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三年,朝廷下詔改年號為保定元年。
這年春夏之交,伽羅生下了長子楊勇。
因在穰城兩人約定下了,若是生了女兒,就由伽羅起名。若是兒子的話,就沿用從楊家的老祖宗、漢朝太尉楊震那裡開始傳下來的單字習慣,名叫楊勇。楊堅希望楊家的長子長孫將來都能夠像他們父子一樣,威勇雄武,成為朝廷社稷的護國將軍。
楊堅得知伽羅在京城誕下長子楊勇的喜訊後,實在驚喜難已。因未有詔旨,外戍武將不得私自回京,於是便在戍地大宴屬僚佐將以示慶賀。
此時的宇文護,已將朝中所有異己盡皆削除。眼下的軍國要職,幾乎全被他的兒子女婿和親信壟斷了。如今的太師宇文護,雖說文治武功遠不及叔父宇文泰當年,然而,權勢卻遠比當年的宇文泰更炙手可熱。
隨國府因了隨國公楊忠的過人武略並戍守南方,倒也頗為宇文護倚重,加上父子數人一直遠離朝廷京畿是非之地,故而,這幾年的日子倒也安寧。
隨國府楊堅的長子楊勇剛剛滿月,楊堅便奉旨隨父東征。
楊堅剛剛返回穰城幾天,突然接到京城隨國府傳來的急報:身體原本有恙的母親呂氏,因心中憂患楊忠父子征戰安危,病體驟然加重了。
楊堅急忙上表請求朝廷詔準回京服侍病中的母親。
宇文護得知楊忠妻子重病的消息,為了攏絡百戰奇勳的楊忠,一面詔發穰城,宣隨國公楊忠回京,進遷朝廷大司空之職,一面令回京探親的楊堅任禁衛京畿的小宮伯之職。如此晉遷,也是為了隨國夫人呂氏病重,好使父子二人一同回京城照應。
不想,隨國夫人這場重病,竟然有意無意地保全了兒子楊堅免遭禍患——
原來,楊堅奉旨回到京城後,見母親病重在床,便諸事不問,一心服侍病中的老母湯藥針砭。
時日不久,正好趕上宇文護的第三子娶親。
出於禮貌,楊堅與伽羅一同,攜賀禮前往天官府赴宴。
在這場喜宴的賓客之中,有一位名叫趙昭的,一直被宇文護奉為座上賓。
趙昭素人相術過人之稱,這天,他也被宇文護請了府上,與宇文護同坐一室。
席間,宇文護請趙昭為自己的長子和三子看了相。
太師的左右近臣見趙昭移到太師跟前,不知低聲耳語了幾句什麼,宇文護一面頗為得意地點頭微笑,一面命左右給趙昭敬酒三樽。
酒過半酣後,宇文護的左親腹臣中,也有請趙相士給看看壽辰的,也有請趙相士給看看疾病的。
此時,有些微醺的宇文憲突然記起了高熲一次酒醉時,曾洩露過出“伽羅有至尊貴極之相”的話來。
宇文憲知道:高熲自小在獨孤府長大,系獨孤信的心腹左右。當初他留用高熲,一是自己確實需要一大幫子文經武略過人的幕僚。二來,他也想通過高熲之口,打聽伽羅的一些往情。雖說伽羅已經嫁到楊家數年並已為楊堅生兒育女,他對伽羅的一份牽縈,至今難以忘懷,也因此一直未聘娶正妻。
那一天,宇文憲邀請高熲單獨飲酒,兩人風花雪月談古論今,頗為投機。平時不大閒言的高熲,因那天酒意微醺,反反覆覆地感激宇文憲在他落魄之時的收留之恩。宇文憲卻說,高司錄乃難得的人才,無論是撫綏還是治民,人際交往和文武經略,都為我出了不少的好主意。若說感謝,我該感謝司錄才是。
兩人邊飲邊說,話題不覺轉到獨孤信府上往年諸事來。宇文憲又問及伽羅平素愛吃什麼?喜歡做什麼事等等,高熲一一詳盡地回答了宇文憲。
後來,兩人的話題又從伽羅轉到了楊堅。
宇文憲問:“昭玄,我有一點不明白,論說,那個楊堅的長相實在算不得英俊。而且,當年老楊家的門第在朝廷百官中也算不得高,怎麼獨孤伽羅偏偏死心塌地的看中了他呢?”
