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他們並沒有誇大,這的確是兩匹其快如風,其疾似箭的好馬,仇恨沒有追,以他的坐騎性能而言,是決然追不上人家那匹馬的,而他本人也不見得有把握一招以內擺平對方——設若對方要逃,不錯,他只有一招下手的機會。
怔楞了片刻,他終於嘆了口氣,策騎上道。
一路上,他在想,這兩個不速之客會是藍湖什麼身份人物,他們消息怎會如此靈通,對於藍湖的人,除了四老、司馬長雄之外,就只有艾惠玫和她身邊的幾位婢女。
看情形,藍湖還有“百毒門”的餘孽,並不象四老所説的全部撤走了,而且,這股潛勢力還不小……。
不管怎麼樣,仇恨至少體會到一點——藍湖從此堪憂了。
一路上,仇恨有了驚覺,行動之間異常小心,他不但隨時注意周圍的情況,儘量掩隱本身的行蹤,並且常常繞着圈子走路,東彎西拐,倏前倏後,以他可能做到的各種方式來回避可能的追蹤者。
終於,他找到了“九槐莊”。
找不着“九槐莊”那九株交疊或是穿插的槐樹,這大概已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了。
一路上,十分平靜,再也不曾發生任何變故。
好象那些隱於暗中,處心積慮的“百毒門”的人,業已忘懷了這件事,或者,由於自己撲朔的行蹤使他們走入了岔途。
這裏叫“虎頭溝”,距離艾惠玫所提線索,那第一個目標“石家寨”,只有三十多里的路程。
三十多里,策騎狂奔,至多也只是半個時辰的耗費而已,眼看着目的地就朝鼻尖湊近了!
迄邐蜿蜒於荒原中的一條幹溝,寬約丈許,溝沿疊集着風化了的層石如士,黃黃褐褐的,灰灰黑黑的。層石的間隙裏雜生着野草,溝底凹凸不平的似凝覆着一片乾涸了的泥漿,看不出任何“虎頭”的象徵來,然而,這裏就叫虎頭溝。
奔騎向前,乾溝最寬闊的橫面便切過道路,好在築有木橋一座,人馬可以從木橋上面通行。
當擂鼓也似的馬蹄聲敲擊在橋面上,滾雷般往前捲動時,耳中聽着橋下空洞的回聲,仇恨的鼻子卻也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種嗆鼻的氣味,象燒焦了什麼東西,又似點燃了硫磺一類的物質,帶着點辛辣,刺激着嗅覺,雖然氣息是輕微的。
腦海裏閃過了一抹靈光,仇恨的反應就如同心念的初動,他雙臂猛振,人已衝向空中,凌空倒旋,暴瀉向後。
幾乎就在他腳未沾地的剎那,一聲“轟”然巨響倏而傳揚,整座木橋隨着這聲巨響,卷裹在一蓬烈焰的濃煙中進升向天,又四散紛飛,而大地一震,熱浪排湧,空氣裏瀰漫着一股強烈的火藥味,能把人窒息暈倒。
本能的順着這突起的震動滾跌出去,仇恨倒卧於地,良久不動,每一呼吸,全是薰心嗆肺的煙硝硫磺氣味,那種凝膠似的炙熱浪潮,更似將他周身的毛也也裹罩住了……。
半晌,他緩緩站立起來,先檢查自己的身上——還好,除了滿頭灰土,毛髮表皮略有灼傷之外,就只有衣袍破裂了幾處,其他尚無大礙。
有些徵仲地望着前面那座業已消失的木橋,仇恨不禁暗呼僥倖,木橋全被炸散了,只有幾節烏焦黑煙的長短木樁還悽摻的豎在那裏,周圍幾十丈方圓,皆是散碎拋置的木板,以及塊塊紅黑交雜,撕裂般的血肉——那是仇恨的坐騎。
尚有嫋嫋的煙硝在飄漾,尚有嗆鼻的火藥氣息在浮動,但是,就沒有人影,除去仇恨以外的人影。
然而,這顯然是人為的陰謀!
多毒多狠的一條詭計,他們真是要趕盡殺絕,令仇恨煙消雲散、死無葬身之地!
向四周搜視了幾遍,仇恨卻未能發現什麼,好象這一切乃是自然形成一樣,好象那座木橋恰好就在這個時候爆炸而已。
輕拂着衣袍上的灰土,仇恨來到溝邊,這裏,也一如變異之前,只是溝底有了掀震後的斑剝,增加了一些欲碎的木板及勉可辨認購焦黑肉塊。
那匹可憐的,飽承辛勞奔波之苦的馬兒啊!……
咬咬牙,仇恨掠過乾溝,毫不因為炸橋的詭謀而影響他前往“石家寨”的決心。
如今,只有靠他自己的兩條腿了。
好在他很習慣,他這兩條腿,原就跨越過荒野羣峯,寒漠疊嶺,這本來就是一雙受得起千里奔波跋涉的腿。
他目不斜視地奔往“石家寨”,實則他在行動之間凝神聚意,全力貫注,一路上絲毫不敢松怠,他知道對方不會輕易放他過關的,越是將達目的地的這段路程,會越發兇險。
飛躍着,奔掠着,他提住一口氣,騰起縱落,宛如一頭鷹隼,一抹流光,快得只見影幻如風,瞬息裏已是巷飄老遠……
很快的,他已趕出了十里路。
至少,十里路的過程中,沒有再出差錯。
前面是幾座土丘,零落地分佈在大道的兩側,土丘上生長着矮小的野松,風吹聲動,隱隱然意味着險惡,似乎有着不妥。
仇恨業已憋了一口怨氣,他雙目盈煞,面寒如霜,來近土丘分佈零散的這段路面上,他故意緩下身形,放慢腳步通過——他一心想把可能的埋伏者引現,然後加以狠殺痛殲。
一座座巨墳似的土丘,那麼陰森森的突聳在地面上,宛如一個個龐大的,帶着沉寂邪惡及惡作劇意味的怪異的頭顱,而野松搖晃得統統有聲,更似發出那種沙啞得彷彿欽泣般的譏笑,這樣的情景,不止透着兇險,尤且顯示着極端的沉鬱與懾窒,令人興起非常憎惡又忑忐的感覺。
仇恨怒火滿腔,但表面上卻冷水如昔。他從容地向前走,目不斜視,嘴唇緊閉,甚至雙手的擺動也頗有韻律,其實,他早已集中了全身功力,提足了精神,只要周遭稍顯異狀,他已打定主意不叫對方有還手的機會,他要一擊之下便追奪對方的生命。
金龍赤火劍靠在他的右腕肘上,冰涼冷硬,他弓覺得劍身在隱隱地跳動,在輕輕地震顫——象是一頭飢餓猛虎,一條幹渴的蛇,只要拘束一去,便會迫不及持的脱射於袍袖掩遮之外,齧肉吮血!
