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寶樹説道:那時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自然養不起家,説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麪湯睡了,正在做夢發了大財,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忽聽得嘭嘭嘭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裏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好夢給人驚醒了,更是沒好氣。但敲門聲越來越響,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不是我閃得快,額角準教給大門撞起一個老大瘤子。只見火光一晃,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我道:什麼事?老兄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噹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哪裏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的大元寶?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着鞋。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什麼,都賠你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進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伕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着我走進店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晃晃地,坐着四五個漢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各人臉現喜色,擁着我走進東廂房。
我一進門,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着四個人,都是滿身血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有的臉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斬去一截。我問道:怎麼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麼?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閒事,亂説亂問。我心道:好傢伙,這麼兇!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紮停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後都睡着了。
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就客氣些了,不再像初時那般兇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牀,以防傷勢如有變化,隨時可以醫治。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接。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這兩人走到炕邊察看傷者。受傷的人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極是恭敬。
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範幫主,叫那青年為田相公。
他説到這裏,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姑娘還沒出世呢。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斷幹練的模樣,今日猶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垂下了頭。
寶樹道: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説道:範幫主,田相公,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確確實實,鐵盒兒確是在點子身上。眾人聽到鐵盒兒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説到正題啦。
寶樹道:範幫主點了點頭。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他一人攔在道上,説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着我作甚?你們是苗範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點子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為兩段,拋在地下,説道: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吧!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點子大怒,説道:我本欲相饒,你們竟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氣傷了我們七人。田相公道:他還説了些什麼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那點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田相公向範幫主望了一眼,問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摺斷的?那漢子道:是,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聲,抬起了頭出神。範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那漢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從此處過。兩位守在這裏,管教他逃不了。範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們出去後,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
我心裏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可是手下容情。這七人傷勢雖重,卻個個沒傷到要害。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飯,一個漢子奔了進來,叫道:來啦!眾人臉上變色,拋下筷子飯碗,抽出兵刃,搶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後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個熱鬧。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輛大車遠遠駛來。範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後。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就停住了。
範幫主叫道:姓胡的,出來吧。只聽得車簾內一人説道: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好,每個人施捨一文!眼見黃光連閃,眾人啊喲、啊喲的幾聲叫,先後摔倒。範田兩位武功高,沒摔倒,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範大哥,扯呼!範幫主身手好生了得,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範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兒。哪知他推拿按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絲毫不動。車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又是十幾枚銅錢一枚跟着一枚撒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紛紛站起身來。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種就別逃。車中那人並不回答,但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大變,手一揮,與範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背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見他這等慷慨,確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和他結仇?正要回家,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櫃枱後面,望着車門。
只見門簾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我一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從哪裏鑽出來的惡鬼?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説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它,竟然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莫非這人有妖法?只聽那人説道:勞駕,掌櫃的,這兒哪裏有醫生?掌櫃的向我一指,説道:這個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臉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説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但想是這麼想,嘴裏卻哪敢説出來?
那人説道:掌櫃的,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他眉頭一皺,説道:路上驚動了胎氣,只怕是難產。醫生,請你別走開。掌櫃的所説要在他店裏生產,弄髒屋子,自然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説,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只得跟他説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説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很,要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着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生一世就註定倒足了黴。
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裏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我想:
性命要緊。再説,這二百兩銀子,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倒黴一次又有何妨?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副兇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
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那惡鬼拉着大夥兒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廝,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爺。他説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立時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打從惡霸那裏搶了些錢財,算什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説了出來。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着非叫不可。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大了膽子,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時分,別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着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很快的奔近來,到了店門口就止住了。跟着就聽得拍門聲響。
掌櫃的早醉得糊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個個身上帶着兵刃。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着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眾人聽到這裏,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大言天下無敵手和苗人鳳等字。
寶樹道:苗大俠這七字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中無人。那天晚上見到,自然十分驚訝。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麪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攤着放在桌上。我説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
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説,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亂跳,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那時候啊,只要誰稍稍動一動,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須挨着一點邊兒,那也非重傷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臉色立變,抱着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只道一場惡鬥一定是難免的了,哪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櫃、夥計們面面相覷,摸不着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是金面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麼説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這樣的。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説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
你心裏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説得不錯,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聽説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他説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心裏半分兒也拿不準。我聽了這幾句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兇像,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胡一刀道:唉,那怎麼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
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然帶笑而説,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道板壁,仍然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麼?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説了,瞧他怎麼説。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説就僵。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輕之時,確是好酒貪財,説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為他走一遭。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説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來。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夫人念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範幫主、田相公都在裏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説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我道:相公還有什麼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説,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説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着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晚我盡做疆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給幾下怪聲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麼?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孃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起初我還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心裏酸了,暗想:
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着?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我就沒什麼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我聽了這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會,忽又嘆氣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什麼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真是捨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什麼貪官污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要孩子全學你的樣!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交給他。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裏,並非放在盒中。
那麼盒中放的是什麼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雷鳴一般。我知道沒什麼聽的了,想閤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吵得我怎能睡得着?
