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道聽了柳遲的話,正色說道:“道術自有高下,但不能由同道的口中分別。況分屬前輩,豈可任情評鑑?並且他老人家的本領,莫說同道的無從測其高深;便是歐腸淨明,相從他老人家七十年,也不能知道詳細。據歐陽淨明說:從來不曾見他老人家親自和人動過手。山西董祿堂,是崆峒派的名宿;橫行河南北,將近六十年,沒逢過對手。聞得金羅漢的名,探訪了半年,走遍了兩湖兩粵四省,在喻洞歐陽淨明家中,與金羅漢相遇;對談了一夜,見金羅漢所談,沒一句驚人的話;有些瞧不起金羅漢,定要與金羅漢比試比試。金羅漢不肯,董祿堂更疑金羅漢膽怯,接二連叄的,催著要放對。金羅漢是笑著搖頭。董祿堂自以為佔了上風,說話帶著譏諷。那時歐陽淨明的本領,已不在一般劍客之下;聽了董祿堂譏諷的話,忍不住要動手和董祿堂較量一番。金羅漢連忙止住,望著董祿堂笑道:“老弟跋涉數千裡,時又廢事的前來找我,為的是要和我見個高低。我待不和老弟比罷,很辜負了老弟一片盛情。但是若真蚌和老弟動起手來,天下的英雄必要笑我欺負後輩。這事實在使我處於兩難的地位!依我的愚見:還是以不動手傷和氣的為好!”
“董祿堂那時的年紀,已是八十六歲了;如何肯服金羅漢叫他老弟,稱他做後輩呢?登時怒不可遏,兩顆金丸,脫手飛出,即發出兩團盤籃大小的金光,一上一下的,如流星一般,直向金羅漢刺去。這是崆峒派練形的劍術,與我們練氣的不同。”金羅漢被包圍在金光裡面,神色自若的,從容笑向董祿堂道:“老弟活到這般歲數成功得名,都不容易;便有天大本領也犯不若和我這於人無忤、於物無爭的老頭子較量!我曾受過了多年磨折,火性全無,無論老弟對我如何舉動,我都不放在心上;是我這兩個小徒,野性未除;若是弄發了他的脾氣,或者有對老弟不起的時候,老弟又何苦自尋煩惱咧?”
“董祿堂聽了這些話,心想金羅漢就這一個小徒弟,立在旁邊;乳臭尚不曾除掉,料想沒有甚麼了不得的道術!並且董祿堂,連金羅漢都不放在心眼中,那裡還懼怯金羅漢的徒弟呢?也不答話,將兩手的食指,對兩顆金丸幾繞;兩顆金丸便疾如電、如雷,直起直落的對準金羅漢咽喉、胸脯射將過去。金羅漢此時不言不動,金丸射近身,如被甚麼軟東西格住了一般,又直退了回來;一連好幾次,都沒射進去。董祿堂這時,才知道不是對手;正想收回金丸逃走,見金羅漢陡然大喝一聲。兩邊肩頭上的兩隻大鷹,聽了金羅漢這一喝,同時並起,真個比箭還快。一鷹用兩爪,抓住兩顆金丸;一鷹直奔董祿堂。不容有招架的工夫。已將董祿堂的左眼豚瞎,虧得金羅漢第二聲吆喝得快,那鷹才不敢再啄了,銜了董祿堂的那隻眼珠,飛回吐在金羅漢手中;那鷹抓住的兩顆金丸,也交給金羅漢。董祿堂血流滿面。仍想逃走。”
“金羅漢挽住他說道:“老弟丟了雙劍,不妨再練;但丟了這隻眼珠,是無法彌補的!我替老弟治好罷!”董祿堂慚愧的不得了!因想金羅漢替他治眼,勉強在歐淨明家中住了兩日。”
“那眼居然被金羅漢治好,一些兒不曾損害光明。惟有歐陽淨明的眉毛、頭髮,在董祿堂用食指,繞得金丸亂射的時候,被削去了許多,當時並未覺著,次日照鏡子才知道。歐陽淨明心想:幸虧金羅漢止住了自己,不曾和董祿堂放對,自己實在不是董祿堂的對手!不必問金羅漢的道術高下,即此一事,巳可概見其餘了!”
柳遲聽得出了神,至此已歡喜得搔耳扒腮的問道:“他老人家,本來有多少徒弟呢?”
