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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為友為仇疑未釋 是魔是俠事難明

    南霽雲心念方動,忽聽得外面又傳來了叮叮咣咣的馬鈴聲響,南霽雲只想到安祿山這一方面,想道:“連宇文通都已敗陣而逃,他們還能派出什麼能人?縱使再多來幾個,也絕對不是皇甫嵩的對手。咳,上了年紀的人,大約説話就不免羅唆,我已見識過你的武功,還何勞你再三囑咐?”

    馬鈴聲越來越近,皇甫嵩盤膝坐在地上,臉上的神情非常奇怪,好像在焦急之中又帶着幾分愁苦。南霽雲已聽出只是一人一騎,不禁大為詫異,心道:“皇甫嵩僅僅一招,就打發了宇文通,還有什麼人能令他驚駭。”

    南霽雲正在猜疑,忽覺眼睛一亮,只見一個白衣少女走入門來!南霽雲一直以為來者定然是個雄赳赳的武夫,哪知卻是個美豔如花的娉婷少女,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進入廟門,遊目四顧,見有一個重傷的人躺在地上,兩個渾身染血的人正在打坐,亦是好生詭異,但顯然她的目標不是段珪璋,只見她掃了一眼之後,眼光就轉註到皇甫嵩的身上,一聲喝道:“皇甫老賊,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還不快起來領死!”

    皇甫嵩抬起頭來,看了那少女一眼,緩緩説道:“你是夏姑娘嗎?我早預料到你要來找我的了,只是我素來與你無冤無仇,現在才是第一次見面,你為什麼定要殺我?”

    那少女接劍斥道:“奸邪淫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定需要你我之間有冤仇嗎?”

    此言一出,南霽雲雖然正在運功收息的時候,也不禁大吃一驚。要知皇甫嵩雖然有時行徑怪僻,但在江湖上卻是譽多於毀,即在南霽雲的心目中也把他當作俠義道的人物,而這少女卻罵他是奸邪淫惡之徒,南弄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俠義道中的人物,被人罵為“奸邪淫惡”,那簡直是最大的侮辱,南霽雲以為皇甫嵩定要暴怒如雷,哪知又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只聽得皇甫嵩深深説道:“對你説這樣話的是什麼人?”那少女道:“你管不着!你臭名遠播,難道我沒有耳朵嗎?”皇甫嵩道:“你不説,大約我也猜得到幾分。我再問你,説這話的,是不是一個你最相信他的人?”那少女怒道:“我來不是聽你盤問的,哼,哼,你想套出我的話來,然後去暗殺説這話的人是不是?你別做夢啦,今天我就要你喪命在我劍下。”

    皇甫嵩又問道:“要把我殺掉,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聽別人指使的?”那少女似乎很不耐煩,斥道:“你還想花言巧語、拖延時候麼?”皇甫嵩道:“不,我只是不願做個不明不白的冤鬼罷了。你要殺我,也該讓我死得甘心呀!”那少女忍着氣道:“是我自己的意思怎麼樣?是聽別人指使的又怎麼樣?”皇甫嵩道:“若是你自己的意思,你應該有足夠的證據將我的罪惡數出來,這才能叫我心服。”

    這也正是南霽雲在心裏想説的話,但見那少女怔了一怔,似乎她也數不出皇甫嵩有什麼真憑實據的罪惡。皇甫嵩又接着説道:“若是別人要你殺我的,你就回去對那人説吧,世上有許多事情往往是難分真假的,叫他忍耐些時,自有水落石出之時,我皇甫嵩一生也許曾做過壞事,但‘姦淫邪惡’這頂帽於,卻絕對套不上我的頭上!”

    那少女怒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話!我只知道你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哼,哼,你這魔頭居然也會怕死麼?你再巧言辯解也沒有用,還不快起來領死!”

    皇甫嵩笑道:“我若是怕死,也不會約你到這裏來了。”那少女道:“那,既然如此,為何還不動手?是不是還要等多幾個幫手?”皇甫嵩道:“我平生從未要過幫手!”那少女道:“好,你有幫手也好,沒有幫手也好,我只憑這口劍與你決一死生!”