高熲此時早已被宇文憲灌得醉意朦朧,滿嘴含混地說:“是啊!我,我也不明白!雖說楊堅的琴……彈得很好,可是,若論文經武緯,當年咱們那一茬七八十號太學生裡,其實,都數不上他的。”
宇文憲又問:“而且性情也怪僻,我從未見有誰和他輕浮玩笑的。你們和他自幼交好,平素,他與你們玩笑輕戲麼?”
“咳!反正我和鄭譯二人是從不敢與他混鬧的。他那人就那樣,總是令人估摸不透。不過,日子久了倒也習慣了。”
“可是,我看伽羅倒是挺隨和的。家母一直很喜歡她。當時在太學裡,我竟沒發覺她是個女孩子,唉!真是個奇女子啊!”宇文憲幽幽地說。
高熲道:“那當然!伽羅還是有至尊大貴之相的女子呢!”
“哦?我怎麼沒看出來?”宇文憲見說,突然警覺了起來。
高熲醉了,竟把伽羅的大姐嫁宇文憲的大哥之前,獨孤信曾請人為她們姐妹幾人看相的事說了出來。
宇文憲急忙問是哪個相師所看?
高熲突然感到自己失口了,卻故意裝醉說,“誰記得哪裡來的野道士。”
宇文憲卻多了個心眼,又問及伽羅的生辰八字。
眼下,境中的許多相士,只要獲知一個人的生辰八字,便可推算出此人的基本天命運數。高熲說,只記得伽羅是哪一年生的,卻不清楚什麼時辰。
宇文憲又似在問高熲、又似在自言自語:“嗯!若說起來,大嫂獨孤金羅倒是一個至尊至貴的證明。可是伽羅的四姐獨孤毗羅的丈夫李昺,自從唐國公李虎薨駕之後,也不過襲了一個唐國公的封邑,眼下在一方偏僻之地,不過任了個小小的刺史,人老實巴交的,既無武功又無文采,他的夫人,何來什麼貴極之相?獨孤伽羅這裡呢,以我看,那個楊堅也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什麼貴極?獨孤伽羅嫁給楊堅,最終也不過混個嗣襲的一品夫人罷了。”
高熲聞聽此言,突然預感今天的失口,很可能給楊堅和伽羅致禍!八分酒醉即刻醒了六分,卻仍裝醉乎乎地說:“一品夫人也須得等到隨國公百年之後了。那些江湖相士的話,哪裡有人當真的?只怕見了個校尉也要恭維人家一番,說能官至一品大將軍呢!在他們嘴裡,個個都是貴極富極之相!若不恭維得人高興了,怎麼哄人銀子呢?當年,還有人曾對家父說我將來官至一品宰相呢!家父抱著我,當時樂得哈哈大笑。從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我一介幕賓的兒子,怎麼能混到一品國輔呢?不過,被人騙了,心下也開心,末了還是給了人家五錢銀子的相資。從來,只聞聽相士說人富貴的,真沒聽出哪個相士測出誰運短壽薄的。”
宇文憲一聽,禁不住哈哈大笑:“那倒是,除非皮癢了,想討打。”
高熲又道:“不知真假,當初我聽說,其實獨孤大人活著時,最早為伽羅選定下的夫婿原是你們兄弟兩個。而且,還請相士看了你們的相祿,相士說你們兄弟二人俱有貴極人臣之相。只因太祖為陛下求聘了突厥公主,獨孤大人便與先帝明帝商議,原想把伽羅聘與齊國公您的。只是,只是,伽羅,伽羅天性要強,說你未娶正妻,先有寵妾子女,故而,故而……”
高熲果然有應變奇才!如此一說,宇文憲即刻明白了一直盤旋於心中的一個謎:怪道獨孤信原本有意於自己,為何又突然將女兒許與楊堅!
