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靈素一直在醫院留到探訪時間結束才不舍地離去。
出了醫院大樓,頭頂一片星光,夜色是如此美麗。
她望着天空,不禁微笑。
白坤元搖下車窗,正看到這一幕。只覺得似乎看到一朵瑩白似玉的曇花在夜色中悠然綻放,婷婷端秀,清雅動人。
靈素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眼裏立刻露出欣喜。
“白先生。”她急忙走過去,“謝謝你!”
白坤元有點不解,“謝我什麼?”
靈素笑,知他善舉不欲留名,想是擔心她自卑,便也不説破,只説:“您放心,這份好意,我一定會報答的。”
白坤元笑:“我去你家找不到你,就想你肯定在醫院。怎麼,妹妹的病好些了?”
靈素快樂地點了點頭。
“餓了嗎?”
靈素這才覺得飢腸碌碌。
白坤元打開另外一邊車門,“來,帶你去吃東西。”
靈素欣欣燃上了車。
白坤元沒有帶她去飯館,而是一直把車開出了城,轉到了山上。
可是白坤元把車停在停車場,囑咐靈素別走,離開一趟,提着一盒飯菜又回來了。靈素驚異地看着他在地上鋪上一張塑料毯,打開飯盒。
她的肚子咕嚕一聲響。
白坤元衝她笑着伸出手,“過來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裏,順着坐下。
白坤元衝着山下一揚下巴,“如何?這夜景美吧?”
靈素眺望過去。山下的城市燈光如滿天繁星,閃爍明滅。她不禁痴了。
白坤元端了一碗雞湯遞過來,“吃吧,我知道你餓了。”
他的眼裏映着滿城的燈火,靈素眼睛一陣刺痛。
山上風疾,大風颳過,靈素哆嗦,張口打了一個噴嚏。
一件帶着體温的外衣搭在肩上,一雙手把衣服攏了攏,裹緊了,然後摟進懷裏。
寂靜中靈素可以清晰地聽到心臟打鼓般的聲音。身後人的温暖傳遞到她身上,她閉上了眼睛。
白坤元説:“每次心煩意亂的時候,我都愛到這裏來看燈火。看底下芸芸眾生忙忙碌碌,才覺得這浮生半世閒的不易得。那時候就很羨慕崇光,他肩上沒有揹負沉重的責任,逍遙自在,身後總有一條路。活得多輕鬆。”
靈素凝視他。
白坤元對她悠然一笑:“你看出來了吧?我曾深愛過琳琅。”
靈素訕訕地低下頭去。
“她一直都知道我很不快樂,她是最瞭解我的人。可是一想的家父一生艱辛創業,都是為了白家,這容不得我撒手。”
白坤元無奈地笑了笑,“我曾跟琳琅説過,將來有一天,能和她一起住在海邊。一棟小木屋,養一隻狗。可是後來琳琅死了。那麼突然的。我直到她下葬,都不敢相信。”
“那天我真不該同她吵架。她病着,晚上又獨自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之前她才誤會我和佩華的關係,同我鬧得很僵。我説了她幾句,她卻發起火來。我也是,我氣她的不信任,沒有忍讓她。她就那麼突然捂着胸口倒下,在我的懷裏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張開。”
靈素握住了他的手。
白坤元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開始的日子,度日如年,然後時間漸漸快了,快如白駒過隙,一轉眼就是三年。現在妙姨也病了,崇光又在公司裏大吵大鬧。過幾日就是股東大會了,還不知道要起什麼風波。琳琅要是在天有靈,看到她身後家裏這般景象,也不知道多寒心。我也算一家之主,難卸責任啊。”
沉默片刻後,白坤元極輕地嘆了一聲:“對你,總説得特別多。”
靈素也輕輕開了口:“小時候,媽媽帶我來看燈,對我説,世事喧囂,都同我們無關。我們都是站在遠處觀看的人。我一直記憶猶深。”
“伯母同你一樣……”
靈素笑笑,“崇光説他不信怪力亂神。你呢?”