    皇甫嵩道:“你要殺便殺吧,我是絕不與你動手的。”那少女呆了一呆,道:“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趕快拿起你這根枴杖吧!”皇甫嵩道:“我説過不動手便不動手,要殺嘛你就殺,你若不殺我就走!”那少文顯然是要照江湖規矩與他過招,然後將他殺掉的,現在皇甫嵩拒絕和她動手,倒令她一時之間失了主意。

    皇甫嵩又緩緩説道:“現在我已確知你的來歷,也知道要你殺我的是什麼人了。我失了性命,若能平息那人的一口怨氣,也是一件好事。好了,話盡於此,你再不殺我,我老叫化可要走啦!”

    那少女咬了咬牙,拿起了地上那根枴杖,喝道:“起來,接拐!”皇甫嵩拿了枴杖,卻又丟過一邊,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想,你也不歡喜別人強迫你做你所不願意做的事吧!”那少女再咬了咬牙,一抖劍鋒,喝道:“好,你想用撒賴的方法逃命,我偏不中你的計,我非殺你不可!”這次似是的確下了決心,但見她長劍一展,唰的一聲,立即向皇甫嵩的胸膛刺去!

    眼看皇甫嵩就要命喪劍下,忽見一道匹練似的白光,疾捲過來,“恍”的一聲,格開了少女的長劍。

    皇甫嵩嘆口氣道:“南大俠何必多事?”’南霽雲卻向那少女喝道:“姑娘,你殺人也得有個道理,你指斥皇甫先輩是奸邪淫惡之徒,卻又説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姓南的聽了先不服氣。”

    那少女收了氏劍,只見劍鋒已損了一個缺口,少女勃然大怒,喝道:“你幫這魔頭説話,料你也不是個好人!好呀,你不服氣,我先把你殺了再説!”

    那少女只當南霽雲是皇甫嵩的黨羽,下手絕不留情,但見她劍鋒一顫,倏地飛起三朵劍花,竟然在一招之內,連襲南霽雲三處大穴。南霽雲這時也動了火,橫刀疾劈,想一下就把她的長劍削斷,這少女已知他手中是把寶刀,避免和他硬碰,南霽雲一刀劈山,正要喝個“着”字,那少女的劍勢忽然改變了方向,來得奇幻無比,南霽雲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幸而他招數未曾使老,急忙一個盤龍繞步,回刀護身,使聽得“嗤”的一聲,南霽雲的衣角已被她的劍鋒穿過!

    説時遲,那時快,那少女一劍得手,第二劍第三劍緊接而來,宛如暴風驟雨!

    南霽雲這時已完全恢復了功力,但在那少女凌厲的攻勢下,急切之間,也只有招架的份兒。但他守得沉穩異常,那少女也攻不進去。

    鐵摩勒得皇甫嵩之助,真氣已納入丹田,這時功力亦已恢復了七八分,便守護在段珪璋的身邊,凝神觀戰。但見那少女出手迅若雷霆,奇招妙着,層出不窮,鐵摩勒年紀雖小,卻是見過上乘劍法的人,這時看了,也不禁有點驚心:“單以劍術而論,只怕這少女的劍術也不在我的段叔叔和精精兒之下。”

    南霽雲展開一套遊身八卦刀法,身法步法緊守着“八門”“五步”的方位,絲毫不亂。戰到分際,他對少女的劍術路數,已漸漸有些熟悉,忽地大喝一聲,刀光暴起,有如千丈洪波,潰圍而出!那少女給他逼得連連後退,鐵摩勒看得眉飛色舞,禁不住又失聲叫道:“妙啊,妙啊!”這時,他已做完了吐納的功夫,不怕真氣再走歪了。但皇甫嵩仍然瞪了他一眼。

    就在鐵摩勒失聲叫好的當兒,那少女的身法劍法,也突然一變,但見她衣袂飄飄,在刀光劍影之下,儼似穿花蝴蝶,和南霽雲對搶攻勢,當真是:一招一式,毫不放鬆,分寸之間,互爭先手。激烈無比!

    那少女見南霽雲意態軒昂,武功超卓,暗暗稱奇,忽地虛晃一劍,鋭聲問道:“你是何人?具何如此身手,為何甘心做老賊的爪牙?”

    南霽雲一聲長嘯,橫刀封住門户,朗聲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州南霽雲是也!請問姑娘尊姓大名?為何要殺皇甫先生?”

