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白茫茫一片,車窗外的街景一片模糊,像是一張被水洗白的水粉畫。
靈素隨着車輕輕搖晃,不知怎麼的想起了一首童謠。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她的外婆橋在哪裏呢?
每到這個時候,就覺得特別孤寂。
似乎總聽到一個女人在哭?
靈素四下張望,車廂裏乘客稀少,都有着一張都市人特有的麻木的臉。沒有見到哪個女子在哭。
也罷,看不到就是看不到。久了也就習慣了。
閉上眼,靈素可以清晰看見那一幕。
還穿着病號服的女孩子來到圖書館,蒼白憔悴,彷彿心都已經碎了的樣子。
她取出一本書,提筆寫下了遺囑,然後撕下那頁紙,疊好。反覆斟酌思索,終於粘在地球儀下,再在書上做下記號。
她孤注一擲,最後賭上一把。希望這份遺囑可以改變悲傷的現狀。
她已經盡了全力。而且她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在不久之後走向終結。
關琳琅,三千寵愛於一身,看似風光無限,其實人生也是一場悲劇。
下車時,雨大到無以復加。靈素捂着左胸口袋,一鼓作氣往家裏衝。
狹小的樓道寂靜幽暗,一個男聲忽然響起,嚇得靈素心裏猛地一驚。
“是我。”白崇光從拐角處走出來。
靈素打了一個冷顫,眼神戒備地退了一步。
白崇光失笑,“白坤元到底對你施了什麼法術,把我都當成牛鬼蛇神了?”
靈素抿着嘴不説話,挪到陰暗裏。她身上差不多都濕了,只有胸前口袋還是乾的。那裏那張薄薄的紙此刻像是片燒紅了的鐵,烙得她心口直髮疼。
白崇光見她不答,上下打量了她一翻,有幾分憐惜地問:“去哪裏了?怎麼弄成這樣?”
靈素垂下頭,“去同學家了……”
“是去了圖書館吧?”
靈素被蟄了一樣輕輕抽搐一下。
白崇光重重嘆了一口氣,“你就那麼喜歡白坤元?”
靈素臉上發燙,沒有吭聲。
“我總是做惡人。照理説,你和琳琅都已成年,自己對自己負責,承擔一切後果。”
靈素猛抬頭,硬邦邦頂回去:“用不着威脅我!”
白崇光怒道:“我威脅你做什麼?你自己都説過,這是我們白家的恩怨。我就是不想看你生生被連累進來,你不領情就罷了!”
“你三番兩頭將話題引到琳琅的死因上。白崇光,你是真的認為她死有蹊蹺,你可以去報案的。”
“我不是不敢信,而是不想信!”
靈素欲言又止片刻,輕輕地説:“崇光,你和坤元……其實是兄弟吧……”
白崇光的臉在那瞬間僵硬。屋外亮過一道閃電,刺眼的光芒下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靈素一點一點移動腳步,向樓梯靠去,當她手觸摸到扶手,迅速轉身跑上樓去,敏捷地像是一隻小鹿。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後,樓道里歸於平靜。
外面的雨還下着,伴着隆隆雷聲,一點都沒有停的跡象。白崇光緩緩張開眼睛,苦笑一下,豎起領子埋頭衝進雨裏。
靈素回到家,立刻把所有的燈都開亮,站在屋子中央。低聲呼喚:“媽,讓我見你一眼。媽,我需要你的意見,幫幫我。”
窗外雨聲轟隆,時不時有閃電在天際亮起,室內沒有半點回音。靈素等待許久,臉上漸漸露出絕望疲憊的神色。
她緩緩坐下,把口袋裏的遺囑取了出來。紙片稍微有些濡濕,她小心翼翼地捏着,深吸一口氣,抖着手,把它展開。
窗外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如一把利劍劃破天空。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嘩嘩雨聲中那聲音顯得有些微弱。是對街小食店的大嬸,她喊:“靈素,你在家嗎?醫院來電話,你妹妹……”
一聲轟鳴巨響,震得腳下的地板都抖了抖。靈素手裏的紙悄然滑落到地上。
趕到醫院的時候,雨還在下,一點都沒有收斂的架勢。
靈淨戴着呼吸器,一張小臉越發蒼白,眼睛下是青色的陰影。靈素看着心裏一陣疼。
“怎麼會感冒呢?”
