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之死,令獨孤伽羅從瓊樓玉宇驟然跌落於萬丈深淵。
“罪人之後”四字,毒蛇般日夜纏縛和咬齧着她,令她無法喘息,令她憤懣欲瘋,令她虛弱驚恐一如嬰兒……
夜晚,她一次又一次的大汗淋漓,當她淚流滿面、大聲驚叫着從惡夢中驚醒,楊堅都會緊緊地抱着她、哄着她,使她每每從惡厴的驚悸中漸漸平息……
獨孤伽羅病倒了,她在昏昏沉沉中整整躺了一個月。
病倒的日子,夫君楊堅每天每夜衣不解帶地守在她的身邊,或是好言撫慰,或是捧藥請醫。在夫君楊堅無微不至的關愛和堅毅沉藴的呵護下,瀕於崩潰的伽羅終於開始走出屈辱和恐懼的陰影……
春去秋來。轉眼,父親獨孤信罹難已半年多了。
不幸之中大幸的是,自獨孤家族驟然衰敗之後,楊家卻因了公爹楊忠的幾番沙場奇功,開始驟然騰達起來——
公爹楊忠在近幾年的南北之戰之中屢建奇功,聲震中外。宇文護倒和宇文泰當年一樣,最喜愛的就是驍勇善戰的大將,曾幾次派人前往公爹的戍地慰問犒勞並書信達意,並邀請楊忠回京擔當朝廷要職。楊忠卻以自己痰症舊疾每到冬天都會發作,南方温暖之地宜於養病為由而幾番婉然辭謝。
宇文護見楊忠不願回京,便以其功而詔封為隨國公,並晉拜為柱國將軍。
在京兆伊任功曹之職的楊堅,也因父親楊忠之勳,被宇文護晉遷為驃騎大將軍,並封為大興郡公。楊堅的幾個弟弟,也相繼得以晉封。
當今朝廷,對社稷功臣子弟,要麼乾脆不晉封,哪怕你是一介白衣。只要晉封,便會從白衣一躍而為朝三品文武之職或是縣男郡公。雖説晉封職爵後,未必就會委以實職,然而,從此畢竟可以承領朝廷俸祿並食其爵邑了。而一般百姓子弟終其一生,也很難晉躍為朝廷上三品職爵的。
即令有奇略奇謀,大智大勇者,也不過被王公幕府養為賓僚,或在陣前殺敵的猛將而已。即令每戰大捷,或是有了什麼扶危靖亂的奇策,最終的首功,也只能記在主子們身上。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一説,便是由此而來。
伽羅淪為罪人之後,而驟然騰達的楊堅不僅沒有輕淡於她,反倒越發愛憐倍至、處處呵護起她來。每天公事完畢,便和伽羅相擁或是握手相坐,對她敍説些外面的奇聞逸事,平時,無論公事私事還是人情往來,也總要先和伽羅商議一番再做定奪。伽羅的主意,也每每令楊堅心悦誠服甚至擊掌叫好。
伽羅終於打起精神了。
為了報答夫君的深情厚義,伽羅暗暗發誓:一定要輔佐丈夫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業。
白天,伽羅幫着婆母操勞和安排諸般家事,到了夜晚,便和楊堅坐在各自的書房稟燭夜讀,博覽天文地理和經略兵法。
每晚入睡前,伽羅還會跟着楊堅一半個時辰的禪。
直到婚後伽羅才發覺,原來,楊堅自幼就養成了每天面壁坐禪的習慣。天晚夜靜之時,都要在一隻大蒲團上闔目調息,跏趺禪坐。
伽羅發現,坐禪時的楊堅仿若石佛一般,紋絲不動,神情超然,氣志沉藴,令人驚愕。
她問夫君:為何當年太學同窗時,各科並不出眾,而底藴卻非同一般?