    那少女似乎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你便是魏州南八麼?”南霽雲道:“正是在下,姑娘有何見教?”

    那少女現出一派惶惑的神情,原來自段珪璋銷聲匿跡之後,這十年來江湖上最著名的遊俠便是南霽雲,這少女也早已聞得他的大名,卻想不到他僅是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那少女想了一想,説道:“南大俠,你少管這閒事吧!”南霽雲道:“殺人是件大事,豈可當作等閒,你要殺人,須得説出個道理來,否則南某不能不管!”

    那少女滿面漲紅,厲聲説道:“南霽雲你空有大俠之名,卻分不清是非黑白,你當這老賊是何等樣人?”南霽雲道:“皇甫前輩是俠義中人,誰不知曉?你辱罵前輩,卻又説不出個道理來,先就不該!”

    那少女冷笑道:“皇甫老賊欺世盜名,其實卻是暗中作惡的魔頭,你枉稱大俠,卻給他騙了!”南霽雲道:“你説他作惡多端,有何憑證?”那少女雙眉一堅,好像本來不想説的,現在始下了決心,毅然説道:“我母親就是證人!她説的話我不能不信!她曾親眼看見這個老賊殺了人家的丈大,奪了人家的妻子,我罵他是奸邪淫惡之徒,難道罵錯了嗎?我是奉了母命來除奸的。南霽雲,你素有俠義之名,今晚我不必要你助我除奸,但你最少也該袖手旁觀,不應攔阻。”

    南霽雲大吃一驚,不由得把眼光向皇甫嵩瞥去,只見皇甫嵩在微微嘆息,南霽雲心頭一震,暗自想道:“難道他果真做過這少女所説的壞事?”再留神看時,皇甫嵩卻並沒有顯出些微愧怍的神色,他的嘆息似乎只是一種憐憫,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南霽雲久歷江湖,眼光何等鋭利,心裏不禁疑雲大起,想道:“瞧這神情,皇甫嵩定是受冤枉的,但他為什麼不分辯?為什麼甘心讓那少女所殺?看來這裏面定然有更復雜的原因,皇甫嵩不願為外人道!”

    那少女見南霽雲仍然橫刀擋住她的去路,柳眉一豎,怒聲説道:“我已説得清清楚楚,你還要攔阻我嗎?”南霽雲道:“我聽來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你説皇甫前輩曾於過殺夫奪妻的惡行,那對夫妻究竟姓甚名誰?另外有何人證物證?當時的經過情形怎樣?……”那少女怒道:“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我母親説的決不會是假話,還何須什麼另外的人證物證?”

    南霽雲心道:“看來只怕她母親也還瞞着一些事情,未曾對她説得一清二楚。”當下將寶刀一揮,架着了少女攻過來的長劍,沉聲説道:“你相信你的母親,我卻相信皇甫前輩。有我在此,你今晚想要殺人那是萬萬不行!依我説,你不如暫且罷手,留下姓名住址給我,待我辦完一樁事情之後,至遲在三個月之內,必定登門造訪,面見令堂,説個明白。”

    那少女大怒道:“你既不相信我的母親,你還見她做什麼?哼,你別以為你有點聲名,我母親也還未必肯見你呢!哼,你讓不讓開?你再不讓開,休怪我不客氣了!”劍法一展,登時又是暴風驟雨般的強攻過去。

    南霽雲當然不肯退讓,這時他對少女的劍法已略為熟悉,雖然未能取勝,卻已稍稍佔了上風。但在他心裏,卻也暗自叫了一聲:“慚愧!”想道:“要是我不仗着這把寶刀,只怕當真不是她的對手。”

    其實南霽雲的功力也要比那少女略勝一籌,那少女強攻不下,額頭已經見汗,而南霽雲則仍是神色自如。那少女自知不敵,憤然説道:“你為什麼拼了死命要護這個老賊?”

    南霽雲道:“一來我相信皇甫前輩不是壞人,二來他於我又有救命之恩,你要殺他,我焉能不管?”那少女怔了一怔,説道:“什麼救命之恩?”

    恰在這時,段珪璋忽然又在夢中叫道:“史大哥,史大哥!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你還認得我段珪璋麼?”