但是,預料中的變異竟然沒有發生,他平平靜靜地通過了這片險地,除了風吹草動,除了他心頭的疑惑,未曾發生任何意外。
回過頭來,他又微覺迷惘地打量着他方才行經的所在片刻,搖搖頭,他感到十分寬懷地灑開大步繼續走去。
心中的負擔頓輕,不僅步履輕快,連周身的肌肉也因由緊蹦而散軟,不覺有種懶洋洋的倦意,他在盤算,這遭“石家寨”之行,不知將掀起何等血腥!
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狙擊的發生便宛如突起的旱雷——令人措手不及,又帶着暴煞凌歷,雷霆萬鈞之勢。
道路兩旁的曠地中,原本是並不平坦但卻一眼分明的地形,視野廣闊,掩蔽不住什麼,然而,就從地面的下方,一個事先挖好的淺穴裏,一片土堆雜草為掩飾的薄木板,猝然掀揚,一條人影暴竄而起,隨身閃耀着白刃的寒光,自後撞擊向前。
仇恨驀聞音響,身形斜偏,視線瞥及,已被那抹森森冷芒眩花了雙眼,危急之下,他猛的迎向刃鋒刺來的勢子,右腕上揚,“嗆”聲金鐵交接處,他的左掌已將對方劈了個跟頭。
路邊,又是兩塊偽裝木板飛拋,灰土與草屑濺散飛舞裏,另兩條身影躍自淺災,疾若鷹隼般撲到,一個人一柄大砍刀,左右合斬,狠削狠切!
“金龍赤火劍”便將兩次流射並連成一抹橫接的光帶,兩人兩柄大砍刀“當”的一聲,分左右齊齊盪開,“金龍赤火劍”的鋒刃已在同一時間裏進出於這兩個狙擊手身上的同一部位——胸窩。
“嗷……”
“哎喲……”
鮮血赤淋淋進灑,嚎叫聲裏,兩名狙擊手全彎腰弓身地倒翻出去,那原先被劈倒在地的漢子卻猛一挺身,凌空躍起,人和他的“三尖兩刃刀”一起衝蕩!
仇恨的身形倏然左右晃動,動作之快,象是他根本沒有挪動過半劍一樣,對方強悍的下撲之勢力立即落空,那人好歹毒,擰腰措步,刀刃回掃,打橫反斬過來。
這時,仇恨早已鬼魅般貼上了敵人背後死角,當對方的刃鋒回斬,也是他的“金龍赤火劍”十一次透人那人背脊,又是十一次拔出的時刻。
狂號着,那人往前撲撞,連連翻滾,每次的滾動,地上便印下一灘殷赤的血跡!
那麼快,又那麼毫無徵兆,在破空的鋭風尖嘯甫始入耳之際,仇恨才發現七道冷芒到了腰際。他斜着蹬躍,右手伸縮如電,青瑩的光焰彷彿電火掣閃,擊飛了七道冷芒中的災道,仍有一溜“嗤”聲穿過他的袍袖,遙墜向遠處的荒野裏!
那是七枚小指祖細,長只兩寸的“鎖骨釘”,入肉透骨,最為霸道陰狠的幾種暗器之一。
仇恨即順着暗器射來的方向暴掠而去,三丈之外一塊以雜草掩蔽的地面正在微微額動,道路兩邊又象被憑空揭翻了地坑也似,“砰砰”連聲裏隨着塵土的飛揚出現了八個凹坑,八條人影宛若隨地層下鑽出來的鬼魅,沾着滿身的灰沙,凶神惡煞般合圍過來。
那樣酷厲的神色凝布在仇恨的臉龐上,他凌空倒翻,對準一名手舞雙斧的大漢飛射疾撲,當那名大漢怒叱着揮斧來拒的瞬息,他撲掠的身形突然硬生生折回——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折回,青光流燦,那握劍他的漢子已經尖叫着摔出,摔跌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拖着遍地瘰癘的腸臟。
一條“七節鞭”呼嘯臨頭,仇恨的劍尖不向敵人的身體攻擊,只是突然以上磕的角度精確至極地撞擊鞭頭,於是“七節綱鞭”突然失去它的既定方向,似一條發了瘋的毒蛇,反轉疾射,尖鋭的鞭頭,便深深插進它主人的胸膛,強大的反撞之力,更將這位持鞭的主人碰跌五六步遠。
狂吼着,兩個體形魁梧的大漢不要命地衝上來,一個用雙錘,一個使雙匕首,輕重不同卻同樣是可置人於死地的同樣傢伙,潑風飄雪般捲到,仇恨身形旋飛,隨着這陀螺似的轉動,他的四周恍若滾亂——圍劍輪——閃掣的、無差的,可以任意調整其刃齒長短的刀輪。
兩柄匕首和兩柄銅錘分成四個方向拋上了天,此外,還有一塊決、一條條奇形怪憂的血肉,宛如被幹百斤巨斧剁斬一般同時上場。
那可是些鮮嫩的,活生生的人肉啊!
