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離開少室山半個月後,因武帝一心要舉國發兵,平定偽齊,派人詔敕太子回宮。
太子見自己身心已經清爽,清知國事重要,不敢再在山上久留,便隨父皇派來的儀仗返回帝宮。
伽羅聞訊後,不覺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通過太子出走卻被陛下接回宮中一事,伽羅看出來了,其實,陛下對他這個兒子竟是至愛深沉的。雖説對他過於苛責嚴厲了些,卻也是為了造就他而已。
她放下心來:只要太子不犯陛下的大忌,陛下是決不會廢掉這個太子的。
這幾年裏,武帝連續南征北伐,看陣勢,必欲在三五年內一舉完成一統南北的帝王大業。
夫君楊堅也開始在陛下詔敕的伐國之戰中屢建功勳。在伐齊之戰中,一向熟悉水兵的楊堅,率三萬水師,大破齊師於河橋,又與宇文憲聯手攻克了壁壘森嚴的冀州。後來的征伐之中,雖比不上齊王的戰績顯赫,然而在諸路大軍當中,卻也算得功勳卓然了。
每次凱旋,朝廷總會格外晉封和賞賜有功武將。然而,伽羅卻發覺,自從太子妃迎入東宮之後,陛下雖對楊堅常有大量的金銀財帛重賞,卻始終未有什麼官職的晉遷。
看來,不管往日齊王和王軌等人在陛下面前的那一番“反相”之説,陛下信還是不信,但是,對於太子岳父的楊堅,陛下明顯是有了防範的。
他是在有意遏制楊堅的權力晉升。
好在楊堅父子兩代素有忠義守誠的美名,又一直遠戍邊地。而且,楊堅的二弟此番也在東征伐齊之戰中陣亡。所以,雖説有人始終盯着楊堅不放鬆,陛下卻也並沒有聽信他人諂言。
王權動盪,前車之鑑,刀光劍影下整整韜晦十三載的武帝,其實已養成了對以任何人都懷有設防之心的稟性。
特別是衞王之亂後,武帝對朝廷中三公重臣、皇室諸王和元勳功臣的提防更加嚴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頻繁分割和頻繁調任太師、大冢宰、大司馬、大都督,各州總管也開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的相繼換防調任,有的人剛剛到任,立足未穩,便被再次調任。
太子的孱弱,使得陛下越發不敢掉以輕心了。
他決不能再使大周國未來的國主重蹈自己和兩位皇兄的覆轍……
而最容易接近權力中心的,最能擅政甚至替代的兩類人,恰恰正是外戚和諸王。
伽羅敏感地意識到了性情越來越充滿疑忌的當今陛下。
而往日對災難的憂患和驚懼,重新襲上伽羅心頭——所謂陛下親家,太子岳父的尊貴身份,背後所潛伏着的,必然是凶多吉少,禍大於福……
伽羅正值滿心憂患之時,女兒麗華突然告訴伽羅:她已懷有身孕了。
驚喜過後,伽羅即刻便預感到了:與這個喜訊相伴而來的,竟是更大的擔憂:太子妃一旦生有嫡子,武帝對楊堅的設防和嫌疑,必會越加嚴密。
嫡庶之爭,歷來是引發皇權動變、社稷動盪甚至易姓的最大隱患。
一夜的苦思冥想,伽羅終於得了一計!
如此,不管後宮和朝廷將來發生什麼動變,都不會威脅到女兒的至尊之位。同時,也可保全夫君和隨國府老少滿門平安無虞……
麗華被迎娶東宮之後,伽羅便從麗華口中得知,自己在東宮遇到的那位懷孕侍妾原是當年江陵之戰後淪為奴隸的,名叫朱滿月。
伽羅驟然記起了:十幾年前江陵大捷後,十萬江陵男女老少被押回長安,她和幾位太學同窗們在太學門外遇見的那母女二人,那小女孩正是叫朱滿月!
