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摩勒雖然報仇心切,但卻也非魯莽之徒,王燕羽走後,他漸漸冷靜下來,仔細一想,王燕羽說的確乎有理,在這個群魔亂舞的長安,自己孤掌難嗚,確足不宜露面,更不用說入宮行刺了。
心裡想道:“報仇也不爭在早這幾天,且待姑丈到來再說。”鐵摩勒在磨鏡老人門下八年,以內功和劍術造詣最深,他衡量一下自己與羊牧勞的武功,估計可以接得下他的綿掌,但要想取勝,卻是萬難。倘得段圭樟夫婦相助,報仇或者有望另有一件令他掛心的是盧夫人,盧夫人不肯離開薛家,原因不說,只預言將有大事發生,聽她的口氣,似乎這件事的發生,對她也不無危險。日間言猶未盡,鐵摩勒很想再找個機會去見她,但盧夫人又不許他前往薛家,鐵摩勒只好等待她和紅線再來。
可是此後一連幾天,非但盧夫人和紅線沒有過來,聶隱娘也沒有再來纏他練武,鐵摩勒暗暗納罕。官宦之家,內外有別,他當然也不方便退進內房去向聶隱娘打聽,只好天天陪那老行家閒聊。薛嵩、聶鋒僅是安祿山當作心腹的大將,這老管家對安祿山的家事倒知道得不少,據他說安祿山的次子,即現在被立為“太子”的安慶緒生來愚蠢,安祿山本來不喜歡他的,只因大兒子安慶宗在他造反的時候,還留在長安作唐室的郡馬,給唐玄宗殺了(事見前書),所以才個得不立他為“太子”,他們父子二人一向不大和好。鐵摩勒聽過就算,並不放在心上。
大約過了五六天,這一天,聶隱娘忽然又到鐵摩勒的房間來,要鐵摩勒陪她到花園練劍,鐵摩勒自是欣然答應。到得花園,只見薛紅線已經先在那兒,一見鐵摩勒,不待他問,便先說道:“王叔叔,我早就想過來的,只因盧媽病了,我捨不得離開她,功夫也丟荒幾天了。”聶隱娘跟著笑道:“王叔叔,你不知道,那盧媽簡直比她的親生母親還更疼她呢。她對盧媽也像對母親一樣孝順。盧媽雖是乳媽,卻懂得詩書,我這幾天都與薛妹妹陪她,也叨光得她教我讀了半部詩經呢。”鐵摩勒聽得盧夫人病中還能教孩子讀書,料想只是小病,而看薛紅線今天歡喜的神情,想必她的病亦已經好了。
這兩個女孩子要鐵摩勒再指點劍術,鐵摩勒卻有心想識她們的淵源派別,當下說道:“指教二字我不敢當,我的劍術和你們的路數不同,不如你們先把你們所學的全套練給我看,咱們才好彼此琢磨,互相增益。”薛紅線道:“這樣也好,但我的劍術是聶姐姐教的,我還未學會全套呢。聶姐姐你來練吧,讓我也在一邊學學。”
聶隱娘笑道:“紅線,你怎麼說起謊來了?我可要告訴盧媽去,叫她教訓你一頓。”薛紅線道:“我幾時說謊了?”聶隱娘道:“還不是說謊嗎?你的劍術不也是師父教的嗎?她上次還誇讚你悟性最好呢!”薛紅線道:“師父每次到來,都不過是住十天八天,我跟她學劍的日子,總共加起來還不到三個月,最初只學劍訣,招數都是你代為傳授的,這套劍法到現在也確是尚未學全,怎能說我說謊?”
鐵摩勒故作驚詫,說道:“哦,原來你們另有師父,我只道你們是家傳的劍法呢。你們的師父是誰?”
