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陸鳳陽張眼見那跛腳叫化,身材矮小,望去像是一個末成年的小孩;一頭亂髮,披在肩背上,和一窩茅草相似;臉上皮膚漆黑,緊貼在幾根骨朵上,通身怕沒有四兩肉:背上被一片稿薦,胸膛四肢,都顯露在外;兩個鼻孔朝天,塗了墨一般的嘴肩,上下翻開,儼然一個喇叭;兩隻圓而小的眼睛,卻是一開一闔的,閃爍如電;發聲自丹田出來,宏亮如虎吼。
那時正在二月間天氣,北風削骨,富貴人重裘還嫌不暖!這叫化僅披一月稿薦,立在北風頭上,全沒一些縮瑟的樣子!陸鳳陽的心思,也很細密;一見這叫化,就暗自尋思道:“這人必不是尋常的乞丐,多半是一個大強盜裝成的”我倒不可把他得罪了,免得再生煩惱!”心裏這般思量,便忍肩上的痛,勉強抬了抬身,陪笑臉説道:“他們是粗野的人,不留神撞傷了老哥甚麼地方,望老哥看我的薄面,饒恕了他們!我身上帶了重傷,不能下來,給老哥陪罪;也要求老哥原恕!”
那叫化見陸鳳陽陪不是,即將扭竹扛的手鬆了松,點了點頭,笑道:“這倒像幾句人話!好,我真個看你的面子!”説完,提起那跛腳,又一偏一點的往前走。
陸鳳陽的跟人,心裏十分怪自己主人太軟弱,無端的向一個乞丐,是那般服低就下,是口裏不敢説出甚麼來。氣忿忿的抬到家中,邀了幾個幫陸鳳腸種田的長年工人,瞞着陸鳳陽,各人帶了一條檀木扁擔,追出來,想毒打那叫化一頓。
這種事,在瀏陽地方是常有的。瀏陽的民性,本來極強悍,風俗又野蠻。過路的人,常有一言不合即就動手打起來的。本地人打贏了便罷,若是被過路的打輸了,一霎時能邀集數十百人,包圍了這過路的毒打;打死了,當時揀一塊荒地,掘一個窟窿,將首掩埋起來;便是有死者家屬尋到了,也找不着實在的兇手!
陸家出來追叫化的,共有八個人。才追出了那市鎮,即見那叫化,緩緩的在前面走。追的一聲喊嚷,各舉扁擔,從兩邊包圍上去。那叫化像是聾了耳的一般,全不知覺,仍向前一偏一點的走。先追着的一扁擔沒頭沒腦的砍下,正砍在那叫化的後腦上。
可是作怪,扁擔砍在上面,就和砍在一個棉花包上相似!砍的人還道是叫化頭上的亂髮堆的太厚,砍在頭髮上,所以這般柔軟!接着第二個趕到了,掃腿一扁擔砍去,砍在那跛腳上;聽得拍的一聲,將扁擔碰了轉來,震得這人的虎口出血!
跛腳叫化望着剛才抬陸鳳陽的兩個跟人問道:“你們為甚麼打我呢?”兩人不曾回答,接二連叁的扁擔,斬肉丸似的斬將下來;下下實打實落,並沒一扁擔落了空。倒打得那叫化大笑起來,説道:“原來你們有打單身叫化的本領!怎麼和平江人打起來,便那般不濟咧?打夠了麼?我都記好了數目,回頭去找你的東家算帳!”
這一來,反把這八個人驚的目瞪口呆,幾個膽小的,掉轉身,撒腿就跑;這幾個見他們跑,也跟着溜之大吉,大家都存了一個如果叫化找來,咬定牙關不承認打了他的心思。
一行人才奔進大門,就聽得那叫化,緊跟在背後喊道:“我送上門來給你們打,你們不打一個十足,我是不肯走的!”
大家回頭一看,更驚得恨無地縫可入,誰也想不到他一個跛腳,會追趕得這麼快!料想他這麼大的嗓音,必然會嚷得被自己東家聽見,跑是跑不了,躲地無處躲,得都回身向叫化求饒道:“我們都是些無知無識的蠢人,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不要與我們一般見識。我們在這裏陪禮了!”各人都倚了扁擔,一齊向叫化叩了個頭。
叫化嗄了一聲道:“有這麼便宜的事麼?你們瀏陽人,被人打死了,都沒要緊;打傷了,更是應該的,我不是瀏陽人,沒這般好説話,快把你東家叫出來,跟我算帳!”
兩個跟人以為他是一個叫化的;我們向他叩頭,便叩一百個,他也沒有用處,所以説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他必是想要錢要米,多偷些米給他就完了;免得給東家知道了麻煩。忙拿大碗,承了一滿碗米給他道:“對不起你老人家,我們都是幫人家的人,手邊實在是拿不出錢來,將就點兒收了這碗米罷一這碗米,差不多有一升呢!”