坤元依舊親密地摟着她,“靈媒嗎?其他的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我相信你。”
靈素低頭看到扣在身前的雙手,很想覆上去,卻始終沒有這個勇氣。她漸漸把重心往後靠去,放鬆依進身後的懷抱裏。白坤元的鼻息隱隱拂過她的耳畔。
“我從小沒有父親,和妹妹跟着媽媽長大。媽媽做一份小生意,平時幫人看風水什麼的,倒也賺一點小錢,只是妹妹身體不好。我上高中的時候,媽媽終於積勞成疾,熬了幾個月,丟下我們姐妹走了。過了一年,妹妹心臟病加重,停學住了院。媽媽在世時,是從來不讓我去給人驅鬼算命的。她説想要快樂,還是做個普通人的好。可是我是一個孤女,總得想法子營生……”
白坤元抱着她的手臂緊了緊。
靈素笑了笑,説:“好在現在已經看到曙光了。等妹妹動完手術,她可以回到課堂,只要她能健康,比什麼都好。”
“你都沒有説到自己。”
“我?我會去讀大學。我想學建築,將來也許會做一個建築師吧。”
靈素在白坤元懷裏仰頭看他,笑容純真,充滿了憧憬,“媽媽總這樣安慰我們,一切風雨都會過去。”
白坤元注視着她清雅動人的面孔,情難自禁,低下頭去,吻住了她。
靈素在這片幽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感覺到唇上傳來柔軟而温暖的壓力,似乎帶着電,讓她的神智一陣模糊。
她這迷茫的模樣實在可愛,白坤元笑出身來,將她緊抱在懷裏。
“靈素,”他説,“我真高興認識了你。”
靈素恬靜而幸福地閉上了眼,放鬆下來依靠在他的懷裏。
後來她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車正下環城高速。
白坤元見她醒了,扭頭對她一笑。靈素也笑了。
白坤元忽然説:“琳琅逝世三週年忌日快到了,家裏會有一個小小的追思會,你能來嗎?”
靈素立刻點頭。
白坤元笑,“謝謝你,琳琅在天有靈也會很高興的。”
靈素痴痴看着窗外掠過的燈火,鬼使神差地説:“我……找到了一份琳琅署名的遺囑……”
車速慢了下來,停在路邊。
白坤元轉頭盯住她:“琳琅的遺囑?她有遺囑?”
靈素點點頭:“在圖書館裏找到的,我……還沒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否有法律效益。”
白坤元搖頭,“她病一發,就同我説過要寫遺囑。我那時候就怕她胡思亂想,勸她打消了這個念頭。難道她後來又真的寫了?”
靈素問:“你要嗎?這就可以回家拿給你。”
“不用了。”白坤元擺擺手,“如果遺囑是從我手上交出去的,崇光肯定不信,還是你拿着的好。你明天帶到公司來吧,我叫上其他人,讓請律師來公證。那長久以來的糾紛,也是時候解決了。”
靈素一一應下。
這次,她知道自己再也聽不到那聲咳嗽聲了。
***
那一夜降温,似乎還有雨,可靈素非常難得地睡得特別沉,一夜無夢。
次日起來,正看到金色陽光懶洋洋地照在窗下書桌上。桌上的草稿紙似乎被雨水打濕了,枱燈下壓着一個信封,裏面正是琳琅的遺囑。她拿起來,慎重地放進書包裏。
收拾完畢下樓來,沒想居然有白家的車正等着她。一個模樣斯文的年輕男子客客氣氣地説:“沈小姐,白先生要我來接你去公司。”
靈素問:“追思會不在白家舉行嗎?”
男子説:“白先生只是這麼吩咐的。”
靈素知道問不出什麼,只有上了車。
到了公司,男子帶着她上到頂樓,一直走到一間會議室的門口。
門一開,裏面陣勢着實讓靈素吃了一驚。本以為只是幾個相關人進行的結交儀式,沒想會議室裏坐滿了人,目光齊齊投到她身上。男女老少,個個衣冠楚楚,為首的正是白家兄弟。
白崇光一見是她,站了起來,“果真是你。”
他一臉激憤。靈素突然有種與人狼狽為奸,迫害忠良的感覺。
白坤元也站了起來,“靈素是我請來的。琳琅的遺囑在她手裏。由她拿出來,你不用再懷疑我動了手腳了吧?”
白崇光説:“你又知道她手裏的遺囑是真的?”
白坤元説:“這就是為什麼我請來那些專家。”
靈素這才注意到會議室的角落裏有好幾個學者模樣的人。
白坤元柔聲説:“靈素,可以把那份遺囑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嗎?”
靈素從書包裏拿出信封,送她來的那個男子立刻接了過去,轉手遞到另外一張桌子上。桌邊幾個專業人士模樣的男子小心翼翼撕開封邊,抽出紙張,鋪在桌子上,圍住研究起來。
白崇光冷冷看着靈素,問:“靈素,你怎麼找到這份遺囑的?”