聽麗華説,她和她母親被押回長安後,一同發到太師宇文泰的府上做奴婢。長大之後被李妃留在太子屋裏服侍鞋襪。與太子偶爾有私,不想竟然有孕,並於麗華入宮之前就產下了太子的長子、陛下的皇長孫。
如果這個朱滿月正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兒的話,還真想不到她日後竟有如此造化。
伽羅思量,趁麗華眼下尚未生育,若能先把朱滿月的兒子宇文衍收做麗華的嗣子,打小在身邊親自哺育,將來孩子長大以後,自然會與麗華有母子之情。如此,不管麗華是否誕下嫡子,也不管將來朝廷後宮的嫡庶嗣襲怎麼定奪,無論是於麗華本人還是隨國府老少滿門,都是有益無害的。
麗華也以為母親所慮有理。
當麗華奉母親之命詢問朱滿月,還記不記得十幾年前她們母女剛到長安那天,有人曾給她們母女送上熱湯,並把自己身上的羔毛裲襠披在她身上禦寒的事時,朱滿月當即就明白了:面前這位太子妃,應該正是自己惦記了整整十幾年的那位獨孤恩人的後人!
當得知太子妃的生母果然正是當年的救命恩人時,朱滿月頓時泗涕迸濺。她一面流着淚,一面轉身從箱籠中取出獨孤伽羅當年親手披在她身上的羔毛裲襠,雙手捧着,來在太子妃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叫了聲“恩人”,便已泣不成聲了……
敍談中,太子妃得知,朱滿月的父親原是梁朝守城校尉,江陵之戰中陣亡。城破家亡後,她們母女被一路羈押到長安,母親又餓又冷倒在長安街頭時,恰被一位少年解救。後來,她們母女被分發到了當時宇文泰的太師府縫衣做鞋。滿月的母親憂病而死後,太子的生母李娥姿因與滿月母女是同鄉,便把的滿月帶在身邊,長大後,便派在太子身邊服侍鞋襪衣服……
滿月沒料到,那位獨孤少年郎,原來竟是隨國夫人!
麗華又告訴滿月,當時在場的,還有當今陛下和自家父親隨國公,鄭譯鄭大夫,開府將軍高熲……
朱滿月越發感慨涕泣不已了,沒料到,當年自己一入長安,便遇上了這些貴人,看來,也真是上天的造化!
末了,當太子妃提出想要過繼朱滿月的兒子為嗣子,問滿月樂不樂意時?滿月流淚哽咽道:“太子妃,滿月本系罪人之後,婢妾之份,姐姐竟肯過繼滿月的兒子為嗣,這是滿月母子前世修來的意外福份。今後,不獨衍兒有靠,就是滿月也有了指望,滿月豈有不願之理?”
見滿月如此情願,麗華這才把過嗣太子的長子宇文衍的想法告知了太子。
雖説太子心下喜愛長子衍兒,卻為衍兒的生母不是尊貴的麗華所生,而是出身卑微的侍妾所生感到遺憾。今見麗華不僅沒有半點嫌嫉,反倒主動要過繼衍兒為她的嗣子時,實在是欣喜望外。當即便命東宮記室擬表,奏明父皇。
武帝見太子妃主動提出要立太子侍妾的兒子為嗣,以此可見太子妃並無爭嫡之心,心下不覺鬆了一口氣。
當然,他也猜到了,此事恐怕還是獨孤伽羅的主意。
很久以來,朝臣們都傳説獨孤伽羅“善妒”,説文武百官中,唯有楊堅一人未敢納妾。如今看來,雖説獨孤伽羅自己妒忌,卻能如此教導女兒得識大禮,倒也算是朝廷之福了。
於是欣然準詔,並親自為皇長孫宇文衍更名為宇文闡,詔命即日起,皇太孫宇文闡由其嗣母、太子妃楊麗華親自哺育教導,並敦促修習文武詩藝等諸般功課……
武帝親政的幾年裏,改革弊政,倡行節儉,外交內睦,國力已積蓄豐厚。
而大齊皇帝高緯卻寵信奸小,塗炭眾生,奢淫無度,怨聲載道……
天時地利人和俱備,從建德四年秋到建德六年春,武帝留太子監國,親率六軍,水陸兼進,舉兵數十萬,數路併發,以風捲殘雲、橫掃千軍之勢,從周邊一直攻入齊國京城帝宮,生擒齊國皇帝高緯,皇太子高恆,並後宮嬪妃和王公大臣……
此番平齊,共收歸大周版土計州五十五,郡一百六十二,縣三百八十五,人口共兩千六百餘萬。