那叫化朝着碗,一聲呸,碗裏的米,像被甚麼東西打着了似的,都直跳起來。散了一地,碗中一粒也不剩;連端碗的那隻手都被呸得麻了!嚇的這人,倒退了幾步。叫化接着罵道:“好不開眼的東西,老子向你討米嗎?你夠的上有米開叫化?我不是賊頭目,怎的收你這偷來的米,還不快把你的東家叫出來嗎?”
這如雷的聲音一呼喚,陸鳳陽睡在裏面,已被驚醒了。忙教自己的兒子陸小青出外,看是什麼人吵鬧。
陸小青這時才得十二歲,卻是聰明絕頂,言談舉上,雖成人不能及他。陸鳳陽因鍾愛他,又自恨世代業農,不着讀得詩書,不能和詩禮之家往來結親;立意想把陸小青讀書。五歲上就延聘了一個本地秀才,在家裏教讀。兩年工夫,便讀完了五經。遠近的人,都稱陸小青為神童。
八歲的時候,陸鳳陽帶着他到長沙省城,看他姨母的病;他姨母住在南門鳳凰台。那時湖南的鴉片煙盛行,省城裏的街頭巷尾,都遍設了煙館;土、中、下二等社會的人,連館裏皆可容留得下。煙館當中,最大最好的,推難公坡的壽祥第一。陸鳳陽這日,請一個姓趙的秀才,到壽祥吸鴉片,陸小青也跟着去了。在煙館裏,趙秀才又遇着一個朋友;於是叁人共一個煙榻吸煙,陸小青就立在旁邊看。
趙秀才見陸小青生得紅齒白,目秀眉清;很歡喜的摸着陸小有的腦袋問道:“你曾讀書麼?”陸小青説:“略讀過幾本。”趙秀才又問:“曾開筆做文章麼?”陸小青説:“不曾,每日做一首詩,對兩個對子。”趙秀才説:“你會對對子嗎?我出一蚌給你對,你歡喜對麼?”陸小青説:“請出給我試試看。”
趙秀才原是隨口説的一句話,心裏何曾有甚麼可出的對子呢?聽陸小青這麼一説,倒不好意思不出了;隨即躺下來,拈着煙籤燒煙。一盒煙叁個人吸,早已吸光了;趙秀才還不曾過癮,遂笑向陸小青説道:“有了,我説給你對罷。盒煙難過叁人癮。你有得對麼?”
陸小青應聲説道:“杯酒能消萬古愁,使得麼?”
趙秀才吃了一驚,望着陸鳳陽笑道:“想不到令郎這一點點年紀,就有這般捷才,真是難得、將來的造就,實在不可限量!”陸鳳陽聽了,自是高興。
正在謙遜,忽聽得煙館裏的雄難叫。趙秀才拍着巴掌笑道:“我又有了一個好的。你再對一對看,這裏地名難公坡;方才恰好難公叫,就是難公坡內雞公叫。你對罷!”
陸小青略不思索的答道:“鳳凰台上鳳鳳遊。”
趙秀才長嘆了一聲道:“這種天才,這種吐屬,還了得嗎?你將來一定是鳳凰台上的人物!”從這回起,陸小青的才名,震驚遐邇。他又肯在學問裏面用功,陸鳳陽把他看得比寶貝還重,輕易不教他出外。這日自己被平江人打傷了。兒子在牀跟前伺候;聽得外面吵鬧,自己不能掙扎起來,才打發他出外查問。
陸小青來到廳堂上,見一個跛腳叫化,坐在大門裏面吆喝。這時八個打叫化的人,都沒法擺佈;又怕東家出來責備,一個個抽身進裏面躲了。叫化也不再追趕,一屁鄙坐在地下張開喇叭口,朝裏面亂罵。陸小青走近前問道:“你是討吃的麼?卻為何坐在這裏罵人呢?”
那叫化舉眼一見陸小青,即時換了一副笑容,答道:“許你家的人打我,不許我罵你家的人嗎?”
陸小青問道:“我家有誰打了你?怕是你認錯了人吧,我的父親已被人打傷了;還不曾請得醫生來洽,如何會有人來打你咧?”
那叫化哈哈大笑道:“原來你父親被旁人打傷了,卻教長工追趕着打我,這也算是報復之道,好在我的皮肉堅牢,沒被你家長工打傷:你不相信,把剛才抬你父親回家的那個人叫來問,他們是不是打了我?這地下撒的米;也就是他偷了給我,想敷衍我的!”