原來,就因為楊堅未曾納妾。
如此看來,世人所傳,說楊堅懼內,獨孤伽羅“奇妒”一說,並非空穴來風!
他仍舊有些疑惑:自六柱國衰敗之後,楊忠因武略過人而頗為宇文護看重,不久前被晉為朝廷大司空之職,據傳,已有朝中新八貴之說。而且,楊堅也已被晉為小宮伯之職的,只因眼下正在服侍病沉的母親,故而尚未受任。
以隨國府眼下的騰達之勢,確實有些非同尋常!
他必得看看,楊堅此人到底是什麼相祿!莫非,獨孤伽羅的貴極之相,竟會應在楊堅身上麼?
他命左右悄悄去到趙昭跟前,低聲說:趙公,大司馬、齊國公宇文憲請相士到外面僻靜處說話。
趙昭聞聽請自己到外面說話的,是當今陛下的五弟,且系掌領大周兵馬的大司馬、齊國公宇文憲時,一點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來到外面。
見了宇文憲,趙昭雙手一揖,滿臉是笑地連聲道:“啊!原來是齊國公!不知齊國公有何事吩咐小人?”
“趙公,你隨我來一下。”
宇文憲一面說,一面領他來到一處側廳,在幾株桂花的遮掩下,透過窗口,他低聲對趙昭說:“趙公,你看,挨著帷簾旁邊,那個穿著家常絳色袍子,手拿摺扇的,正聽人說話的那人了麼?嗯,正是那個前額大大的。有人與本公牽線,欲與他家結個兒女親家。只是,家母嫌棄他眼下尚未功勳,不想女兒嫁他兒子。不過,我卻聽人說,他的相祿倒有幾分尊貴。不知此話是否屬實,請相公替我相一相,我也好回家母。”
趙昭點頭會意,朝屋內仔細望去——
大司馬所指的這人的五官眉眼,在常人眼裡,算不得英武,也算不得英俊。然而,相士趙昭這一看,直覺得眼前豁然一亮:天哪!這副面相,原是兆億人莫及的第一大貴之相啊!
此人額角楞角微隆,直入頭頂。這在相書上叫做“龍犀”之相。南朝梁孝標在《辯命論》中便有說:“龍犀日角,帝王之表”。
天哪,此人乃王有天下之相也!
趙昭看罷楊堅之相,一時激動不已,正欲轉臉向宇文憲細說端詳那時,突然間,竟神使鬼差一般,一下子緘了口!
原來,趙昭乃久居江湖之人,清知此話一旦出口,必然會滋生大禍於人!如此至尊至貴之人,莫若替他遮蔽一番,私下結納為友,將來何愁富貴?
想到此,趙昭便裝模做樣地左右觀看了一番,爾後低聲對宇文憲道:“嗯!齊國公,據敝人看來,此人雖不能位至三公之列,四十歲以後,或可貴為國公之列!”
宇文憲點了點頭說:“嗯,如此,倒也算得有出息了!”
心裡卻在冷笑:楊堅四十歲時,他父親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楊堅是隨國公楊忠的嗣長子,按當今朝廷世襲制,他自然是要襲了他父親爵邑的,如此,有何稀罕?
自己不過二十出頭,就以宗室之故被晉為柱國、齊國公,邑萬戶了。並且實領益、寧、巴、瀘等二十四州軍事。去年,太師宇文護率三路大軍東征,全軍失利,大舉潰散。唯有他所率部下拚命拒敵,牽制齊軍,宇文護方得全身而退,因而拜大司馬之職,並晉小冢宰之職,並視為親信。
而楊堅以功勳之子,被晉為驃騎將軍之後,一如當年在太學同窗一樣,至今也沒聞聽他有什麼過人之勳或沙場奇略的。
實在看不出,伽羅跟著他,究竟有什麼“榮華至尊”可享?