聶隱娘沉吟片刻,說道:“叔叔,你不是外人,但我師父吩咐過我不許將她的名字胡亂對人說的。”
鐵摩勒道:“那你就不必說了,只把她所教的劍法練給我看吧。”
聶隱娘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把短劍,立了一個門戶,目光直注劍鋒,略一盤旋,便見劍光如練,直盪出周圍丈許遠近。倏然間,身形一晃,身隨劍走,越展越快,但見劍光線繞,忽東忽西,忽聚忽散,當真是翩若驚鴻,宛如游龍!舞到急處,又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好看煞人。
鐵摩勒看得暗暗奇怪,看她這套劍法與王燕羽的劍法似乎是同源異流,王燕羽的劍法比較剛健,聶隱孃的劍法則偏於陰柔,極得輕靈翔動之妙,外形雖異,但在行家眼中,卻可看出是同出一源。不過,若只就劍法而論,聶隱娘這套劍法卻要比王燕羽高明得多。變化的精微奧妙之處,實不在空空兒那套袁公劍法之下。
鐵摩勒正自猜疑,忽見那老管家匆匆忙忙的走來,叫道:“小姐,小姐……”聶隱娘正好將這套劍法使完,當下收劍凝身,滿不高興地問道:“什麼事情,你不見我正在練劍嗎?我還要請王叔叔指點呢?”
那老管家們怕說道:“外面來了一個老婆子,兇得很,她說要見什麼妙慧師太,我說這裡沒有這個人,她說沒有這個人就要見小姐,她硬闖進門,走一步就在石階上留下一個足印,家丁們不敢攔阻她,請問小姐你是見她不見?”那老管家一面說話,一面眼睛裡人鐵摩勒,似乎是想請鐵摩勒幫她拿個主意。
聶、薛二女都現出驚詫的神情,同聲問道:“這老婆子要見妙慧師太?她可有說她是什麼人嗎?”老管家道:“她沒有說。”聶隱娘年紀較大,想了一會,便對鐵摩勒道:“她這麼兇,我倒想去見見她,王叔叔,你跟在後頭,要是她欺侮我,你可得幫我。”
鐵摩勒笑道:“真有本領的人,是不會欺侮孩子的,你們要我同去也行,不過我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卻不方便露面。不如這樣吧,你去見她,我藏在屏風背後,先聽聽她的來意再說。”
薛紅線拍掌道:“好,有你壯膽就行。聶姐姐,咱們一同去。
我不怕她兇,我才恨不得她兇呢。咱們練了這幾年功夫,正好試試。”說罷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把短劍,藏在身上,又對鐵摩勒道:“王叔叔,你可不必先忙著出來,待我們真的打不過她了,你再幫忙。”看她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就像巴不得這場架打起來似的。
鐵摩勒搖了搖頭,笑道:“紅線,一個女孩子可不該喜歡打架啊。你們應該先和和氣氣地問她,縱算她再兇,也不會先動手打孩子的。”
薛紅線嘟著小嘴兒道:“她和氣我便和氣,幹嘛要我們去奉承她。”
聶隱娘與薛紅線手挽著手走進客廳,只見一個相貌兇惡的老婆子太馬金刀地坐在當中,發亂如草,一對眼珠似金魚般地凸出來,活像大人嚇孩子時,所說的故事中的“妖婆”模樣,聶、船二女雖然膽大,也不禁打了個哆噴,薛紅線顫聲嚷道:“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找妙慧師太?”
那老婆子雙眼一翻,直上直下地打量了薛紅線一番,忽地毗牙咧嘴地笑道:“瞧你的眼神,你的奼女功也頗有點根底了,怎麼,你也是妙慧的徒弟麼?妙慧可真好福氣,怎的一下子就找到了兩個根骨上佳的徒弟,可真羨煞我了!”笑聲極為難聽,有如鷗鳥夜啼,聽得叫人皮膚起粟。
鐵摩勒躲在屏風背後,這一驚比那兩個女孩子更甚,這老婆子不是別人,正是王燕羽的師父展大娘!
聶隱娘比較鎮定,說道:“婆婆,你找錯人家了。我家姓聶,我爹爹是帶兵打仗的,家中可沒有什麼妙慧師太。”
展大娘碟碟笑道:“我知道你是聶鋒的女兒,你爹見了我也要自稱晚輩呢!你年紀輕輕,倒會說謊,你說妙慧不在這裡,為什麼你的妹妹又問我為什麼找她?快說實話,妙慧是你們的師父不是?”
薛紅線道:“我不說給你聽,我師父不許我們對人說的。”
展大娘大笑道:“哦,原來妙慧還有這樣的戒條。哈,小!”
娘,你不說我就試不出來嗎?”笑聲未了,薛紅線忽覺微風颯然從身邊拂過,腰間所佩的短劍已被展大娘取去。
展大娘倏的轉身,並未拔劍,連著劍鞘,就向聶隱娘一劍搠去,叫道:“小丫頭,小心接我這招夜叉探海!”