一根齊眉棍便在此際奮力砸向仇恨劍輪欲收的一剎空隙裏,仇恨背對着砸來的棍子,連人帶劍幻為一抹經天的虹光,彈掠至五步外那個正待衝近的黃臉大漢跟前,紅光略沾即起,黃臉大漢一對“手鈎子”拼命揮戳,卻次次戮空,只是眨眼的頃刻,這位仁兄猛的將身體扭曲,一頭栽問地下,——求生的機會,在搏殺裏往往是稍縱即逝的。
砸空的“齊眉棍”堪堪再度舉起,執棍的人卻駭然發覺仇恨已站在棍頭之上,這人在驚恐中正不知是棄棍還是揮揚好,仇恨已貼着棍身似溜滑梯一樣一溜而下,但見他身形着地,“金龍赤火劍”的刃鋒也拔出了那人的胸口。
遲疑,乃是拼鬥的過程裏最大的致命傷——仇恨十分了解這個道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尚未學及這一門經驗,是誰説的來着?經驗乃是血汗與生命的積累,有的人不幸,卻只有承受一次教訓的機會。
不似人聲的嘯叫出自那手執雙斧的大漢口中,他貼地滾進,雙斧就隨着身體的滾動而翻飛起波光似的寒彩,仇恨眼神凝聚,卓立不動,在敵人接近之前須輿,他猝而橫躍,一劍閃現,那名大漢貼地的身子驀而上挺,又重重平躺下去,那一劍,正好穿透他的心臟,準確無比。
由人力揮動的物體,其連貫的間隙總有疏密,分的是個寬與窄,快及慢罷了,仇恨要求的便是這一點——他僅須尋找那一劍之薄的縫隙,他的對手實際上已給予他更多的破綻,以這位運斧的朋友功力來説,仇恨已勝任愉快到可以挑選下手的部位了……。
現在,狙擊者只剩下一個人了——至少,露面攻擊的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是個乾瘦焦黃的中年人,鼠眼兔唇,顴骨特別高聳,他滿臉驚怖絕望之色站在那裏,雙手緊握着一柄生鐵鐧,眼下的肌膚抽搐得把眼都扯斜了。
仇恨注視着對方,他並沒有悲憫或者不忍的感覺,他深深知道這一類的人,這是屬於狠毒、刻薄、斬盡殺絕的一類,當他們在雙手染血之時,他們或是為名利、為律令、為填恨,卻不會有一絲半點的道義存在,其中也有一些自始至終,對個人的生死表現得似對別人的生死一般無動於衷,但有一些,待輪到自己面對死亡的辰光,便完全沒有屠戮他人時那種狠勁了……。
眼前,似乎便是一個。
仇恨走近幾步,冷漠地道:“朋友,你是在等待一個好時辰麼?”
那人猛的一震,往後倒退,連嗓音都走了調,道:“你休想……想我向你屈服………我會……我會死拼到底……”
仇恨硬邦邦地道:“誰要你屈服?我又哪來這等耐心?對你這等三流無賴,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宰殺淨盡。”
那人嘴唇在哆嗦,拿鐧的雙手在發抖,他近似於嚎般叫着:“姓仇的,你不用賣狂——你的好日子也不遠了……今日我不論死活,總會有人找你算帳,向你討還這筆血債……”
仇恨冷冷地道:“那是後事了,與你再也無關,朋友,你的夥伴們皆已上道先候,你,也就早請吧!”
“格崩”一咬牙,那人也似豁出去了,他半聲不響,朝前連搶三步,揮鐧狠劈而來。
仇恨鄙夷地哼了哼,輕飄飄地倒移一尺,鐧身便擦着他的左邊揮空,那人吼喝如注,一腳暴跳,銑鐧順勢橫翻,動作倒也乾淨利落。
“金龍赤火劍”閃縮指顧,那人踢來的右腳齊踝斬脱,翻揮的銑鐧也不分先後被磕截盪開,仇恨甚至不願再多看對方一眼,劍鋒反飛,那人已嗥叫着撫胸坐倒。
仇恨已經夠慈悲了,以這人剛才那大開的門户來説,他原可以戳上對方三十餘刀,但他只用了一刀——送人走向死亡,他喜歡採取簡捷的方式。
現在,他回頭走向三丈外的地方,他並未忘記尋找那個曾以“鎖骨釘”暗算他的人。
尚未定近,他已廢然止步,那裏,一塊上覆沙土雜草為掩蔽的薄木板已被移開至一窮,露出一個剛夠人體蹲優的淺坑來,當然,這坑裏已經沒有人跡了。
不可否認的,那個以“鎖骨釘”為暗器的人,手法相當高明老到,而且,他選逸的本領也可與他的暗器功力併為比美,都是一樣的來去無蹤,不見徵兆。
仇恨向四周搜索了一陣,並無發現,他不禁有些懊惱地哺哺着:“你等着吧,鎖骨釘,或早或晚,當我再遇見你時,你就會嘗試到你自己暗器的滋味……”
望了路邊及野地上十數具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嚥了一口唾沫,揮拂去衣袍上的灰塵,然後,頭也不回地向來路上走去。
走着,他估量,距離“石家寨”不會太遠了,至多。十五六里吧?雖然是步行,這也是個很近的距離——如果不再出紕漏的話。
約莫向前走了兩裏多路,他看見了路邊一片青翠館子外面築有一間瓦屋,瓦屋的前面,便正對着道路,而屋門是開敞着的。
這一路來的拆騰,也着實夠累了,他便覺得唇乾舌燥,口渴得緊,望着那間瓦屋,他在遲疑着是否需要前去討碗水喝……。
就在這時,瓦屋的門內施施然走出一個提着小桶的人來,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紀,白淨清癯,五宮端正,穿着一件釘有補釘的玄色夾衫,烏黑的頭髮柬以布冠,衣着雖寒倫,但卻透着幾分儒雅的書卷氣,似是個不如意的讀書人。
仇恨與對方打了個照面,正在想算了,那人卻望着仇恨一楞,神色之間顯露着訝異迷惑,可是,卻看得出頗具善意。
仇恨不似笑的衝着那人一笑,匆匆走了過去,他剛剛走出不遠,已傳來那人急促的呼叫聲:“且請留步,這位兄台——”
仇恨站住了,回過身來,靜靜地道:“尊駕可是叫我?”