伽羅嫁到楊家後,宇文憲幾次欲借宇文護之手削除楊忠父子,可惜,宇文護也好像很看重楊忠。今天,若趙昭一旦看出楊堅有什麼“貴極之相”來,貴極,實則即是反相,如此,楊堅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得知楊堅的未來也不過“貴至國公”時,宇文憲既有些失望、又鬆了一口氣,心內卻為伽羅感到惋惜:可惜了伽羅那樣一個人兒,當初若是嫁了自己,如今已經是朝廷一品命婦、齊國夫人了!而且,很快還會被冊為齊王妃的!
當年,只因太祖有病耽擱,楊堅搶先了一步。因而,這些年來,他對楊堅始終耿耿於懷。雖說明知伽羅一直都在有意化解自己跟楊堅之間那種微妙的嫌隙,也曾幾次欲促成齊國府與隨國府的聯姻,卻幾番都被自己回絕了。
他想給自己留些希望……
趙昭歸席去後,幾分惆悵,幾分醉意的宇文憲,獨自站在太師府庭院的廊下揣測,伽羅今兒一定和楊堅一起來吃喜酒!
他想碰碰運氣。
他裝做信步漫遊似的,順著太師府的花園一路來到女眷們入席必經的宇文護大夫人的庭院。
實在太巧了!
當他剛剛邁過月亮門時,就見獨孤伽羅正好辭別了宇文護的大夫人,朝這邊走來。
宇文憲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轉眼一年多未見,沒想到,伽羅越發出落得仙姿逸韻了!
宇文憲看她今兒穿了一件青綺繡襦,藕荷色撒花羅裙。淡妝素裹,卻難以掩隱她的閒華富麗。澄碧的眸子仍舊如少女時代顧盼生輝。
宇文憲怔怔地望著面前的伽羅,竟半晌無語。
伽羅見是大司馬宇文憲,微微一笑,一面大大方方地屈膝一揖道:“哦!原來是齊國公!獨孤伽羅恭賀齊國公晉遷大司馬、小冢宰!我正說,這兩天過府上去拜賀一番呢!”
宇文憲見她如此清爽大方,不覺將一片私心藏起,酒也醒了幾分,於是微笑詢問:“原來是獨孤夫人!許久未見,近來可好?”
“託齊國公的福!”
“怎麼這幾天也不到府上來了?前幾天還聽家母唸叨你呢。”
“哦,這些日子,一直為婆母延醫煎藥,還沒顧上過府拜訪你家老夫人呢。今年我們家園子裡的石榴、香柰,眼見都要熟了。老夫人往年都喜歡吃我親手種的石榴和香柰兩樣酸甜果子,我正要等果子熟透些,一併過府,請老夫人嚐鮮呢!”
“哦?獨孤夫人還自己親手栽種果樹麼?”宇文憲覺得很是稀罕。
伽羅笑道:“呵呵!其實,年年我都過齊國府為老夫人送果子的。可惜前些年你一直在外戍守,未曾嚐到。今年你既然回京了,倒不如哪天我下貼,乾脆請齊國公和老夫人到我的園子裡賞花嘗果如何?”
秋高氣爽,花果飄香,若能果林親手採摘果子,倒是一樣有趣的事,於是一口應允:“如此甚好,那我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這人天生嘴饞,也想看看獨孤夫人的園子裡,都有什麼好果子和奇花異草的?”
伽羅笑道:“如此,咱就一言為定了。今兒是七月二十,八月初十五,我一準兒派人去請齊國公和老夫人,儷兒和令郎令愛一起來開摘和嘗果,如何?”
“一言為定!”宇文憲笑道。
伽羅告辭後,宇文憲站在那裡,直望到伽羅的身影消失於花蔭叢中才收回目光,一時,心內竟浮出幾許悵然來……
楊堅正值服侍病中母親,此番,不過出於禮節,才和伽羅一起到太師府來儘儘禮數,哪裡料到剛剛發生的一切?
