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羅沒有料到:自己處處為太子擔心操勞,出宮這般驚天的大事,他不告訴自己一聲倒也罷了,竟然連太子妃也不肯告別一聲!
伽羅安插在東宮的心腹打聽出來,説陛下對左右透露説,太子此番出宮是陛下派他私巡去了。
這話雖能瞞得過外人,怎麼能瞞得了伽羅?以太子遇毒未愈的身子,走路尚且不穩,還常常伴以胸痛發作和狂躁痴呆之症,如何當得了出宮私巡和跋涉之苦呢?
伽羅只不明白:陛下為何對人隱瞞真相?
直到太子妃接到太子的一封來信,伽羅才得知,原來,得知太子在東宮遇毒,山上的李娥姿任是萬事皆空,也心急如焚起來!原來,她和公主母女,加上釋慧忍的母親、公主的奶孃,彼此修行之地竟在山上山下。李娥姿命慧忍火速進宮解救太子……眼下,太子藏在山上的一處僻靜之所,有慧忍天天為他排毒療理。
人有了下落,伽羅剛剛鬆了一口氣,一時又風聞朝中傳出各種私議來,有猜測太子出宮到底何事的,為何除了跟隨陛下身邊的幾名帶刀侍衞相隨之外,竟未帶一個自己東宮的官屬和侍衞?為何陛下對此事諱莫如深?
伽羅決定:親自上山尋找太子,請他立即回宮。即使餘毒未清,也可請慧忍法師一併入宮嘛,為何一定要滯留山上,令人擔憂?
春和景明的天氣,一路之上,草木繁榮,羣山攏翠。常年待在京城公府,乍一來到山林曠野,頓覺天高地闊,宇宙浩緲。憂煩多日的一顆心,一時竟是雲消霧散。
這次出門,雖説府兵家將套了一乘帶篷的馬車,行至半途,興之所致的伽羅忍不住跳下輦輿,乘上坐騎,縱馬奔馳起來。
跟隨的家將衞士,平生第一次見隋公夫人打馬狂奔的那一番颯爽英姿,直驚得目瞪口呆!
出宮之前,伽羅便已打聽出了李娥姿的下落。
這是一座佇立於半山,掩隱於綠叢中的一座尼庵。
獨孤氏和李妃姐妹在小禪堂相見。兩人執手垂淚了好一番,伽羅一面拭了淚,一面急切詢問起太子的情形來。
李妃情知她今天見不到太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便悄悄令左右上山去通告一聲。
在何泉等幾個人的引領下,伽羅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整整攀爬了近兩個時辰,最後,終於來到了太子療養的山岙子間。
這裏果然隱蔽難尋。上山的路被一大塊巨石攔着,除非山上有人接人,一般常人既不會看出這塊巨石過後是一條上山的路,也很難攀爬上去。
上面接應的人,早已順下來一個軟梯。
兩月未見,太子的氣色和神智果然比在宮裏好多了。再看太子的神情,見他一身灰布僧衣,打着綁腿,腳踏一雙羅漢鞋,儼然一副出家修行人的打扮。再細看時,不覺有些驚駭:太子的神情舉止竟然透出了一種過去不曾有的寧靜和超然。
伽羅突然覺得惶亂起來:太子若再久耽下去,朝廷中諸王大臣議論紛紛,有人以此為由乘機攻擊太子,再次提及廢立事小;太子在這裏真的移了性情時,事情就大了——自從來到山間,她隱隱感覺到,這座山、這方林,這裏的岩石溪流,處處透着禪佛的玄幽和魅力。
太子一旦痴迷,女兒麗華一世清冷事小,若齊王以“兄終弟繼”而被冊為太弟,或是鄭姬的兒子被扶上太子之位,將來,無論他們哪一個掌領大周朝柄,自己的身家安寧,恐怕將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伽羅決計説服太子下山,以免夜長夢多:“太子殿下,此番殿下出宮療養,陛下不僅未加苛責,反倒處處蔽護。我才清知,原來陛下對殿下竟是如此深愛。他的父愛雖不同於常人,卻也決不亞於世上任何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愛。聽説,自太子遇毒並出宮療傷以來,陛下憔悴傷神,鬢角又新添了許多白髮。”
伽羅不覺哽咽起來。
太子一時也神情戚然。
“殿下一向以有重情重義之稱,我看殿下的身子骨也好多了,你父皇乃一代雄懷天下的英明之主。南征北戰,朝國萬機,內交外睦,太子若能早些回宮,一來可幫陛下分擔繁重,二來,也可使陛下少些牽掛啊!”