醫生説:“這天氣的原因。總之,手術得推遲了,等她感冒好了後再説。”
靈淨忽然一陣咳嗽,在牀上喘息着綣成一團。靈素眼睛一下就濕了。
姐妹倆緊緊握着手。
靈淨吃力地説:“不要緊,等你高考完了,我就好了。下學期我就可以回學校上課了。”
靈素把臉埋在被子裏。靈淨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和肩膀,像主人愛撫着一隻惶恐的小狗。
“姐,上次和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呢?”
靈素抬起頭來,問:“他?怎麼了?”
靈淨注視着姐姐:“你現在還和他有來往嗎?”
靈素腦海立刻跳出童佩華那張可以融化冰山的笑臉,胸口一陣翻湧。
“他只是一個委託人。”她淡淡地説。
靈淨冰涼的手抓住姐姐:“姐,我有預感,我不行了。”
“胡説!”靈素呵斥。
靈淨搖頭,“你看得到鬼魂,我預知得了一些將來的事。姐,我瞞你好久。”
靈素震驚又慌張,“你説什麼。你是個正常的孩子。”
“姐,我不像你,但是也得到媽媽一點點遺傳。只是能預言的人都預言不了自己的命運,我如今卻能了,説明我快不行了。”
“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靈素眼睛發紅,“你只是感冒,一定可以抗過去的。”
靈淨哭起來:“姐姐,我就要解脱了,你怎麼辦?他們都要欺負你的。你太善良了。”
醫生過來説:“病人需要休息。”
靈素雖然不捨,還是被催促着離開了醫院。
回到家,已是晚上。雨停了,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巷子裏的小路上,水窪一個連着一個,她不得不跳着前進。
遠遠看到月光中一個高大的影子在在樓下。靈素站住,無奈地笑起來。
一個琳琅,讓她這個外人忽然炙手可熱起來,白家兩個公子輪番到她樓下站崗。
白坤元擰滅了手裏的煙,走過來,問:“去哪裏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靈素沒答,問:“你怎麼來了?”
“你還沒説你去哪裏了?”
“我妹妹感冒了。”靈素難過地説。
白坤元怔了一下,“對不起。”
“沒什麼。只是,她之前一直很穩定,她就快動手術了。沒想突然加重。”
白坤元凝視了靈素片刻,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你還好嗎?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我認識不錯的心血管醫生。”
靈素感激一笑,“謝謝。我想過去那麼艱難,靈淨都堅持了過來,這次她也會堅持過去的。”
白坤元淡淡笑道:“吃晚飯了嗎?”
靈素搖搖頭。
白坤元説:“我也沒有。”
靈素眼珠一轉,“要不要來我家吃?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我做的麪條味道很不錯哦。”
白坤元笑了起來:“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靈素第一次看他笑得這麼自然愜意,覺得心裏一陣悸動,有種甜蜜在瀰漫。
進了屋,靈素將白坤元留在客廳,自己去了廚房。白坤元坐在陳舊的沙發裏,環視這簡陋的房間,聽着靈素在廚房裏忙碌的聲音,忽然感覺一陣温馨。
這裏讓他有種家的感覺。
廚房狹窄,白坤元不時可以看見靈素的身影。她今天沒穿校服,一身淺藍格子的棉布裙,素淨雅緻,裁剪襯得腰身纖細修長,窈窕動人。燈光下她的肌膚晶瑩白皙,彷彿上好的美玉雕琢而成。
他一時有點移不開眼睛。
不知道怎麼的,半天沒見到靈素的身影,心裏總會有點不安,感覺缺少了什麼。如今見了,光是這樣遠遠注視着,卻就可以安撫那份焦躁,甚至可以一掃一天來的所有不愉快。這種感覺,他已經許久沒有體會到了。
少女美且慧,身世淒涼,讓他忍不住投入越來越多的關心。
老掛鐘敲了十下,廚房裏飄出雞湯的濃香,白坤元放鬆自己靠進沙發裏,慢慢閉上眼睛。
當另素端着一碗香菇雞絲麪走出來時,就看到白坤元合衣半躺在沙發上,似乎睡去了。
她不禁一笑。
白坤元的睫毛濃長,燈光在他眼下投下一層陰影,臉上有着淡淡的疲憊,眉頭輕鎖着,似乎還在為什麼事擔憂。
有錢人也有他們的憂愁。
靈素抱來毛巾被,搭在他的身上。然後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複習功課。
夜極其靜,甚至聽不到蟲叫。月亮在雲裏忽隱忽現,以往會在這時造訪的亡靈們統統銷聲匿跡。靈素心情愉悦地做着題目,十分享受這難得的安詳寧靜。
旁邊沙發上傳來一點動靜。
白坤元深吸了一口氣,張開眼睛,“我睡着了?”