聶隱娘年歲較大,應變也比較機靈,在薛紅線的佩劍被奪之時,她的佩劍已經亮出,正好及時招架。
展大娘先叫出劍招的名字,聶隱娘不假思索的便是一招“玉女穿梭”的還擊過去,原來在她師父所授的劍法之中,這一招“玉女穿梭”正是破解展大娘那招“夜叉探海”的唯一招數,她平時早已練得十分純熟,不過,若非展大娘預先點破,她毫無臨敵經驗,還不會這樣快施展出來。
但聽得“當”的一聲,聶隱孃的短劍竟被展大娘帶鞘的劍削斷,展大娘哈哈笑道:“小姑娘,你們還不知道我是誰嗎?”
鐵摩勒早已看出展大娘乃是有心試招,這時也已看出了展大娘與聶、薛二女的師門大有淵源,但那薛紅線還是個不懂事的女孩子,這時卻急得叫起來道:“王叔叔,你快出來呀,我們都打不過她了!”
展大娘面色一沉,說道:“哦,原來你們還有一位王叔叔麼?
他是準,我倒要會他一會。”鐵摩勒在屏風背後大吃一驚。展大娘不見有人出來,便要闖進內堂搜索。
忽聽得一聲叫道:“師父,你怎的到了這兒?”王燕羽走了進來,正好趕上。
展大娘雙目一瞪,喝道:“燕羽,你還認得師父嗎?”燕羽道:“師父息怒,那天出走,是元修哥哥的主意。”
展大娘冷笑道:“好呀,原來你們早已做了一路,聯起手來反對我了。我的展兒呢?你叫他來,我要問他還認不認我這孃親?”
展大娘雖然聲色俱厲,但王燕羽與她相處多年,哪會不知道她的心意,立即說道:“師父放心,元修哥哥無恙,他對你老人家也是始終孝順的,不過他不在這兒,你想見他,還得待些時日。”
展大娘“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想見他呢!”但緊跟著又問道:“他在哪兒?”
薛紅線不知好歹,這時驚魂稍定,忽地打岔道:“王姐姐,這個兇婆子竟是你的師父嗎?”又叫道:“王姐姐來了,王叔叔你怎麼還不出來?”
展大娘道:“你和這人家很熟嗎?你的師伯你見過沒有?還有那個王叔叔是誰?”
王燕羽笑道:“’師父你這一連串問題,叫我先回答哪一個好?
嗯成還是先說元修哥哥的事吧c不過,說來話長,這裡不是談話之所,師父,請你屈駕到我家來。我爹爹也渴念著你呢!”
展大娘心意躊躇,欲走不走,王燕羽賠笑道:“師父,你老人家還在生我的氣嗎?”展大娘“哼”了一聲,道:“我才沒閒功夫和你生氣呢!”王燕羽道:“那麼,咱們走吧!”展大娘一拂袖子道:“且慢,你何必這樣著急催我?我既到了此間,未曾打聽得到你師伯的下落,怎能說走便走?”王燕羽笑道:“這個你問我好了,咱們邊走邊說吧。你不知道,我正有許多話要告訴你呢,見著了你,怎能不急?妙慧師伯確是不在此間,她慣例是每年冬至之後才來,大約住過了元宵便走的。現才剛是入冬,你來得早了。”展大娘心想:“此話可信,師姐雖然與我不和,但她若在此間,還不至於不出來見我。”其實展大娘也是渴欲知道兒子的消息,巴不得早點到王燕羽家中,向王燕羽仔細盤問的。現在既然知道了妙慧不在聶家,便不再躊躇,隨王燕羽走了。
眼看展大娘已跨出門坎,藏在屏風背後的鐵摩勒方才鬆了口氣,忽見展大娘突然又停下腳步,問王燕羽道:“這兩個小鬼頭已得了你師伯的真傳,她們剛才卻要叫什麼‘王叔叔’來對付我,這‘王叔叔’又是個什麼樣的厲害人物?”王燕羽噗嗤笑道:“這個王叔叔是個老家院,喝醉了酒挺會吹牛,又挺會罵人的,孩子們都不敢惹他,這兩個頑皮的小鬼頭想是要叫他出醜,所以才喊他出來。但這個酒鬼見了師父你這樣兇,儘管平素慣會吹牛,這時還敢透半點大氣麼?恐怕早已躲到床底下去了,還會出來?”展大娘大笑道:“原來如此!”邁開大步便走,轉眼之間,出了大門。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莫名其妙。聶隱娘道:“奇怪,王姐姐平日對咱們多好,今日卻也幫著她的師父,罵咱們作小鬼頭!王叔叔明明不是老頭,又不是酒鬼,她這謊話是怎麼編出來的?”