靈素不慌不忙答:“琳琅生前留下線索,我順藤摸瓜。”
“偏偏給你找到了。”
靈素冷笑:“我不是個半仙嗎?”
童佩華出來和事道:“靈素這回可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白崇光嗤笑,“靈素哪裏懂什麼你們我們?”
身旁那個好像叫白坤芳的女子拉了他一把。
白坤元輕喝道:“你衝靈素冷言冷語什麼。關她什麼事?別把氣撒在無關人頭上。”
靈素神色平靜,垂首靜坐着,忽然聽耳邊傳來一聲嘆息。她側過頭去,身邊空空。
過許久,鑑定人員終於抬起頭來,“白先生,確定是白琳琅小姐的筆記,書寫時間也大致在三年前。”
另一個人接口:“白先生,真是白琳琅小姐親筆,那麼這封遺囑確有法律效應。”
童佩華的眉目立刻舒展開來,白崇光卻皺緊了眉頭。
白坤元面無表情,“那就當着各位前輩的面,宣讀吧。”
空氣瞬間繃緊。靈素沒有抬頭,緊握住一方衣角,深吸一口氣。
律師清了清喉嚨,念道:“本人,關琳琅。神智清明,頭腦清晰,在此立下遺囑。在我死後,將我名下白氏公司5%的股份,贈與母親,感謝她的養育之恩。”
敲錘定音。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突然響起椅子翻倒在地的聲音,白崇光站了起來,已經面色鐵青,眼露紅光。
他粗着嗓子發問:“這是什麼東西?”
白坤元淡淡道:“這不是東西,這是琳琅的遺囑。”
他將那張紙細心折起來,輕柔地放進文件夾中,仿若珍寶。
“崇光,別這麼輸不起!”童佩華笑眯眯道,“這幾位專家不是都已經證明了嗎?這確實是琳琅親筆書寫的。”
白崇光推開要拉他的白坤芳,衝到白坤元面前。“我不相信,琳琅那個時候……”
“琳琅那個時候雖然病着,但是神智清醒,心臟病不影響她立遺囑!”白坤元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童佩華道:“崇光,琳琅把股份給了姨媽,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即使沒這份遺囑,她的遺產也是有姨媽繼承啊。”
白崇光眯起眼睛:“你們剛剛不是才找醫生證明大嫂得了老年痴呆,按照白家規矩,她的股份都暫時由白坤元支配嗎?這可不就是,琳琅的東西就是大嫂的東西,大嫂的東西,就是他白坤元的東西?”
白坤芳看不下去,也站了起來:“白崇光,你別説了,給自己留點臉面吧!”
白坤元面色鐵青,緊閉雙唇。童佩華笑道:“崇光,什麼琳琅的坤元的,這都不還是白家的嗎?這一家人……”
“是啊!”白崇光打斷她,“你也快成白家人了,也跟我説起一家人來了。什麼時候公佈定婚消息啊?”
靈素緩緩抬起頭來。
童佩華再好的涵養,也終於被得罪,“白崇光,成王敗寇,你有點風度行不行?”
白崇光大聲頂了回去:“你們這對狗男女,你們怎麼對得起琳琅的在天之靈!”
“白崇光!”白坤元大喝一聲。
“你給我知道一點分寸!當着這麼多長輩的面,你還有什麼苦衷就全説出來,別到時候讓我落得一個迫害小叔的罪名。我白坤元做事向來有章有法,我今天任你挑骨頭!”
有長輩開口:“阿光,你這何苦。白家也沒虧待你。這怎麼弄得要被趕盡殺絕了似的。”
白崇光一臉悲憤,咬牙不答。
童佩華道:“遺囑是沈小姐這個局外人拿出來的,證實了真實性和法律效應。這還有什麼漏洞?”
白崇光的目光終於落到靈素身上,“沈靈素?”
他這三個字念得咬牙切齒,讓靈素遍生寒意。
“她哪裏是什麼局外人?她分明是被白坤元迷了心竅的一個女孩子!什麼通靈,什麼異能?沒準全都是白坤元自編自演的一場戲!來歷不明,妖言惑眾……”
“夠了——!”白坤元猛地一拍桌子,滿場人都給嚇得大氣不敢出。
“宇生。”
“是。”那個陪同靈素來此的男子應道。
“你帶他出去吧。”
白崇光搶先笑起來:“趕人了?倒真是乾脆利索。我不用人帶,我有腳自己會走!”
