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十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可能是屋子裏太安靜了,鈴聲顯得特別刺耳,靖兒被嚇醒了,大聲哭起來。石燕慌忙掀開衣襟,把乳頭塞進兒子嘴裏,一手抓起電話,膽怯地問:“姚,你沒事吧?”
姚小萍的聲音裏全是死裏逃生的喜悦:“我去參加追悼會了。”然後壓低聲音説,“今天真是太驚險了 ! 下午就有人來我們樓裏通知所有人今晚都去大操場參加追悼會,還發了黑紗白花。我本來想不去的,拖着孩子不方便,哪裏知道他們晚上又來了,挨家挨户叫人去開追悼會,看那陣勢,不參加肯定要捱揍。聽説男生樓裏有個人,説了一句‘死都死了,開追悼會有什麼用’,結果被他同寢室的人蒙在被子裏痛打一頓,還把他的被子什麼的全燒了 —— ”
這個“死都死了”像把尖刀一樣刺進她心裏,好像是專門針對黃海説的一樣,她感覺師院的學生是在幫她揍那傢伙,該揍 ! 但她意識到那傢伙説的是句大實話,就因為是大實話,她才這麼恨他,因為對死去的人來説,開追悼會的確是沒用了,無論其它人怎麼追悼,死掉的人永遠都不能被追悼回來。
姚小萍的聲音好像變得遙遠了,但不絕如縷地飄進她的耳朵:“ —— 沿路都派了糾察隊員 —— 馬上報信 —— 請大家撤離的時候 —— 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犧牲 —— 大會主持人 —— 叫大家不要驚慌 —— 做好了防護措施的 —— 如果軍警來鎮壓 —— 糾察隊員將用他們的身軀做成一道人牆 —— 阻攔 —— 軍警進入大操場 —— 像北京的那些 —— 學生和市民一樣 —— 我看見卓越了 —— 穿着白襯衣 —— 戴着紅袖章 —— 英雄 —— ”
她一下抓住了“人牆”兩個字,現在她知道黃海為什麼沒消息了。她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好像是黃海,又像是卓越,穿着白襯衣,戴着紅袖章,站在一匹高頭大馬前,兩手緊緊勒住馬繮。那個騎在馬上的軍警用大棒打來,他頭上頓時鮮血如注,灑在白色的襯衣上,像綻開了一朵朵殷紅的花。但他仍然死死地拉着馬繮,不讓那馬前行一步,因為他身後是手無寸鐵的人們 ——
姚小萍小聲説:“ —— 真的好感動人,我真的相信他會用生命和鮮血保護我們。他還説可以去幫我跟守門的説説,讓我帶着孩子先回去 —— 我沒答應 —— 怕那些學生以後 —— 報復我 —— 再説我也是很同情那些死難者的 —— 不管死的誰 —— 開追悼會總是應該的 —— 去都去了 —— 中途退場 —— 兩邊不討好。他見我不肯走,就叫我站到他值勤的那塊去,説如果遇到軍警鎮壓 —— 他會保護我們母子撤退 —— 他還懇求我 —— 説如果他遭遇不測的話 —— 請我像 —— 以前一樣 —— 照顧你們母子 —— ”
她知道姚小萍是在講卓越,但她的思維老閃回到黃海身上去,心痛地想到,也許黃海遭遇不測的時候,也曾想過找誰託孤的,但他身邊沒有可以託付的人,而“不測”來得太突然,他就那樣倒下了,坦克在他身上碾來碾去,他變成了一團血泥,滲進他身下的大地,她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姚小萍聽見她的哭聲,停止了講述,説:“你怎麼不向卓越打聽一下黃海的下落?他跟北京有聯繫,消息肯定比我們靈通 —— ”
她心裏突然升騰起一種希望,希望黃海這些天其實是在 D 市幫助卓越發動鋼廠工人,因此逃過了那一劫。雖然她知道這不太可能,但她遏制不住要這樣想。她讓姚媽媽跟女兒講了幾句,就慌忙結束了跟姚小萍的通話,轉而給卓越打電話。
但門房上樓去了一趟,下來告訴她卓老師不在家。她死等在那裏,過一會就打一個電話,把門房都打煩了:“剛給你説了,卓老師還沒回來,你怎麼不信呢?”
她陪小心説:“對不起,我 —— 怕他回來了您不知道 —— 您可不可以再上去看看?”
“我坐這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我都看得見,怎麼會他回來了我不知道?就算我不坐門口我都不會錯過,他那摩托聲我還沒聽熟?這段時間晚晚都是深更半夜才回來,晚晚都把我叫起來開門 —— 。你要等,那你就留個號碼,等他回來我叫他打給你吧。”
她連忙把這邊的號碼給了門房,然後坐在那裏等卓越的電話。快十二點了,卓越才打電話過來,聲調親切而激昂:“燕兒,謝謝你關心 ! 我沒事,你們還好吧?”
“挺好的。我想問問你 —— 你上次説想請黃海來 D 市幫你的,後來你 —— 請了沒有?”