那位落拓書生的中年人連忙拱拱手,堆着笑道:“不敢,只是剛才在下眼見兄台憔悴倦意,且衣發之上似有火焦痕跡,正自訝異,兄台走過之後,又見兄台肩胛處滲有血跡,痕印宛然,彷彿受創在身,是以不揣冒昧,招呼兄台。有心要請兄台暫且於寒舍稍歇,喝杯淡茶,再由在下為兄台肩上之傷略作診治……”
仇恨笑笑,道:“這敢情好,就怕陌路之交,太過於打擾。”
那人意態懇切地道:“兄台無須客氣,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尤其兄台似乃出外之人,或遭波折,吾輩鄉里在此,聊盡綿薄,也是做人本份,哪裏稱得上擾!”
仇恨走了過來,道:“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人往旁一讓,微微啥腰道:“此即寒舍,兄台請。”
仇恨不再推卻,向前走近瓦屋之內,瓦屋是一明一暗兩間,明間當然是間客廳,顯然也是吃飯讀書的地方——屋角置有一具內疊碗盤的竹櫥,桌上擺有文屋四寶,以及一堆書冊,陳設簡單,但卻清爽乾淨。
那人替仇恨拿過一把竹椅,又斟了一懷茶水端來,歉然道:“蝸居狹小簡陋,倒是怠慢兄台了……”
仇恨笑道:“我不客氣,尊駕就更不須客氣了,得此所在稍做憩息,已是無上福澤,總比荒郊野地乾耗着來得要強,再説,此時此境,又豈是挑揀享受的辰光?在我看來,雖不堂皇,卻是令人感到清靜幽雅呢!”
那人微喟道:“在下三代書香,一介寒士,除了略通文墨,稍識詩書,剩下就是明月在肩,兩袖清風,若非祖上留下這點房地用產,生活都將難以維持,所謂清幽之趣,實乃孤寒之意,只是聊作解嘲罷了……”
讀書之人着不得意,難免都有一肚子牢騷,仇恨不便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下去,他岔開話題道:“尚未請教尊姓大名?”
那人笑了,又拱着手道:“在下真是失禮——在下姓簡,名朝明,簡朝明便是在下。”
仇恨道:“我叫仇恨。”
簡朝明在嘴裏唸了一遍,道:“仇兄不是本地人民吧?”
仇恨搖搖頭,道:“不是。”
簡朝明道:“仇兄尊府是住在——”
仇恨安詳地道:“落籍揚州。”
簡朝明“啊”了一聲,道:“好地方,‘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玉樹瓊花,金粉之盛,遠村秦淮,東南數百漕艘浮江而上,有十里長街及二十四橋之勝。‘曉超恁欄,六代青山卻在眼。晚來把酒,二分明月正當頭’。……揚州的景物太多了,實在是筆不勝書……”
仇恨道:“兄台對揚州景物,説來如數家珍,惜在下江湖草莽,未能領略其情趣。”
簡朝明道:“仇兄太謙了,在下雖手無縛雞之力,對江湖俠士,草莽羣雄之冠,倒令在下欽羨慕名。”
仇恨道:“還是不要欽羨的好。簡兄,江湖道乃是陷人坑,勾心鬥角,波譎雲詭,再加上無盡的血雨風腥,不絕的殺伐拼戮,能把人逼瘋了,尤其是所謂‘俠土’、‘豪雄’之譽,更不易承當,在這個大染缸裏,邪魔鬼祟的角兒來得更多!”
簡朝明不解地道:“跨刀躍馬,傲嘯山林的辰光,該是如何慷慨豪壯,昂揚英發!那種氣吞河嶽,威武蓋世的雄心,又該是如何至大至高!仇兄怎的卻把江湖歲月説成這般可怕又可憎?”
仇恨舐舐唇,苦笑道:“不是其中人,不解其中事。簡兄,隔行如隔山,只是我奉勸你一句話,老老實實的讀你的書是最好不過,別做些不明究裏的憧憬,否則你便上了自己的當了……”
簡朝明笑笑道:“在下只是隨意問問而已,即便在下憧憬江湖生涯,也僅於空想,在下已屬於不惑之年,又如何從頭開始,與人爭強鬥勝去?”
仇恨道:“生不為江湖中人,乃是最值得慶幸的事,簡兄!”
簡朝明問道:“對了,仇兄,你肩上之傷,可是與人較斗的結果?”
仇恨道:“不錯。”
簡朝明奇道:“那傷你之人,一定武功高強,比你更勝一籌了?”
與讀書人談技擊之術,猶如南轅北轍,風馬中不相及,要説也説不清楚,何況其中尚有着一段如此曲折複雜的隱情。仇恨甚至連傷了他的人乃是他數次饒命之人也懶得多講,僅只淡談笑道:“自然那人的功力更勝於我。”
簡朝明似有遺憾地道:“可惜未有機緣容在下目睹這一場龍爭虎鬥,想來定是石破天驚,風雲為之變色的了………”
當時的情況,純屬一面倒的速戰速決,哪來的“石破天驚”、“風雲變色”?仇恨暗歎這讀過幾天書的人幻想力之豐富,一邊道:“江湖上結怨鬥殺,最忌無關之人在旁窺視,這種情形,往往為窺視者帶來無妄之災,而流血搏命之事,也沒有什麼好看之處,實在犯不上找這等麻煩。”
簡朝明訕訕一笑、道:“在下只是好奇………”
仇限想起什麼似的,忙道:“記得簡兄先前説過,要替我檢視身上的創傷,筒兄想是曾習岐黃之術?”
