶,寶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機打滅燭火逃去,哪知田大哥見她女兒摔倒,只嘆了口長氣,卻不下牀去扶。田姑娘站起身來,扶着門框喘息一會方走。
田大哥下牀去關上門窗,坐在椅上。但見他將長劍放在桌上,手裏拿了弓箭,鐵青着臉,神色極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給他發覺了,他一個翻臉無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難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動也不動,宛如僵直了一般,但雙目卻是精光閃爍,顯得心下極為煩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聽得遠處隱隱有犬吠之聲,接着近處一隻狗也吠了起來,突然之間,這狗兒悲吠一聲,立時住口,似是被人用極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門上卻起了幾下敲擊之聲。這聲音來得好快,聽那狗兒吠叫聲音總在數十丈外,豈知這人一弄死狗兒,轉瞬間就到了門外。
田大哥低沉着聲音道:胡斐,你終於來了?門外那人卻道:田歸農,你認得我聲音麼?田大哥臉色更是蒼白,顫聲道:苗苗大俠!門外那人道:不錯,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俠,你來幹什麼?門外那人道:哼,我給你送東西來啦!田大哥遲疑片刻,放下弓箭,去開了門。只見一個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的漢子走了進來。
我在牀底留神瞧他模樣,心道: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是當今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氣勢懾人。只見他手裏捧着兩件物事,放在桌上,説道:這是你的寶刀,這是你的外孫兒子。原來一包長長的東西竟是一個死嬰。
田大哥身子一顫,倒在椅中。苗大俠道:你徒弟瞞着你去埋刀,你女兒瞞着你去埋私生兒,都給我瞧見啦,現下掘了出來還你。田大哥道:謝謝。我我家門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俠突然眼眶一紅,似要流淚,但隨即滿臉殺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説道:她是怎麼死的?
只聽得當啷一響,苗若蘭手裏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舉止本來十分斯文鎮定,不知怎的,聽了這句話,竟自把持不定。琴兒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輕聲道:小姐,進去歇歇吧,別聽啦!苗若蘭道:不,我要聽他説完。
劉元鶴向她望了一眼,接着説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涼,傷風咳嗽。我請醫生給她診治,醫生説不礙事,只是受了些小小風寒,吃一帖藥,發汗退燒就行了。可是她説藥太苦,將煎好的藥潑了去,又不肯吃飯,這一來病勢越來越沉。我一連請了好幾個醫生,但她不肯服藥,不吃東西,説什麼也勸不聽。
苗若蘭聽到這裏,不由得輕輕啜泣。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這不肯服藥吃飯之人是誰,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麼關連。陶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説的是田歸農的續絃夫人,但苗大俠何以關心此事,苗若蘭何以傷心,卻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難道田夫人是苗家親戚?怎麼我們從來沒聽説過?
劉元鶴道:當時我在牀下聽得摸不着半點頭腦,不知他們説的是誰,心想苗人鳳這麼風頭火勢的趕來,只不過是問一個人的病。那人不服藥、不吃飯,這不是撒嬌麼?但聽苗大俠又問:這麼説來,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後來跪在地下哀求,説得聲嘶力竭,她始終不理。苗大俠道:她留下了什麼話?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後將屍體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萬人踏!苗大俠跳了起來,厲聲道:你照她的話做了沒有?田大哥道:屍體是火化了,骨灰卻在這裏。説着站起身來,從裏牀取出一個小小瓷壇,放在桌上。
苗大俠望着瓷壇,臉上神色又是傷心又是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臉。
田大哥又從懷裏取出一枚鳳頭珠釵,放在桌上,説道: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你,或者交給苗姑娘,説這是苗家的物事。
眾人聽到此處,齊向苗若蘭望去,只見她鬢邊插了一枚鳳頭珠釵,微微晃動。那鳳頭打得精緻無比,幾顆珠子也是滾圓淨滑,只是珠身已現微黃,似是歷時已久的古物。
劉元鶴續道:苗大俠拿起珠釵,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髮,緩緩穿到鳳頭的口裏,那頭髮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但見他將頭髮兩端輕輕一拉,鳳頭的一邊跳了開來。苗大俠側過珠釵,從鳳頭裏落出一個紙團。他將紙團攤了開來,冷冷的道:瞧見了麼?田大哥臉如土色,隔了半晌,嘆了口長氣。
苗大俠道:你千方百計要弄這張地圖到手,可是她終於瞧穿了你的真面目,不肯將機密告知你,仍將珠釵歸還苗家。寶藏的地圖是在這珠釵之中,哼,只怕你作夢也難以想到罷!他説了這幾句話,又將紙團還入鳳頭,用頭髮拉上機括,將珠釵放在桌上,説道:開鳳頭的法兒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圖尋寶罷!田大哥哪裏敢動,緊閉着口一聲不響。我在牀下卻瞧得焦急異常,地圖與寶刀離開我身子不過數尺,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只見苗大俠呆呆的瞧着瓷壇,慢慢伸出雙手捧起了瓷壇,放入了懷中,臉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聽得輕輕一聲呻吟,苗若蘭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鬢邊那鳳頭珠釵起伏顫動不已。眾人面面相覷,不明其故。
劉元鶴接着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俠,你動手吧,我死而無怨。苗大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殺你?一個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當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戰數日,終於是他夫婦死了,我卻活着。我心中一直難過,但後來想想,他夫婦恩愛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這張地圖在你身邊這許多年,你始終不知,卻又親手交還給我。我何必殺你?讓你懊惱一輩子,那不是強得多麼?説着拿起珠釵,大踏步出房。
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卻哪敢動手?
田大哥唉聲嘆氣,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牀上,回身閂上了門,喃喃的道:一個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牀上,叫道:蘭啊蘭,你為我失足,我為你失足,當真是何苦來?接着嘿的一聲,聽得什麼東西戳入了肉裏,他在牀上掙了幾掙,就此不動了。
我吃了一驚,忙從牀底鑽將出來,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氣絕。各位,田大哥是自盡死的,並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犯不着給他們開脱。
我見他死了,當下吹滅燭火,正想去拿寶刀,然後溜之大吉,陶世兄卻已來到房外拍門,我只得躲回牀底。以後的事,陶世兄都已説了。他拿了寶刀,逃到關外來。我在牀底下憋了這老半天,難道是白挨的麼?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樑子,咱哥兒就跟着來啦。
他一番話説完,雙手拍拍身上灰塵,拂了拂頭頂,恰似剛從牀底下鑽出來一般,喝了兩口茶,神情甚是輕鬆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