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知道自己這場病的真相後,如茵便決定了要把兒子的身世告訴他知道——宗巖不能再留在吳家了!
自己臨走之前,得把兒子交還給逸之!
只是,她不知逸之在前方的情形怎樣了?因為,就算在山城,她也聽説了:南邊的仗打得很激烈!逸之他現在在哪裏啊?
正好,奶孃意外捎來了逸之寄來的一封信。如茵抑着狂跳的心,先看了看下面落款的日期:信是一個月前他和鴻飛一齊趕南方後寫來的。
這段日子,宗巖覺得,自己真像是活在煉獄裏一般煎熬!
雖説平時又是刀槍劍戟、又是拳腳功夫的,可是,漫説是除掉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就是小貓、小兔,甚至小雞、小鳥的性命,他也從未害過一個啊!
雖説是自己親口吩咐下的事情,可是,當他聽説“廟裏的那個人,已經被劫殺在山道之上”的話時,宗巖仍舊嚇了一大跳!
殺一個人,竟然這麼簡單?
當宗巖把一百多塊的另一半酬金交給幾個毛賊時,一顆心已飄呵飄地,覺得虛落透了!他沒有料到,在他認為自己替吳家完成了一樣使命之後,隨之而來的,竟然會是這般疚愧和不安!
那個人,那個活生生的、有着一臉慈祥之笑的人,那個有着超然風範的人,果真死了麼?果真是自己花了大錢僱人殺掉了麼?他……真的罪當至死麼?
兩天之後,他通過旁人之口,到後山的玄中廟裏打聽了一番:那個姓梁的道士下落不明。而且,好些日子都不見他的影子了。
他終於相信:那個人確實已經不在人世了!
而一種巨大的惶恐突然就像一團滾地而來的黑雲撲頭壓來:天哪!人命關天啊!
他無法排斥緊隨而來的、越來越大的恐懼感!這些天裏,他的眼前常常會浮現出那個人慈愛的微笑、深情的目光,還有他那一臉寬厚、毫不在意的神情。還有,他那令人心動的聲音!他無法摒除這種幻像,無法掙脱這種恐懼!更無法禁止那個人進入自己白晝的幻想和夜晚的夢寐!
他因之而寢食不安、心慌意亂!每到深夜,只要一合上眼睛,他必然會看見那張慈愛的、微笑的面孔……
他很快消瘦下來,心內虛脱得難受,揹着人還會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
只有當他陪在孃的身邊,孝敬娘、服侍娘時,可怕的幻覺才略有鬆緩……
兒子這段日子來瘦了許多,整天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如茵當然不會感覺不出來的,卻只是懶懶地、總也不大理睬於他。
宗巖望着孃的神色問:“娘,你怎麼對兒子冷冷淡淡的,兒子什麼地方讓娘不高興了麼?”
如茵卻冷冷一笑:“你能有什麼讓我不高興的事?難道,你還會殺人害命不成?”
宗巖的臉一下子蒼白起來!莫非,娘什麼都知道了麼?
如茵望了望兒子那張消瘦下去的臉,決定就在今晚,把所有的真情告訴他知道。
時光,已不容再這般耽擱下去了——
“巖兒,你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娘有件事兒,今晚該告訴你知道了。”
宗巖不禁緊張起來。他惶惶不安地坐在孃的對面,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孃的臉色。
“巖兒,這件事,已經藏在娘心裏整整十七年啦!今晚,娘該讓你知道真情了!”
宗巖原以為娘知道了那件事,要好好教訓自己一場的。誰知,娘跟自己説的,竟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不禁滿心好奇地坐在那裏,一雙明淨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孃的臉。
“巖兒,你把娘給你的那把寶劍拿過來。”
宗巖趕忙起身,把自己隨手掛在畫屏上的寶劍取下,雙手遞了過來。
如茵接過寶劍時,眼中頓然噙滿了淚水。她用蒼白而瘦損的手兒,久久地撫摸了一番劍鞘,將自己蒼白的面額輕輕地貼在劍鞘上,微微閉着眼睛,久久地一動不動。一縷長長的鬢髮滑落下來,垂在劍鞘之上。
宗巖驚異不已。卻沒有説一句話。好一會兒,如茵才抬起臉來,手撫着劍鞘,似在撫着七絃琴一般,問道:“巖兒,這把劍,你佩有好幾年了罷?你知不知道,除了雕有‘欽賜’兩個字外,這劍鞘上,另外還刻有什麼字?”
宗巖大睜着兩眼:什麼?這劍鞘上還另有兩個字?他怎麼從未見過啊?
他急忙湊到娘跟前,在孃的指點下,細細地辨認了一番——在劍柄處的鞘稜上,就着燭光細看,果然有兩個指甲蓋兒大小的篆字!乍一看上去,倒仿如雲朵水浪雕花一般,所以他從未留意到。他眯起眼睛辨認了好一番後,才抬起臉問:“好像是‘梁記’二字?”
如茵的淚水一下子滾跌了下來!
