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歇憩,順便要他們準備酒食,為你師兄接風。”
“是!”郝名揚穿中門,退入後間。
東方野迫不及待地道:
“我娘呢?”
一個蒼勁的聲音道:
“在後面林中!”
東方野側面一看,外公“獨手醫聖”已出現在上房門邊,忙跪下去道:
“不孝外孫叩見外公!”
“獨手醫聖”上前手一撫東方野頭頂,道:
“孩子起來!”
東方野站起來,這才看出外公比分手時蒼老了許多,滿面憂容,雖然嘴角掛着一絲笑意,但可看出那笑是勉強裝出來的。
外公改變了,衣着整潔,不再是蓬頭垢面。
東方野不安地道:
“外公,您……”
“怎樣?”
“您似乎有心事?”
“獨手醫聖”長長嘆息了一聲,那僅有的一絲笑意消失了,老臉上布起了一層陰霾,襯着如霜的鬚髮,重疊的皺紋,顯得老態龍鍾。
“孩子,為了你娘……”
東方野心頭“咚!”地一跳,道:
“我娘怎樣?”
“是我不好,告訴了她你爹的消息!”
“啊!外公已告訴娘了,她……她……聽了之後怎樣?”
“生趣盡失,天天念着你的名字。”
東方野心頭一酸,淚水撲籟籟流了下來,哽咽着道:
“外公,遲早要告訴孃的,總不能……瞞她一輩子。”
“獨手醫聖”搖搖白首,不勝悽惻地道:
“唉!早知如此,瞞她一輩子也好!”
東方野拭去了淚痕,道:
“孫兒去看看……”
“你從前面繞到屋後吧!”
“是!”
東方野懷着悽愴的心情,出前門,穿林蔭繞向屋後。
屋,竹石花樹間雜,直延到山腳,東方野轉了一圈,不見人影,想了想,從側方走向溪邊。
溪邊,一株垂楊之下,兀立着一條黑色人影,顯得得那麼的孤寂,落寞。
東方野大叫一聲:
“娘!”
如飛燕般掠了過去。
那身影徐徐轉了過去。
東方野一看,如中雷殛般全身一震,眼前,是一個滿頭飛霜,形容槁枯的婦人,雙目失神,表情遲滯,他幾乎不認識了。
從輪廓,他認出是自小相依為命的孃親宋婉君,曾幾何時,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娘啊!”
東方野一撲身,伏跪在他娘腳前,痛哭失聲,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抑憤辛酸,悲意,苦水,一古惱兒藉淚水傾泄。
一片烏雲,遮去了日頭,大地頓呈陰暗,似乎天地之為這一雙母子而黯然。
一雙顫抖的手,落在他的頭上,還有冰涼的水珠,滴在額頭,頸頸。
他抬起了頭,接觸到的,是一雙淚眼,一副憔悴的面容。
“娘!”
“孩子,你回來了!”
“娘,您……不要再折磨自己,孩兒……心裏難受。”
“孩子……娘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東方野五內如錐,哽咽着道:
“娘……您不要孩兒了?”
宋婉君幽悽地道:
“孩子,你已長大成人了!”
“娘,爹死了不能復生,您要保重。”
“保重!保重這軀殼?哈哈哈哈……”
那笑聲,比哭還難聽,似一束束的芒刺,刺在東方野的心上,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已在滴血,面對悲傷過度,生趣盡失的母親,他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孃的心已經死了……”
“請……不要這麼説,孩兒了斷恩仇之後,朝文侍奉膝前。”
“仇人是誰?”
東方野咬牙切齒地道:
“無雙堡主田慕嵩!”
宋婉君厲聲道:
“是田慕嵩?”
“是的,鄶子手是‘乾坤真人’,業已伏誅。”
“你還不起來?”
“娘!”
東方野直起半身,母子相對坐在柳蔭之下。
“田慕嵩為何……要暗算你爹!”
“為了保持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
“你打算……怎麼辦?”
“血洗無雙堡,活裂田慕嵩,毀血榜,絕後禍。”
“孩子……你……辦得到嗎?”
“孩兒有這自信。”
宋婉君低頭沉思了片刻,又抬起頭來,凝視着愛子,幽幽結道:
“孩子,這由你去了斷了!”
東方野不知母親説這句話的真意何在,是鼓勵,是表示放心,或是另有含意?“娘,這……當然是孩兒份內之事。”
宋婉君望着東方野,憔悴的面上,神情不斷地變化,東方野看着心裏害怕,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脱口道:
“娘,為什麼這樣望着孩兒?”