    那少女忽地大叫一聲,倏的向段珪璋所躺的方向掠去,鐵摩勒守護在段珪璋身旁,見她突如其來,大吃一驚,急忙舉起寶劍便削,大聲喝道:“好狠的女賊,我段叔叔已傷成這個模樣,你還要侵害他麼?”

    那少女將長劍一引,使了一個“粘字訣”,將鐵摩勒的寶劍引開,反手一招,又把南霽雲的攻勢解去,喝道:“且慢動手,他是誰人?”南霽雲道:“幽州大使段珪璋,你聽過這個名宇麼?”

    那少女陡然一震,急忙問道:“他果然就是段珪璋麼,那麼還有一個叫做史逸如的人呢?”

    南霽雲也是陡然一震,急忙問道:“姑娘,你認得史逸如的麼?”那少女道:“你別問我,你只説史逸如他現在怎麼樣了?”

    南霽雲道:“史逸如麼?他已被安祿山逼得自盡了!”那少女面色一沉,再問道:“那麼段大夥是否在安祿山家坐受的傷?”南霽雲失聲叫道:“姑娘,你放情是知道他們這樁事情的?不錯,段大俠正是為了要救他這位姓史的朋友,在安賊家中以寡敵眾,因而受了重傷的。幸虧遇到皇甫前輩,給他急救,要不然只怕他早已沒命了。”

    南霽雲頓了一頓,接續説道:“我們昨晚也是在安賊家中廝殺過來,叮惜我們到遲了一步,救不了史逸如……”那少女插口道:“嗯,我明白了,也幸虧你們,所以段大俠才不至落在安賊手中,是麼?”

    鐵摩勒嚷道:“對啦,你猜得一點不錯。再告訴你吧:南大俠和我所受的傷也是這位皇甫前輩治好的,皇甫前輩還給我們打退安祿山的追兵,你怎能説他是個壞人?”

    那少女現出一派迷惘的紳色,似乎對皇甫嵩的敵意已減了幾分,想了一想,忽地又再問道:“那麼史逸如的妻女呢?”

    南霽雲任了一怔,道:“我不知道。”那少女道:“胡説!你怎能不知道?”她哪裏知道,段珪璋根本就來曾將這件事告訴南霽雲,鐵摩勒拉南霽雲去救段珪璋之時,雖然約略説了一些卻也沒有提到史逸如的妻女。

    鐵摩勒雖然不高興這位少女的態度,但見她這樣關心段、史二家之事,料想她也不是一個壞人,便答道:“那姓史的妻女我們沒有見到,多半還是被囚在安祿山那兒,你想知道她們的消息,有膽的話,可以找安祿山問去!”

    那少女被鐵摩勒一激,面色陡變,忽地長劍一指,對皇甫嵩道:“看在你救段大俠的份上,今晚暫巳饒你不死,不過,以後我若是再查到你的惡行的話,我還是要和你算帳。”皇甫嵩苦笑一聲,似乎想説話卻又忍着不説,那少女倏地一個轉身,躍出廟門,跨上馬背,揚聲叫道:“我叫夏凌霜,我的名字你可以説給段大俠知道。”馬鈴叮噹,待她這幾句話説完,鈴聲亦已漸遠漸寂了。

    鐵庫勒滿腹狐疑,問道:“皇甫前輩,這姓夏的女子武功雖強,卻也不見得能勝過宇文通多少,你可以輕易的打發宇文通,她絕不是你的對手,你卻怎麼這樣怕她?”

    皇甫嵩苦笑道:“叫化子受氣受罵,那是很平掌的事情,算不了什麼。唉,老叫化倒願喪生在她的劍下,省得她去另外殺人。”鐵摩勒聽他説得奇怪,正想再問,皇甫嵩又道:“老叫化已經説得多了,這件事實是不願再提。南大俠,你要是信得過老叫化的話,這件事請你也不必再管了。”

    南霽雲知他有難言之隱,心中想道:“聽他説來,似是代人受過。但‘奸邪淫惡’這個罪名是何等重大,若是代人受過,別樣事情猶自可説,卻怎能背上這個惡名?”但皇甫嵩話已至此,南霽雲和鐵摩勒雖然疑團塞胸,卻也不便再問了。

    皇甫嵩道:“天已亮了,老叫化還有旁的事情,可要先走一步了。段大俠大約再過兩個時辰,就可以醒來。這裏有一瓶藥丸,你每天給他服食三次,每次一粒,吃完了這瓶藥丸,大約他也可以恢復如初了。”

    南霽雲接過瓶子,瓶子裏有二十粒藥丸,照每天三粒來算。不出七天,段珪璋便可以恢復武功。南霽雲道:“老前輩再生之德,我們不知該如何報答,老前輩不知有什麼話要留給段大俠麼?”