薛紅線叫道:“王叔叔,你聽見這些話沒有?你當真是害怕得躲到床底下去了麼?”鐵摩勒哈哈大笑,走出來道:“王姐姐是為了你們好,你們卻不知道。這個兇婆子是你們的師叔,你們膽敢對她不敬,王姐姐怕她責罰你們,所以才急急忙忙拉她走。罵你們一聲小鬼頭,不是已經從輕發落了嗎?”聶隱娘吸著小嘴幾道:“真沒想到咱們有這麼兇的師叔。這麼說,王姐姐豈不是咱們的師姐了?她平日可從沒說過。”薛紅線也鼓起了腮道:“師父多疼咱們,這個師叔卻一來就欺負咱們,脾氣又兇人又難看,我才不想認她作師叔呢。王叔叔,你剛才為何不敢出來,教人笑話?”
鐵摩勒笑道:“她到底是你們的師門長輩,我怎好和她打架?”聶隱娘年歲較長,懂事一些,也附和道:“不錯,王叔叔若和她打架,打贏打輸都不好。打輸了固然自己吃虧,打贏了,王姐姐的面子過不去。”
這兩個女孩子吱吱喳喳的談論了一會,各自散了。鐵摩勒的心上可是壓上了一塊石頭,只怕展大娘再來,察破他的行藏,要想避開她,長安雖大,卻是無處立足。而且父仇未報,就此離開,心亦不甘。
幸而過了幾天,展大娘和王燕羽都未有再踏進聶家。鐵摩勒猜想定是王燕羽不知用什麼法兒將她絆住了。
這幾天,聶隱娘和薛紅線天天找他練武,他教這兩個女孩子如何運勁使劍,而每天看著她們練劍,自己也得到了一些好處。
他和這兩個女孩子更熟絡了,只是盧夫人卻一直沒有露面。
這一天,他正在房中靜坐,等候聶隱娘來叫他,忽聽得屋外似有人馬喧鬧之聲,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難道是我的行藏已經洩露,安賊派兵來捕我不成?”
正自驚疑不定,忽聽得聶隱孃的聲音已在樓下叫道:“王叔叔,你快下來,我爹爹回來了。”鐵摩勒一喜一驚,連忙下樓,與聶隱娘同去迎接。剛踏出二門,便迎著了聶鋒與那管家。
聶鋒剛剛回家,還無暇問那管家,只道鐵摩勒養好了傷,已經走了,陡然見他挽著自己女兒的手出來,任了一怔,脫口便叫道:“鐵·”一個鐵字出口,方自想起鐵摩勒已改了姓名,連忙轉口說道:“鐵騎軍這次隨我出征,想不到竟受了挫折,所以我這樣快又回來了。王兄弟,你在這裡住得慣麼?”
鐵摩勒見聶鋒滿面風塵,頗有優淬之感,心中一動,說道:“多謝這位侯管家招呼周到,比我自己的家中舒服多了。”
聶鋒遲疑了一會,忽對女兒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媽,我要和王叔叔先敘一會。”說罷又吩咐那管家道:“‘你給我拿這幾包土產給夫人。若是有外客來找,你說我今天剛回家,明天才見客人。”
那管家頗為詫異,又暗自歡喜,心中想道:“幸虧我懂得巴結這王相公。老爺這次回來,竟不先進內堂會見夫人,可知他對這位王相公如何看重了。”
聶鋒摒退左右,獨自走進鐵摩勒的客房,關上房門,便深深的嘆了口氣。
鐵摩勒問道:“將軍何事憂煩,果真是打了敗仗麼?”聶鋒苦笑道:“倖免全軍覆滅,但十停人馬,也只剩下三停了。”鐵摩勒道:“唐軍是誰統領,如此厲害?秦襄、尉遲北二人可有出陣麼?”