宴罷,楊堅辭別太師,與伽羅同乘車輅趕回府上,伽羅一面為楊堅更了常服,一面就把在太師府遇到宇文憲的事情說了一遍。又說要請大司馬和老夫人一家到府上嚐鮮果的事。
楊堅自然聽從伽羅的張羅。夫妻正閒話時,忽聽門將報說:相士趙昭求見!
楊堅往日也聞知趙昭之名,又是一向禮賢下士的,急忙降階而迎。
因是生客,伽羅便悄悄退入內室去了。
趙昭入座後,楊堅忙命左右沏上從南朝陳國帶回的江南小芽,並家常果點。
主客互道了辛苦,趙昭品了品茶,抬眼看了看左右侍立的屬將,欲言又止。
楊堅知道事有蹊蹺,便退去左右,命守在門外。
見眾人退去,趙昭便把剛才在宇文護府上發生的事對楊堅詳說了一遍。
楊堅聞言,即刻驚出了一身冷汗來!嘴裡卻道:“啊!不過是趙公一心抬舉楊堅罷了。如今,四方猶梗,我朝為將者,哪個都有汗馬提劍,建功立業的機會。楊堅生性愚鈍,至今又是寸功未建,豈敢存王公妄想?”
趙昭望著楊堅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郡公,敝人今日所言之貴,絕非王侯之貴!乃王有天下之貴也!”
楊堅見他將話說的如此明白,越發又驚又駭,一時汗發滿背起來,“啊,趙公,此話越發令楊堅恐惶了!”
趙昭道:“郡公,敝人特來告知,豈敢有虛妄之言。有朝一日,郡公自可驗證敝人之言。郡公王有四海之日,必大誅而後定!請公謹記!”
楊堅道,“趙公如此厚愛於我,我自然也以誠心相訴於趙公:人生世事風詭雲譎,眼下,我實不敢懷什麼至尊之夢,唯求生計安然足矣。趙公乃仰察天文,俯瞰紅塵之高人,我既然不幸生得如此天相,定然難免不虞之災。故而,還請趙公能賜以避禍之策,使安渡嫌疑。楊堅若有來日,定當厚報趙公蔽護之恩。”
趙昭道,“郡公請放心,殊不聞,吉人自有天佑?郡公眼下乃潛龍蜇伏,唯守時待命而已。時之來也,勃然而發即可!”
楊堅點頭意會。
賓主彼此投機,又閒敘了一番古今中外和地方風物一番閒話,伽羅此時早已從偏門出去,命人安排好了酒飯待客。
趙昭見楊堅夫婦如此真情款待,在伽羅敬酒佈菜時,悄悄察看了一番伽羅的面相,越發認定了夫婦運命相祿必然貴極宇內。
楊堅夫婦一直送趙昭到府外,又並命左右將早已備好的各色錦羅十匹,上等香米各三百斛,狐皮十張,另贈府上小僮和丫頭各兩名,著其服侍趙昭年邁的父母,專門派車馬送到趙昭府上。
趙昭行走江湖,早就聞聽楊堅夫婦禮賢下士,重義輕財。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越發為自己能結識楊堅夫婦感到慶幸。
此事,令夫婦兩人好幾天未能從驚懼中緩過氣來:古今俱有例子,有些人為了除掉對手,有些人為了扶持親近,都會事先重金買通江湖相士,訛言某某無運命,某某有反相,或是某某有帝王之相等為藉口,或行廢立之陰謀,或是行誅滅之毒計。宇文護的心腹、大司馬宇文憲為何突然想到要人給楊堅看相呢?是想借相術除掉楊堅呢,還是因他自己對大位心懷覬覦,所以才對楊堅有了設防之心?
無論什麼原因,有一點是無疑的:此舉,絕對是不懷好意的。
事關重大,伽羅和夫君一起來到前廳,將此事詳細告知了父親楊忠。
楊忠聞聽此事,當即便驚駭不已!