陸小青早已看見撒了一地的米,聽這叫化的談吐,絕不像是一個下等人;估料他説的,必不是假話,心裏很覺得有些對不住。即時將兩個跟人叫出來,問甚麼事追趕着人打。跟人知道隱瞞不住,得把追趕時情形,述了一遍。
陸小青是個頭腦很明晰的小孩;一聽跟人的話,就暗自尋思道:“這一個小小身材的叫化,身上又沒穿着衣服,抖顫赤腳的,怎生能受得了八個壯健漢子用檀木扁擔劈,一些兒不受傷損呢?這不是一個很奇怪的叫化嗎?我父親這回和平江人,因爭水陸碼頭打架;若是有這叫化同去,平江人不見得能打傷我父親?我何不將這事,進去版我父親知道,看他如何説法?”
陸小青思量着,教跟人立着不動,自己轉身到裏面,將叫化的情形以及跟人的話,照樣向陸鳳陽説了。陸鳳陽不待説完,一蹶股爬了起來,全忘了肩上的傷痛;倒把陸小青嚇得後退。
陸鳳陽下了牀,招陸小青攏來説道:“快扶我出去見他。”陸鳳陽的老婆在旁説道:“你肩上受了這麼重傷,一個叫化子,也去見他做什麼?”陸鳳陽道:“你們女子知道甚麼?説不定替我報仇雪恨,就在這個叫化子身上呢!”
陸鳳陽一面説,一面扶着陸小青的肩頭,來到外面;向那叫化一躬到地説道:“我等山野之夫,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家人們無禮,更是罪該萬死!望海量包涵,恕我要帶重傷,不能叩頭陪禮,這裏不是談話之所;請去裏面就坐。”
那叫化並不客氣,隨即立起身,笑道:“不嫌我齷齪嗎?”跟人還立在那裏,見叫化不提説捱打的事,就放下了心;聽了叫化説不嫌我齷齪的話,忍不住掉轉臉笑。
陸鳳陽忙叱了一聲罵道:“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東西!還了得嗎?等歇我間了,再和你們説話!”罵得兩個跟人都不敢笑了。
陸鳳陽父子引叫化到客堂裏,納之上坐;自己在下面坐着相陪,開口説道:“我本是一個村俗的人,生長在這鄉里,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沒一些兒見識;然而一見你老兄的面,就能斷定是一個非常的人,因我肩上被人打傷了,一時疼痛難忍,不能延接老兄進來。方才聽見小兒説家人們對老兄無禮的情形,心裏又有氣忿,又是欽佩。氣忿的是;家人們敢揹着我,這般無法無天;欽佩的是:老兄的本領。所以身上的痛苦都不覺着了,來不及的掙扎着出來,向老兄陪罪,並要求老兄不棄,在寒舍多盤桓幾日。”
那叫化微微的點了點頭,含笑説道:“不愧做瀏陽人的首領,果是精明幹練,名下無虛!但不知貴體是怎生受傷的?”
陸鳳陽説道:“老兄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被平江人打傷的嗎?”叫化道:“我曾遇着一個從趙家坪逃回的人,説是這邊本已打勝了,正奮勇追趕,忽然追趕的人,一個一個的,往地下倒;卻又不是被平江人打了的。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呢?”
陸鳳陽拍着大腿,唉聲説道:“正是這般的情形,我至今還不明白是甚麼道理,這回我瀏陽人裏面,死傷的怕有一大半,真是可慘可恨,往年的陳例:每年決一次勝昂,但是這回我瀏陽人吃的苦,實在太大!寧肯拚着一死,這仇恨斷忍不了到明年再報,我知道老兄是英雄,千萬得功我雪恨!”
陸鳳陽説至此忽然啊呀一聲道:“我顧説話,連老兄的尊姓大名,都忘記請教了!”
那叫化偏着頭,像是思索甚麼的樣子;陸鳳陽的話,似乎不曾聽得。好一會,才抬頭問道:“追趕的時候,你這邊的人,一個一個的往下倒;是不是呢?”陸鳳陽口裏應是,心裏暗自好笑,這話原是他自己聽得人説的,我已答應了正是這般情形;怎麼還巴巴的拿這話來問是不是呢?見叫化又接着問道:“你跟着上前追趕沒有呢?”
陸鳳陽道:“我若不是跟着上前追趕也不至被人打傷了!”叫化又把頭點了兩下,問道:“你也跟着往地下倒沒有呢?”
陸鳳陽暗笑這人,怎的專問這些廢話?我若不跟着往地下倒,難道見大家都倒了,我還不急速退回,立在那裏,等平江人來打嗎?是陸鳳陽心裏,盡避這般暗笑,口裏仍是好好的答應:“我也跟着往地下倒了。”叫化道:“你為甚麼也跟着倒呢?真蚌不是被平江人打倒的嗎?”