老道搖頭道:“那有多少徒弟!除歐陽淨明外,就一個河南人,姓劉名鴻。聽說劉鴻的品行,不大端方,學了金羅漢的道術,不肯向正途上走。這話我是聽得歐陽淨明說的;究竟如阿,我不知道。據歐陽淨明說:金羅漢很不容易收人做徒弟;你的緣分,真是了不得!所以我很替你歡喜。”
說話時,柳大成已備好了齋供出來,請老道飲食。老道也不謙讓,就上面坐了。柳大成父子,相陪坐著。才動手飲食,沒一會,天井裡的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梧恫樹,忽然飄下幾片葉子來。老道容說道:“呂老師來了!”說罷,離開座位,拱手而立。
梧桐葉落下來,柳遲原沒留意。見老道如此,柳遲眼快,已看見金羅漢的那兩隻大鷹,立在梧桐枝上,卻不見金羅漢進來。才打算問老道是何緣故,即聽得外面一聲炳哈大笑,接著便見呂宣良大踏步進來。遠遠的望著老道笑道:“我已料定你在這裡!”
老道緊走了幾步上前行禮。呂宣良一把將老道挽起說道:“對不起你,奪了你的徒弟!”
柳遲也上前叩頭。老道鞠躬答道:“這是小孩子有,得你老人家玉成他!”柳大成也知道這老頭,不是尋常人物;忙走過來作揖。呂宣良拱手答禮,笑道:“老朽很喜歡令郎,願意收他做個徒弟。今日特地前來,和先生說明一聲。”柳大成唯唯應是。
老道讓呂宣良上坐。呂宣良也不客氣,就上面坐了,對者道說道:“不是我好意思和你爭徒弟。因我有一樁事,將來非這小孩,沒人能替我辦到,那時,你自然知道,此時地無須詳說。今日趁你在此,所以趕來向你說說:不然,倒顯得我沒有道理,”老道連忙立起身,說了幾句謙遜的話。
呂宣良手捻著長過肚臍的白鬍子,笑嘻嘻的向柳大成道:“老朽知道賢夫婦都忠厚一生,理應食這兒子的好報,不過你這兒子,生成不是富貴中人物;像此刻這麼能潛心學道,將來在方外,倒可成一個不世出的英雄,老朽今日特來和賢夫婦說明的,就是:從今日以後,你兒子成了老朽的徒弟,凡他一切的舉動,或出門去甚麼地方,賢夫婦都用不著過問,用不著擔心。老朽的徒弟,從來不會受人欺負;賢夫妻儘可放心!”
柳大成是個極忠厚的人,也不知要怎生回答,但有點頭應是的分兒。呂宜良說完,從袖中抽出一本舊書來,對柳遲說道:“你二年半吐納功夫。足抵旁人一生的修;雖說是你的夙根深厚,道念堅誠;然而笑道人的蒙以養正之功,不能磨滅!你於今雖拜在我門下;笑道人的恩施,你終身是不可忘記的!”
柳遲到此時,才知道老道叫笑道人。心想:怪道他開口便笑,前年在清虛觀的時候,每日總聽得他打幾次哈哈;原來是這般一個名字,可算得是名副其實了。
聽得呂宣良指著那本舊書,繼續說道:“這是一部周易,傳給你本來太早了些;因你已有了這個樣子的內功,道念又堅誠可喜,不妨提早些傳給你。但是這部周易,你不可輕視!這是我師父的手寫本;傳給我,精研了幾十年。我師父原有許多批註在上面;我幾十年的心得,又如了不少的批註。歐陽淨明相從我二十年他的道念也十分誠切,心術又是正當;我所以不傳給他這部周易,就為他資質不高,沒有過人的天份;怕他白費心思,得不著多大的益處。”河南劉鴻,資質穎悟,不在你之下;因他英華太露,不似你誠;我當時尚慮他不是壽相,卻沒見到他的心術,會有變更!此時傳傍你,在學道的同輩中,也算得是難逢的異數了,你潛心在這裡面鑽研,自能得著不可思議的好處!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時,你到嶽麓山頂上雲麓宮的大門口坐著;我有用你之處。切記,切記!不可忘了,”說著,將周易遞給柳遲。
柳遲慌忙跪下,雙手舉到頂上,捧受了周易;拜了拜,說道:“弟子謹遵師令,不敢忘記!”
呂宣良含笑點頭,向笑道人說道:“歐陽淨明告訴我,說是你和甘瘤子,爭水陸碼頭,你很得了採!事情畢竟怎樣?”
笑道人立時現出很慚愧,又很恐慌的樣子,勉強陪著笑臉說道:“小侄無狀。氣量未能深宏,喜和人爭這些閒氣,說起來真是愧煞!”
呂宜良大笑道:“不妨,不妨!這又何關於氣量?這種閒氣,我就爭得最多!”
笑道人道:“這回的事,很虧了歐陽師兄,替小侄幫場;否則,有甚麼可得!楊贊廷很是一把辣手,非歐陽師兄與他一場惡鬥,將他逼走;勝負之數,正未可知呢!”
