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門鑰匙,遞給卓越,説:“你先回去休息吧,這是我寢室的鑰匙,你明天先到我寢室去一下,幫我拿一條毛褲和一條外褲來,不然的話,我穿這麼一條內褲,明天怎麼好走出去?還有內褲,也幫我拿來一下,這條都——打濕了——”她特別強調內褲打濕了,希望他能主動提出現在就幫她拿褲子來換,就拿他自己的都行,總比濕的穿着好。
但他顯然沒想到這上面去,只很欣喜地接過鑰匙,臉上有種感激不盡的表情,她見她同意回去令他這麼高興和感激,心也小小地動了一下,原諒了他在濕內褲問題上的不解風情。她交待説:“你明天去我寢室的時候,如果姚小萍的兒子着涼生病了什麼的,請你幫忙送到醫院來一下——”
他立即反對:“我還送他上醫院?怕他病死了不能再撞你?如果我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輕饒那小子——”
她生怕他明天見到小剛時也把這話説出來,連忙打預防針:“別説些不懂道理的話了,他一個小孩子,知道個什麼?你這麼大人大事的了,跟一個還沒上學的孩子計較,不怕別人笑話?”
他好像有點怕她不高興,沒再就這個話題説什麼,只叫她明天一定要在醫院等他來接她,然後就離開了醫院。
她路上被冷風那麼一吹,兩條腿的皮膚都皴裂了,又因為穿着一條褲襠濕透了的褲子,兩腿間尤其皴得厲害,在熱被子裏一捂,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但她沒辦法,難受也得受,只希望卓越明天一大早就把乾淨衣褲給她送過來。
她躺在那裏,一直在注意體會着孩子的動靜,似乎沒什麼不正常的,還像以前那樣動得挺歡的,不時地跟她“抵架”,她放了不少心,又想到身邊有醫生可以叫,終於大放其心,疲倦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還老早的,她就被人叫醒了,像是個打掃衞生的,説要拆這個牀了,叫她起來讓位。她睡眼惺忪地問:“那我——現在去哪裏?”
那人説:“觀察室有空出來的牀,你去那裏等着吧,等上班的醫生來了,看該怎麼處理。”
她想從牀上爬起來讓位,卻發現渾身上下都疼痛不堪,好像疼痛也有個潛伏期一樣,昨晚摔倒之後還沒覺得這麼痛,睡了一覺之後,簡直痛得不能挨不能碰了。她見那人正虎視眈眈地盯着她,只好拼命掙扎着下牀,挪到觀察室內,找到一張空牀,也不管是死人睡過還是活人睡過,就爬上去躺下了。
等醫生來上班的時候,她趕快逮住一個詢問自己的情況,那位醫生就在觀察室的病牀上為她檢查了一下,説孩子應該沒什麼問題,但她自己在發燒,叫她去掛個內科號,請醫生看一下。
她昨天是那樣追出來的,身上一分錢都沒帶,只好懇求醫生説:“我沒帶錢,昨晚又掛了號的,可不可以——不掛號就這樣看一下?”
醫生不同意:“哪有這樣的事?你昨晚掛號是看昨晚的病,今天掛號是看今天的病,要都像你這樣,一個人掛一個號可以看一輩子的病了——”
她理屈地問:“那我就在這裏等我——愛人拿錢來了再去掛號行不行呢?”
“那不行的,這裏隨時有病人住進來。你想想你自己昨晚的情況,是不是希望一來就能有張牀躺下?你現在佔着一張牀,病人來了怎麼辦?”