宗巖卻怔在了那裏!
如茵擦了擦淚:“這把劍的真實來歷,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其實,這是一位康熙年間得中武舉的梁家先祖,因及時救駕,保護大清御邊主帥不死,凱旋歸後,雍正皇帝欽賜梁家先祖的寶劍。”
宗巖問:“哦?這位武將姓梁?他是哪裏人氏啊?”
如茵沒有回答他,卻兀自珍重萬分地撫着劍鞘上的那兩個字,沉浸在遊思之中……
“娘!”宗巖在一旁催促道。
如茵道:“光緒十幾年間,這把寶劍才傳到了梁家的第五代後人梁逸之的手裏……”
宗巖急切地問:“娘,這位梁逸之是做什麼的,現在哪裏?這把劍為什麼會到了孃的手裏?”
“梁逸之祖居山城白坪。十七年前,他和他嵩陽書院的兩位同窗,也就是你如樺如松兩位舅舅,一齊進京投奔你舅公。途中,他就用這把寶劍,從一個強盜的馬背上,救出了這一姑娘。從此,他們便開始相愛……”
宗巖的臉色一下子剎白起來!他的心裏咚咚地劇跳着,腦袋一時也轟轟地作響起來,覺得自己如在夢中,迷迷朦朦地,卻又有些似悟非悟!
“後來,京城突然發生了一樁大事:光緒皇上變法失敗,逃回山城的梁教官也被官府抓到大牢。幾天後,突然暴斃獄中……”
如茵已經喉塞語咽得説不出話了!
宗巖只覺得全身發冷。他恐懼地抱着娘:“娘!你説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啊?”
“當那個女子決心以死相報她的愛人時,卻意外發現自己腹內已經有了梁教官的孩子!”如茵繼續説道。
宗巖失聲慟哭起來:“娘——!”
如茵緊緊地摟住兒子,泣不成聲地説:“姑娘為了保住愛人的骨血,苟且偷生,嫁給了一位富家公子。這位公子原也是一位善良寬厚的人,明知姑娘懷的並非自己骨血,可對孩子卻視如己出。後來,公子也因病亡故……幾年前,又這位女子意外得知,原來,梁公子竟然還活在世上……”
宗巖趴在桌上,早已悲泣得直不起頭了!他的臉早已沒有血色!他的兩手死命地揪着自己的頭髮,滿臉的珠淚迸濺着!驀地,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森人地死死地望定孃的臉:“娘!你告訴我,這位梁教官他,他究竟是誰啊?”
如茵大聲道:“你道是誰?你以為他是誰?玄中廟梁圓夢法師就是你的親生父親梁逸之!”
宗巖直覺得一聲暴雷“轟”地一聲炸響在了自己的頭上!他大叫一聲:“不!不……”
可是,他的聲音漸漸虛弱。他隱隱覺得,自己已經靈魂出殼,正向着無底的深淵墜落、再墜落……他恐懼已極……
他迷迷朦朦地回想着那晚的情景:原來,你是我的親生父親!怪不得兒子第一眼看見你,一下子就被你那高貴的英威深深折服啦!
天哪!原來,我殺了我的親生父親!
滿臉珠淚的宗巖驟然全身抽搐、手足發涼起來。他聽見自己滿頭轟響,驚恐慘厲地痛叫了一聲“爹呀……”隨着“撲嗵“一聲跪在地上,死命地抓着孃的胳膊,絕望地哭喊着:“娘啊娘!你……你怎麼才告訴兒子啊?你可害苦兒子了啊!”
宗巖一面哭着,一面全身發抖地雙手平端着梁家的祖傳寶劍,迎着屋門,對着黯黑的夜空喊道:
“爹!孩兒對你犯下了滔天大逆、萬劫不復之罪!”突然,珠淚迸濺的宗巖驀地從劍鞘中一把抽出寶劍,高叫一聲:“爹!不孝兒宗巖隨你來啦!”寒光一閃,宗巖手中的寶劍驀地直向自己的頸上橫去——
如茵手疾眼快,一把擋住,厲聲喝道:“做什麼?你爹……他根本就沒有死!”
“娘!你還來騙我?我是一個不仁不義、殺死親父的孽子!一個永世也不得超生的孤鬼!娘!兒子只求娘在兒子死後,把兒和爹埋在一起,讓我變牛變馬,永生永世地服侍我爹罷!”
如茵哭道:“你若殺了你爹,娘還能活到今日?!”説着,她就從枕下取出逸之的那封信來,遞給宗巖。
宗巖兩手抖着看了信後,竟然愣在那裏好半晌!最後,突然一臉淚水地呵呵傻笑起來:“娘?這真的是我爹的信?娘!你説,我怎麼那麼傻?那幾個山毛賊子,怎麼會是我爹的對手?咳!我生是被他們騙走了三百塊大洋!娘,我真是太傻啦!”
宗巖又是笑又是哭地兀自絮叨着,一邊擦了擦了滿臉的鼻涕眼淚,一邊拉着孃的袖子:“娘!我真是太傻啦!”