至此,大周父子兩代,前後四十年,以前朝北魏的一州之地,到漸與齊國並雄北方,以至最終滅掉北齊,終於結束了中夏北方數十年兵戈相見、戰亂不已的動盪分裂局勢,實現了北方統一的帝王大業。
此時的楊堅,已因胸有兵武奇略而聞名遐爾了。
吞併北齊之後,武帝一封詔敕把楊堅調到大周最北邊的燕代邊境任定州總管,都督北疆諸州郡縣軍事。
有楊堅率部戍守在大周東北邊遠的疆域上,不獨東部的高句麗,東北的契丹,就連北部的突厥等兵馬精悍之國,都不敢輕易進犯大周邊境了。如此,東北邊地可保無虞。
自從衞王被武帝滿門誅殺之後,衞王的連襟龐晃因與衞王私交甚密,雖未遭株連,卻已為武帝嫌忌,削去開府將軍的軍權後改任常山太守之職。
楊堅被遷為定州總管之後,離龐晃的任地很近,與楊堅的來往越發密切了。時常率左右,騎馬奔至楊堅的署衙,或是飲酒賦琴,或是射獵習武。一天,當談到齊王設計諂害衞王,逼得衞王不得不反,衞王被滿門抄斬,齊王卻反被重用,還有齊王兩番諂害楊堅有“反相”之時,龐晃一時怨氣沖天,藉着酒意對楊堅攛掇道:“隨公乃天命之相,眼下,你我兄弟又統為他們疑忌設防。即使忠勇不貳,也難保有一天禍從天降。隨公,燕代自古乃兵家易守難攻之地,隨公若以精兵之處舉眾而反,兄弟必然首當其衝,效命於麾下。以隨公聲德英明仁厚,天下不足圖也!”
楊堅握着龐晃的手説:“兄弟,天時不測,不可輕言。”
龐晃點頭以為是。
楊堅在定州任上剛好十個月時,突然朝廷一封詔書,一下子把楊堅又晉遷到距定州千里之外的南方——亳州任總管,並都督諸州軍事了。
龐晃雖説十分失落,卻也為楊堅到南方温暖富庶之地戍守一方感到高興。
為楊堅的餞行酒宴上,龐晃猜測:“隨公,定州任上未足一年,陛下便突然又把你調到亳州,而且同時詔王軌為南兗州總管,兩員大將同時派往南邊,以兄弟之見,這將預示着陛下平定大齊之後,要發起對南朝陳國的全力攻克了吧?”
楊堅沉吟道:“我倒以為,這預兆着,武帝明春很可能要對北方突厥用兵了!”
龐晃不解:“陛下分明是在充實南方的兵力,為何反會對北方突厥用兵?”
楊堅道:“自阿史那皇后之父俟斤木扞大可汗逝後,立太弟佗缽為大可汗。佗缽繼位後,聯合北齊亡滅後的諸多舊部,打着恢復北齊的名義幾番南侵。陛下今充實南方守兵,正是為了防止大周在舉兵北伐時南朝的乘虛而入。陛下將我和王軌同時調任南方,既可使我與王軌形成犄角之勢,牢牢鎖住南朝通往大周的東西兩條兵家要道,也有意令我們形成相互牽制之勢。”
龐晃道:“如此,隨公只怕要失去一次馬上建功的機遇了。”
“元顯,”楊堅叫着龐晃的字,滿懷自信的説,“陛下舉兵北伐之際,南朝陳國絕不會坐視不動的。我和王軌二人的戍地,必有一方會與南朝有一場生死大拚殺!”
龐晃不覺大驚:“啊?”
楊堅道,“南朝此時若不乘虛而入,等待大周北伐大捷之後,兵馬充足,又無後顧之憂,返回來再舉國南討,南朝國主必死無葬身之地矣!”
龐晃恍然大悟,不覺敬嘆:“隨公果然胸懷天下!兄弟自愧弗如!隨公王有天下之日,勿忘今日兄弟布衣之交。”
楊堅含混其詞道:“你我兄弟皆為重情重義之人,無論貴賤福禍,彼此必當全力相助,豈有相忘之理?”
果然不出楊堅所料!
雄心勃勃的武帝自親政以來,釋放奴隸、斷除釋老,詔布實施了諸多內交外睦的方略,決計要在一二年之間便實現一統天下的帝王大業,使車書同一,百姓安寧,戰火永息。
如此,安頓好南方諸多的兵力防守之後,果然詔布徵集全國諸路兵力,操練六軍,準備大舉北伐的諸多兵備。
陛下自迎回突厥阿史那公主,每年供奉突厥國繒絮錦彩十萬段,珍寶奇玩無數。十幾年裏,突厥貴族在長安長駐者數以千計,每天錦衣肉食,聲色犬馬。
自阿史那皇后的父汗崩駕,阿史那的叔父佗缽繼位後,益發驕狂,不時藉機犯邊。佗缽還多次對左右説,“但有中原北齊、北周我兩兒常孝我國,何患國貧?”