靈素微笑着轉過身去看着他,“你太累了。”
“我以前不這樣的。”白坤元坐了起來。
“沒什麼。累了就該休息。”
“你的面。”
靈素站起來,“我再去給你下一碗。”
“不用了。”白坤元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能太麻煩你。這麼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靈素只覺得他的手滾燙,心一陣狂跳,失了語言。
白坤元温柔微笑,鬆開她的手,站了起來。靈素稍稍平復了情緒,輕聲説:“那我送你下去。”
樓梯的燈依舊壞着,他們在黑暗中慢慢走,細碎的腳步聲迴響。忽然嘩啦一聲響。白坤元停下來問:“怎麼了?”
靈素忙説:“沒事,好像踢什麼東西了。”
“小心一點。”
靈素應了一聲,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握住。那個人力道輕柔卻不容抗拒地,牽着自己往下走去。她懵懵懂懂,温順地跟着,只感覺手上傳來的灼熱的温度。
樓下一片月光,晶瑩似雪,樓裏卻仍是一片幽暗。
白坤元站住,轉過身,對靈素説:“就送到這裏吧。我認得出去的路。”
靈素嗯了一聲,一動不動。白坤元還握着她的手,説要走,卻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寂靜中,靈素忽然聽到一聲輕笑,然後一股力量帶着她往前一步,下一刻,她整個人落入了白坤元的懷抱。
靈素在黑暗裏睜大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白坤元温柔地擁抱着她,臉頰貼着她的頭髮,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將靈素嚴嚴實實地籠罩住。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又似乎只是短短幾秒,白坤元鬆開了她。
靈素神情迷茫,幾分天真無邪。白坤元一笑,輕撫上她柔美的臉,緩緩低下頭,在黑暗中,將吻印在她的唇邊。
“回去吧,早點休息。”
靈素怔怔地點了點頭。白坤元不捨地摸了摸她柔順的頭髮,終於轉身離去。
靈素在昏暗的樓道里站了很久,才慢慢緩過氣來,這才發覺臉已滾燙,心跳如狂。她捂着胸口,慢慢靠在牆上,笑了起來。
次日,靈素早早就燉好補品,送去醫院。
靈淨還在睡着,氧氣面罩還沒有拆下來。靈素捨不得走,就在外面坐着等。
醫生見到她,便招呼她去辦公室,然後開門見山道:“小沈,醫藥費快不夠了。”
靈素一愣。
“以前支付的,是治療和手術費。這次靈淨病情加重,並沒有在內。”
靈素只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醫生認識她這麼久了,自然也理解她的難處,可是也愛莫能助,只有安慰她説:“你不用擔心,靈淨很快就會好轉的。錢,可以慢慢湊。”
靈素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她自從湊夠了妹妹的醫療和手術費後,就沒接過生意。好不容易過了一段不受人怪異目光打探的灑脱日子,又要重操舊業了。
灑脱,灑脱,都是金錢換來的。捉襟見肘的日子,誰都會過得侷促。
回了家,拿出存摺,上面是她給自己大學第一學期存的錢,也微薄得很。抽屜裏還有數張名片,都是前來委託她的人留下的。靈素抽出一張,心中酸楚。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失去異能。這教她去哪裏弄來那麼大一筆錢?
她茫然地環視屋子,“媽,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可是母親並沒有回應她。
靈素第一個能想到的人,是白坤元。可靈素也不是不世故,相識不過月餘,非親非故,怎麼好意思開口要錢?
昨日每個情景都猶如夢幻,可是靈素也清楚,那些親密,也並不能代表什麼。
她已走投無路。
許明正看到院門口站着的人竟然是靈素,驚喜交加,立刻衝下樓去為她開門。
靈素一臉疲憊,還是對他展顏一笑。
上門求人,總得有個好臉色。
小許歡欣地招呼她進去:“你怎麼突然來了?是不是複習到不懂的地方了?我正好也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呢。”
靈素只期望許太太不在家。可是天不如人願,她才進屋,就聽許太太裝腔作勢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當是誰來了呢?”