知了自己出身真相的宗巖,立馬就急不可待地和娘商量:和娘一起,立即動身南下尋找親生父親去!
如茵撫着兒子的頭髮,想到從今往後,自己將撒手而去,他們爺兒倆個縱然能從此團聚,可是天涯海角、萍飄篷轉地,爺兒倆的熱冷飢飽又有誰來隨時照管時,一時禁不住又是肝腸俱痛起來!
她拉着兒子的手,強忍着淚:“兒子!看來,娘這病,眼下是不能和你一起出門了。你聽孃的,你一個人先去,等娘稍稍好些,你們爺兒倆再回來接娘一同走就是了!”
宗巖急得什麼似地搖着孃的手:“娘,你是怎麼啦?我和我爹之間,差一點沒有成終生遺恨!如今,總算蒼天有眼、神靈佑護!我們一家三口總算可以團聚了,你反倒猶豫什麼啊?”
如茵淚流滿面地説:“兒子,娘這身子,真的不能出遠門。”
宗巖急得直嚷嚷:“娘,你不和我一起去,我又如何面對我爹?”
如茵見兒子這般執著,心下更是着急:自己這病,一天重似一天了,巖兒若知道自己不久於世的實情,恐怕更會被絆得走不成了!
“巖兒!娘並不是不想跟你爹早日團聚啊!娘身上這病,一天到晚地,又要吃藥、又要請大夫,如何能禁得這一路之上的長途顛宕?”
宗巖説:“娘!不怕!咱們一路走、一路看病。聽説南邊有洋人開的醫院,哪怕病長在肚子裏也能治好的。娘,我就是背,也要把你一路背到南邊去,咱們一家團聚了,你的病也就會好利索了!”
見兒子如此掛牽自己,如茵一時摟在懷裏:“巖兒!我在家裏先養着身子,等你和你爹打勝仗了,那時再衣錦榮歸地回來接我,讓娘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走,豈不更好麼?”
宗巖問:“娘!你究竟得的什麼病啊?你果然病勢重的話,此時也正需要兒子在身邊服侍,兒子又如何能離得開你啊?爹若問起,豈不罵死我?娘,就算有病不能走路,我們出門也是僱馬租車地走,根本不用你下地的。就算沒有車,兒子一路就是揹着你,也能把你背到我爹面前的!”一面説着,一面就要背娘上身:“娘,你若不信,我揹着你在院子裏和後花園子跑一圈兒,你看看兒子能行不能?”
如茵聽了,不禁露出苦笑:兒子如何知道?自己漫説是不能走,就算好好兒地,能走能行,也不能再走出這吳家大院了!
她正色道:“兒子!你已經十六歲了!難道不知,孃的病是小事!你爹他在前線需要你才是大事!你得早一天動身才是。你若真有大孝之心,就聽孃的,趕緊上路!你爹他一個人在那邊,身邊連個照應的親人都沒有!你得早一天趕去,替娘照應你爹才最緊要!而且,就是走,也不能讓外人知道你是找你親爹去了!不然,娘在山城,如何還能平平靜靜地養病做人?所以,要走,也必得走的像是失蹤一般。娘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去。你不想想,從山城到南方,中間又是翻山又是涉水,風餐露宿地,不知得多少日子!與其讓娘因顛宕而死在半道兒,何如娘待在老家好好地治病。等天下太平了,你們爺兒倆回來接我豈不更好?你難道不知‘自古忠孝難兩全’的道理?你一定要做你爹那樣胸懷天下、有雄圖大志的男人!真正的男兒,國家的事,從來都是頭等的大事啊!”
宗巖見娘心意已定,覺得自己那一顆心如被人撕成兩半一般痛楚:一半懸着娘,一半掛着爹!他自小就喜歡讀兵書,喜歡古今忠勇之將,當然清楚“古來征戰幾人還”的道理。父親眼下在南面,槍炮刀叢,隨時都有受傷陣亡的可能!自己遲走一天,也許,此生真的就會連當面叫一聲爹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最終不得不含着熱淚告別了孃親,悄悄動身,先回到白坪老家認祖歸宗,爾後南下尋父……
兒子離開之後,如茵真是從未有過地輕鬆!
心思篤定,只等着解脱的這一天到來,等着涅槃的日子到來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解脱啊!
自己若毅然離開吳家,便是對子霖的不仁;告知宗巖出生的真相,是對吳家的不義;若不離開,又是對逸之的無情!自戕生命,更是對父母的不孝!
如今好了,她總算可以還生路於宗巖;還兒子於逸之;還節烈於子霖;也還寧靜於自己了。
雖説明知自己很快就要去了,畢竟小弟眼下已長大成人、娶親生子,二老終算有所支撐了。從此,在這個紅塵人世,自己再沒有什麼可牽腸掛肚的事了。
來世,自己終於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去活了。
她因而反倒暗暗感謝吳家大哥:其實,正是他這般做,才幫助自己徹底了卻了一樁前世的業果、今生的業債和來世的業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