說什麼“王有四海、人君之相”,單隻這八個字,首先就觸了帝王的大忌!
什麼王有天下?說白了,根本就是反相!此事一旦傳到當今陛下或是別的對大位懷有野心者的耳中,滅門慘禍便是旦夕之間的事了!
楊忠半晌未語,心內琢磨著,大司馬宇文憲為何突然要人為楊堅看相?是因為楊堅“搶”走了他的心上人的原故呢,還是因為宇文護新近晉遷自己為朝廷大司空,有人生疑了?或者,因為自家三郎剛剛娶了陛下宇文邕的胞妹招人嫌忌了?
這個宇文憲,到底是陛下的人呢,還是宇文護的人?
此舉,是欲敲山震虎呢,還是想釜底抽薪?
楊忠思量,宇文憲既是陛下的手足兄弟,從表面上看與陛下關係也算親和。可是,他同時竟又能被宇文護如此重用和信任。看來,此人本事實在有些了得!一個人,能如此遊刃有餘地迴旋於這樣兩位關係奧妙的主子之間,也算得上一流的韜略了!
其實,楊忠歸京參預朝政,時日不長,便已看出來了:武帝絕非木訥遲鈍之人。他只是遠比他的兩個做皇帝的兄長更懂得守藏韜晦罷了!
眼下在朝為官者,實在是“兩姑之間難為婦”啊。
這些日子,他正為自己入朝為官感到後悔,萬沒料到,災禍竟先向著自家愛子撲來了。
相祿之事乃不祥之兆!
長子楊堅必得藏之再藏!
正好,此時夫人呂氏眼下臥病在床,楊忠令楊堅以服侍重病的母親為由,上表朝廷,請求辭去一切職任,以守藏避禍,靜觀待變。
伽羅感嘆公爹對楊堅的舐犢之愛和庇護之情,不覺聯想起自家父親來——自父親獨孤信去後,隨四哥遠遁故鄉的母親不久也病歿。熱熱鬧鬧的一個大司馬府,如今早已易為他姓。兄弟姐妹們各奔西東,音訊沓然。
一時,不覺又傷痛落淚起來……
楊堅辭去職任之後,在府上,每天除了騎射戟劍,便是潛心研讀古今兵書並諸多史志典籍。
雖足不出戶,然而,舊日同窗好友鄭譯、高熲、長孫覽、於翼、王誼等人,卻是隔三差五來到隨國府,與他聚談一番。伽羅又熱情好客,朋友來家,不僅好茶好酒的款待,還會親下廚自,做上一兩個拿手的好菜,或是捧來一碟糕點,或是提來一籃新果饗客。這樣,到隨公府來小聚,竟成了親朋好友間的一樣賞心樂事。
只是,無論私交如何親密,楊堅從來不會議論當朝。即使有人提及“兩姑”之事,楊堅也只是點頭傾聽,從來不著一字。
除了世家子弟,平時,也有一些出身貧寒卻學富五車,胸懷大略的下級官吏寒士慕名而來,楊堅和伽羅照樣誠摯接待。
他們明白,這些寒門士子雖說眼前並未發跡,然而為人卻是最敏感,也最知人情冷暖的。
雖說楊堅以服侍母親為由,推辭了諸多的應酬,而夫人伽羅在人情往來上卻是越發頻繁了。
此時,親朋好友或是朝中文武官員府上,但凡聞知有了什麼紅白喜事,或是父母、夫人壽宴,伽羅總要精心備上一份禮物前往拜賀一番。
儘管伽羅已清知宇文憲命人為楊堅看相一事居心叵測,因他眼下是宇文護的心腹近臣,既為朝廷三公之首的大司馬,又新被晉封為齊王,已是朝廷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伽羅對他仍舊施以親敬,希望他終究能被感動。
秋高氣爽的八月十五,園中各樣鮮果已相繼成熟。伽羅和楊堅與公爹商定後,命府中屬僚前往齊王府,以楊堅和伽羅的名義下帖:邀請齊王宇文憲和齊太妃,並齊王的愛姬和兒女們,一起到隨國府的賞菊花,吃點心,嚐鮮果兒。
齊王帶著母親齊太妃,並姬妾兒女們一起如約而來。