楊堅一言未發,提筆寫下:
一意入禪,
氣沉丹田。
日日面壁,
三昧洞穿。
伽羅深悟箇中真諦,驀然發覺,原來凡人與聖賢的區別,僅在思和不思、悟與不悟之間。有了禪靜方能禪思,爾後方得禪悟。可惜,世人竟多不知靜思禪悟之高妙。
身心入靜之後,便可得蕩蕩無礙,自在灑脱,萬事萬物猶如靜水沉碧,盡皆洞明……
嫁到楊家不久,伽羅就把楊家的藏書翻閲了個遍。她和丈夫的居室,客廳,甚至榻邊几上,到處都堆滿了各種古今書卷和讀書札記。不像個當家的長房媳婦,倒更像個專門讀書做學問的儒士。
後來,為了使伽羅忘卻喪父之痛,楊堅便開始拉伽羅參與到自己的諸多交往中了。無論是楊堅的同窗好友,還是父輩的同袍屬僚,隨國府的親朋族人,以及府邸在京畿文武官員,乃至家眷依例被羈留帝京的三品以上外戍武將,家中父母嫡妻子女,何時壽辰,何時嫁娶,何時添子,伽羅都會事先一一打聽明白,依序入冊。每天都會查看冊子,事先備下禮物,到了日子,必會親到府上拜賀一番。
楊堅和伽羅居住的庭落側畔有一處佔地很大的園子。伽羅設法找來了許多的果苗花種,在園中親手栽種下了諸如石榴、蒲桃、櫻桃、棗子、蘋果等各樣果樹,每天和下人一起為果樹捉蟲澆水、剪枝嫁接。
楊堅見她竟為這些事忙得滿頭是汗,便笑她閒不住,勸她説,家裏養着成千上萬的府兵和奴婢下人,這些事,她只須動動嘴,命下人去做就行了,哪裏勞她親自動手的道理?
伽羅也不解釋,只是笑道,到時要請他品嚐自己親手栽的鮮果兒。
楊忠身為武將,半生飄泊顛宕居無定所,刀林劍叢,生死未卜。中年得子,兒子出生時又逢天兆祥瑞,紫氣充庭,加上河東少林寺智仙上師的一番話,令他們對那羅延充滿了厚望。
後來,雖覺得兒子的面相和風采果然有些與眾不同之處,如額上五柱入頂,龍頷虎目,神態威毅。又因嬰幼兒時曾隨少林尼師跏趺禪坐,故而,性情也遠比同齡少年深沉緘默不苟言笑。
楊堅十三歲那年,希望兒子能成就大器的楊忠對兒子諄諄而教:楊家自入關以來,功勳較晚,勢單力薄。吾兒若欲成就大志,除了文韜武略的苦修之外,還必得通過聯姻方可增其勢力。而眼下皇室王公家的小姐,多不願與人共事一夫……
楊堅少小之時便已是志大心雄,自然領悟父親深意。故而,雖説朝廷帝京王公子弟們在聘娶正妻之前,俱多有寵妾甚至子女,楊堅卻始終未曾有過私寵……
隨國公楊忠夫婦清知:兒子楊堅雖內斂有餘卻機敏不足。因而在為愛子擇婚之事上甚是謹慎:既要家勢可靠,本人必得知書達禮……如此,一拖再拖的,始終未能尋到遂心的兒媳。
老兩口再沒想到的是,自家兒子竟被大司馬父女看中了!
大司馬罹禍之後,楊忠曾一度為愛子的前程感到沮喪。沒想到的,後來發覺這個兒媳雖小小年紀,不僅識書達禮、孝敬公婆,而且無論在兵法經略還是家事外交上,竟然處處顯出了過人的見識和機謀。但凡交付她的內外大小諸事,無不料理得既妥當又圓滿。
見兒媳處處皆能輔佐兒子,老倆口實在驚喜望外!
