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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劍王遺志

    “你下去歇憩,順便要他們準備酒食,為你師兄接風。”

    “是!”郝名揚穿中門,退入後間。

    東方野迫不及待地道:

    “我娘呢?”

    一個蒼勁的聲音道:

    “在後面林中!”

    東方野側面一看,外公“獨手醫聖”已出現在上房門邊,忙跪下去道:

    “不孝外孫叩見外公!”

    “獨手醫聖”上前手一撫東方野頭頂,道:

    “孩子起來!”

    東方野站起來,這才看出外公比分手時蒼老了許多,滿面憂容,雖然嘴角掛着一絲笑意,但可看出那笑是勉強裝出來的。

    外公改變了,衣着整潔,不再是蓬頭垢面。

    東方野不安地道:

    “外公,您……”

    “怎樣?”

    “您似乎有心事?”

    “獨手醫聖”長長嘆息了一聲,那僅有的一絲笑意消失了,老臉上布起了一層陰霾,襯着如霜的鬚髮,重疊的皺紋,顯得老態龍鍾。

    “孩子,為了你娘……”

    東方野心頭“咚!”地一跳,道:

    “我娘怎樣?”

    “是我不好,告訴了她你爹的消息!”

    “啊!外公已告訴娘了,她……她……聽了之後怎樣?”

    “生趣盡失,天天念着你的名字。”

    東方野心頭一酸,淚水撲籟籟流了下來,哽咽着道:

    “外公,遲早要告訴孃的,總不能……瞞她一輩子。”

    “獨手醫聖”搖搖白首,不勝悽惻地道:

    “唉!早知如此,瞞她一輩子也好!”

    東方野拭去了淚痕,道:

    “孫兒去看看……”

    “你從前面繞到屋後吧!”

    “是!”

    東方野懷着悽愴的心情,出前門,穿林蔭繞向屋後。

    屋,竹石花樹間雜,直延到山腳,東方野轉了一圈,不見人影,想了想,從側方走向溪邊。

    溪邊,一株垂楊之下,兀立着一條黑色人影,顯得得那麼的孤寂,落寞。

    東方野大叫一聲:

    “娘!”

    如飛燕般掠了過去。

    那身影徐徐轉了過去。

    東方野一看,如中雷殛般全身一震,眼前,是一個滿頭飛霜,形容槁枯的婦人,雙目失神,表情遲滯,他幾乎不認識了。

    從輪廓,他認出是自小相依為命的孃親宋婉君,曾幾何時,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娘啊!”

    東方野一撲身,伏跪在他娘腳前,痛哭失聲,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抑憤辛酸,悲意,苦水,一古惱兒藉淚水傾泄。

    一片烏雲,遮去了日頭,大地頓呈陰暗,似乎天地之為這一雙母子而黯然。

    一雙顫抖的手,落在他的頭上,還有冰涼的水珠,滴在額頭,頸頸。

    他抬起了頭,接觸到的,是一雙淚眼,一副憔悴的面容。

    “娘!”

    “孩子,你回來了!”

    “娘,您……不要再折磨自己,孩兒……心裏難受。”

    “孩子……娘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東方野五內如錐,哽咽着道:

    “娘……您不要孩兒了?”

    宋婉君幽悽地道:

    “孩子,你已長大成人了!”

    “娘,爹死了不能復生,您要保重。”

    “保重!保重這軀殼?哈哈哈哈……”

    那笑聲,比哭還難聽,似一束束的芒刺,刺在東方野的心上,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已在滴血,面對悲傷過度,生趣盡失的母親,他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孃的心已經死了……”

    “請……不要這麼説,孩兒了斷恩仇之後,朝文侍奉膝前。”

    “仇人是誰?”

    東方野咬牙切齒地道:

    “無雙堡主田慕嵩!”

    宋婉君厲聲道:

    “是田慕嵩?”

    “是的,鄶子手是‘乾坤真人’,業已伏誅。”

    “你還不起來?”

    “娘!”

    東方野直起半身,母子相對坐在柳蔭之下。

    “田慕嵩為何……要暗算你爹!”

    “為了保持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

    “你打算……怎麼辦?”

    “血洗無雙堡,活裂田慕嵩,毀血榜,絕後禍。”

    “孩子……你……辦得到嗎?”

    “孩兒有這自信。”

    宋婉君低頭沉思了片刻,又抬起頭來,凝視着愛子,幽幽結道:

    “孩子,這由你去了斷了!”