簡朝明拍拍自己腦門一下,笑道:“看在下這腦筋,竟把這等重大之事遺忘了——是的,在下對草藥丹石之性略有研習,醫道方面亦小有心得,只是不算高明,堪堪入門而已,但仇兄肩上外傷,想還能夠醫治。”
仇恨道:“如此,便有勞簡兄了。”
簡朝明道:“應該,應該。”
説着,他來到仇恨身後,輕輕將仇恨沾染着血跡痕印的領襟往後拉開,很自然的,仇恨的身形微微後仰,他的手,便伸撐在椅沿上,距離簡朝明的小腹只有寸許遠近。
查看了片刻,簡朝明又繞了回來,低聲道:“仇兄,你肩胛上的創傷,並不嚴重,只是損及皮肉,未曾波動筋骨,依在下看來似是被什麼指形兵器所傷?”
仇恨笑笑,道:“就是彼人手指頭插進肉裏去的……”
簡朝明模樣似吃一驚,道:“什麼?是被人手指所傷?”
仇恨道:“這不值得奇怪,指功練到了火候,透肌碎骨才只是小成,上乘者足可穿石貫鐵,彈指斃故——幸好我遇上的這位沒有練就此等上乘功夫。”
簡朝明吁了口氣,哺哺地道:“好厲害……真個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仇恨道:“簡兄,我肩上的傷,你能治麼?”
簡朝明連忙點頭,一疊聲地道:“能,能,毫無問題。”
仇恨道:“尚請簡兄即為診治,我有要務在身,不克久留,一待簡兄醫治完妥,就得登程——”
簡朝明道“何須如此急切?仇兄,萍水相逢,也是有緣,正該多做盤桓……”
仇恨道:“天長日久,自有再逢簡兄之時,只待事了,便當專程來唔。”
簡朝明無可奈何地道:“仇兄主意甚堅,出就只好如此了,且請稍坐,在下這便入內調理藥物……”
等簡朝明進入裏間之後,仇恨才想起桌上的茶水尚未動過,他拿起杯子,剛往唇邊湊近,又本能地停下,驚覺地用鼻子聞了聞——是茶水的氣息,毫無異味,接着,他又瞥及一隻小甲蟲正爬於桌腿之下,他以手指沾起一滴茶液,俯身滴在甲蟲頭背上,只見那隻小東西略一掙扎,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爬走了。
仇恨不由暗暗笑起自己來——真是草木皆兵了,遇上什麼事,什麼人,竟都疑神疑鬼,如叫人家看在眼裏,不以為自己發了瘋才怪!
於是,他深深喝了一口茶,慢慢順喉咽了下去,沒錯,茶質雖説未必見佳,卻是道地的茶水。
片刻後,簡朝明從裏間走了出來,手中不但拿了好幾樣瓶瓶罐罐,還捧着半銅盆清水,另外,腋下尚夾有一卷乾淨的白布,真是叫滿懷滿抱了。
仇恨趕忙站起身來,幫着簡朝明接過那盆清水,邊過意不去地道:“實在太麻煩簡兄了……”
簡朝明放下一般物件,又用衣袖拭去額門上的細碎汗珠,笑道:“哪裏話來,能有機緣為仇兄略盡棉力,也是在下的榮寵,只怕火候不到,難令仇兄滿意。”
仇恨道:“不要緊,皮肉之傷,即使弄砸了,也只不過留下一塊爛疤而已,簡兄,你放開手施為吧!”
簡朝明捲起衣油,十分慎重地道:“仇兄越不在意,在下越覺責任重大,且請仇兄坐好,我們這就開始。”
仇恨平靜地道:“我這就準備好了。”
於是,簡朝明就在仇恨後面為他先將領口褪敞,撕下一片白布,沾着清水,開始替仇恨潔淨傷部。
水是冷冽的,簡朝明的動作又十分輕柔,傷口雖受刺激,卻有一種十分熨貼的感覺,仇恨雙手撐在兩膝上,微低着頭,目光正好投在桌上那半銅盆的清水裏。
銅盆裏的清水稍微有些盪漾,浮現着細細的漣漪,一圈連着一圈,一波連着一波,以致把站在仇恨身後的簡朝明面目也搖晃得有點模糊了。
簡朝明低沉地問道:“痛麼?仇兄。”
仇恨不在意地望着銅盆簡朝明中的面影,一笑道:“不但不痛,還相當舒適,簡兄,看來你的手法不差。”
簡朝明輕聲道:“先別誇得太早了,尚未到上藥的辰光,待敷藥包紮妥當之後,你若仍覺舒坦,那才是真正表示在下我的手法不差……”
仇恨把背脊樑挺直了些,仍然微低着頭道:“我早已説過,這原本就是小傷,你儘管醫,再痛也痛不到哪裏去。”
一塊用過了的沾着血污的白布,被拋到地下,簡朝明又撕下一塊新的,他將布浸透了水,再次細心為仇恨洗淨創處,一面語聲安詳地道:“傷口內外沾附了不少灰沙穢物,必須先要洗滌乾淨才能上藥,否則穢物裹在創處之內,不但不易收口,更會引起炎腫潰爛,仇兄受創之後,顯見未曾注意到傷處的清潔……”
仇恨道:“當時滿心氣憤,只顧殺敵自保,哪有時間想到這上面去?況且我有生以來,受過大小創傷不知凡幾,也從未當作一回事,久而久之,挨刀挨剮便習同自然,至於該要如何調理創處方為合宜,就更不在意了………。”
簡朝明一邊繼續動作,和悦地道:“以後如果受傷遭創,仇兄可得記住了,匆使傷口滲入污物至為緊要,受傷之後,若能立刻清洗並加包紮,乃是最好不過,保持傷處的潔淨,醫治起來也將事半功倍,順當得多,一旦有了腫潰的跡象,便較為麻煩,而且極易因此引起其他併發症候,那就大不上算了………”
耳中聽着簡朝明這些近似絮絮不休的嘮叨,仇恨直覺得這位窮酸書生幾乎是沒話找話説了,他慢聲回應着,視線無聊地又投向銅盆中的水面上,然而,在微漾起紋的水光反映裏,他卻驚愕的發現簡朝明映在水中的面容竟然變得如此猙獰,如此兇惡,宛如一個劊子手在揮刀斬頭之前的那種咬牙切齒模樣。
心腔猛的收縮,仇恨還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在暗自琢磨,這會不會是一個施醫者在診療工作之際所特有的習慣反應?人家一番善意,自己可鬧不得笑話……
晃盪的盆水使得簡朝明映照水面的臉孔又變得迷離了,仇恨全身軀肌肉本能的緊繃,四肢百骸也立時貫注功道,有如一頭弓背伏挫,隨時蓄勢撲躍的豹子——但他猶在壓制自己的疑慮,猶在推敲自己的判斷,他再次向銅盆中注視……。