我心裏想: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説什麼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宰一口豬一口羊,又要殺雞殺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後腰痠背痛,麻煩可多着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放滿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幾十斤酒,放懷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佈菜,臉上竟自帶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馳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臉上神色都顯得實是難捨難分。胡一刀道:你進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説: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這麼一句話。夫人點了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麼模樣。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範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説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説道:苗大俠,須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塊雞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兒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裏,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説着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説話,只雙眉一揚,又説道:好!接過酒碗。範幫主一直在旁沉着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來,説道:苗大俠,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説。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給你辦什麼事。金面佛微一沉吟,説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嶺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八卦門中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錯。他聽説我有個外號叫作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裏,那也罷了,哪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説道:胡一刀,來吧。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來,説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吧。我心裏想: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説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範幫主與田相公皺着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是極好的朋友,哪裏會性命相拚?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説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説道:各位通統請出門去!田相公討了個沒趣,見他臉色嚴重,不敢違背,和範幫主等都退出大廳,站在門口觀戰。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揮刀當頭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
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説,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
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的身手,卻從來沒見過。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啷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換柄劍吧!金面佛道:不礙事!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沉吟,説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定要説幾句話來圓臉。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泄氣,也算得古怪。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躍起,叫道:對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非此不能破解。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
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來。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吧?橫過長劍,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啪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我心中暗暗吃驚。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占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説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説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外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儘可用得。進招吧!
眾人聽到這裏,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
只聽寶樹説道:兩人説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鬥在一起。這一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初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上下。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範、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何不得他半點。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滿廳遊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極。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刀背為天,刀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為親,柄後為師。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奇招突生,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萬難擋架,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招。至於展、抹、鈎、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幻莫測。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終跟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極。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游龍。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確似鳳凰飛舞,一剛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誰也勝不了誰。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後來,只瞧得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
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爾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聲。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勝算在握。金面佛一張黃黃的麪皮上卻不泄露半點心事,既不緊張,亦不氣餒。只見胡一刀着着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範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裏?忽聽得啪、啪、啪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彈弓,啪的一聲,折成了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才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歹。田相公紫脹了臉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門去。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説道:咱們再來。胡一刀伸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噹的一響,刀劍相交。鬥了一陣,眼見日已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吃一點。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胡一刀狼吞虎嚥,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兩隻雞、一隻羊腿。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金面佛道:很好。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閃避,竟是靈動異常;金面佛手長腿長,自也不能慢了。這一番撲擊,我看得越加眼花繚亂,忽聽得啊的一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他只要一劍劈下,敵手萬難閃避,哪知金面佛反向後躍,叫道:你踏着彈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兩人翻翻滾滾,直鬥到夜色朦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勝敗。金面佛躍出圈子,説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日再決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這丹鳳朝陽式雖為劍招,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為行禮致敬。胡一刀豎起刀來,斜斜向上一指,這一招參拜北斗,也是向對方致意。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分手之時,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胡一刀待敵人去後,飽餐了一頓,騎上馬疾馳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去窺探敵人動靜,説不定要暗施偷襲,只要將金面佛傷了,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叫他防備,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卻又不敢出外。
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穩,一直留神傾聽胡一刀迴轉的馬蹄聲。但守到半夜,還是沒有聲息。我想,去南邊大屋,快馬奔馳,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回,難道他給金面佛發覺了,寡不敵眾,因而喪命?