    東方野不知母親説這句話的真意何在,是鼓勵,是表示放心,或是另有含意?“娘,這……當然是孩兒份內之事。”

    宋婉君望着東方野,憔悴的面上,神情不斷地變化,東方野看着心裏害怕,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脱口道:

    “娘,為什麼這樣望着孩兒?”

    “孩子,娘要把你的影像,更清楚地印在心中。”

    “這使孩兒不安……”

    “孩兒世間除了你,已沒有任何能在娘心中佔一席地了!”

    “娘,我們回去吧?”

    “母子在這裏多談談不好?”

    東方野心念一轉,旁敲側擊地道:

    “孩子此番回來,發覺外公老了……”

    “你外公年事本來已高。”

    “一個武林人,心老了才是真正的老……”

    “你真的長大了,懂得很多。”。

    “娘,孩兒説句不知進退的話,您不該使外公在風燭殘年,還擔心事……”

    宋婉君眼圈一紅,道:

    “這是命啊!”

    東方野暗忖,母親新遭剮痛,一時不能説得太多,須得慢慢寬解。

    “娘,我們還是回屋去!”

    “走罷!”

    母子倆攜手回屋,宋婉君逕自帶着愛子,入後間的內房。

    “孩子,有樣東西,娘已代你保管了數年……”

    東方野大惑,驚聲道:

    “是什麼東西?”

    “記得‘武林城’客棧中的鄭老爹嗎?”

    “鄭老爹,當然記得……”

    東方野心中,立時浮現出鄭老爹慈祥的面孔,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他不會忘記鄭老爹對他的關切之情,授藝之恩,沒有鄭老爹,他可能沒有今日,單隻被兩名惡奴毒打那一次,便活不成了。

    他也想到鄭老爹遭遇的一幕師門慘劇,被師弟之子“過路客齊世風”重傷,死在當場,臨死,鄭老爹囑咐了兩件事,第一,有物相贈,留在母處。第二,不可辜負上官鳳,言猶在耳,卻已淡忘了。

    宋婉君從衣箱中取出一個長條形的布袋,遞與東方野。

    “打開來看看!”

    東方野驚奇地解了開來,赫然是一柄古色斑斑的長劍,不由大大激動?顫聲道:

    “劍!”

    説着,一按卡簧,輕輕一拔,一道毫光,耀眼生花,不禁栗呼道:

    “好劍!”

    “你知道鄭老爹何許人物?”

    “這……孩兒不知道……”

    “他便是三十年前,中原道上膾炙人口的名劍手‘劍王吳昆’!”

    “啊!”

    東方野內心的激動,驚震,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想不到豚廄跡馬廄的鄭老爹爹竟然是數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劍手,這柄劍,便是傳説中的“蟠龍劍”了,據説此劍算是劍林一寶,雖在一般武士手中,亦能發揮驚人威力。

    心念之中,脱口道:

    “這是‘蟠龍劍’!”

    “不錯,你當記住吳昆老前輩的遺澤!”

    “是的,孩兒不會忘記。”

    宋婉君突地面色一變,道:

    “你爹葬在何處?”

    東方野怔了一怔,道:

    “外公沒告訴你?”

    “沒有!”

    “葬在武陵山中的天王寺!”

    “帶我去!”

    “娘……”

    “不要多説什麼,難道我不該看看他埋骨之所。”

    東方野無話可説,他沒理由阻止母親不去。

    宋婉君接着道:

    “我們明早起程!”

    “這事得先稟外公……”

    “當然。”

    “孩子還有件事要告訴娘……”

    “什麼事?”

    “孩兒與大母餘素芬談過父親的事。”

    “她怎麼説?”

    “她説往者已矣,都是命運作弄人,誰也不該怨誰,她希望母親去與她同住。”

    宋婉君面上現出激動之色,但隨即又歸於幽悽,平靜地道:

    “再遇到她時,告訴她我心領這一份情意。”

    “娘不打算……”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郝名揚進來請母子倆用餐,談話中到了外面廳屋中,“獨手醫聖”與宇文一雄業已坐候,菜餚很豐富,擺了一桌子,想來是當初宇文一雄小店中的夥計們所做。

    母子倆相依打橫,郝名揚坐在下首。

    這席酒雖是給東方野洗塵,但因各懷心事,場面顯得很沉悶。

    席間,東方野向“獨手醫聖”道:

    “外公,我娘要去武陵山中探看我爹的?”

    “獨手醫聖”老臉頓時變得很難看,目注宋婉君道:

    “君兒,不去也罷?”

    “不,我一定要去。”

    “去了……陡增悲傷……”

    “女兒決心意定了!”