呂夫人因操勞太甚,這幾年身子骨漸漸的不大好了。見長媳如此能幹,老倆口便商定:將府中諸多家事,連同兄弟姐妹並族中子弟的婚姻大事,一併交她張羅。
伽羅掌理隨國府的家務後,行事為人並不獨斷,凡事總是先與二老和弟妹商議之後,才開始張羅辦理。
此時,正好楊堅的兄弟姐妹和族中兄弟子侄相繼都到了婚聘嫁娶的年齡。
獨孤家族的輝煌隨着父親的身死而寂滅了。做為楊家的嗣長媳,隨國公府的當家媳婦,她清知,聯姻是使孤單脆弱的家族迅速強大起來的唯一途徑,也是使家族之間彼此生死相依,榮毀與共的一種聯結。
她要乘着楊家眼下的騰達之勢,相繼與朝中幾家王公分別完成聯姻。從頭經營家族的興旺大計。
伽羅決計先促成隨國府與安城公宇文憲、附馬世家尉遲綱兩家的聯姻——尉遲綱三代附馬世家,與宇文護又屬表兄弟之親;宇文憲系嗣帝的手足兄弟,將來朝廷局勢不論怎樣動變,他們兩人都不會有落勢之虞……
宇文憲的母親達步幹夫人四十歲壽辰的前幾天,伽羅便備好了壽禮,到了日子,一早便帶着幾名家人,抬着壽禮,來到安城郡府為達步幹夫人拜壽。
今天到安城郡府,除了為老夫人拜壽,還有一樣主要的原故,便是想借此機會,促成兩家的聯姻。她想把楊堅的胞妹聘與宇文憲為妻。如果宇文憲不同意的話,再求聘宇文憲的胞妹河陽公主與楊堅的胞弟二郎為妻。
憑着女人的敏感,伽羅感到宇文憲對楊堅的某種敵意。
她必得先設法消除宇文憲對夫君的間隙……
自宇文泰崩天后,相繼成親的宇文氏兄弟先後搬離太師府,各自置辦了自己的府宅。宇文憲雖未正式娶親,卻也有了自己的姬妾和子女。
安城郡府外庭,一身錦袍的宇文憲正與左右屬僚説説笑笑地閒議着什麼,一眼看見伽羅進了府門時,竟楞在那裏了。
倒是屬僚高熲和裴文舉反應快,趕忙迎出來,接過伽羅。
宇文憲的一張臉兒漲得通紅,一面命人看坐上茶,一面問:“是你,你……怎麼一個人來了?”
伽羅微微一笑:“那羅延到老爺子帳前奉孝去了。怎麼,我一個人就不能來為伯母祝壽麼?你什麼時候回京的?”
宇文憲一笑,“你來了,家母越發高興了。前兩天我回來,家母就跟我念叨你呢。”
伽羅一笑:“今天來老太太跟前湊個熱鬧,知道你們府上有位上好的廚子,我這人嘴饞,順便再來解解饞。”
宇文憲“呵呵”一笑,“家母一直誇你人好呢。”一面説,一面親自領着伽羅往後庭母親的院中走。又説,“家母四十大壽,我沒派人請你的原因,一是因為家父去世尚未週年,依制是不能喜賀之類,二是朝廷這陣子不大安靜,所以沒敢張揚。”
宇文憲對伽羅説這些時,伽羅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信賴。
伽羅一笑,“早幾天前就聽老太太説了,哪裏還用得着你再請?”
其實,伽羅現在每天早晚必做的一樣事便是查閲表冊。看看近幾天有哪家王公朝臣的父母和內眷生日。然後記下需要準備什麼禮物,穿什麼客服,乘什麼車轎等等。一早便將諸事打點和交待利落,到跟前不會誤事,也不會因為匆忙,讓人覺得備下的禮物不夠體貼用心。
之前,伽羅已經來過安城府好幾次了。第一次是聞高熲説安城府達步幹老夫人胃口不好,正好二弟楊整從江陵回來,帶回了好幾簍新鮮的枇杷和柑桔,伽羅專門帶人抬着簍子來到安城郡府探望。請達步幹老夫人嘗南方來的鮮果。
老夫人正好感到嘴裏少滋沒味的。吃了伽羅親手剝的柑桔,孃兒幾個説了半晌閒話,伽羅講的笑話兒,直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後合,不到吃飯時間,便嚷嚷着有了胃口。末了,竟弄得老太太拉着伽羅的手兒捨不得她離開了。一個勁兒地誇伽羅比老五的大嫂、伽羅的大姐長得還要俊俏。