鐵摩勒心裡十分掛念這兩個人,是故藉機探問。
聶鋒又苦笑道:“若是敗在這兩人手下,倒還搶得。說來喪氣,這次碰上的根本就不是正式的官軍,只是烏合的民兵而已!
他們出沒無常,每到夜晚,便從四面八方的襲來,天明又不見了。
我們壓根兒就沒有打過一場似模似樣的仗,本錢便漸漸蝕光了。”
鐵摩勒正容說道:“將軍,這你應該歡喜才是。”聶鋒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鐵摩勒道:“將軍經此一敗,當可明白,只是兵強馬壯,仍不足恃。最緊要的還是要得民心。古語有云:順民者昌,逆民者亡。將軍明白了這個道理,化禍為福,不過轉念之間耳!民氣旺盛,胡兒勢頹,將軍若當機立斷,則他年國土重光,將軍也可善保祿位,這不是值得大大慶賀麼?”
聶鋒低下了頭,沉思了一會,緩緩說道:“摩勒,現在還不是時候,暫且不談。我想先問問你的事情,你可見過了盧夫人了?”
鐵摩勒道:“初來之時,見過一面。”聶鋒道:“她怎麼說?”鐵摩勒道:“如你所言,她不願離開。”鐵摩勒本欲把盧夫人的話告訴他的。但想了一想,仍然瞞住。
聶鋒望了鐵摩勒一眼,說道:“鐵兄弟,你們是俠義道中人物,承蒙你和段大俠看得起我,把我當個朋友,我感激得很本來我擔了天大的關係,也絕不能讓你吃虧,但我不在家還好,我一回來,情形可又有點不同了。我心裡擔憂的,正是這件事似”
鐵摩勒猜到了幾分,故作不解,說道:“我還是不很明白將軍的意思,既蒙將軍許為肝膽之交,還望將軍直言相告。”
聶鋒道:“我不在家,外人個會到來。我一回來,同僚定會至此探望,問我前方的軍情。你的蹤跡,日子久了,恐怕難免洩露。
鐵兄弟,你要見的人也已經見了,你留在長安,可還有其他事情麼?”
鐵摩勒心想:“原來他是怕我連累了他。”有點不悅c但轉念一想,聶鋒之所以暗示要他離開,也是為他著想。當下便道:”‘將軍既有為難之處,我明日告辭便是。”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管家在樓下稟報道:“薛將軍請家主與王相公過去。”聶鋒吃了一驚,低聲說道:“他要見你,不去反而見疑,你鎮定些,我陪你去一趟吧。”
聶、薛二家本來是打通的,當下,聶鋒就領了鐵摩勒從冷門過去,只見薛嵩坐在堂上,紅線站在一旁。薛激一見鐵摩勒,便站了起來,哈哈笑道:”‘王小黑,我有眼不識英豪,當真是慚愧呀慚愧廠又拍拍聶鋒的肩膊道:“還是你有眼力,看出他是個非常之人,保全了他的性命。”聶鋒與鐵摩勒都吃了一驚,但見薛嵩滿懷高興的神情,卻不似含有什麼惡意。
薛嵩請他們二人坐下,喚丫環倒上了茶,然後問道:“王小黑,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鐵庫勒道:“是跟鄉下一個教武館的先生學的。他說我的資質可以學武,所以也照得比較用心。”薛嵩道:“如此說來,這位先生也是位遁跡山林的風塵異人了。”聶鋒道:“這倒奇了,你剛剛回來,怎麼就知道他的劍法了得?”薛嵩笑道:“令媛還未曾對你說嗎?這些天來,王小黑天天都在指點她們的劍術呢。連隱娘和紅線這兩個丫頭都盛讚他的劍術了得,那我就不必親眼看到,也是可以相信的了。”鐵摩勒心想:“原來如此,只是紅線這一饒舌,不知要給我添上幾許麻煩。”
薛紅線哪知鐵摩勒的心事,洋洋得意地笑道:“王叔叔,你不必回鄉下老家去了。我叫爹爹給你一個官做,你就可長住這兒,和咱們作伴了。”
薛嵩道:“表弟,我正是為了此事要與你商量,王小黑是咱們的鄉親,又有一身武藝,我意欲將他提拔作我的親兵住領,你可願意放人麼?”聶鋒只得說道:“王小黑得你提拔,那是他的造化。
王小黑,你意下如何?”他以為鐵摩勒必定婉辭推卻的,哪知鐵摩勒卻立即說道:‘小民何幸,得能將軍栽培,那是求也求不到的。”
鐵摩勒口中言謝,卻並不拜跪,薛嵩心想:“到底是鄉下人,不懂禮數。但這也足見他是個樸實的人,以後再慢慢教他規矩便是。”當下說道:“我已叫管家給你備好房間了。雖然兩家相通,但你做了我的親兵佐領,在我這邊住較方便些。你的行李,我自會叫家丁給你拿來,你不必回去了。嗯,你還未見過夫人吧?”
