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下班回了家,推開門,裏面一片黑暗。沒有温暖的燈光,沒有可口的飯菜,沒有那個聲音温柔低沉地同她打招呼。
許諾覺得寂寞得發慌,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那麼明亮,幾乎看不到一點陰影。撥給歐陽烈的電話始終不通,那人就像消失到了異時空一般。許諾覺得很不理解。那天被非禮的人明明是自己,為什麼躲起來的人卻是他?
不過回想當年的林天行,也是吃了她豆腐之後就腳底抹油跑了不見影。可是人家書裏電視上的男演員親了女演員,起碼都要照例摟着叫幾句心肝寶貝美人之類的好話。她許諾上輩子欠了什麼債,這輩子盡遇到敢吃不敢認的極品。
中秋很快來了,公司裏的事也結束得七七八八。廣告拍了出來,效果不錯,許諾忍痛又減了兩秒,交到客户手裏。一個禮拜後,她就在電視上看到了這支廣告。
激動之下,許諾立刻打電話給了媽媽。許媽媽可驕傲自豪了,表示她將召集家裏所有大人小孩,連同在住客人,一起觀摩這支廣告。
許諾收了錢,又習慣性地撥了歐陽烈的電話。線路音想起來的時候,許諾才回過神來,暗罵自己傻了。
沒想響了兩聲,居然轉到了語音箱。歐陽烈以前的電話是沒這個功能的。
許諾激動了,直吞口水,“那個,烈哥?我是哦許諾,呵呵。我們還就沒見了,你現在怎麼樣了?腳好些了嗎?恩,這個月的房租,我該交到哪裏?我是説,我們見個面好嗎?我知道你現在很忙。我,我真的很關心你,我給青皮打過電話,他説你很好。這很好啊!我放心多了。我也很好,我工作進展得很順利。我……就這樣吧。”
許諾泄氣。
第二天,她出門上班。雖然現在總公司新派來的人接替了她大部分工作,她還有很多交接工作需要做。
從電梯出來,許諾就看到前台小姐一臉焦慮,似乎很驚訝看到她。
“怎麼了?”
“許小姐……”前台小姐驚慌失措,“那個……有公安的來找你……”
“許諾?”兩名公安幹警從工作大堂裏面走出來,林天行匆匆跟在後面,神色凝重。
許諾不安,“是我,怎麼了?”
公安叔叔們一本正經地圍上來,“許小姐,可以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嗎?”
許諾頓時覺得背上一股涼意順着脊椎蔓延到全身,“出什麼事了?”
“並不是什麼大事。”一個面目比較和善的公安説,“我們在調查一樁經濟犯罪案件,需要你的幫助。”
許諾心想,果然來了。
“許諾!”林天行喊。
許諾衝他點點頭,“我沒事的。”
許諾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坐警車,不過這輛車看着及其普通,外表賀馬路上路過的車沒什麼不同,既不亮燈也不鳴笛。許諾安安靜靜到了辦事處,穿着制服的人員將她帶到一間普通的房間裏,然後給她倒了一杯水。
許諾喝了有一口水,努力讓激動的心跳平靜一些,並且控制住給歐陽烈打電話的衝動,又想到手機等東西剛才就交給警察叔叔了。而且她知道她打過去,他大概也不會接的。
在百無聊賴中等了快半個小時,終於有人進來。一男一女,男的衝許諾笑得很親切,女的手裏拿着本子和筆,顯然是做記錄的。
許諾放下已經喝乾了的杯子,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
兩個人員坐在他對面。男人先開了口:“許諾小姐,是嗎?感謝您的合作。”
許諾想笑一下,可是發覺自己的表情似乎不受大腦控制了,嘴角怎麼都彎不起來。
男人看起來並不介意,他看了看手裏的資料,問:“您能跟我們描述一下您和歐陽烈的關係嗎?”
許諾開口,聲音比她想象的要平靜很多,“我和歐陽烈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
“資料上顯示,你們認識有八年了。”
“是嗎?”許諾終於笑了一下,“我並沒有去算日子。不過我初中認識的他,那麼,是差不多吧。”
“你們關係很好嗎?”男人直視許諾的眼睛。
許諾平靜地回視他,“很好。我管他叫哥。”
“我們知道,你這半年來一直住在他家裏。”
“我自己負擔水電氣,還打掃衞生和做飯。我個人認為我算是租他的房子住。”
女人停下筆,和男人對視了一眼。許諾十指交叉,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裏都是汗。
女人終於開口問:“你和他上次聯繫是什麼時候?”