臨別,老太太再三再四地囑咐,要伽羅常過府上來跟她説説解悶兒。
後來,伽羅又親手做了糕點和菜餚,請老夫人嘗手藝。老夫人説比自家府上的廚子做得都好。
其實,伽羅事先已從高熲那裏打聽到了,老夫人老家哪裏?平時都吃些什麼,聽什麼曲子,以及其它的喜好嫌惡等等。
自從以楊家長媳的身份,來往走動於王公大臣府上這些老夫人、夫人之間以來,伽羅竟悟出了,凡是性情開朗、談吐幽默者,總是格外受人歡迎。當然,開朗幽默,一是要有見識經歷,二還須得機智聰敏。
在這些老夫人、夫人當中,除了達步幹夫人,伽羅感覺彼此投機者,一位是前朝大魏國的陽平公主、宇文孝伯的母親,一位是四公子宇文邕的生母叱奴夫人,還有一位就是尉遲綱、尉遲迥兄弟二人的生母昌樂大長公主。
這幾位老夫人俱是歷經三朝幾位皇帝,幼年隨父,成年隨夫,出關入關,東奔西走,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哪一個都算得上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有時,看世相人相,甚至比他們的夫君和兒女們還要透澈呢。
其實,只要能交結上這幾位老夫人,根本就等於交結了她們的兒子。而且,和這幾位老夫人來往,悟性極高的伽羅總能從她們身上學到一些做人的道理,處世的機警。
人常説,哪個女人有旺夫相,其實,根本就是這些女人為人通達明智,又洞察細微,為人處事不僅不會為丈夫招來禍患,相反還能為丈夫兒子避禍祈福,指點迷津的原因罷了。
前幾次來安城府,宇文憲正好都在外巡視或是校獵。回府後,聽母親説伽羅來過,心下直是懊惱沒能遇上,不能當面示謝。
兩人一路走到後庭時,伽羅見前來祝壽的賓朋親友果然沒有幾人。甚至連宇文憲的四哥宇文邕等兄弟姐妹都沒過來。
老太太和伽羅拉着手寒喧之際,伽羅見宇文憲不知低聲向他的侍妾儷兒囑咐了幾句什麼話,儷兒點頭應承的時候,笑着朝伽羅這邊望了望,伽羅便猜到:宇文憲和她説的話,一定是和自己有關。
果然,酒過三巡時,就見儷兒親自託了一個食盤走過來。
宇文憲親自打開,竟是用鮮卑人的手法烤制的焦黃油酥的一大盤羊肉!
宇文憲笑道:“聽説你打小就愛吃這個,我特意交待灶上給你做的。料裏還加了你喜歡的濃濃的孜然和椒鹽。”
伽羅望了望宇文憲,猜出他一定是從高熲那裏打聽出來的。心下未免有些感動。一面呵呵笑道:“看來,我打小嘴巴饞的事兒,在咱們太學同窗當中,已是盡人皆知了。”一面轉臉對老夫人道,“伯母,你老先嚐嘗,這道菜,可是咱們老家那邊的人過節少不了的一道大菜啊。”
老夫人嚐了嚐,點頭道:“嗯,倒還是那個味道!不過,興許是年紀大了,我還是更喜歡你今天帶來的這道紅燒肉。肥而不膩,入口就化。你可要教教她們怎麼個燒法。”
伽羅笑道:“這個簡單。遠沒有烤羊肉費事呢。你要喜歡,我隔三差五給你送來就是了!”
老夫人一面樂呵呵地笑着,一面拿筷子敲了敲桌子嘆氣道:“唉!就算隔三差五給我送吃的,怎麼得似能天天守在我身邊,等我隨時饞了,隨時給我燒一道解饞啊!老楊忠那兩口子真真可恨!怎麼恁地眼尖爪利?就比我早下手了一步,平白就搶去了原本該是我們家的媳婦兒!害得我不得天天有紅燒肉吃!”
老太太又幽默又直爽,原本大家都避嫌的話,讓她一下子説開了,竟成了笑話兒,把一圈兒的賓客樂得前仰後合的大笑,連宇文憲和伽羅都掌不住笑了起來。
見達步幹夫人説到此處,伽羅笑道:“伯母,我倒有一個主意,讓老楊家賠你一個媳婦兒行不行?”