呂宣良道:“你們較量的所在,不就是在趙家坪嗎?那麼好的戰場,在北方平陽之地,都不容易找著;何況南幾省,全是山嶺重疊,除了那趙家坪,再到何處能找一蚌穿心四五十里、一半如鏡的地方來?也無怪平、瀏兩邑的人相爭不了。戰場是好戰場!地方也真是好地方!”
笑道人說道:“地方雖好,卻是於小侄無關。”
呂宜良長嘆了一聲,立起身來說道:“世人所爭的,何嘗都是於自己有關的事?所以謂之爭閒氣。我還有事去,先走了。”隨向柳大成點頭作辭。
梧桐樹上的兩鷹,如通了靈的一般,見呂宣艮作辭,都插翅飛了起來,在天井中打了兩個盤旋,像是很高與的樣子,望著呂宣良唧唧的叫。呂宜良抬頭笑道:“席上全是齋供,等歇去屠坊要肉給你們吃。”柳遲忙說道:“要肉弟子家有;但不知要生的,要熱的?”
呂宜良搖手笑道:“不要,不要!這兩隻東西的食量太大了,吃飽了又懶惰得很,並且不能慣了他;他若今日在這裡,吃了個十分飽;便時常想到這裡來。雲麓宮的梅花道人;就被這兩隻東西,拖累得不淺!獵戶送梅花道人的兩條臘鹿腿,被這兩隻東西偷吃了;一隻臘麂子。幾副臘豬腸肚,也陸續被兩隻東西偷吃了;若不是看出爪印來,還疑心是雲麓宮的火工道人偷吃了呢!”
笑道人問道:“他們揹著你老人家,私去雲麓宮偷吃的嗎?”
呂宜良搖頭說道:“那卻還沒有這麼大的膽量!如果敢揹著我,私去那裡偷盜,還了得嗎?那我早已重辦他們了,幾次都是我教他去雲麓宮送信,梅花道人不著犒賞他們,它們便幹出這種沒行止的事來!但是也怪梅花道人,初次不該慣了他們!因我初次到梅花道人那裡,梅花道人拿了些薰臘東西,給他們吃了,就吃甜了嘴!從那回起,凡是經過薰臘店門首。這兩隻東西,便在我肩上唧唧的叫;必得我要些臘味。給他們吃了,才高興不叫了。得了派他們去雲麓宮的差使,直歡喜得亂蹦亂舞起來;誰知他們早存心想去雲麓宮討薰臘吃!”
說得柳大成父子和笑道人,都大笑起來。
兩鷹好像聽得出呂宜良的話,越發叫得厲害。柳大成連忙跑到廚房裡。端了一大盤切好了的臘肉來。呂宜良道謝接了,用手抓了十多片向空中撒去;兩鷹真是練就了的本領,迎著肉片,嘴銜爪接,迅速異常,一片也不曾掉下地來;那需片刻工夫,即將一大盤臘肉,吃得皮骨無存;飛集在呂宣良肩上。笑道人也同時作辭,二人飄然去了。
且慢,第一、第二兩回書中,沒頭沒腦的,敘了那們一大段爭水陸碼頭的事;這回從呂宣良口中,又提了一提;到底是樁甚麼事?不曾寫明出來,看官們心裡,必是納悶得很!此時正好將這事表明一番,方能騰出筆來,寫以下許多奇俠的正傳。
卻說平江、瀏陽兩縣交界的地方,有一塊大平原,十字穿心,都有四十多里,地名叫做趙家坪。這個趙家坪,在平、瀏兩縣的縣誌上都載了;平江人說是屬平江縣境的,瀏陽人說是屬瀏陽縣境的,便幾百年爭不清楚。這坪在作山種地的人手裡,用處極大。春、夏兩季,坪中青草長起來,是一處天然無上的畜牧場;秋、冬兩季,曬一切的農產品,堆放柴草;兩縣鄰近這坪的農人,都是少不了這坪的。
因沒有一個確定的界限,兩縣的人,各不讓步;又都存著是一縣獨有的心,不肯劈半分開來。於是每年中,不是因畜牧,便是因曬農產品,得大斗一場!斗的時候,兩方都和行軍打仗一般;一邊聚集千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就在趙家坪內,少壯的在前,老弱的在後;婦人小孩,便擔任後方勤務。兩方所使用的武器,扁擔、鐵鋤為主;木棍、竹竿,臨時取辦來接濟的也不少。
每大斗一次,死傷狼藉,打得一方面沒有繼續抵抗的餘力了才罷!也不議和,也不告官,打死了的,自家人抬去掩埋;怨死的人命短,不與爭鬥相干;受了傷的,更是自認晦氣,自去醫治,沒有旁的話說!打輸了的這一方面,這一年中便放棄趙家坪的主權,聽憑打贏了的這一方面在坪裡畜牧也好,曬農產品也好,堆柴放草也好,全不來過問。一到第二年,休養生息得恢復了原狀,又開始爭起來,鬥起來。
歷載相傅,在這坪裡,也不知爭鬥過多少次?死傷過多少人?那時做官的人,都是存著吏不舉、官不究的心思,要打輸了的不告發,便是殺死整千整萬的人,兩縣的縣知事,也不肯破例出頭過問,所以平、瀏兩縣的人,年年爭趙家坪,年年打趙家坪;惟恐趙家坪不屬本縣的縣境。兩處縣知事的心理,卻是相反的,幾乎將趙家坪,看作不是中國的國土;將一干爭趙家坪,在趙家坪相打的農人,也幾乎看作化外!所以年年爭打得沒有解決的時候!