許諾想了想:“一個多禮拜前了,我記得是星期二,那麼快兩個禮拜了。”
“你有主動去聯繫他嗎?”
“有的。不過是他的助理接的電話,説他很忙。”
女人看着許諾的眼神,分明寫着不信任。許諾坦然面對。
男人問:“你知道他最近的情況嗎?”
許諾説:“我知道他父親的事,他也和我説過他會被牽連的事。”
“還有呢?”
“沒有了。”許諾説,“我們倆在一起,談的最多的還是我的生活。”
男人和藹的笑容漸漸隱去,“他從來沒有和你談過生意上的事?”
許諾坦誠地説:“不,他從來沒和我談過生意上的事。”
女人輕笑起來,“許小姐,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是目前他身邊唯一一個親密的女性,也是跟他時間最長的一個。”
許諾聽了這句話,心裏反而有種莫名的快樂。她現在已經完全鎮定下來,輕鬆對答:“這點我不那麼肯定,我瞭解的歐陽烈,只是生活上的一面。不過我相信他,敬佩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審訊人員又再度對視一眼。
男人又低頭去翻資料,“根據資料上來看,你的經歷非常簡單,也很順暢。但是聽説你最近正打算從做得很好的公司辭職,可以問一下原因嗎?”
這個説起來可複雜了,“我在公司裏……遭遇人事危機。我畢竟剛接觸社會。所以我覺得換一個工作環境重新來過,會比較好。”
這樣的解釋怎麼樣?
男人看起來似乎覺得還算滿意,“辭職後你有什麼打算?旅遊?”
許諾笑了,“我就是在旅遊城市長大的孩子,我前十幾年的人生就是在旅遊。現在我只想盡快找到下一份工作……”
“夠了!”女人不耐煩了,把筆往桌上一拍,厲聲問道:“歐陽烈有沒有交給你什麼東西,要你替他保管?”
許諾微微一怔,鎮定地説:“沒有。”
女人盯住她看,眼睛似乎能透視到深處。
男人脾氣好點,問:“你從來沒有接觸過他生意上的事,一點消息都沒聽過。”
“也不是一點都沒聽過。”許諾承認,“他如果有新開的飯館,會請我去吃飯。店裏做活動的時候,他會給我他的咖啡店和飯店的招待券。我知道他的生意越做越大。”
女人看了看資料,“從他四年前回國後,他就開始在本市投資。似乎他在哪投資,你就在哪兒啊。”
許諾回以她一個從容的笑,“這只是巧合罷了。再説當初是我先到這個城市上大學的。”
女人丟下資料,抱着手靠進椅子裏。男人嘆了一口氣,説:“許小姐,我們正在調查歐陽烈的一些商業活動和資金來源。你有什麼看法?”
許諾説:“我不會妨礙司法活動。我告訴你們的都是實話。”
“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什麼都不讓我知道。”許諾説,“他説這是男人的事,我只用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女人忽然問:“你還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叫秦浩歌,是不是?”
許諾沒想到他們會問到這個,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是的,我們從小就認識了。”
“他現在在檢察院工作,他的女朋友是黃法官的女兒,這個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的工作。至於黃小姐,我也見過,但是我對她的家世並不清楚。”
女人譏諷,“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是啊。”許諾冷笑,“我知道的的確不多。”
“聽説秦浩歌的前女友,同時也是你的好朋友,死於流產中的意外?”
小曼。
許諾臉沉了下去。
“又聽説,那位小姐,和歐陽烈也有過曖昧?”
許諾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據我所知,他們兩個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
“是嗎?”男人問,“秦浩歌帶頭調查歐陽烈,不是因為他們有舊仇,就因為歐陽烈對那位邱小姐始亂終棄?”