武帝聞言,久久默然無語。
待大周滅齊之戰時,突厥國不僅未如約援及大週一兵一馬,反而乘虛騷擾。
陛下早就想殺一殺突厥的焰氣了。
如今,大周兵強馬壯,倉稟豐盛。他決計效仿漢武帝當年,一舉踏平突厥的千里牙帳!
此時的大周各路兵馬,一面開始加緊演習攻守陣法,隊列操練,習射御,搏角力,大選天下武將;一面詔敕徵集關中公私騾馬充作軍用,命匠作們打造運送輜重糧草並各種盔甲、兵器、箭弩,以及攻城行軍所用的車、梯、火器、戰車、戰船、砲石機等。
武帝這裏正演兵備發之時,邊塞北境突然傳來急報:突厥汗國聯合滅齊後逃到突厥的北齊殘餘范陽王舊部,糾集數萬兵馬,兵分三路進攻大周!
武帝迅速調集各路兵馬,親率六軍,分兵數路迎敵,決計要一舉靖定北患,為明年的滅陳之戰掃盡後顧之憂!
此時,南朝陳國已聞知大周國舉兵北上的消息!
自從大周滅齊之後,清知勃然強盛起來大周,遲早一天會吞併陳國的。於是,一面操練水軍,打船造弩,一面調派兵力,加固長江南岸沿線防守;一面與大周求聘和親,互贈方物。當獲悉突厥和齊國殘餘聚集了數萬兵力攻打大周,武帝已親率六軍前往迎敵,清知大周國眼下兵力空虛,便迅速派遣常勝大將軍吳明徹督領八萬步騎和水軍,繞開大周國楊堅和王軌的兩大主力防線,繞道水路,順清河而上,直奔呂梁、彭城,欲乘虛而入,攻佔大周江北兵家要地,與大周拉開生死之戰。
南朝大軍來勢洶湧,以水淹之計並輔之大軍壓頂,日夜不斷猛攻狠撲,一連攻克了大周好幾座城池,並斬殺大周百姓和俘兵數萬。
八百里加急飛報正率兵北進的陛下行帳。
見南朝來勢洶洶,軍情緊急,武帝只得暫停北進,急調大將軍王軌率部前往救援擊敵。
王軌不負王命,聽從軍中智囊所獻的奇兵之計,先以數千具鐵輪沉鎖於清河上游河底,以阻斷南朝兵船的退路,再兵分兩路,一路守定清河兩岸,一路迅速增援正在告急的彭城。
南朝水軍此時正猛力攻撲彭城,不想一個鼓城竟是固若金湯一般。南朝主帥吳明徹原計劃以奇兵速戰之計,迅速佔領北朝兵地。見彭城久攻不下,憂急交加之下,竟忽然罹病在身。此時,忽然聞聽南朝水兵舟船的退路被鎖,王軌正率數萬大軍撲來的消息,軍心驟然大亂!吳將軍急命扒堰放水,欲乘水勢而退兵。
不想,船隊退至清水時,果見河面水勢漸小,正驚駭之間,數百兵船早已擱淺水中,擠做一團,你碰我撞。
忽然,只見兩岸萬箭齊發,直射南朝兵船。南朝士兵急忙跳往水中泅逃,周兵箭簇又對準水中發射。一時間,南朝士兵死傷不計其數。陳國大將吳明徹被生擒,王軌下令斬俘三萬餘眾。
一向寧靜碧澈的清水河面,死魚一般凌亂地飄浮着無數陳國士兵的斷肢殘軀……
南方大捷的消息傳來,武帝大喜,一面詔命重獎大將軍王軌,一面重整六軍,繼續向北進發。
大軍未至邊地,前方便有捷報頻頻傳來。
此時的武帝雄心萬丈,志在必勝。白天乘御輦率軍疾進,夜晚在帥帳中通宵達旦地與左右大將商議和部署伐敵攻城之計。
一連十幾天,天天如此。
不料,因幾年來連着攻克北齊、征討南陳,加之此番親率六軍北伐,夜以繼日,不知不覺中竟已積勞過度,當主帥行帳快要行至敵域之時,武帝突然外感風熱,加之五內匱虛,竟然驟地病倒,且來勢洶猛嚇人,隨軍的幾名御醫,又是湯藥又是針石,連着幾天,病勢不僅未見緩解,倒越發顯得沉重了。
六軍挺發,主帥病重,只恐軍心不穩,於戰不利。在諸臣百般勸説之下,武帝只得下詔:暫停北伐諸兵事,班師回京。
歸京途中,行輿中的武帝開始全身發燙、呼喘不已了。
此時,武帝心下已經清楚:只怕自己大限不久了。於是,只得急命左右:火速召宇文孝伯出京覲見。
宇文孝伯正在長安帝宮輔佐太子署理諸多朝廷國事,突然接到八百里加急:陛下急詔自己前往覲見!