    皇甫嵩笑道:“老叫化時常受別人的恩惠,要説報答,哪報得了這許多?何況,你剛才救了我的一條性命,也算報答過了。”頓了一頓,忽又説道:“段大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他醒來之後,你不要説這藥是老叫化給的,免得他掛在心上。”鐵摩勒道:“這可不成,他若問起是誰救他性命,我們總不能不告訴他。”皇甫嵩道:“這樣好了,止血療傷的事情可以告訴他,這藥丸嘛,就當作是南大俠隨身攜帶的好了,凡是習武的人,誰都有秘製的膏丹丸散,不過效力不同罷了。若説是老叫化送的,反而不好。”南霽雲見他説得甚為鄭重,不禁又起了一重疑雲;鐵摩勒卻笑道:“給他止血療傷的也是你,他知道了,豈不是也要掛在心上嗎?”皇甫嵩想了一想,説道:“好吧,那麼我也向他請託一件事情,算是誰也不沾誰的恩惠。”南霽雲道:“什麼事情?”皇甫嵩除下了一枚鐵指環,套在段珪璋的指上,説道:“拜託你們向段大俠求情,日後要是他遇見一個人,那個人帶有一式一樣的鐵指環的話,請他看在我的份上,給那個人留點情面。”

    鐵摩勒心道:“這老叫化不如弄什麼玄虛?”這時亦自暗暗起疑,但他是在黑道中長大的孩子,深知江湖避忌,當下不敢再問,恭恭敬敬地答道:“老前輩放心,這幾句話我一定給你轉達。”

    皇甫嵩拿起枴杖,正要走出廟門,忽又停住,回頭對南霽雲道:“我幾乎忘記了一件事情,上月我在涿縣曾碰見你的帥父。”南霽雲問道:“他老人家可有什麼話説?”皇甫嵩道:“他説他本要到睢陽去的,因為有旁的事情,行期要延至下月中旬了。他和我談起了你,説你這幾年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的行為,他都知道,甚感欣慰。他問我認不認識你,我説名字早已知道,人還未見過面。他告訴我,你在這幾天可能要到睢陽,並對我説道:“睢陽太守張巡是當今一個人物,老叫化你要是沒有旁的事情,不妨到睢陽走走。我知道你素來歡喜後輩,順便也可以見見我那個徒兒。要是見着他的話,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他。他若是在五原那邊另有事情的話,就不必在睢陽等我了。哈哈,想不到我未到睢陽,卻在這個破廟裏和你們巧遇。”

    南霽雲這才想起,他們踏進這廟門的時候,皇甫嵩對他似乎特別留意,心道:“怪不得他未問我們的來歷,就肯替我療傷,敢情是師父早已將我的相貌告訴他了。”

    南霽雲本來正在擔着一重心事:段珪璋重傷未愈,鐵摩勒當然要護送他前往竇家,鐵摩勒雖然精明能幹,武功在後輩中也是少有的人物,但究竟還是個大孩子,叫南霽雲怎放心得下?現在聽説師父要下月中旬才去睢陽,南霽雲便也改變了主意。

    皇甫嵩去後,南霽雲説道:“摩勒,我不去睢陽了,陪你到竇家寨走一走吧。安頓了段大俠之後,要是你沒有旁的事情,我再和你到睢陽去見我的師父。”鐵摩勒大喜道:“這敢情好!不過,郭子儀不是有一封信要你帶給張巡麼?你護送我們,會不會誤了你的事情?”南霽雲道:“那封信遲一個月也不打緊,那是郭令公託我便中帶去,與張太守相約,準備萬一禍患起時,彼此好有個照應。其實他們二人彼此仰慕,即算沒有這封信,有事之時,也必然是患難與共,同心為國的。”