鐵摩勒怔了一怔,不知其意,據實答道:“我在聶將軍家中,無事不敢過府,尚未曾得拜見夫人。”薛嵩道:“此後你是我的隨身親信兼充護院,就似家人一般了。你見見夫人吧。”說罷,便叫丫環去請夫人。
過了一會,只見一個華服婦人走出堂前,與薛嵩上下年紀;相貌甚是端莊,看來是個大家閨秀模樣,鐵摩勒心想:“薛嵩粗鄙殘暴,卻有這樣的妻子,福氣倒真不淺呢。”
當下,便上前見過,請了個安。
薛夫人已知這人是新來的護院,見他身材魁偉,器宇軒昂,心裡暗暗喝彩:“他這次用人,倒是用得不錯。”當下向丈夫笑道:“要不是你早就說過他的來歷,我可要把他當作將門之子呢!”
薛嵩見妻子稱讚鐵摩勒,心裡也甚歡喜,笑道:“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我的祖先也沒做過官,我不是一樣做到大將軍麼?王小黑,你好好的幹,我擔保你有一個錦繡前程。”鐵摩勒只好又再欠身道謝。薛嵩笑道:“夫人,你稱讚他相貌非凡,說來也有點奇怪,我初見他時,就覺得這人似是在哪裡見過一般,心裡就有點喜歡了,所以當時聶鋒替他求情,我一口便答應了。”其實那時他根本未看清鐵摩勒的相貌,發現似曾相識,這是後來的事。聶鋒心頭微凜,連忙說道:“他是咱們的鄉親,或許你小時候見過他,你自己記不得了。”薛嵩笑道:“或許如此,但這也算得是有緣的了。”鐵摩勒十年之前曾在長安與薛嵩交過一次手,雖然是在混戰之中,雙方不過僅僅動了三招兩式,但鐵摩勒心上總是有著疙瘩,生怕給他看破,現在見他毫不起疑,心頭大石,方始放下。
說話之間,忽有家人前來報道:“嚴夫人到!”薛嵩道:“是你的客人來了。她的丈夫現在正在大紅大紫,難得她對你倒很有交情。”
鐵摩勒見薛夫人有客,便先告退。薛紅線道:“王叔叔我和你去看你的房間。”薛府管家陪鐵摩勒同去,剛至迴廊,一個丫環走來說道:“紅線,盧媽叫你呢。她說,你應該做功課了。”薛紅線伸伸舌頭道:“哎呀,管得好緊。王叔叔,我只好明天見你了。”鐵摩勒看她穿過迴廊,從左邊月牙門進去,暗暗記著方向。
那管家知道這“王小黑”是主人看重的人,對他也很巴結,閒話中告訴了鐵摩勒,說那嚴夫人的丈夫名叫嚴莊,是安綠山的“大臣”,官居’‘太子少師”之職。鐵摩勒聽了,也並不如何放在心上。
鐵摩勒初到薛家任職,而且薛嵩又是今日回家,他以為定會有一頓接風酒的,哪知到了傍晚時分,薛嵩只是傳出話來,叫管家好好招待他,並帶他在家中各處,行走一遍,以便熟悉門戶,兼充護院。他隨那管家走了一遍,只是從外面經過,既沒見著“盧媽”,也沒見著薛嵩。
晚上,那管家給他單獨開飯,這才告訴他道,薛嵩今晚本來準備設宴招待他的,但自那嚴夫人來後,薛嵩夫婦就一直在內室陪她說話,好些客人來拜候薛嵩的也都給擋駕了。聽管家說,薛嵩的神色似乎有點不大愉快,晚飯也只是他們三人躲在內房裡吃,連紅線也沒有喚進去,不知是甚原因。鐵摩勒聽了,暗暗納罕。心想那嚴夫人是“大臣”之妻,縱然嚴、薛二家是通家之好,薛嵩也用不著一直陪著她呀。
晚飯過後,鐵摩勒歇了一會,待到三更時分,鐵摩勒換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悄悄出去。他已經熟悉了薛家的門戶,又已知道了盧夫人所住的方向,不多一會,便找到了她的房間。
奇怪得很,盧夫人的房中還有燈火,碧紗窗上,映出兩個女人的影子,而且還傳出嘿嘿細語之聲。
盧夫人的房間窗外是個庭院,庭院中有棵老梅,鐵摩勒施展輕功,飛身上樹,偷規進去,只見那兩個人正是盧夫人和薛夫人。
鐵摩勒不禁又是暗暗奇怪。
只聽得薛夫人說道:“以往我每次勸他,他總是說,你們女流之輩,修得甚麼國家大事?這次勸他,他雖然仍未答允,卻沒有再罵我了。”
盧夫人道:“聽說薛將軍這次出兵不利,可是真的?”