“孩子,娘要把你的影像,更清楚地印在心中。”
“這使孩兒不安……”
“孩兒世間除了你,已沒有任何能在娘心中佔一席地了!”
“娘,我們回去吧?”
“母子在這裏多談談不好?”
東方野心念一轉,旁敲側擊地道:
“孩子此番回來,發覺外公老了……”
“你外公年事本來已高。”
“一個武林人,心老了才是真正的老……”
“你真的長大了,懂得很多。”。
“娘,孩兒説句不知進退的話,您不該使外公在風燭殘年,還擔心事……”
宋婉君眼圈一紅,道:
“這是命啊!”
東方野暗忖,母親新遭剮痛,一時不能説得太多,須得慢慢寬解。
“娘,我們還是回屋去!”
“走罷!”
母子倆攜手回屋,宋婉君逕自帶着愛子,入後間的內房。
“孩子,有樣東西,娘已代你保管了數年……”
東方野大惑,驚聲道:
“是什麼東西?”
“記得‘武林城’客棧中的鄭老爹嗎?”
“鄭老爹,當然記得……”
東方野心中,立時浮現出鄭老爹慈祥的面孔,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他不會忘記鄭老爹對他的關切之情,授藝之恩,沒有鄭老爹,他可能沒有今日,單隻被兩名惡奴毒打那一次,便活不成了。
他也想到鄭老爹遭遇的一幕師門慘劇,被師弟之子“過路客齊世風”重傷,死在當場,臨死,鄭老爹囑咐了兩件事,第一,有物相贈,留在母處。第二,不可辜負上官鳳,言猶在耳,卻已淡忘了。
宋婉君從衣箱中取出一個長條形的布袋,遞與東方野。
“打開來看看!”
東方野驚奇地解了開來,赫然是一柄古色斑斑的長劍,不由大大激動?顫聲道:
“劍!”
説着,一按卡簧,輕輕一拔,一道毫光,耀眼生花,不禁栗呼道:
“好劍!”
“你知道鄭老爹何許人物?”
“這……孩兒不知道……”
“他便是三十年前,中原道上膾炙人口的名劍手‘劍王吳昆’!”
“啊!”
東方野內心的激動,驚震,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想不到豚廄跡馬廄的鄭老爹爹竟然是數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劍手,這柄劍,便是傳説中的“蟠龍劍”了,據説此劍算是劍林一寶,雖在一般武士手中,亦能發揮驚人威力。
心念之中,脱口道:
“這是‘蟠龍劍’!”
“不錯,你當記住吳昆老前輩的遺澤!”
“是的,孩兒不會忘記。”
宋婉君突地面色一變,道:
“你爹葬在何處?”
東方野怔了一怔,道:
“外公沒告訴你?”
“沒有!”
“葬在武陵山中的天王寺!”
“帶我去!”
“娘……”
“不要多説什麼,難道我不該看看他埋骨之所。”
東方野無話可説,他沒理由阻止母親不去。
宋婉君接着道:
“我們明早起程!”
“這事得先稟外公……”
“當然。”
“孩子還有件事要告訴娘……”
“什麼事?”
“孩兒與大母餘素芬談過父親的事。”
“她怎麼説?”
“她説往者已矣,都是命運作弄人,誰也不該怨誰,她希望母親去與她同住。”
宋婉君面上現出激動之色,但隨即又歸於幽悽,平靜地道:
“再遇到她時,告訴她我心領這一份情意。”
“娘不打算……”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郝名揚進來請母子倆用餐,談話中到了外面廳屋中,“獨手醫聖”與宇文一雄業已坐候,菜餚很豐富,擺了一桌子,想來是當初宇文一雄小店中的夥計們所做。
母子倆相依打橫,郝名揚坐在下首。
這席酒雖是給東方野洗塵,但因各懷心事,場面顯得很沉悶。
席間,東方野向“獨手醫聖”道:
“外公,我娘要去武陵山中探看我爹的?”
“獨手醫聖”老臉頓時變得很難看,目注宋婉君道:
“君兒,不去也罷?”
“不,我一定要去。”
“去了……陡增悲傷……”
“女兒決心意定了!”