他正了正領帶,挺直腰板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誰也沒看。
白坤芳哎了一聲,起身追了過去。
會議室裏的氣氛終於稍有緩和,議論之聲響起,白坤元又開始交代一些事宜。
這些聲音傳到靈素的耳朵裏,全都成了嗡嗡之聲,像是有一窩的蜜蜂在耳朵邊飛。她閉上眼睛,卻怎麼都緩解不了那股頭暈的感覺。背上的汗已經濕透了衣服,額角的汗也滑落進頸裏。
她用盡全身力氣,緩緩鬆開緊握成拳的手。掌心陣陣刺痛。
童佩華關切的聲音喚回了她一點神智:“靈素,靈素?你不舒服嗎?”
靈素茫然地抬起頭,童佩華那張放大的臉讓她不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
“怎麼了啊?流了這麼多汗。”童佩華的手已經探上了她的額頭,“呀!好燙啊,發燒了!”
白坤元停下議論,望了過來。
童佩華又看到她的手,“呀!怎麼流血了!”
白坤元立刻走了過來。靈素還來不及瑟縮,又被他摸着了額頭。
白坤元皺起了眉頭,“怎麼病了?宇生?”
助手忙説:“我不知道沈小姐病着。”
童佩華輕聲責備白坤元:“這時候發火有什麼用。還不快叫醫生?”
“不用了!”靈素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推開二人站了起來,“我回家睡一覺就好了。我走了。”
“靈素?”白坤元在身後叫她。
靈素只覺得後面有野獸在追趕一般,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白坤元急忙吩咐助手去送她,那人追出大樓,卻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
温書假這幾天,對於許明正來説,簡直是度日如年。
中途曾耐不住去找過靈素,可是家裏黑燈瞎火,敲門也沒人應,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那日,望穿秋水,終於在考生中找到那個倩影。
可是走近了,嚇了一跳。靈素似乎瘦了一大圈,臉色蒼白,唇無血色,眼神黯淡,彷彿大病一場。
“靈素,你病了嗎?”
靈素笑了笑:“刻苦讀書,最後衝刺。”
許明正一臉擔憂:“何必呢?你的實力自己清楚的嘛!”
靈素淡淡道,“沒什麼?我們進去吧。”
七月考場,外面酷日鳴蟬,裏面學子灑汗。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時鐘滴答,聲聲促人。
許明正答到一半,不放心地去看靈素。她正專注飛書,比剛才精神了許多。他稍微放心。
最後一門的結束鈴響起,靈素收拾好鋼筆,默默走出考場。同學們聚在一起對答案,她置若罔聞,徑直走出人羣。
許明正追了出來,“靈素,我家有車,送你回去!”
靈素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去醫院。”
“那就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靈素邊説着邊加快腳步,過了馬路轉過街角。
小許是個好人,她已經受他太多恩惠,無以為報了。
到了醫院,妹妹正在睡着。她在牀邊坐了片刻,才依依不捨地起身。
辦公室裏,醫生告訴她:“她現在這樣,做手術還是太勉強了。”
“不是沒有惡化了嗎?”
“可是也不見好轉啊。”
靈素忽然輕聲問:“醫生,請教一下。如果一個從來沒有被查出有心臟病的人,突然發病住院,搶救後可以下牀,卻又在第二天發病去世。這合理嗎?”
醫生有點摸不着頭腦,“也不是沒可能。但那個人應該是症狀非常嚴重,怎麼會之前一點都沒察覺呢?”
靈素也嘆息似地説:“是啊,怎麼會沒有察覺。”
這是一句非常玄妙的話。
第二日估分填志願。靈素提筆久久不動,弄得許明正也什麼都做不成。
“靈素,早説好了的,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靈素笑着拍了拍他,“男兒志在四方,跟在女人身後跑算什麼?你媽不是一心想讓你去清華,你舅舅在那裏做事。”
許明正臉有點紅,“我這分數上清華還是要冒險。你想好了去哪裏了嗎?”
靈素左手緊捏着寫着估計出來的分數的紙條,看着厚厚一本目錄,閉上了酸澀的眼睛。
許明正關切道:“你不舒服嗎?你這幾日好像有心事。”
靈素緩緩張開眼睛,問道:“明正,你説我聰明嗎?”
許明正笑了,“怎麼這麼問?你當然聰明,你成績那麼好!”
“會讀書是勤奮,不是聰明。”
“靈素,你想説什麼啊?”
靈素鬆手丟下紙條,拉過志願表,“瞎了那麼久,終於明白了。”
她填下學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