誰?可不就是那個一身狐臊的女子嗎?
許太太下巴仰得老高,一臉鄙夷,眼神冰冷。
靈素有時候真不明白,明明沒有國仇家恨,甚至沒有利益糾葛,一個人為什麼會這樣憎恨另外一個人?
許太太問:“小沈,你來做什麼?”
許明正説:“靈素是來找我問功課的。”
許太太歪着嘴譏諷道:“你媽媽有教你動不動跑去別的男孩子家問功課嗎?”
許明正焦急,“媽!”
靈素在這時候抬起頭,淡淡一笑道:“阿姨或許忘了,家母早已經去世。”
許明正怕母親再多説,要拉着靈素上樓去。
許太太敗了性,碎碎道:“真是什麼樣的娘,教出什麼樣的小孩。”
靈素猛地轉過身,盯住許太太的眼睛,露出一個詭異陰冷的笑,慢慢説道:“未必。我覺得小許這人就挺不錯的。”
許太太一怔,許明正也愣住了。
靈素掙脱許明正的手,轉身跑了出去。
她來這裏就是一個錯。
小許追了出來,不住喊她:“靈素!你等等!靈素!”
靈素一直跑出小區,才喘息着停了下來。
許明正追上來,“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靈素説:“明正,你可以責備我。可我不會道歉,她侮辱了我媽媽。”
小許自然也知道自己母親有錯在先。
“靈素,我感覺你心裏有事。你怎麼了?”
靈素苦笑。她原想着來借錢救急,現在倒是像專程來同許太太吵架似的。
許明正不放心:“有什麼事你一定要説。”
靈素搖搖頭。她也不願讓小許兩邊為難。她説不出口。
許明正也不笨,問:“是不是靈淨出了事?”
靈素心裏大痛,猛地搖頭。恰好一輛公交車停下,她倉皇跳上車。許明正沒反應過來,呆站着看她遠去。
靈素在車上坐下,不知怎麼,只覺得心裏疼痛難忍,肩上壓力無比沉重,可是眼睛裏還是乾的。
小時候一次考試分數不理解,關上門獨自哭了好久。現在想起來,簡直不知道那有什麼值得。
她的眼淚變不成珍珠。靈淨的醫藥費依舊沒着落。
腳步沉重地回到醫院,護士歡喜地告訴她:“靈淨醒了,燒退了一些了。”
靈素急忙跑過去,隔着玻璃看到醫生正在給靈淨檢查。靈淨也看到了她,衝他露出一個蒼白虛弱的微笑。靈素心裏一陣激動,眼睛發熱,捂住嘴巴。
護士在旁説:“對了,剛才來了一個人,拿出五萬塊,説是給靈淨的醫療費。”
靈素驚訝,“誰?”
護士説:“不認識,可是他説是你們的親戚。”
靈素搖頭,“我們沒有親戚。”
護士皺眉,“那可奇怪了。那人高大英俊,可有氣質了。我們都還説,你們沈家人基因好,男的帥女的靚。”
光芒一閃。靈素一把抓住護士的袖子:“是不是我上次帶來看我妹妹的那位先生。”
護士努力想了想,説:“好像是吧。”
靈素鬆開她的袖子。她心裏也説不清是喜還是憂,只知道,收了白坤元這錢,怕是以後要同他長久糾纏下去了。可是想到那人無聲的關懷體貼,心裏湧上一陣甜蜜,竟是從來沒有的體會。
那日,靈素一直守在醫院。
靈淨的聲音隔着呼吸器傳出來,不是怎麼清晰:“姐,我看你似乎很高興。”
靈素笑:“你在好轉,我當然高興。”
“不是的。”靈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你現在很幸福。有個人讓你覺得很幸福。”
靈素把臉貼着妹妹冰涼的手,“你會好起來的。到時候,你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又跑又跳,可以到處旅遊。你會結識很多很多人,你會遇到生命中的一個男孩子。然後你就會明白我此時的感受。”
可是靈淨的表情沒有絲毫的喜悦,反而帶着幾分悲涼。她慢慢握住姐姐的手,説:“姐,將來不論發生什麼樣的事,你一定要記住,我和媽媽永遠在你身邊。”
“別説了。”靈素覺得她的話很不祥,温柔打斷了她。
靈淨也覺得話已至此,多説無益。她身體虛弱,很快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