“浩歌帶頭查歐陽?”許諾可沒想到這點。雖然她得到過秦浩歌的提點,但是她沒想到他們倆會短兵相接。
女人滿意地看到她變了色,“你估計也是不知道這個吧?”她故意把“不知道”三個字咬得很重。
許諾説到:“我認識的秦浩歌不是這麼感情用事的人,他不會以公謀私。邱小曼和歐陽烈關係很一般,小曼的悲劇也不是歐陽烈造成的,秦浩歌完全沒有必要去針對他。而且小曼已經去世了,我們應該讓她安息!”
訊問陷入死角。兩名幹員交換眼神,然後起身出去,也沒有告訴許諾該怎麼做。許諾只有假設詢問到一段落,耐着性子在房間裏繼續等待。
這一等,幾乎等到快睡着,終於又有人走了進來。那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西裝,戴着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許諾當他是領導,忙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家?”
男人立刻説:“許小姐,我這就是來接你的。”
“你是?”
“我是歐陽先生的律師,姓王。”男人一邊説,一邊帶着許諾出了門。
許諾糊塗了,“王律師?怎麼都需要出動律師了?我身上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不!沒事!”王律師安慰她,“是歐陽先生知道你被帶走了,叫我過來接你。”
許諾一聽,立刻追問:“歐陽在哪裏?我能和他説話嗎?”
王律師帶着許諾上了車,取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然後把手機遞給許諾。
電話很快接通了,那邊傳來熟悉低沉的聲音:“許諾?”
許諾那一刻有種熱淚盈眶的激動,她的聲音裏帶着哽咽,“烈哥,你在哪?”
歐陽烈温柔地説:“我在很遠的地方,我有點事要忙,所以不能來看你。”
“他們到底想要什麼?”許諾問。
“他們想證明我幹了我沒幹的事。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有解決辦法的。現在你要做的,就是照顧好你自己,知道了嗎?”
“烈哥,我能去見你嗎?”
“現在恐怕不能。”歐陽烈苦笑。
許諾低語,“我很擔心你。”
歐陽烈沒有迴音。
許諾説:“我很好,你放心。”
“王律師很可靠,會安排好你的,最近你好好待在家裏,哪裏都不要去。”
林天行,這傢伙靠在車邊,正低頭玩着手機。
“林公子。”許諾咬牙切齒。
林天行急忙收起了手機,嘿嘿笑。“來啦?走吧!”
“不了。”許諾拒絕,“我還要趕工,你去了我家,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東西交出來,咱們各回各家吧。”
“怎麼可以這樣?”林天行叫起來,“我大老遠的夜半三更地跑來找你,你連家門都不讓我進?”
“你還知道現在是夜半三更啊?”許諾打了一個一平米的呵欠,“心意我領了,真的謝謝你了。我今天真的很忙,也很累,沒辦法招待你。不是有夜宵給我嗎?”
林天行賭氣道:“不讓我進去,我就不給你。”
許諾終於不耐煩,“無所謂。”説完轉身就走。
“許諾!”林天行大聲喊道,“你怎麼這樣?敷衍一下我都不行嗎?”
許諾快哭出來了,“林公子啊,你要逗着我玩,也要看時機好不?現在半夜一點,我還有一大堆活沒做完,今晚能不能睡都不知道。你就不能行行好,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
林天行叫道:“我並不會打攪你,我來看你也是想讓你放鬆一下。看,我給你帶了檸檬慕司蛋糕,你喜歡的口味。”
“謝謝!”許諾嘆了口氣,“只是你每次來,哪次不是鬧的天翻地覆,讓我做不成事?這次的活明天就要,我真的沒辦法。”
“我可以保持安靜!”林天行立刻保證,“我在你旁邊看看書,或者乾脆睡個覺。”
許諾問:“那你為什麼不回家看書睡覺呢?”
林天行被問住了。
“天行,謝謝你。”許諾接過了蛋糕,“真的謝謝你。明天等我交差了,我請你吃飯。”
林天行忽然問:“那以前歐陽烈還和你住一起時,你又是怎麼工作的?”
許諾一愣,“他……我們……他不會打攪到我。他和你不通。”
“怎麼個不同?”林天行追問。
許諾一時詞語匱乏,“他,他比較安靜……他看看電視,看看書。”
林天行笑着:“我還不知道他也看書。”
許諾眉頭一皺。“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其他意思。”林天行説,“是你説他是混混頭的。”
許諾啪地一聲將蛋糕頓在車前蓋上,“他是,十年前是。他現在是一名成功的民營企業家,所有一切都是他雙手掙來的。他看書,他不但看書,他還有正經的學士文憑!你憑什麼瞧不起他?”