她想説,我也是病人啊,但她沒説出口,知道説得越多,挨的罵越多。她掙扎着爬起來,挪到外面去,找了一陣才在走廊裏找到一個長椅子,一屁股坐下,頭枕在椅背子上,急等卓越快來。現在她肚子也餓了,每天這個時候早就吃下了兩個饅頭一大碗稀飯了,但現在什麼都沒得吃,餓得像有人在用稻草磨她的心一樣。
她坐了一陣,沒見到卓越,只好又掙扎着起來,到處找電話,總算用自己的悲慘故事打動了一個護士大媽,讓她用一下醫院的電話。她給卓越打了個電話,那邊門房去了一大陣,才下來説卓越不在家。她想他可能已經出發去她寢室了,又往南一舍打電話。門房們像受過統一訓練的一樣,又是去了一大陣才回來説:“叫了你同寢室的了,但是她還在給孩子穿衣服,你耐心等着吧——”
她聽説姚小萍在給孩子穿衣服,知道孩子至少是沒軋死,總算放了心,耐心地等着,只怕這邊的護士大媽不耐煩,把她給趕走了。等了好一會,聽見了姚小萍氣喘吁吁的聲音:“石,你沒事吧?孩子沒事吧?我昨天打我們小剛了,説你這要是把石阿姨的孩子撞掉了,怎麼得了?我拿你去陪,人家石阿姨都不會要——”
“小剛怎麼樣?我生怕他跑出樓去,被車撞了——”
姚小萍支吾説:“呃——是被撞了一下——”
她急了:“小剛被車撞了?都怪我,沒看住他——”
“不怪你,只怪我們小剛不聽話。南一舍門前車多,又是個下坡,都是不長眼睛亂衝的——”
“傷得厲害嗎?”
“還好,就是腳軋傷了——皮肉傷——骨頭沒事——昨晚已經去過醫院了——再就是——有點發燒——你沒事吧?你住院了嗎?你告訴我地點,我來看你,我今天已經請了假了——”
她連忙推脱:“算了吧,你拖着個又病又傷的孩子,就別過來了吧,我——”她支支吾吾地把決定跟卓越回去的事説了,抱怨説,“他到現在還沒來,也不管我餓不餓,現在醫院讓我去看門診,我一分錢都沒帶,還得等他來了才看得成——”
姚小萍堅決地説:“那你一定要把你的醫院告訴我,我怕他七拖八拖,拖到上完課再來,把你餓死了不説,連小孩子也給餓壞了——”
她也想到這種可能了,只好把醫院名字告訴了姚小萍,剛説完,姚就説:“你等在那裏,我現在就過來——”然後就掛了電話。
她忘了叫姚小萍給她帶衣褲過來,但她知道現在再打電話恐怕也找不到姚小萍了,找到了恐怕姚小萍也拿不動,既然小剛的腳受傷了,那當然該媽媽抱着了。
姚小萍很快就帶着兒子來了,兩手抱着兒子,背上背了一個大包。小剛怏怏地趴在媽媽肩頭,左腳上纏着白紗布,看樣子是真病了,不然早該大喊大叫“呀呀呀呀呀”了。姚小萍把兒子放在椅子上坐下,把包取下來遞給她:“你先去換衣服吧,我去幫你排隊掛號。”
她感激不盡,拿了大包到廁所去換衣服,兩腿間的皮膚都皴裂得厲害,乾淨的衣褲擦在上面,一走動就磨得痛。她只好張開兩腿走路,儘量控制在別人看不出來的範圍內。姚小萍已經為她掛了號,又等了一會,才輪到看醫生。
醫生給她開了一些感冒藥,聽説她是坐辦公室的,又幫她開了幾天休息,説她的尾椎骨可能摔傷了,暫時不能久坐,如果有什麼問題儘快去看骨科,但要避免拍X光片,怕影響孩子。她感激涕零地謝過醫生,拿了處方,走出診室,跟姚小萍一起去劃價拿藥,然後出來到醫院邊上的早餐攤子上吃早點。
她生怕卓越來了找不到她,幹什麼都在東張西望,怕他錯過了,但一直等到吃完早點了,還沒看見卓越找來,知道他肯定是上課去了。她心裏好有氣,抱怨説:“卓越這個人才有意思呢,到現在還沒來,如果今天不是你,我不得在醫院等個大半天?那還不餓死掉了?”