到了隨國府,伽羅陪老夫人和齊王的嬪姬夫人,楊忠和楊堅父子陪齊王和齊王的左右幕僚,齊王的四五個兒女們則在楊堅的胞弟二郎和三郎的護持下,加上楊堅的長子楊勇,侄子楊雄,加上麗華和前往姨娘府玩耍的安熙和安煦姐妹倆,老老少少的二三十人,眾人熱熱鬧鬧地一路來到隨國府的後園遊看,並開摘鮮果。
齊王和太妃一俟踏進隨國府的園子,即刻便為滿園生機勃勃的花草林木驚歎不已起來。
只見園中處處花繁葉茂,樹樹碩果累累。就連菜園子裡的青菜豆角之類,也是一畦畦、一架架的油綠肥沃,長勢喜人。
太妃是過來人,望見如此葳蕤繁茂的園子,一眼便感覺到老楊家藏著一股子很旺的地氣。
齊王也很是驚訝:春上,他代四哥護送大周皇帝的胞妹順陽公主下嫁隨國府那天,雖在隨國府飲酒宴樂待了兩個時辰,卻不知,楊家庭院的後面竟還有這麼大的一處果園。
當然,比起皇家園林的宏大浩繁,這處小園自是不足一提的。然而,畢竟能從中看出主人對園子的用心。
其實,像他們這些大周王公侯伯的府上,哪家都有千頃百頃的山林田塘,有著成百上千乃至數千人口的奴僕和邑戶。所有的奴僕全是大周南徵北戰中俘獲的他國士兵和百姓。城破之後,被押回大周,於是一生一世便開始了為主人紡織漁獵和耕作打造了。
伽羅喜歡園藝,隨國府的幾十個園丁,皆是伽羅從成千上百的俘奴中親手挑選出來的。閒暇下來,伽羅總是親手做一些剪枝、疏果、採摘的活計。
通往果園的小徑兩旁栽滿了各種鮮花。正值中秋時節,風中挾滿了銀桂和薔薇醉人的芳香,菊花和麗花爭奇鬥豔,流金溢彩。伽羅扶著齊太妃,楊堅的兩個弟媳,尉遲珍珠和順陽公主兩人緊隨其後,陪著齊王的幾位姬妾,眾人繞籬踏徑,過橋度廓的,或是看孩子們在花叢中玩耍追逐,或是聊天說笑,齊太妃一路笑,一路看,興致好極了。
過了一片桑林,面前豁然就是大片的果林了。放眼望去,只見黃澄澄的是梨子,紅豔豔的是石榴,香沁沁的是柰果,稠稠密密的間雜於濃綠的枝葉之間。
十幾個身著一色青布襦絝的小僮們,各自提著小竹籃小竹筐,直挺挺地等候在果林旁邊。
伽羅把太妃領到一棵最大的大石榴樹下,指著幾個壓得枝葉低垂、碩大無朋的大石榴,請太妃第一個開採。
太妃喜呵呵地擰下一個又大紅的石榴,捧在掌心,愛不釋手地左看右看,樂呵呵地說:“我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見過這麼大個兒,這般紅鮮的石榴呢。”
齊王見母親高興,也興致勃勃地伸手去採摘,幾個石榴下來,一個小竹籃便盛得滿滿的了。孩子們又是搶又是笑的,一時間,早已鑽到果林深處去了。
摘了會兒石榴,眾人又來到梨園。
楊家的梨子雖沒有傳說中東都洛陽伽藍寺那樣,一個有三四斤重,卻也有二三斤大一個的。
見太妃興致勃勃地一連摘了半籃兒梨子和香柰,伽羅怕太妃累著,便請她到園子邊的涼閣歇息。
今兒正好風和日麗,伽羅命家人就將酒菜分別擺在園子的幾處涼亭和樓閣裡。
亭內,早已擺上洗好的各樣鮮果、酒菜,另有大束盛開的菊花、月季,還有一束葉綠花紅的石榴花,這些花統攏於亭角的一個大陶罐裡。
太妃在亭閣剛一坐下,早有小丫頭捧來銅盆和手巾,請太妃淨手擦臉後,又有小丫頭捧上來剛剛沏好的新茶。
太妃略品了茶,小僮們接著開始捧上擺得整整齊齊的果盤,請太妃品嚐已經洗淨的各樣鮮果。
伽羅親自服侍太妃嘗果。
她親手揀了剛才齊太妃親手摘下的那個最大最紅的石榴,輕輕剝去一小塊石榴皮,捧到太妃面前。
太妃望著石榴裡面露出的晶瑩如紅寶石般的石榴籽,太妃和齊王的幾位姬妾不約而同讚歎:“噯呀,這麼紅的石榴籽啊!”