他越是遲歸,我越是不放心,但聽隔壁房裏夫人輕輕唱着歌兒哄孩子,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又覺得奇怪。
到後來晨雞報曉,五更天時,胡一刀騎着馬回來了。我急忙起來,只見他的坐騎已換了一匹,去時騎青馬,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那黃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躍落鞍,那馬晃了幾下,撲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過去一看,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原來是累死的。瞧這情形,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不知去了何處。我心想:今日他還要跟金面佛拚鬥,昨晚不好好安睡,養好氣力以備大戰,卻去累了一晚,真是個怪人。
這時夫人也已起來,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苗胡兩人對喝了三碗酒,沒説什麼話,踢開凳子,抽出刀劍就動手。打到天黑,兩人收兵行禮。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力氣差了,明日只怕要輸。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沒睡覺,今晚安睡一宵,氣力就長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沒睡覺?那不對。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從房裏提出一個包裹,擲了過去。金面佛接過,解開一看,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首級之旁還有七枚金鏢。範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驚叫道:是八卦刀商劍鳴!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鏢,在手裏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見鏢身上刻着四字:八卦門商,説道: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馬,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我又驚又怕,怔怔的望着胡一刀。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間來回,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
金面佛道:你用什麼刀法殺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確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跟着用沖天掌蘇秦背劍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沖天掌蘇秦背劍?這是我苗家劍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劍殺他的。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報仇,用的是苗家劍法,足見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劍獨步天下,以此劍法殺他何難,在下只是代勞而已。我這時方才明白,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商劍鳴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間,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他直到這日鬥完,才拿出首級來,毫無居功賣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敗,也已明顯得很了。
我想到此節,範田兩人早已想到。兩人臉色蒼白,互相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裏抱着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黃包袱,打了開來。我心想這裏面不知裝着些什麼古怪物事,伸長了脖子一瞧,卻見包袱裏只是幾件尋常衣衫。
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瞧着布上繡着的七個字,低聲道:嘿,打遍天下無敵手!胡吹大氣!伸手抱過孩子,將黃布包在他身上,對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連連稱謝。
金面佛去後,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這才睡覺,這一睡下來,鼾聲更是驚天動地。
待到二更時分,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滾出來領死!胡一刀並沒驚醒,仍是鼾聲大作。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人也越來越多。胡一刀如聾了一般,只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藝雖高,卻是太不機靈,屋外來了許多敵人,竟然毫不驚覺。但説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沒有聽見,夫人明明醒着,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對窗外屋頂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盡是吵嚷,卻又不敢闖進屋來,胡一刀則只管打鼾。屋內屋外一唱一和,響成一片。吵了半個時辰,夫人忽然柔聲説道:孩子,外邊有許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覺,教他明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你説這羣野狗壞不壞?孩子生下來還只幾天,自然不會説話,只是伊伊啊啊幾聲。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説野狗壞。讓媽媽去趕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幾聲。夫人道:嗯,你也説好,真不枉了爹媽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從牀頭拿起一根綢帶,推開窗子,嗖的一下,躍了出去。
我大吃一驚,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輕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邊,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向外張望,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條大漢,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聲吆喝。夫人右手一揮,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一奪一放,那大漢叫聲啊喲,單刀脱手,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呼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
其餘的漢子譁然叫嚷,紛紛撲上。月光之下,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就如是一條白龍,盤旋飛舞,縱橫上下,但聽得嗆啷、嗆啷、啊喲、啊喲、砰蓬、砰蓬之聲連響,不到一頓飯功夫,幾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讓夫人用綢帶奪下,人都摔下了屋頂。這些人哪敢再鬥,爬起身來便逃,有些連馬也不敢騎,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也不撿拾,抱了孩子進屋餵奶。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繩子繫住,一件件都掛在屋檐下,北風一吹,刀啦、劍啦、錘啦、鞭啦,相互撞擊,叮叮噹噹的十分好聽。
吃過早飯,金面佛又來啦。他聽得聲音,抬頭一瞧,見了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隨他來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頭不敢瞧他。金面佛罵道:不要臉!算什麼男子漢?