他已經看不到盆水中簡朝明的臉孔,可是,他卻看到一雙手,一隻斜舉着,扁平如刀狀的手,手緣的肌肉鐵青透黑,削鋭宛似刃,而組合成那隻手的肌肉也已不象是肌肉了,更似一片精鋼,一片精銅鑄造的手。
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那隻如刃的手業已舉到了它足可發揮威力的角度,由這個角度到仇恨的頸項,其間只是一剎,而一刻便成千古恨。
就在這要命之前的瞬息,仇恨忽然向後轉頭,口中一邊笑盈盈地道:“對了,筒兄,我想起一件事來………”
盆水中映現的那隻斜舉的手,急速收回,反伸向桌上那捲淨布——這表示那隻手乃有他矯飾的目的,簡朝明的語調仍是那樣親切又温和,不乏半點異狀,道:“彆扭動——仇兄,你想起什麼事,就這麼坐着説便行……”
仇恨頭在轉,人也跟着站了起來,神態怡然地道:“我習慣面對着人説話,簡兄,尤其這件事,更須面對面的講才顯得有意義………”
簡朝明神態依舊一派安適,安適中流露着真摯,帶着爾雅的涵養,他微微一笑道:“好吧,想這必是一樁頗饒趣味的事,且待你説完了,再繼續我們療傷的工作。”
心中不由又浮起一絲迷惘,一絲猶豫,一時間,仇恨甚至再度懷疑自己的視覺與意識的正確性來——那樣猙獰的殺人臉,那隻高舉的殺人手,竟會是眼前這個人麼?這個斯文、和善,誠摯又古道熱腸的讀書人?
人的形態與表情莫非真會轉變得如此快速?人的心意同慾念也真會掩飾得如此完美!僅只俄頃,僅只一回頭的須輿,一個人的形質居然也變成絕對迥異的第二個幻象?
但迷惘與猶豫只是一抹飄忽的煙霧,隨即又被仇恨堅強的理智澄清了,他沒有忘記那麼惡毒的臉孔,更沒有忘記那隻斜舉的手掌,他甚至明白在什麼洋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那樣的掌形——這是一種特具“少陰力”修為的掌功,也有個殘酷的名稱“血刃手。”
顯然,對方在這“血刃手”上的造詣已是極為深厚,能夠做到聚散由心的地步,在瞬息間凝血肉之肌為刃鋒,又可在剎那裏消卸勁道恢復如常。
簡朝明有些詫異地望着仇恨,道:“仇兄,你不是説想起一件事要告訴在下麼?”
仇恨吸了口氣,頷首道:“是的,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簡朝明雙手互捏,微微側着臉孔,擺出一副極有興趣並且等着聆聽的表情:“在下洗耳靜候着了……”
仇恨心中在嘆息着,這真是個天才,無論對方的本領高低,只這深藏不露的一門功夫,業已可稱得上“爐火純青”了!
簡朝明忽然笑道:“仇兄台的模樣,似乎不便啓齒?”
仇恨感喟地道:“確然如此。”
簡朝陽懇切地道:“在下雖系一介寒士,無舉無勇,無財無勢,但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豪雄之流,俠義之屬,兄台外貌謙和優雅,內則剛毅英武,正乃在下傾心擎結之偶像,若有見效,尚請不吝直示,凡能之所及,無不應命。”
就是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個巧飾深藏的人,看他説得多動聽,表情多誠摯,簡直完全跟方才那一剎間的影象扯不上關係,甚至挑剔不出一絲鬥點的瑕疵來,他這時的神態,乃是何等的可親可敬啊……。
破壞眼前這麼一個美好融洽的影象,仇恨覺得是一種遺憾,更是一種歉疚,縱然這是虛偽的,是邪惡的,但卻虛偽得何等至情至性,邪惡得何等慰貼親切!一時間,他不禁興起一抹帳失的感受在心頭……。
簡朝明似乎有些疑惑地道:“兄台?”
仇恨乾咳一聲,苦笑道:“嗯!”
簡朝明忙道:“兄台待要示在下的事是……”
仇恨注視着對方,雙眸的光彩極為柔和,語調也很平靜:“我要告訴你的那件事,其實也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尚請簡兄能以專於解答。”
簡朝明笑了起來,道:“兄台言重了,但有所詢,無不竭盡所知,詳情奉告——”
仇恨緩緩地道:“我要請問簡兄——你那‘血刃手’的掌上功夫乃是何時學成的?”
簡朝明的表情先是一楞,然後又浮現着迷惘,迷惘中參雜着訝異,他象是完全不明所以的看看仇恨,一派茫然怔仲之色……
仇恨也就這樣注視簡朝明,友善的、安詳的,甚至帶着點兒歉意地注視簡朝明。
兩人彼此互望着,逐漸的,簡朝明的神色改變了,迷茫收卻,怔忡消失,代之而起的神色業已泛現着陰鷙,流露着冷酷,更浮漾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凌露鋭氣——那落拓書生般的酸勁,窮秀才也似的倔態,那文縐縐的天真,暖柔柔的懇切,那和善,那誠摯,那古道熱腸,頃刻之間,全幻為烏有。
簡朝明神情的轉變,好似換藏了一幅面具,而可怖又可悲的是,這卻是同一個模子塑造的面具,眉目五官甚至肌膚毛孔完全相同,變了的只是那股氣質,那股神韻,那種無形的掩飾。
一張臉可以代表兩種相反的極致,可以現出七情的迥異,也能將一個人的心思的兩端須臾互易,老天,這就是一個人的面孔。
唯一未變的,只是簡朝明的腔調,仍是那麼穩定平淡,彬彬有禮,道:“到底還是被你看出來了,仇恨。”
仇恨惋嘆地道:“你怎麼不否認?我寧願你否認。”
簡朝明低沉地道:“在你這樣一個進退有據,實事求是的精明人物之前,否認一樁業已經由你肯定了的真相,乃是愚蠢與幼稚的,你不會無的放矢或僅憑臆測,當你揭露了某一件事,想你必定有不可推翻的實證了………”
他頓了頓,又道:“何況,你甚至點明瞭我的‘血刃手’武功!”