然人人道:“就是為了這個緣故。他的同僚,本來就有一些人妒忌他的,他這次打了敗仗,很害怕那些人乘機落井下石。”
盧大人道:“姐姐,我在你家多年,承蒙你的厚待,在這緊要關頭,我不能不直言了。姐姐,你千萬要拿定主意,勸你將軍及早回頭,否則到了身敗名裂之時,悔之晚矣!”
薛夫人道:“姐姐,我得你多年教誨,也稍知大義。即算不為身家性命打算,我也不願見他屈身從賊,受人唾罵。只是他這人畏首畏尾,顧慮太多,我屢勸不聽,卻是奈何?”
盧夫人忽道:“這一篇檄文,你可見過麼?”
薛夫人接過那張檄文,看了一會,輕聲念其一幾句道:“若有翻然來歸,反戈擊賊者,定邀上賞,視其立功大小,裂土分封。
咦,姐姐,你這檄文是從那裡得來的?依你看,這幾句話可以相信嗎?”
盧大人道:“不瞞你說,這是王伯通的女兒拿來的。她是闖蕩江湖的女中豪傑,前些日子,還到西蜀去了一轉,揭了這張檄文回來,她也正在勸她的父親呢!這檄文她抄了一份給我,就是有意要我給你看的。據她說,這是太子服兵馬大元帥的檄文,太子上月已在靈武自即帝位,急於恢復兩京,所以不惜定下重賞招降。據她說像薛將軍這樣的人,若然反正過去的話,最少可以做個節度使。聽她的說話,似乎很可相信!”
這張檄文,鐵摩勒是早就見過了的,不禁想道:“到底是盧夫人懂得說話,既喻以大義,又動以利害,這話人家自聽得進去。
我勸聶鋒時,就沒有想到這張檄文,只一味和他講大道理,好在聶鋒本來不壞,要是換了薛嵩,我這樣勸,只怕反要白送一條性命呢。”
過了一會,薛夫人說道:“好,你這張檄文給我,我拿去勸他。
他若還不依,我就拿這條老命與他拼了。”
盧大人道:“若能如此,這是國家之福,也是薛家之福。”
薛夫人忽地嘆口氣道:“姐姐,這許多年我們實是委屈了你。
你親生的女兒也不能認,還委屈你做了奶媽。我實在於心有愧!”
盧夫人道:“未亡人留得餘生,還計較什麼名份?多年來蒙你照顧,讓我母女託庇宇下,說實在的,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薛夫人道:“要是事成之後,我會對紅線說明真相的。只求你讓紅線將我當為義母,我於願已足。到了那時,大約他也不敢再難為你了。唉,他的脾氣雖是粗暴,但也確是疼這孩子,所以才會定下那樣嚴厲的禁條:誰洩露了風聲,就要把誰打死!”
盧夫人苦笑道:“這些話以後再說吧。”剛說到此處,忽聽得有腳步登樓之聲,薛夫人輕輕笑道:“又有一個人要來請教你了,我避開她,讓你們說話,更可方便。’盧夫人點點頭道:“也好。”稍稍挪開衣櫃,開了房間的另一道門,讓薛夫人出去。她剛把衣櫃扶正,果然便聽得扣門之聲。鐵摩勒一看,不禁又是一怔。正是:艱難留得餘生在,忍辱含羞為報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