都給我滾開!那些人不敢作聲,都退了幾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當真易如反掌,就算將他們一一點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為難,只不過這一來,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
金面佛道:胡兄,這批沒出息的傢伙吵得你難以安睡。
咱們今日停戰,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內人打發的,兄弟睡着不知。來吧!單刀一振,立個門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饒了這些傢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與苗人鳳兩人客氣幾句,隨即刀劍相交。
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勝負。金面佛收劍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飲一番,然後抵足而眠,談論武藝。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極,妙極。兄弟參研苗兄劍法,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今晚正好領教。金面佛向範幫主、田相公道:你們走吧,今晚我住在這裏。範幫主不由得大驚失色,説道:苗大俠,小心他的奸計金面佛冷然道:我愛怎麼便怎麼,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別忘了殺父之仇,做個不孝子孫。金面佛臉一沉。範田二人不敢再説,帶着眾人走了。
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武功。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兩人越談越投機,真説得上是相見恨晚。兩人喝幾碗酒,站起來試演幾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精深的功夫,我雖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裏,卻一句也不懂。
説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尋思:兩個活人進房,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卻不知誰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這一回他可要糟了。後來轉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鹵莽,遠不如金面佛精細。
兩人武功雖然不相上下,但説到鬥智弄巧,定是金面佛勝了一籌。那麼明日活着出來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聽。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為。有時金面佛説在什麼地方殺了一個兇徒,有時胡一刀説在什麼時候救了一個苦人,説到痛快處,一齊拍掌大笑。
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我想胡一刀窮兇極惡,做這些事並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佛字,竟然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
説到後來,金面佛忽然嘆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麼?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這一回見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雖大,除了胡一刀,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裏,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她是女中豪傑,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這些傢伙哪裏配得上做我朋友?他們説來説去,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了,另一個立即將話頭岔開。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裏寒風刺骨,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冷笑道:哼,聽夠了麼?但聽得格的一響,胡一刀道:苗兄,此人還好,饒了他吧!我只覺得頭上被什麼東西一撞,登時昏了過去。
待得醒轉,我已睡在自己炕上,過了老半天,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發覺我在外偷聽,開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這條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來,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拿鏡子一照,半邊臉全成了紫色,腫起一寸來高。我嚇了一大跳,噹啷一聲,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勝,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這時卻只想胡一刀給我報仇,在苗人鳳身上砍他媽的一兩刀。到得天黑,隔着板壁聽得金面佛説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牀夜話,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責。明晚若是仍舊不分勝敗,咱們再談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金面佛辭去後,夫人斟了一碗酒,遞給胡一刀,説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過碗來,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麼?夫人道: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數千招,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明天怎能勝他?夫人微笑道:我卻看出了一點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她最後一句話卻是向孩子説的。
胡一刀忙問:什麼毛病?怎麼我沒瞧出來?夫人道:他這毛病是在背後,你跟他正面對戰,自然見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語。夫人道:你跟他連戰四天,我細細瞧他的劍路,果然門户嚴密,沒分毫破綻。我看得又驚又怕,心想長此下去,你總有個疏神失手的時候,而他卻始終立於不敗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劍法之中,你説哪幾招最厲害?胡一刀道:厲害招數很多,好比洗劍懷中抱月、迎門腿反劈華山、提撩劍啓鶴舒翅、沖天掌蘇秦背劍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上。胡一刀道:這一招以攻為守,剛中有柔,狠辣得緊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聳,似乎有點兒怕癢。胡一刀奇道:當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後使了兩次,每次背心必聳。明日比武之時,我見到他背心一聳,立即咳嗽,那時你制敵機先,不待他這一招使出,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他非撤劍認輸不可。胡一刀大喜,連叫:妙計!我聽了兩人説話,本該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臉上疼處,心想他擊了我這一拳,使瞭如此重手,輸了也是活該。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邊觀戰。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中午吃飯之時,夫人給丈夫斟酒,連使幾個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誘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機取勝。胡一刀搖搖頭,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將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來。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説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沒了父親,那可終身受苦了。胡一刀聽到孩子啼哭,緩緩點了點頭。
午後兩人交手,拆了數十招。胡一刀猛砍幾刀,只聽得夫人咳嗽一聲,胡一刀眉頭微皺,不進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我本來不識,但昨晚胡一刀與夫人研商定計之時,曾見夫人連使幾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厲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行事,此時已經勝了,但他竟臨時縮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傷害金面佛,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勝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囑咐夫人,將來孩子長大,要告訴他一句話,叫他心腸狠些硬些,看來胡一刀面貌雖然兇惡,心腸卻軟,事到臨頭,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來。刀劍叮噹相交聲中,雜着孩子的哭聲,忽聽得嘿的一響,夫人又是一聲輕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閃閃,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
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劍法,他右手一劍斜刺,左手上揚,就與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但胡一刀搶了先着,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被他左右連環兩刀,金面佛這對臂膀,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
豈知金面佛的武功,當真是出神入化,就在這危急之間,他雙臂一曲,劍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驚,只道他比武輸了,還劍自殺,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時就已用手指拗斷了的,劍尖本身是鈍頭,他再胸口一運氣,那劍刺在身上,竟然反彈出來。這一招一來變化奇幻,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絲毫沒防他竟是出奇制勝,但見長劍一彈,劍柄蹦將出來,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劍尖點中,胡一刀登時軟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劍法,鬼神莫測,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關心,此招何能得手?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氣幹了三碗燒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來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而死。
我驚得呆了,看夫人時,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俠,請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讓孩子吃得飽飽的。走進房去,過了一頓飯時分,重又出來,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飽了睡着啦。將孩子交給金面佛,道: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説着向金面佛福了幾福,拿過胡一刀的刀來,也是在頸上一割。夫妻倆並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軟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動了。我不忍再看,回過頭來,見苗大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臉兒上似乎還露着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