仇恨強笑道:“我很抱歉,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抱歉……”
簡朝明沉聲道:“我相信,但你並非為了我,而是為了我剛才所扮演的那個形象。”
仇恨道:“至少,表面上沒有變……”
簡朝明搖搖頭,道:“你也明白,這沒有用,我心頭並不象表面上這樣對你友善,相反的,我一直在伺機將你格殺,不幸的是,偽裝的我未能妥善掩飾使實際的我………”
仇恨道:“從我進門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真欣賞你,你的扮演十分傑出,甚至到現在在你暴露了本來面目之後,我仍對你有着惋惜,覺得遺憾。如果你是一個表裏一致的人,正似你説的那樣,該有多好!”
簡朝明目光黯然了一剎,喃喃地道“可惜我不是……”
仇恨道:“你的真名就叫簡朝明麼?”
簡朝明苦澀地一笑,道:“不錯,是我的真名。”。
仇恨略微思索了片刻,疑惑道:“奇怪,在我的腦子裏,竟找不出一個叫‘簡朝明’的人來——看你的情形,不是個籍籍無名的小角色,更不會是初出道的新手,以你的老到經驗而言,該是一位頗負聲譽的傑出人物才對……”
簡朝明嘆息一聲,道:“我已有十七年不用本名了,説我是簡朝明,你不會知道,但是,提起‘皮肉刀子’來,大概你多少有個耳聞……”
仇恨上下打量着簡朝明,有些意外地道:“‘皮肉刀子’?簡朝明,你就是十七年前在‘大峪關’和虎頭幫老大雷泰爭奪一個青樓名妓而宰殺了雷泰的那個‘皮肉刀子’?”
簡朝明沉重地道:“你也知道那件事?”
仇恨道:“當你我還在武當山作為道士,你這場風波只是聽師門長輩談及,後來,聽説‘虎頭幫’聚集全幫徒眾開堂,歃血明誓,要找着你凌遲碎剮,為他們老大報仇……”
簡朝明沙啞地道:“不錯,那就是我十七年前為什麼隱姓埋名的原因,我不用本名,更絕口不提‘皮肉刀子’四個字,我甚至儘量減少在外面露臉的時間——”
仇恨道:“你就這樣含糊‘虎頭幫’?”
簡朝明低緩的道:“種因並非在‘含糊’這兩個字眼止,‘虎頭幫’當年聲勢頗盛,好手甚眾,我不在乎單挑獨鬥,卻犯不上被他們羣攻圍殺,而他們成黨成夥,蜂湧來去,如若遭遇,斷不會以一對一,我那時還算年輕,認為不值為此豁命。另外,爭一個風塵女子而闖下這等大禍,掀起漫天風波,終究是樁無顏之事,我不免在灰心和悔怨的情況下自我約束,江湖一干較葛,也就甚少涉入了。”
仇恨笑笑,道:“但眼下你老兄又拋頭露面啦,而東山一起,竟是衝着我姓仇的來………”
簡朝明語韻悲涼地道:“這是情非得已,無可推託之事。仇恨,你也應該看得出,你雖然是後起之秀,我並本小覷於你,否則,我不會採取這樣有欠光明的手段……”
仇恨道:“你倒很實在,很坦率,不過,以你的功夫而言,大可不必如此慎重,明槍對陣,我們彼此也有得熱鬧,鹿死誰手,只怕未可斷言。”
簡朝明喟嘆道:“多謝高抬,但我素有自知之明,不敢託大,我見識過你的武功,因此很清楚你的身手,也曾做過衡量,再三研討,認為若須求勝,還是施用計取較有把握……”
仇恨吁了口氣,道:“你在這裏等我很久了麼?”
簡朝明道:“從你自‘藍湖’出發開始,你的行動便一直在他們監視之下,沿途傳報,我也便在此處一直相候……原先,我還希望不必輪到由我上場……”
仇恨道:“如此説來,你和他們是一夥……”
簡朝明臉上表情有些複雜,哺哺地道:“不是一夥………但也可以説是一夥………”
仇恨忽然微笑道:“我明知乃是多此一問,卻仍不免要多此一問……簡朝明,‘他們’可是‘百毒門’?”
簡朝明雙頰的肌肉中動了一下,道:“你説對了!”
仇恨和悦地道,“‘百毒門’對於控制掌握的手段十分在行,竟能把所利用的人逼得一個一個自甘效死……簡朝明,你是預服了毒藥,做過死亡承諾,還是為財寧可捨身效命?”
簡朝明陰晦地道:“都不是,我與‘百毒門’另有着淵源。”
仇恨“哦”了一聲,道:“想來,你與‘百毒門’之間這一段‘淵源’,也是不可説的了?”
簡朝明嚥了口唾沫,艱辛地道:“是的,也不可説……”
仇恨輕輕搓動着雙手,道:“簡朝明,和你共處在這樣的立場與環境裏,真叫憾然,如果我們不必敵對,該是一樁如何愉快的事!”