陸鳳陽聽了這兩句話,卻被問住了,遲疑了一會,才説道:“那時平江人敵不住我們了,都沒命的轉身飛跑;我們已追趕了半里路,並沒有一個平江人敢回頭;實在是沒人打我們。我其所以往地下倒的原因,是為:我的右腿上,忽然像是有人拿一枝很鋒利的錐子,用力錐了一下,立時痛澈心肝,兩腿不由得一軟,就撐支不住,倒在地下了。然我回家後,捋出右腿來看,又不見有傷痕。我正白疑惑,即算我平日兩腿本有轉筋的毛病,這幾百人,怎麼都會一齊倒下的咧?”
叫化起身走到陸鳳陽跟前,教再把右腿捋出來看;即露出很吃驚的神色,仔細端詳了幾眼。
才用那色如漆黑,瘦如雞爪的手指,點着膝蓋以上一個帶紅色的汗毛孔道:“平江人打了你的傷痕就有在這裏了!”
陸鳳陽看了不信道:“這是蚤蝨咬了的印子,我身上常有的;如何説是平江人打的傷痕?”
叫化大笑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就還你一個憑據罷!”説時,揭開他自己腰間的稿薦,現出一隻討米袋來;仲進手去,摸了一會,摸出一顆棋子大的黑東西,像是有些分兩的;估料不是鐵,便是石。叫化將那顆黑東西,放在紅色的汗毛孔上;不一刻就拿起來指給陸鳳陽看道:“這是蚤蝨咬的麼?”
陸鳳陽看黑東西上面,黏着半段絕細的繡花針,針上還有血;不禁驚異問道:“這不是一口斷了的繡花針嗎?怎麼會跑到我大腿裏面去了呢?”
叫化嘆了一聲氣道:“這事只怕得費些周折,老實説給你聽罷:這不是斷了的繡花針,是修道人用的梅花針;因形式彷佛梅花裏面的花須。我本來不合多管這些不關己的事;但使用這針的人,既存修道,何必幫着人爭水陸碼頭,並下這種毒手?於情於理未免大説不過去!不落到我眼裏,我儘可不必過問;於今既看在眼裏,聽在耳裏,記在心裏;待説不過間,天下英雄也要笑我,不能存天地間正氣,”我姓常,名德慶,江西撫川人。因平生愛打不平,十七歲上,********,殺了人一家數口:就逃亡在外,不能迴轉家園。流落江湖上二十年,本性仍不能。曾遇人傳授我治傷的藥方,不問跌傷打傷,那怕斷了手足,要在叁日之內,我都有樂醫治。今日也是你我有緣;又合該二叁百農人,不應死在梅花針下,湊巧我行乞到此!”
常德慶説時,又伸手在那討米袋裏,掏出一個小紅漆葫來;傾出來些樂粉,用水調了,先數了陸鳳陽肩上的鋤傷。然後將葫中藥粉,盡數傾出,用紙包了,交給陸鳳陽道:“凡是從場打傷了的人,須將這藥略敷上些兒,包管就好,你拿去給他們敷上罷!我還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擱,回頭再見!”
陸鳳陽肩上的傷,原疼痛得厲害;雖勉強延接常德慶,陪着談話,然仍不免苦楚。自從這藥粉敷上,但覺傷處微癢,頃刻即不似前時那般疼痛了:心裏正高與,要和常德慶商量復仇之計;聽常德慶説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擱的話,那裏肯放他走呢?雙手扭住常德慶的手腕不放聲哀求道:“我這一肚皮怨恨,非老兄……”
常德慶不俟陸鳳陽説完,連連的點頭答道:“用不着多説,我統知道了!仇也不能就坐在你家裏報呢!”陸鳳陽仍扭着不放。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難,彷佛有千軍萬馬般來的聲響。
驚得陸鳳陽連問:“怎麼?”
不知外面嘈雜的是誰?這仇怨究竟怎生報法?且待下回再説。
施評
冰盧主人評曰:古之成大事、立偉業者,往往禮賢下士,處懷若谷。未聞有徒恃匹夫之勇,而能垂不世之業者。西楚霸王,勇士也。然徒恃其拔山蓋世之雄,目一呼,辟易萬人;卒至楚歌四繞,無面以見江東父老。法拿破崙,怪傑也。縱有統一全球之志,蹂躪亞歐,稱霸一時;然而滑鐵盧一戰遭擒,難免被流荒島。以此證之,謙德亦為人生要素,良足信也。
陸鳳陽聞常德慶之勇,即瞿然忘痛苦,不以乞丐為鄙,低首禮之。真不愧為瀏陽人之首領矣,故吾姑置他日勝負於不論,就目前言,陸鳳陽亦非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