    “獨手醫聖”黯然神傷地道:

    “為父的行將朽木,希望你伴我風燭殘年……”

    宋婉君淚水在眶中打轉,顫聲道:

    “爹,女兒自小便使您傷心,您就當沒有我這不孝的女兒罷。”

    “為父的餘日無多,你當替小野着想?”

    “女兒……不孝!”

    東方野一聽話風不對,但又不好説什麼,只在心裏暗自盤算,探墓並非什麼大不了之事,為什麼説這樣的話呢?外公老了,老人的感觸可能多些……

    “獨手醫聖”嘆了一口氣道:

    “你一定要去?”

    宋婉君不開口,只點了點頭。

    宇文一雄插口道:

    “師姐,依我看來,你不必長途跋涉……”

    “為什麼?”

    “要小野與名揚去迎骨,歸葬此間,豈不甚好?”

    “不,我要去。”

    “師姐,我是個殘廢人,師父需要你留在他身邊……”

    宋婉君雙眼芒然直視,幽幽地道:

    “我知道,但我必須去。”

    “師姐,我是説把遺骨運回此地埋葬……”

    “生有地,死有地,不必再翻屍動骨了!”

    宇文一雄苦苦一笑,閉上了口,他清楚宋婉君外和內剛個性完全得自師父“獨手醫聖”的遺傳,説一不二,決定了的事,死也不改變。

    “獨手醫聖”頹喪地道:

    “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女兒明晨動身。”

    “是的!”

    “好!好!”

    説着,掛下了兩行老淚,這一代怪傑居然會流淚,可是破天荒的事,宋婉君離席下跪,哀哀地道:

    “女兒不孝!”

    宋婉君這一下跪,東方野自然不能坐着,也跟着跪了下去。

    屋內的氣氛令人窒息。

    “獨手醫聖”輕喝一聲:“都起來!”説完,入內去了。

    母子站起身來,誰也沒有心情再吃喝下去,這一桌洗塵酒,就這麼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子倆含淚拜別“獨手醫聖”,向宇文一雄師徒辭了行,然後上路,奔向武陵山,東方野佩着那柄“劍王吳昆”遺贈的“蟠龍劍”,為了不旁生枝節,他又易形為黃瘦書生。

    一路上,宋婉君有説有笑,對愛子的一切所經,詢問甚詳,東方野放心了不少。

    這一天,進入武陵山,東方野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前塵往事,齊奔心間,使他有不勝負荷之感。

    經兩晚露宿,到達天王寺。

    東方野重臨傷心之地,感慨萬行,當然,最多的是傷悲,他冥想父親當年以天下第一高手之尊一招便敗,負傷而離,那種痛苦,簡直無法想像。

    十多年了,田慕嵩憑他的奸狡殘狠,掩盡天下人耳目,維持其第一高手之尊,天道何存?公義何在?

    天王寺,越發的敗落了,斷瓦殘垣,柘枝敗葉,入目一片淒涼。

    東方野撥草開路,直引母親到父親墓前。

    墓草萋萋,那塊刻着“天下第一高手”而不名的墓碑,還依稀可辨。

    宋婉君跌坐墓前,痴望着那一坯土,口裏喃喃道:

    “遠哥,你往日英風何在?只落得野寺埋骨,啊……”

    字字摧肝,語語斷腸。

    她沒有哭,沒有流淚,憔悴的面容,有如槁木死灰。

    東方野伏跪墓前,淚下如雨,哽咽着道:

    “爹,娘看您來了!”

    久久,東方野拭淚而起,見母親仍木然呆坐着,不言不動,更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母親居然不哭不淚。

    無聲之音最悲哀,這是傷心到了極處的現象,哭,流淚已不足代表內心的悲痛了,但,這也是最可怕的自我折磨。

    東方野直覺地感到母親的情形不對,尤其她的神情,使他下意地心底泛寒。

    她必須哭!

    她必須發泄!

    東方野脱口大叫道:

    “娘,您哭呀!”

    宋腕君沒有轉面,連目光也不移動,以一種令人顫慄的異樣聲調道:

    “孩子,我為什麼要哭,我的淚早已流盡了,心早已死了!”

    東方野發急道:

    “娘,死者已矣,生的人還要活下去,身為武林人,就必得接受慘酷的事實,古今多少武林人,遭遇到同樣的命運,有的更……”

    “孩子,不要説下去了。”

    “娘,現在剩的是報仇誅兇,令死者瞑目……”

    “我説過那些是你的事了!”

    “娘!”東方野幾乎哭出聲來。

    “孩子,你是無辜的,只怪你命苦,投錯了胎。”

    “娘,為什麼要説這種話?”

    “孩子,這是事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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