“哦?怎麼個賠法兒?”老夫人笑問。
“伯母,我説的這個姑娘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兒啊。若論性情和模樣,我可是連她一個小手指頭兒都趕不上的。一會兒,我私下裏和伯母細説這事兒。”
老太太望了望宇文憲,笑呵呵地點頭道:“哦?是不是老楊忠的閨女啊?嗯,我看不錯!老楊家可是幾百年來弘農一方的大世族,祖上幾代都做到朝廷三公的。她的女兒,識文知禮,模樣定然也錯不了的!行,若能得老楊家一個閨女,賠我一個媳婦兒,我這氣也沒有了,也算跟他老楊家扯平了。老五,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敬三杯謝媒酒來?”
宇文憲一面遲遲疑疑地遵命倒酒,一面滿臉狐疑地望着伽羅,不知她要怎麼算計自己?
宴罷,伽羅陪老太太遊園子時,先問了宇文憲的親事定下沒有?老太太滿臉愁容地説,“哎,我也不瞞你。這個老五,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愁死我了!”
伽羅見説,就把楊堅的三妹人生得如何秀美,性情如何温柔的話對老太太説了一番。
老太太笑道,“我看成!等我跟老五商量之後再給你回話兒吧。咳,這個老五,我實在拿他沒法子。其實,原也有四五家子來提親的。李弼家,於謹家,還有尉遲家,他連人家媒人的話都沒聽完就説不成。弄得我都沒法回人家了。前幾天,太師親自跟他提起達奚武的女兒,他竟説人家閨女長得像夜叉。聽説,在太學讀書時他就最服氣你。要不,怎麼會先是選你做我們家女婿,知道你是女孩兒後,又想着你做我們家媳婦兒的?這回,你得幫我好好勸勸他,年紀不小了,好歹定下吧。”
雖説鮮卑人説話爽直慣了,伽羅聽了,一時還是紅了臉,一面笑道:“伯母!我知道您老這是變着法子誇我呢。其實,我成天野小子似的,誰能正眼當女孩兒瞧我呢?而且,那會兒,我還不認得伯母,做夢也不敢到你們王公府上做媳婦啊!怕的是到了你們家會當小媳婦兒,挨打受氣的。我哪裏知道,原來伯母的性情和我竟是這般投緣。”
伽羅這話説的實在,達步幹夫人以為是理。鮮卑人家的女孩兒多是從小自由慣了,很多都是寧可嫁到比自家門第低些家中,反而不想高攀皇室王族,一是怕受不了那份拘謹,二是鮮卑女孩都不想丈夫有三妻四妾的。
達步幹此時明白了:當年,孤獨信寧肯把女兒嫁給門第遠比大司馬低得多的楊家,原是怕伽羅到婆家受氣。此外,應該還有楊堅一直沒有寵妾的原故。
伽羅告別老夫人離開時,宇文憲親自送伽羅出門後,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兒,問道:“剛才你和老夫人在一起,準備怎麼算計我呢?是不是想把我早一天打發掉?”
伽羅聽出他話裏已有醉意,卻情懇誼切地説:“你也不小了,我家三妹的人品相貌又沒得挑,平時又愛讀書彈琴的。你若不信,可以問問高熲,他在楊府常見三妹的。”
宇文憲一面聽伽羅説話,一面定定地望着伽羅一雙令人心醉的眸子,欲言又止的。
伽羅覺得自己的臉有些微微發熱起來,卻仍舊向宇文憲誇獎自己小姑子性情如何婉柔,舉止如何嫺淑等話。
宇文憲望着她的眼睛,聽她努力為自己説親,心內不覺感到一陣隱痛。沉吟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説:“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別怪我不肯給你這個面子。今天我把話挑明瞭:憑她是天仙化人也別説動我。眼下,我不僅不會娶楊堅的妹妹為妻,也不會娶別的女人為妻。如果蒼天厚愛,讓我能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到了那時,我要把那個最尊貴的位置,留給我心裏的那個人!”
宇文憲説完,深深地望了伽羅一眼,轉身徑去了。
伽羅一下子呆在了那裏!