孝伯即刻便預感到事有異變!
他匆匆囑咐了左右值守並帝宮武衞,辭別太子後即刻快馬加鞭前往覲見陛下。
當奔至主帥行帳,宇文孝伯一眼望見陛下,當即便驚呆了——只見陛下躺在病榻之上,臉色蒼白,大口喘氣。
率六軍離京時,威風烈烈,雄武過人的一個陛下,這才幾天時間,人怎麼一下子就病成了這樣子!
孝伯又驚又痛,撲上前來,一頭跪下,叫了聲:“陛下……”便哽住了。
武帝見孝伯到來,抖抖地一把握住孝伯的手,一面氣喘吁吁,一面向他託付後事:“公卿……朕,只恐天命不久了。今將新主託付公卿……請公勉力輔佐新君,萬勿辜負朕之重託。”
陛下託輔完畢,即命內史擬詔:授宇文孝伯接任尉遲運之職,晉司衞上大夫,總署京畿帝宮衞兵,並先行還京,以備萬一……
孝伯強忍悲痛,奉旨退出帥帳後,快馬加鞭急馳歸京,以定大事。
武帝躺在卧牀之上,催促御輦加緊趕往京城。途中,幾番覺得難以再支撐下去了,然而,卻拚命勉力支撐,要最後再見太子一面。
當大軍遙見京城的輪廓和急急趕來迎駕的旌旗旄旆、戟鉞儀仗時,武帝命左右扶起他坐起來……
聞聽父皇病危、直驚得魂飛魄散的太子急率文武羣臣出城來迎。當他跌跌撞撞爬到父皇的御輦下,怎麼料到,雄心勃勃一路率軍北伐的父皇,短短十幾天下來,人竟成了眼下這副情形!
太子撲跪在父皇的行牀前,叫了聲“父皇……”,只覺得全身劇烈發抖發冷,竟是泣不成聲了……
武帝望着尚顯得羸瘦而稚弱的兒子,心痛難禁:雖説每次自己去國離京,總是命他留守監國,實習治國理朝,雖説至兒子被冊為一國儲君的太子後,為了成就於他,處處嚴厲管教,動輒棍棒相加,四五年裏,竟不知苛責幾何。想來,統不過是愛之太深,寄望太切的緣故。
將要離開人世之際,雖有萬千語言,卻已無力再吐。他無法揣知,從今往後,江山家國的萬機之重,驟然落在兒子這雙歷練未深的肩膀之上,能不能擔得起來,能不能順利傳承下去?
望着淚如雨下的皇子,武帝氣喘吁吁地囑咐:“皇兒,人生長短,皆在天命,無須過悲。父皇平生所願,能不負太祖所創的江山大位,儘早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間,便使天下一統。可嘆父皇大志未成、唯遺此恨!皇兒,內史王誼乃社稷之忠臣,可委之以機密重任,切勿使其遠任。天下事重,萬機不易,望皇兒勤政克己,勵精圖治,竟父皇之憾,成父皇之志……”
太子心痛仿如萬箭鑽心般,泗涕滿面地點頭嗚咽道:“父皇,皇兒記下了。”
武帝又命羣臣近前聽詔。
當太子聞聽父皇説道:“朕唯冀諸公庶僚共同輔導太子,上不負太祖,下無失為臣,朕瞑目九泉亦無所遺恨”時,一時五內痛絕,只覺胸口銅汁潑了一般一陣灼痛,又聽羣臣百官突然齊聲哭號“陛下、陛下”,便知父皇已經龍馭賓天,突然覺得滿嘴鹹腥,隨着一口鮮血“哇”地噴出,頭暈目眩,竟一頭昏倒在地……
陛下崩駕,太子昏迷多時,太子妃強忍悲痛,一面急召母親獨孤伽羅進宮議事,一面與朱滿月二人輪流日夜守在榻前,催太醫們針石湯藥救治。
伽羅在府上驚悉武帝在北伐途中驟染重疾並溘然崩天的惡耗,驚痛之餘,悲嘆人生世事竟是如此無常:如武帝這般天縱神武的一代天子,自親政以來,三幾年間,東討西伐,南征北戰,以大軍壓境之勢,一兩年間便滅掉了與大周對峙幾十年的北齊。
如今,麾動三軍,準備先制突厥,再平南朝,英威雄發,眼見便要實現天下一統的千古偉業之際,誰能料到,正值風華英壯之年,轉眼之間便倏然仙歸?