太妃和眾人品果的當兒,聽見遠處有絲竹音樂之聲隱隱約約傳來。
耳聽著悠揚的音樂,眼望著果林奇花,品嚐著鮮果,人的身心皆沐於和熙的秋風陽光中,四處小僮和丫頭們穿梭傳菜上點心,孩子們則是奔跑嘻笑不已,越發使熱鬧中添著幾分的野趣。加上伽羅的湊趣說笑,太妃不時樂得開懷大笑。
齊太妃嘆道:“我這輩子,要能有你這麼個會體貼人的閨女就好了!”
伽羅扶著太妃的胳膊說:“太妃,伽羅雖不是太妃親生,太妃若真喜歡伽羅,就把伽羅當親生閨女吧。我爹孃都沒了,今後若能有太妃這麼個孃親著疼著、教導著,那羅延他還敢欺負我麼?”
太妃聞言哈哈笑起來:“那感情好!咱孃兒倆可是一言為定了!今後,那羅延若敢欺負你,我就讓你孃家哥哥憲兒為你出氣!”
眾人都大笑起來。
齊王的愛姬和儷兒和綺霞也都很喜歡伽羅,此時伏在伽羅耳邊道:“夫人,我還從沒見太妃這麼開心過呢。”
這時,伽羅的大小几個孩子帶著齊王的幾個孩子,各自手裡或是舉著鮮果,或是拿著各樣玩意兒,這個也要請太妃嘗,那個也要請太妃看,奶奶長奶奶短的,太妃越發開心的合不攏嘴了。
酒宴結束,伽羅早命家人將幾簍的鮮果,還有自己園子裡新摘的青菜、豆角、南瓜等各樣鮮菜抬到齊王家的車輅上,加上送給齊王的孩子們幾匣自家做的桂花糕、蜜棗兒、柿餅等,一併放到車上。另送給齊太妃和齊王幾位愛姬的,是伽羅用玫瑰花、桂花、茉莉花等親手炮製出來的香精和胭脂。
太妃打開一個用白玉盒兒盛的胭脂,聞了聞,不覺誇道:“嗯,竟比宮裡送我的那些御製胭脂更香,顏色也更豔呢。”
至此,上下老少皆大歡喜。
在這次的花果宴會上,齊太妃說起太打擾的話時,伽羅卻乘著酒意,對太妃附耳說起當年自家父親獨孤信去世時,齊王和陛下兄弟二人竟不避嫌疑到衛國府弔唁的事,齊太妃此時方才明白,原來伽羅一直都恁地敬奉自己,原來竟是在感恩圖報呢。
回府之後,齊王聞聽太妃提及當年獨孤信死後,齊王兄弟二人曾不顧嫌疑到獨孤府上祭悼的事,齊王這才恍然明白,為何伽羅一直以來都對自家母親如此盡心的真正原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