這一天,從宇文憲的這番話和宇文憲的眸子中,伽羅不僅隱約感覺到了宇文憲對她的痴想,同時,也感覺到了他非同尋常的雄圖和野心……
離開宇文憲的郡府,伽羅順帶來到寧都府坻看望大姐。大姐夫不在家,大姐這裏,伽羅每隔兩三天都會過來一趟,或是幫大姐料理些雜務,或是看看大姐家的幾個孩子。
大姐夫自建周以來,被朝廷晉為柱國將軍並被調任到離京城略近一些的岐州。因大姐夫致力所任,轉眼已半年沒有顧得上回家一趟了。
當初,父親被賜死,母親隨四哥遷出京城不久,便因家中遭變而病故,伽羅從此越發留戀大姐起來。
在諸姐妹當中,和伽羅感情親密的,除了大姐,還有四姐毗羅和五姐波羅。
五姐波羅那裏,因五姐公爹宇文盛的告密,連累獨孤家罹患大禍,大姐和四姐從父親葬儀之後,都不再與五姐來往了。倒是伽羅可憐五姐無辜,有時一人悄悄過去看看五姐。五姐每次見了伽羅都哭得喉咽氣哽的。説原不想再待在夫家,只是可憐孩子還正在吃奶,也只能過一天少一天了。加上,原與丈夫宇文述也是情深意切的,此事之後,丈夫也甚是愧疚,越發凡事都是看她的臉色説話,任她怎麼煩惱發火,仍舊曲意撫慰,好言好色,竟弄得她去留兩難了。
伽羅進了寧都府,見大姐夫的侍妾徐淑兒正抱着大姐一歲大的女兒安煦,一面招呼着下人們在院中晾曬被褥,一面逗安煦玩。見伽羅到來,趕忙迎了過來。
大姐夫的這幾個侍妾,都是大姐嫁過來以後,由大姐做主收到房裏的。她們原本是府上的奴婢,能有今天,都是大姐賞給的,所以,竟視大姐如神靈一般崇愛。她們的孩子,也都是大姐親自教導,都視大姐如生母。
安煦一看見姨娘,便張着兩隻小手,趔着身要姨娘抱。
伽羅把安煦接在懷裏,一面親着,一面就聽徐淑兒説:“夫人在後面家塾裏看孩子們唸書呢。”
伽羅令她繼續忙活,自己抱着小安煦一直來到後庭。大老遠地,就聽見孩子們稚氣的聲音高聲朗讀着詩經裏的《生民》: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
大姐轉臉看見站在外面樹蔭下的伽羅,悄悄出了塾堂,望了望伽羅的衣裳笑道:“七妹,今兒怎麼正經八百地穿起禮服了?”
大姐接過安煦,姐妹倆來到旁邊的涼亭,大姐一面奶着孩子,一面聽伽羅説,“今兒原是你家小叔宇文憲的母親四十歲大壽,我剛為達步幹夫人賀壽回來。”
大姐道,“哎呀,我竟把這事忘了。這個老五,姨娘的大壽,怎麼也不派人過來説一聲兒?”
伽羅忙把宇文憲不便公開邀請親友為母親做壽的話説了一番。大姐道,“這倒是正理。論理,父喪未滿一年,不獨不許飲酒歌舞,論説,你大姐夫也必得去官留職,在京城守滿三年喪制。只是即為皇家宗室,為了避嫌之故,必得在葬儀之後即刻離開,無事不得逗留京朝呢。而且,平時沒有聖旨召見,也不得私自入京。”
一面説着,一面詫異,“這倒奇了,伽羅,你倒是怎麼得知老五的母親今天過壽的?莫不成他連我這個大嫂都不肯告訴,反倒告訴你這個外人?”
伽羅笑道,“高熲往日曾對我説過,我隨便記下了。不過去湊個熱鬧罷了。”
大姐點點頭,“沒想到,父親舊日的這三位屬僚,倒成你安插在我們家兄弟幕府裏的奸細了。如今,四弟和五弟兩家府上的諸多事情,我這個當大嫂的,反倒沒有你知道的多了!”
伽羅一笑,“當初,若不是仗了大姐夫和大姐的面子,父親身邊的這三人,今天也不知都流落到何處去了呢!”
大姐説,“高熲、鄭譯和劉昉三人文學過人,和四弟五弟他們哥兒倆原是同窗,加上他們的幕府正好也需要記室府錄,所以,彼此一説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