看來,即使至尊貴極的皇帝陛下,也無法逃脱註定的天命運數啊!
悲嘆之餘的伽羅,不知何故,竟然驀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來!
陰厲多疑的武帝駕崩,或許,他們夫妻從此真的就要結束十多年來一直因“反相”一説,始終被人諂害疑忌,始終因韜晦避禍而夫妻遠離的日子了麼?
正獨自遐想之時,突然接到宮裏太子妃派人傳來的懿旨:太子因驚痛而昏迷未醒,請隨國夫人即刻入宮議事,還專意派了一領宮裏的黃錦龍鳳小轎來接。
伽羅聞言,剛剛舒了一口氣的心即刻又揪緊了——太子若在此時出現什麼長短好歹,齊王必然乘勢而上,家國危難,頃刻之間!
伽羅一面派親腹速去請神醫僧垣進宮,一面匆匆更上國喪素服進宮探看。
伽羅乘着四人宮監所抬的錦轎一路疾奔入宮。
宮轎繞過外朝,直接進入通往內廷的掖門,行至東宮附近,伽羅掀開一些簾縫,遠遠地,見東宮正門外,以齊王為首的數十位王公大臣們肅手恭立,在那裏等候着消息。
透過簾縫,見他們個個素衣喪服、滿臉憂戚的模樣。伽羅想,陛下乍崩,大喪未行,太子還未及行踐祚大禮,突然昏迷不醒,朝廷國家,江山萬機,慢説朝臣們焦心如焚了,就連自己都覺得禍不單行。帝宮內外,此時處處潛藏着一種吉凶難卜的躁動不安和惶恐妙肅殺。
小轎繞過眾人的視線,從後苑偏門而入。因守門禁衞皆認得是李妃的宮監,也不盤問,直接穿過長廊,來到了太子的寢殿。
寢殿外,所有的宮人、內官們一色的素麻大喪,靜靜肅立,鴉雀無聲。
因知正殿內有朝臣守候,伽羅便和宮監從後門登上玉階、直接來到內殿。
太子妃見母親到來,未及説話,早已淚如雨下起來。
伽羅一面與太子妃相挽相撫,一面隨太子妃往內殿走。伽羅邊走,邊朝隔着幾層簾帷的外殿瞅去:只見身着大喪之服的宇文孝伯,長孫覽,尉遲運,加上東宮內史鄭譯、劉昉,御正大夫顏之儀等人,眾人湊在那裏,不知悄悄商議着何事?又見有宮監內史交替匆匆來去,向外面恭守的百官傳遞着什麼。
此時,朱滿月懷抱着太子妃的小女兒娥英,扯着六歲的闡兒。兄妹倆俱是一身的縗麻大喪,眼淚汪汪的樣子。娥英見了姥姥,趔着身子就要伽羅抱。
伽羅接過娥英哄了一番,復又交給朱滿月,和太子妃一起來到太子牀前探看。見太子此時臉色蒼白,便問麗華,太子這情形,有幾個時辰了?太子妃説,自從抬過來,到現在,只怕已有一個多時辰了。
伽羅撫了撫太子的額頭,安撫太子妃道:“女兒莫急,太子不過是一時急痛攻心,我已令人去尋神醫僧垣了。”
太子妃流淚道:“父皇驟然龍馭賓天,母妃又出家為尼,如今,國喪未理,朝廷虛曠,太子又這般昏迷不醒,女兒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太子妃説到這裏,忽然外面報傳“姚聖醫到!”
伽羅心內一喜:姚公來得好及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