“沒有,請了也沒用,鋼廠那些傢伙麻木得很,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但現在不同了,我們把北京的慘況一講,就有很多工人願意參加罷工了 —— ”
她驚慌地問:“你們 —— 還在 —— 搞 —— ?”
“當然哪,難道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放棄不搞?他媽的 ! 沒想到政府還真動手了 —— 真他媽的不是人 —— 竟然敢下令開槍 ! 這個下令的人脱不了干係的,一定會被綁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 。不過他們這樣幹,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現在 38 軍和 27 軍矛盾很大,黨內也是矛盾重重,很可能會搞成軍閥割據 —— 那也比靜坐絕食好百倍 —— ”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説什麼,不過她從來就不知道他在説什麼,他的那些理想和計劃,她一直都是當男人的誇誇其談來聽了。她把話題轉到她關心的事上:“你沒請黃海到 D 市來?那他 —— 那幾天 —— 不在 D 市?”
“不在。”他警覺地問,“怎麼啦?”
她焦急地説:“他 —— 我聯繫不上他了 —— 他電話打不通 —— 他也 —— 沒給他 —— 家打 —— 電話 —— 還是那事之前 —— 打了的 —— 後來就沒再打過 —— 他這麼細心的人 —— 出了這麼大的事 —— 他怎麼會 —— 怎麼會不給 —— 我 —— 他家打電話呢?你説他是不是 —— 也 —— ”
他沉痛地説:“恐怕是凶多吉少 —— ”
她哭了起來:“姚小萍説你跟北京有聯繫,你能不能找人幫忙打聽一下?我 —— 代替他爸爸媽媽謝謝你了 —— ”
“誰説我跟北京有聯繫?我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我只跟 E 市有聯繫, E 市才跟北京有聯繫,但他們現在忙得很 —— 你叫誰去打聽?死的人成千上萬,如果一個個都叫他們去打聽,他們從哪裏打聽起?”
她一聽“成千上萬”,知道黃海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哭着問:“你 —— 能不能看在 —— 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 找你以前 K 大的熟人 —— 幫忙 —— 到 A 大打聽一下?就算我 —— 求你了 ! ”
“那邊的大學怕學生鬧事,都放假了,學校早就走空了,我到哪裏去找人打聽?他家裏人呢?他們不管自己的兒子的嗎?怎麼要你來管?”
她茫然地問:“他家裏人 —— 怎 —— 怎麼管?”
“到北京去找啊 ! 他家裏人怎麼不去北京找找呢?聽説各個醫院都停滿了屍體,停屍房老早就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上,自行車棚裏,臭氣熏天。如果沒人去領屍,醫院就把屍體處理掉了 —— 。北京那邊只要是那兩天出去沒回來的,家裏人都是每個醫院挨家去找 —— ”
她聽得手腳發軟,連孩子都抱不住了:“你 —— 你 —— 聽誰説的?我 —— 我不信 —— ”
“你又要問,我説了你又不相信,那你問我幹什麼呢?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去聽聽外電報導就行了。外國記者都是講事實的,要新聞不要命,遇見這樣的事,都是衝在前面,鑽天覓縫地打聽。早幾天就報道説死了幾千,傷了幾萬了。你那裏閉塞,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不過你放心,烈士的鮮血不會白流的,這段時間全國各地的革命熱情都空前高漲 —— 比前幾個月還要高漲 —— 所以説 —— 黃海他們的血 —— 不是白流的 —— 人民大眾的眼睛都是被血擦亮的 —— 一滴血比十萬句口號都管用 —— ”
她被他一路的“血”“血”嚇呆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就知道嚶嚶地哭。他警告説:“你可別自己跑北京去啊,你一個女人,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還跑那地方去找人,還不如説是去找死。你自己不要命我管不了,但你別害了孩子 —— ”
她聽了他這番話,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把什麼都暴露出來了。她不敢多話,匆忙説了一串“謝謝”就掛了電話。
她連夜就要趕到黃海家去報信,好讓他父母去北京找他。她媽媽阻攔不住,只叫她把孩子放家裏,叫她弟弟陪着騎車過去。兩個人拼了命緊趕慢趕,到黃海家時已經半夜三更了。黃海的父母顯然也知道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們到那裏的時候,老兩口都還沒睡,屋裏亮着燈。他們剛一敲門,裏面就把門打開了,黃海的媽媽肯定是哭過了,兩眼紅腫,看見她也不打聽姓名,直接就問:“是不是海兒他 —— ”
她慌忙解釋説:“沒有,沒有,我還沒跟他聯繫上,你們也 —— 沒聯繫上吧?我 —— 剛剛跟我 —— 一個同學聯繫過了,他 —— 比較熟悉北京的情況 —— 他説 —— 最好請家人到北京去 —— 找 —— ”
黃海的媽媽又哭了起來,他爸爸焦急地問:“你們是不是有了什麼消息?海兒他是 —— 失蹤了嗎?還是已經 —— 遇難了?”