“獨手醫聖”黯然神傷地道:
“為父的行將朽木,希望你伴我風燭殘年……”
宋婉君淚水在眶中打轉,顫聲道:
“爹,女兒自小便使您傷心,您就當沒有我這不孝的女兒罷。”
“為父的餘日無多,你當替小野着想?”
“女兒……不孝!”
東方野一聽話風不對,但又不好説什麼,只在心裏暗自盤算,探墓並非什麼大不了之事,為什麼説這樣的話呢?外公老了,老人的感觸可能多些……
“獨手醫聖”嘆了一口氣道:
“你一定要去?”
宋婉君不開口,只點了點頭。
宇文一雄插口道:
“師姐,依我看來,你不必長途跋涉……”
“為什麼?”
“要小野與名揚去迎骨,歸葬此間,豈不甚好?”
“不,我要去。”
“師姐,我是個殘廢人,師父需要你留在他身邊……”
宋婉君雙眼芒然直視,幽幽地道:
“我知道,但我必須去。”
“師姐,我是説把遺骨運回此地埋葬……”
“生有地,死有地,不必再翻屍動骨了!”
宇文一雄苦苦一笑,閉上了口,他清楚宋婉君外和內剛個性完全得自師父“獨手醫聖”的遺傳,説一不二,決定了的事,死也不改變。
“獨手醫聖”頹喪地道:
“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女兒明晨動身。”
“是的!”
“好!好!”
説着,掛下了兩行老淚,這一代怪傑居然會流淚,可是破天荒的事,宋婉君離席下跪,哀哀地道:
“女兒不孝!”
宋婉君這一下跪,東方野自然不能坐着,也跟着跪了下去。
屋內的氣氛令人窒息。
“獨手醫聖”輕喝一聲:“都起來!”説完,入內去了。
母子站起身來,誰也沒有心情再吃喝下去,這一桌洗塵酒,就這麼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子倆含淚拜別“獨手醫聖”,向宇文一雄師徒辭了行,然後上路,奔向武陵山,東方野佩着那柄“劍王吳昆”遺贈的“蟠龍劍”,為了不旁生枝節,他又易形為黃瘦書生。
一路上,宋婉君有説有笑,對愛子的一切所經,詢問甚詳,東方野放心了不少。
這一天,進入武陵山,東方野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前塵往事,齊奔心間,使他有不勝負荷之感。
經兩晚露宿,到達天王寺。
東方野重臨傷心之地,感慨萬行,當然,最多的是傷悲,他冥想父親當年以天下第一高手之尊一招便敗,負傷而離,那種痛苦,簡直無法想像。
十多年了,田慕嵩憑他的奸狡殘狠,掩盡天下人耳目,維持其第一高手之尊,天道何存?公義何在?
天王寺,越發的敗落了,斷瓦殘垣,柘枝敗葉,入目一片淒涼。
東方野撥草開路,直引母親到父親墓前。
墓草萋萋,那塊刻着“天下第一高手”而不名的墓碑,還依稀可辨。
宋婉君跌坐墓前,痴望着那一坯土,口裏喃喃道:
“遠哥,你往日英風何在?只落得野寺埋骨,啊……”
字字摧肝,語語斷腸。
她沒有哭,沒有流淚,憔悴的面容,有如槁木死灰。
東方野伏跪墓前,淚下如雨,哽咽着道:
“爹,娘看您來了!”
久久,東方野拭淚而起,見母親仍木然呆坐着,不言不動,更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母親居然不哭不淚。
無聲之音最悲哀,這是傷心到了極處的現象,哭,流淚已不足代表內心的悲痛了,但,這也是最可怕的自我折磨。
東方野直覺地感到母親的情形不對,尤其她的神情,使他下意地心底泛寒。
她必須哭!
她必須發泄!
東方野脱口大叫道:
“娘,您哭呀!”
宋腕君沒有轉面,連目光也不移動,以一種令人顫慄的異樣聲調道:
“孩子,我為什麼要哭,我的淚早已流盡了,心早已死了!”
東方野發急道:
“娘,死者已矣,生的人還要活下去,身為武林人,就必得接受慘酷的事實,古今多少武林人,遭遇到同樣的命運,有的更……”
“孩子,不要説下去了。”
“娘,現在剩的是報仇誅兇,令死者瞑目……”
“我説過那些是你的事了!”
“娘!”東方野幾乎哭出聲來。
“孩子,你是無辜的,只怪你命苦,投錯了胎。”
“娘,為什麼要説這種話?”
“孩子,這是事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