太子猶豫了一番説:“夫人所言甚是有理,可是,我真的有些厭倦了俗世間的那種糾葛紛爭。”
伽羅道:“太子可以自己放棄重任,可是,真的忍心太子妃和闡兒、娥英他們孤兒寡母的面對風雲變幻,在這裏獨享清靜?”
太子忙説:“夫人,我也只是在此療養身心一段日子罷了。眼下,慧忍法師每天為我煎藥調理,養氣療毒,恐怕還要過一段日子才能好利索。”
伽羅説:“太子可以帶慧忍法師一起回宮,隨時為太子療傷,諸事比山上豈不更方便?太子不知,自太子出宮後,太子妃因牽掛你,黑天白夜流淚掛念,人實在瘦了不少。闡兒和娥英兄妹每天都念叨父親何時回宮?讀書習武樣樣都知道用功,我每次進宮,他們都擠在我懷裏,説你曾答應過教他們騎馬射箭的……”
提起外孫子和外孫女時,伽羅不覺潸然淚出,末了,竟致泣不成聲起來。
太子的眼睛不覺也濕潤了:“夫人……請夫人先代我照顧好太子妃和孩子。過一段日子,待我的身子再恢復一些就下山回宮了。”
伽羅見太子仍舊不肯聽從,下山來到寺庵和李妃並太子的胞妹賀公主説了朝廷局勢,並曉之以利害,想請李妃和公主和自己一起上山,勸説太子回京。
李妃説:“妹妹,你我去勸,其實,都不如有一個人的話,他興許還肯聽一些兒。”
“是誰?”伽羅疑惑地問。
李妃沉默了。
“夫人,母妃説的是慧忍法師。”李妃的女兒賀公主在一旁,神情幽幽地説。
伽羅驀然記起來了。
怪不得賀公主突然離開帝宮,跑到這裏來出家修行!
慧忍法師,正是賀公主奶孃的兒子!
伽羅雖説從未見過公主的這位奶哥哥,卻也曾隱約風聞一些有關他的事:當年太子招兵納將,公主的這位奶哥哥憑着一身好武藝擂台奪魁,跟隨太子西征北伐幾番立下大功,成了太子最得意的左右輔將之一。後來,不知何故,竟被陛下一道聖旨詔其去官歸裏……聽人説,這位小將軍似乎與公主的斷髮拒婚有些什麼牽連。
只因事關皇家尊嚴和隱情,陛下、李妃和太子對此事一直諱莫如深。因而,諸多實情眾人自然不得而知。
伽羅決定見一見這個慧忍法師。
釋慧忍這幾天一直在山上採集為太子療毒的珍稀草藥。師弟慧定一路尋來,言説京城隨國夫人來到山上求見,因知這位隨國夫人是太子妃的生母,也是太子母親的近友,便匆匆下山見客。
遠遠地,伽羅見身背藥簍的慧忍法師順着一條山道逶迤而下。
陡峭的山路在他腳下,竟像是踩在一條雲帶上一般,載着他,飄飄逸逸,倏然而下。
伽羅遠遠地打量着賀公主的那位奶哥。因朝廷已下令斷除佛教的緣故,他是帶髮修行的。滿頭的長髮拿一條抹額勒住,身穿一件緇色百衲衣,一路走,一路隨風飄逸。下面打着高高的綁腿,腳登一雙葛草編的羅漢鞋。
待走得更近一些時,才發覺他身段精壯,雙目深碧清澈,神情顯得超然而智慧。
果然一位遺世獨立的世外高人!
他走近一些時,取下身上的藥簍掛在枝椏上,爾後,對着伽羅微微一笑,單手合十,算是招呼。
他在伽羅對面坐下,衣袂間挾着一縷草木葉莖的清幽之氣,淡淡飄來。
伽羅一時呆住了!
那一瞬間,她幾疑對面這位是天人臨凡。
一向有識人之術的伽羅驟然明白了:為何堂堂的大周公主會為了一個宮中僕婦的兒子,寧肯放棄榮華富貴,離開富麗堂皇的皇家宮殿,來在這荒山野寺修行禮佛!
伽羅心內感嘆,如此清雅的人品風骨,過人的文經武緯,若是出生在世族之家,何愁沒有錦繡前程?又何愁帝王不肯嫁女兒與他?
可惜,當今的朝廷規矩便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
她想,將來,她若有舉薦之權時,她一定不會把寒門中這些被埋沒的曠世奇才,天下英傑,這些國之棟樑們拒之於朝廷上品之外的!