趙家坪的地位,本來完全是陸地,並不靠水。然爭趙家坪的,都不說是爭趙家坪。卻都改口,稱為平水陸碼頭。這種稱呼,也有一個緣故在內:因清朝初年,寶慶人和瀏陽人,爭長沙小西門外的水陸碼頭,曾聚眾大打了好幾次。那時出頭動手的,兩邊都揀選了會拳棍的好手,在南門外金盤嶺,刀槍相對的爭殺起來;接連鬥了叄日。兩邊都原有二百多人;叄日鬥下來,死的死,傷的傷,一邊都剩一個人了。瀏陽的一蚌,姓戴,名漢屏,年已七十叄歲了;寶慶的一個,姓常,名保元,年齡也和戴漢屏差不多。兩人的本領,功力悉敵;起初都用單刀相殺,不分勝負;都掉換兵器,又不分勝負;叄日之內,所有的兵器,通掉換盡了,仍是分不出勝負,兩人又鬥了一會拳腳,見同伴的,都傷亡了一個乾淨,兩個老頭子才議和,結成生死兄弟。
從這次大爭鬥以後,凡是兩個團體,爭佔甚麼東西,無論是田地,是房屋,或是墳墓,都順口叫做爭水陸碼頭;這爭水陸碼頭幾個字,成了兩方相爭的代名詞。於今爭水陸碼頭的意義說明了。是乎、瀏兩縣農人的事,和笑道人、甘瘤子一般劍客,有甚麼相干呢?這裡面的緣故,就應了做小說的一句套話,所謂說來話長了,待在下一一從頭敘來。
離趙家坪五里路,有一條小河,春季漲水時候,也不過兩丈來寬,七八尺深;若在秋、冬兩季,僅有二尺來深的水。並不要渡船,作山種地的,將褲腳捋起,便可在水中,走過河去。
載糧食的小船,春天連下了幾日大雨,發了山水,方能駕進這小河裡來;平時這條河裡,是沒有船走的。惟有靠河岸居住的一些農人,每家都有一兩隻小划子;農閒的時候,便將小劃推到河裡,就在河裡網魚。這網魚的生涯算是這條小河附近農人的氨業,每年也有不少的出息。
這些農人中間,有一家姓萬的,就夫婦兩個,沒有兒女。姓萬的人極渾厚,排行第二,地方士都叫他萬二呆子。但他為人雖像個呆子,種地網魚的成績,卻都在一般自命不呆的農人之上。他的老婆,也是沒一些精明的樣子,混混沌沌的,終日幫著萬二呆子苦做。夫妻兩口,食用不多,很有了些兒積蓄。
這日是正月十叄,萬二呆子向他老婆說道:“快要到元宵節了。今日得網一天的魚,明日好賣給人家過節。”他老婆自然說好。他平日網魚,照例是他老婆駕著划子;他立在船頭上撒網。這日也是如此。因這日在小河裡網魚的太多,萬二呆子網了半日,沒網著幾條拿得上手的魚。他老婆慫恿著,去大河裡試試;這條小河,通大河也不過幾里路。萬二呆子便鼓了鼓呆氣,放下手中的網,提了一片槳,幫著老婆就一陣搖到了大河。
這日的北風不小,河裡走上水的船,都只扯箸半截縫,便如離弦的勁弩,直往上駛。萬二呆子在小河裡的時候,還不覺風大;一到了大河,料想這麼大的風,撒網是不相宜的;和老婆商量,打算退回小河裡來。他老婆還不曾回答,忽然睜開兩眼,望著河裡,好像發現了甚麼。
萬二呆子忙隨著老婆望的所在望去不覺失聲叫了一個哎呀!
不知萬二呆子夫婦發現了甚麼東西?且待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