姚小萍勸解説:“算了,也許他以為你身上有錢——”
“他昨天也不知道給我送條幹淨內褲來,我穿了一夜的濕褲子,腿皴得都走不了路了——”
“沒幾個男人有這麼細心的,都得等到他需要用那塊了才會想起那塊。你要他們幹什麼,等他們自覺是不行的,得下命令,像使喚牲口一樣,鞭子不到,他們不會耕田的。”姚小萍開解説,“看在孩子份上,先忍忍吧,等孩子生了,再跟他慢慢計較——”
這也是她目前的政策,主要是怕小剛再來這麼幾下,傷害了肚子裏的孩子,不然的話,就憑卓越對她這麼不上心,她就肯定不會跟他回去了。
吃完了早餐,就不好意思老坐在人家攤子那裏等人了,她們只好轉移到醫院裏面,找了椅子坐下。又等了一陣,還沒見卓越的人影,姚小萍説:“我們不等他了,打的回去吧,回到南一捨去等吧——”
回到南一舍之後,她發現卓越肯定是來過了,因為很多東西都不見了,可能是他收拾了,拿到他那邊去了。幸好還沒把她的被子拿走,不然她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她們三人都精疲力竭,全都是一倒牀就睡着了,中飯都沒醒來吃,一直睡到下午兩點多了,才一個個餓醒了,姚小萍去煮麪,石燕看着小剛。
小剛大概是摔傷了腳不方便調皮了,而且又發着燒,精力消耗不少,躺在那裏還算老實,只呀呀吧吧地亂説亂叫,但沒爬起來亂蹦亂跳。
正煮着面,卓越來了,可能是吹了冷風的緣故,臉兒紅撲撲的,精神抖擻得很,一來就叫:“啊,煮什麼好吃的?聞着好香,有沒有我的?”
姚小萍好客地説:“當然有你的,怎麼會沒你的呢?”
石燕問:“怎麼現在才來?”
“你還好意思問,從醫院跑掉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白跑一趟——”
眼看兩個人又要爭起來,姚小萍打岔説:“吃麪,吃麪,擺桌子吃麪——”
姚小萍盛了三碗,給石卓一人一碗,自己端了一碗,説是跟小剛兩人的,拿到牀邊去喂小剛。小剛吃了一口,又吐了出來,説不好吃。
卓越一見,大叫起來:“嗨,你這孩子怎麼這麼難伺候?不好吃就吐地上,怎麼吐到碗裏去了?你噁心不噁心?”
石燕阻攔説:“你別管這些,他又沒吐你碗裏——”
“沒吐我碗裏我就管不得了?最見不得這種嬌生慣養的孩子。”卓越放下碗,走到牀邊,狠巴巴地説,“叔叔可不是你媽,叔叔對調皮搗蛋的小孩子是不客氣的,你再吐一口,看叔叔怎麼懲罰你——”
姚小萍交待小剛説:“快別吐了,聽見沒有——”
話還沒説完,小剛又吐出一口,還挑戰地望着卓越,石燕剛想上去勸阻,就見卓越搶在她前面,一隻大手捏住小剛的嘴,把小剛的兩邊臉都捏得凹下去了,嘴巴捏成了個“8”字。卓越連聲問:“還吐不吐?還吐不吐?你再吐我捏爛你的嘴——”
小剛大哭起來,石燕厲聲喝道:“卓越,你還不放開?人家的孩子,要你在這裏教育個什麼?”
卓越捏着小剛的嘴,大聲反駁説:“小孩子就是你們這樣慣壞的,如果是跟着我,我保他老實得很——”
姚小萍不敢説卓越,只教小剛:“快説‘叔叔,我不吐了,我再不吐了’,快説啊,説了叔叔就不捏你的嘴了——”
小剛不告饒,只大聲悽慘地哭,僵持了一會,突然聽到卓越大叫一聲:“反了你了,還敢咬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他一把把小剛從牀上提了下來,劈頭蓋臉就是幾巴掌。姚小萍實在忍不住了,衝上去從卓越手裏奪過兒子,求情説:“卓叔叔原諒小剛一次吧,小剛下次不敢了——”
小剛對着媽媽的手腕又是一口,姚小萍痛得鬆了手,小剛一瘸一拐地跑出屋去,幾個人全都楞了,等他們幾個清醒了追出去的時候,發現小剛已經坐在了走廊盡頭那個陽台的欄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