這般思量着,心下着實替他感到惋惜。
這是一處向陽背風巖崖前,綠葉婆娑的樹蔭下。
樹下一方天然的青石案几。旁邊有兩三個樹樁做的兀凳。昨晚剛下過一場細雨,山風攜着濕潤的草氣和山泉聲響隱隱傳來。幾隻山鳥在附近的葉叢滴滴嚦嚦地叫着。
山下的四五月開始炎熱的季節,山上也就是三月小陽春的氣候。四處雪白的野山梨花,粉淡的野杏花,嫣紅的山桃,芳香撲面的山楂花,沁人心脾的野槐花,東一簇,西一片,明明滅滅,閃閃爍爍,春日的少室諸峯成了花之山,四處的壑谷也成了花之海。而每一陣的山風掠過之處,紛紛揚揚,又成了花之雪。
好一處世外仙境啊!
慧忍法師令一個小沙彌端出一個精緻的小藤筐來放在青石案几上,裏面盛着松籽、核桃等山果兒。又交待一位小沙彌烹泉煎水。
水滾開後,慧忍親自拿出兩盞青竹製的小竹甌來,泡上了兩種不同的新制山茶,放在伽羅面前:“夫人請用茶。”
一路攀巖登石,伽羅此時又渴又累。她端起竹甌聞了一下,立馬覺得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輕輕啜了一口,一時便覺神清氣爽、滿口留香。
伽羅又端起另一個竹甌,微微品了一口,只覺滿口清醇、疲乏頓除,不禁脱口讚道:“呵!真是好茶。這茶是什麼名字?”
慧忍微微一笑:“夫人先喝的是少室小芽,這一杯是少室松蘿。也有清除疲勞、解毒益腦的功效。相傳,此茶種為二祖慧可當年從南方攜回,播種於嵩山,至今枝繁葉茂,年年可得三五斤待客的小芽。”
伽羅一面品茶,一面驚歎不已。她發覺,慧忍法師不僅人品清雅超逸,且博學多才,果然不是凡俗世間所能容納之人。
品了會兒茶,伽羅放下茶甌道:“慧忍法師,我今天上山來,原有一事相求。”
“夫人請講。”
“法師,我想請你幫我勸説太子下山回宮。太子身兼國家承前啓後的萬斤重任。雖有陛下遮攔,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伽羅直言不諱地説。
“夫人不必着急。當初貧僧接太子上山,一是擔心加害太子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二是離開宮廷,也可使太子舒放心脾,更有益於太子的恢復。夫人請放心,太子俗緣未盡,是不會皈依佛門的。太子遇毒之後,雖説有夫人為他求來的還魂解毒散保住一命,然而畢竟已有些邪毒侵入五內。在山上,貧僧可隨時替太子療毒止痛,調理神智。”慧忍道。
“法師,太子乃一國儲君,若隱形太久,恐怕會生不測之變。太子早一天下山,便可使陛下早一天龍體安泰,使朝廷諸臣早一天解惑,迦羅和東宮太子妃也終得心定。法師何不和太子一起進宮,既釋了陛下和朝臣掛牽之心,又能隨時為太子排毒,豈不兩妥?”伽羅道。
慧忍合十道:“阿彌陀佛!夫人,山林清靜之地本身就是一種大自在地。貧僧觀夫人與佛門素有善緣,箇中因緣應比慧忍更透澈。太子身心俱被俗毒困擾,在此休養一段,既可忘卻凡世五苦積鬱下的沉澀,也有利於他元氣的早日歸寧。入世出世,再入世而後出世,即可得大智慧。之後,無論身在佛門還是紅塵,都是心有靈犀,處處通達。故而,貧僧還請夫人勿以太子為念,請夫人再寬限貧僧些時日,貧僧一定會送還夫人一個神清氣爽、精氣聚攏的太子還朝。”
伽羅見慧忍法師如此言説,因她自己也一向信佛,自然明白箇中道理。只是仍舊有些憂慮地問:“可是,我擔心,若有奸人繼續加害太子,你們這幾個人能不能抵擋得住?太子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徹底痊癒?”
“夫人放心,這裏山高路險、林幽洞僻。上山的路自古只有一條道,還有我們的人把守。縱然有千軍萬馬,太子隨便藏在哪個巖洞中,憑他搜尋三五個月,也難以找到太子的蹤跡。貧僧在山上盡力為太子療理,我想,統不過再有一月時間,便可保無虞。”
伽羅沉吟一會兒説:“如此,獨孤伽羅就拜託法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