簡朝明似乎頗為痛苦地道:“這是不可能的了,我對‘百毒門’必須有個交代——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得有所交代,我無法容自己,或容你全身而退……”。
仇恨大聲道:“簡朝明,不管你和‘百毒門’有着什麼淵源,這淵源竟能使你桔梗自己的意願觀念,死心塌地的為他們做棲牲工具。”
簡朝明雙須肌肉抽搐,暗啞地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仇恨重重地道:“我是不明白,但願我能夠明白!”
簡朝明退後一步,深深地呼吸着,道:“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仇恨,請告訴我,你是如何查覺我的意圖的?你發現什麼破綻?什麼時候看出我具有‘血刃手’的功夫?”
仇恨朝桌上銅製臉盆一指,道:“看見了?桌上的銅盆,盆中有水,你雖站在我的背後,但你的一舉一動,卻俱皆反映於盆水之中,當然影像並不夠清晰,但足可辯識你形諸於外的企圖。”
簡朝明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銅盆,喃喃自責,道:“該死……真該死,嚴密策劃了這麼久的一件行動,竟然敗壞在如此一樁小事上……那銅盆………那銅盆……”
仇恨靜靜地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一失之間,不只是人為的疏忽,更有冥冥中的天意以及因果的循回。簡朝明,‘為山從仍,巧虧一簣’這一簀之微,往往早已註定。想想吧,害人之心豈可有?”
簡朝明嘆息道:“這也是機運………本來第一次在你背後替你查看傷勢的時候,便可下手,但無巧不巧,你的雙手斜撐椅沿,右手距我小腹只有一寸,我知道你是無意而為,可是我自忖若然發難,恐將不易在這近距離中倖免於難,因為我深信你的功力,因此我才等那第二次機會,雖然等到了,卻又被那水盆搞砸了……”
仇恨道:“所以我才説,冥冥中自有天意,簡朝明,天意已現,莫非你還要體驗那因果的循環?”
簡朝明咬着牙道:“我無可選擇。”
仇恨哼了哼,道:“又是‘無可選擇’,你們這一撥一撥的代罪羔羊、犧牲工具,就只會咬定這同一句話。”
簡朝明陰鬱地道:“這是事實,我,或者他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這既定既成的事實!”
仇恨冷鋭地道:“甚且不論是非,不分黑白的便雙手奉獻上自己的生命?”
簡朝明雙目中,透視着一絲悲哀的無奈,他帶着那種殉道者所共有的執着與堅定的神韻道:“他們之對你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江湖恩怨,利害在先,至於是非黑白,往往便各執一詞了……”
仇恨冷漠地一笑,道:“好個‘各執一詞’!”
簡朝明低徐地道:“仇恨,時辰業已不早,他們彼此之間,是難以獲得協調的了,你或我,總得有一個上路,我看,我們不必另挑地方,就以這裏為上路的起點吧……”
仇恨道:“你認定非要如此麼?”
簡朝明的神情,在幽寂裏泛着淒厲,他口唇痙攣了幾次,顯然是在勉強着自己:“我認定要如此了。”
仇恨尖削地道:“在你們那一撥,同路人的橫死之後,在你們那一次次的陰謀失敗之後,你仍要不自量力地在鬼門關上去闖,去充數?”
簡朝明兩邊的“太陽穴”在急速跳動着,似乎被激起了亢烈的鬥志。道:“仇恨,我未必非你之敵!”
仇恨酷寒地一笑,道:“這是你自己説的——如果你有勝我的把握,為何不敢明槍上陣,而偏採取那種有欠光明的手段?”
簡朝明雙目閃動着赤焰般的紅光,他暴厲地道:“那是當一個人在能以選擇的情形下方才使用的法子。現在,你已迫我到了無可迴轉的餘地。仇恨,是好是歹,我與你拼搏到底!”
仇恨的兩手左右伸開,姿勢活象要摟抱對方,道:“罷了,簡朝明,你來吧,看看你與先前那些不幸的死人有什麼不同的結果!”
於是,簡朝明的雙掌便宛若倏然幻映成兩串飛刃,那麼不可思議的在剎那間激射向仇恨的頭臉部分,來勢凌厲而詭異。
那張方才仇恨坐過的竹椅,便在他足尖倏挑之下橫欄向前,立時有急速的“喀嚓”之聲響起,彷彿無數快刀斬劈竹椅,瞬息間那張竹椅便已四分五裂,散碎分揚。
“金龍赤火劍”便自斜邊的角度,帶起了十六道冷芒,暴穿向簡朝明。
簡朝明身形凌空,翩船的掌影交織而落,掌沿割開空氣,發出“嗤嗤”的刺耳響聲,仇恨忽然卓立不動,劍彈刃閃,一點點的瑩星,-抹抹的流虹,便如此準確又強勁地撞刺於漫天的掌影——
玄色的夾衫蓬張,簡朝明卻宛似金蟬脱殼般以一身緊扎的紫綢箭衣側穿而去,兩掌分揮合攏;打旋的掌鋒就象狂風暴雨般罩落。
仇恨微“噫”一聲,雙腳飛錯,人已到了門口,而翻騰的掌影尚在那邊凝形未散。簡朝明的實體己如鬼魅般到了仇恨頭頂,掌斜如刀,兜頂劈下。
仇恨撲地側身,往外撐射,簡朝明如影隨形的雙掌立時跟着偏移,距離毫不拉長。
“金龍赤火劍”就在此刻隨着仇恨撲地一剎,轉而上揚,於是,簡朝明半側身軀,同時加速下擊之力。
明明剛才“金龍赤火劍”的光虹飛現,明明看見鋒刃的映耀,但是,簡朝明下撲之勢業已接近仇恨的時候,他卻駭然發現“金龍赤火劍”竟神鬼莫測的出自仇恨手中,一如“金龍赤火劍”本來便在仇恨掌握。
青寒透亮的刃身似在對着他冷笑,對着他眨眼。簡朝明狂吼半聲,振臂擰腰,意圖躲避,然而,卻來不及了。
簡朝明橫身撞向那方木桌之上,一聲“嘩啦啦”的震響起處,整張木桌破碎四周,還帶着那赤淋淋的,熱呼呼的蓬蓬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