林天行不免有點惱羞,大家都又累又氣,場面繼續失控,“我哪裏瞧不起他?他是實業家,我是二世祖,爹都還不是親的。他有個親爹,你敢説他就沒沾過他親爹的好?”
許諾的怒火終於轟地一聲點燃了,“好!我雖然不知道他生意上的事,可是我想他爹是幫過他的忙。那又怎麼樣?誰家父母不幫子女的?他要靠着他爹活,他現在早就跟着他爹一起倒了!林天行,你説這樣的話,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林天行也不示弱,“你會這樣看我,那是因為你待我和他本來就不公平。如果今天是他給你送東西來,你也這樣把人趕走?”
“如果是歐陽烈,他根本就不會不識趣地非要進我家,他見了我就會走!”
“我不識趣,真是好心被當做狼心肺!”林天行大手用力一揮,蛋糕啪地掉落地上,摔成一團面泥。
許諾的臉色被路燈照得像鬼一樣難看,她忍了又忍,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説:“我謝謝你關係我,給我送東西。我真的很累了,我還有工作要做。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沒再看林天行,轉身往大門裏走。
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天行追上來,將她拉着轉了一個身,用力抱住。許諾嚇了一跳,急忙推他,可是林天行把她抱得死死的。
“你和我説實話,”林天行在她耳邊問,“你喜歡的是不是他?”
許諾像是被突然扇了一記耳光,大腦裏一片空白,所有台詞都失蹤無影。
他?歐陽烈?
許諾無言,不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而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林天行捧起她的臉,“諾諾,你看着我,看着我。”
許諾茫然地把目光轉移到他的臉上。俊秀的眉目,深邃的目光,裏面的深情,她不是不懂的。可是……
林天行的額頭抵着她的,低聲説:“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我不會放棄的。我相信,我更適合你。你也要相信我。”
許諾依舊沒有説話。
“回去吧。”林天行温柔地説,“回去休息了吧。工作永遠沒有做得完的時候,身體要緊。我明天來接你上班。”
許諾下意識想拒絕,可是想到兩人才吵了一架,不能再把關係惡化了,這才點了點頭。
她慢慢走回小區內回頭看一眼。林天行還站在車邊,注視着她的離開,見她回頭,笑着揮了揮手,路燈照耀在他雪白的襯衫上,折射起一層光芒。
她不免覺得有幾分欣慰。
話雖這麼説,許諾還是加班到快四點才把工作做完。上牀後,似乎眼睛只是一閉,鬧鈴就想起來了。
她頂着又黑又腫的眼睛搖搖晃晃地下樓去上班,果真看到林天行的車停在樓下。
車身凝着一層霜氣,林天行還是昨天那一身衣服。他的笑容如晨光一般清爽燦爛,可是也有難掩的疲憊在裏面。
“你沒回家?”
“回家太遠了,我就在車上湊合了一下。”林天行笑着拉她上車,“來,豆漿和油條,還有你喜歡吃的芝麻油餅。”
許諾喝了一口熱乎乎的豆漿,終於緩過一口氣來,“何必呢?你今天也要去上班的啊,休息不好很累的。我今天交了作業就可以回家睡覺了,你呢?”
“沒事,我是總經理,我可以關上門在辦公室裏睡一下嘛。”林天行開着車説,“最近新招的人辦事都很麻利,我不需要怎麼操心。一會兒你回家前給我打個電話,我送你回來。”
許諾笑,“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你要有這份伺候人的心思,以後有的是機會。”
林天行也不再爭辯什麼了。
他們到了公司樓下。許諾道了謝,解開安全帶要下車。林天行忽然伸出手來按住她。
許諾疑惑地轉過頭去,林天行臉就已經壓了下來。許諾微微一驚,把頭稍微一側,那個吻印在了嘴角。
林天行哀怨地説:“嫌棄我沒刷牙嗎?”
許諾撲哧笑了,“別鬧了,我上去了。”
林天行深沉地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還是放開了。
許諾看着他的車開走了,才鬆了一口氣。今天氣壓很低,空氣潮濕,她覺得憋悶,出來一背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