“不是,不是,都沒有,只是因為聯繫不上 —— 我那同學説 —— 凡是這兩天 —— 聯繫不上的 —— 他們家裏的人都到各家醫院 —— 找人去了 —— 我帶着孩子不方便 —— 就拜託你們了 —— ”
黃海的父母聽説“孩子”,都很驚訝,但沒問什麼,只説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去北京,但他們説最近幾天因為學生在鐵路線上靜坐示威,去北京的火車經常被迫中斷,所以他們決定花錢請人開車送他們去北京。
石燕把父母單位的電話號碼交給他們,懇求他們一有消息就通知她,還讓他們告訴黃海,她和孩子都挺好的,叫他別掛念。
但黃海的父母一走就沒了音信,局勢卻一下明朗起來,鄧小平接見了平暴部隊,通緝令列出了首批 21 個在逃要犯,電視上播放了暴徒們製造反革命動亂的實況,解放軍戰士被暴徒殺死燒死,有的還被開膛破肚,吊在某橋下展覽示眾。一時間,“洞洞拐”羣情沸騰,説起這事,都是義憤填膺。殺害人民解放軍,毀我長城,真是反了他們了 ! 咱們就是軍工廠,以前都是軍人編制,反對解放軍就是反對我們 ! 看那架勢,如果他們看見被通緝的人,可能根本不會送公安,直接打死算了。
石燕嚇得不敢提黃海的名字了,心也沉到了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卓越的詭計,把黃海的父母送進火坑裏去了。説不定政府早就張了網在那裏,專門等那些上京找人的自投羅網,不然鄧小平怎麼等到現在才大張旗鼓接見平暴部隊呢?難道他就是在等着抓黃海的父母?她本來還在為通緝名單裏沒黃海而高興,這下才看出自己的愚昧來了。既然要株連九族,怎麼會傻乎乎地把黃海的名字放在通緝令裏呢?那九族不早就跑掉了?也許那 21 個早就死了,所以把他們的名字掛在那裏殺雞嚇猴,真正要抓的人名單,是通過內部渠道傳遞的。
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奶水越來越少,終於到了喂不飽兒子的地步。她父母和姚媽媽到處打聽催奶的偏方,她自己也逼着自己心情開朗,大碗地灌各種催奶藥湯,但都沒有效果,最後只好用奶粉代替。
當她發現靖兒沒有她的奶也能生活下去的時候,她更加自暴自棄了。姚媽媽説她成了“神仙”,不吃不喝還能像個鐵人一樣成天抱着孩子到處走。她現在就像她父母的跟屁蟲一樣,總在她父母單位那裏晃,不是坐在辦公室裏等電話,就是在附近轉悠,轉兩圈就跑到她父母辦公室去查看有沒有人打電話給她。大家只説是她休產假,閒着沒事,又跟丈夫兩地分居 ,神神叨叨也不奇怪。但有好心人提醒她媽媽,説燕兒是不是帶孩子太累了,怎麼瘦成這樣?你女婿也不回來看看,忙什麼呢?該不是在忙動亂吧?嚇得她父母連聲否定。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黃海的父母上她家來了,兩個人風塵僕僕,滿臉倦意,走的時候是兩位中年人,回來的時候就成了兩位老年人了,真的有“洞中才數日,北京已百年”的感覺。她不敢問起黃海,只按捺着一顆砰砰亂跳的心,等他們自己説起這事。
但“兩位老人”沒説什麼,只謝謝了她,然後交給她一個小包,就説僱的車還在外面等着,他們得回去了。她強撐着把“兩位老人”送到門口,看他們的車走了,便抖索着返回卧室,先靠在牀上,然後打開了那個小包。
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塊跟她的一模一樣但顏色不同的石頭,她一下子哭了起來,因為那是黃海帶在身邊的一塊石頭,是他在一個旅遊景點買的,一共兩塊,形狀大小一樣,上面寫的字也一樣,就是顏色不同。
賣石頭的人説這是世間罕有的“鴛鴦石”,天然生成,分公母的,一“鴛”一“鴦”,兩塊石頭生成的地方可能不同,但它們會藉助河流或小溪,慢慢地向同一個方向靠攏,直至匯合,而一旦匯合,就不再分離。但這種最終能匯合的“鴛鴦石”是很少的,大多數都陷在河底的泥裏不能自拔,或者被人撿走了。如果你把一個單獨的“鴛”或者是“鴦”從河裏撿起來,那你就害了它們了,它們自知今生匯合無望,會自我毀滅,化神奇為腐朽,所以你在河裏看見的是一塊美麗無比的石頭,但等你從水裏撈起來放在手裏,就變成一塊不起眼的普通石頭了,所以“鴛鴦石”是無價之寶,不要説擁有,就是見過的人都很少。
黃海説他喜歡這個傳説,喜歡上面的字,就花大價錢買了這對石頭,被同行的人大力嘲笑了一通,連那個賣石頭的都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