    鐵摩勒道:“趁這天色尚未大亮,已待我去先取兩件替換的衣裳。”南霽雲知比要去施展神偷妙手,笑道:“你這小賊可得當心,別給人家捉住了。”鐵摩勒滿伸氣地答道:“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情。”

    哪知鐵摩勒一去就去了半個時辰,南霽雲忐忑不安,心道:“莫非真應了我的話兒?”正自心焦,忽聽得門外車聲轆轆,南霽雲一瞧,心頭大石放下,原來是鐵摩勒駕着一輛驢車回來了。

    南霽雲道:“你怎麼將驢車也偷回來了?”鐵摩勒道:“驢車不是偷的,是用一個金元寶換來的。”南霽雲笑道:“哈,你倒闊氣,隨身還帶有金元寶呢!”鐵摩勒道:“那金元寶不是我的,是一個富户的。我到他家裏偷了幾件衣裳,順手牽羊,又拿了幾個金元寶,再趕到車行,天剛朦亮,我等不及將他們喚醒,扔下了一個金元寶,套了驢車便走。這頭驢子不聽使喚,我趕它出門時,它大聲嘶叫,這一下才把那些人吵醒了。他們起初也是紛紛叫喊‘捉賊’,我在車上向他們揚手道:“我不是賊,我是財神。’這時他們大約已發現了那個金元寶了,於是罵聲登時變作歡呼,也沒有人再趕來了。”説罷哈哈大笑。笑罷,説道:“其實賊還是賦,不過,我是專偷富户,不偷窮家罷了。一錠金元寶夠買十輛驢車,那班腳伕,賠了一輛驢車給車行主人,還可以發點小財。”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鐵摩勒早就換了乾淨的衣裳,南霽雲在他説話的時候,也將衣裳換了。兩人將段珪璋抬上驢車。這輛驢車是鐵摩勒揀的車行中最好的驢車,車內鋪有軟墊,正好給段珪璋躺着。

    南霽雲驅車疾走,一個時辰,已到了臨潼縣境,後面並無追兵,這才鬆了口氣。南霽雲是個成名的俠士,鐵摩勒則是綠林世家,兩人談論江湖佚事,談得津津有味。南霽雲笑道:“你小小的年紀,就練成了這副神偷妙手,將來那還了得!只怕沒有人敢再開鏢行了。”

    鐵摩勒笑道:“我還差得遠呢!你知道天下第一神偷是誰?”南霽雲道:“是三手神丐車遲嗎?”鐵摩勒道:“不,三手神丐早已給人比下去了。現在天下第一神偷是空空兒,他曾和三手神丐打賭,三手神丐偷了寧王一枝玉蕭,他卻從三手神丐的手上,將那枝玉蕭再偷出來,而且這還不算,他偷了再還,還了再偷,接連三次,令得三手神丐五體投地,只好讓他將那枝玉蕭交回寧王領賞。現在‘妙手空空’這四個字,黑道上幾乎是無人不知!”

    南霽雲道:“我也早聽得空空兒的大名,但只知道他的劍法高強,可惜還未會過。”鐵摩勒笑道:“你這次到我義父的家中,説不定可以碰見空空兒,就是見不着空空兒,他的師弟精精兒你是一定可以見到的。”南霽雲覺得奇怪,正要問他是何原故,忽聽得段珪璋“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南霽雲道:“好了,他已知道疼痛了。”過了片刻,段珪璋張開眼睛,“咦”了一聲道:“南兄弟,怎麼是你?我的史大哥呢?這是什麼地方?我是在做夢麼?”他重傷之後,昏迷了半夜,現在雖然開始甦醒,卻顯然還在混亂之中。

    南霽雲道:“段大哥,咱們脱臉了,這裏已是臨潼縣的地界了。”段珪璋漸漸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對安祿山的痛罵、和宇文通的激戰、史逸如的自盡、南霽雲的衝進重圍……最後浮起的景象是宇文通的那枝判官筆正向他的胸前插下;而南霽雲也正向着他奔來,以後就不知道了。一幕一幕的情景在他腦海中閃過,這是真的?還是一場惡夢?

    驢車正在山道上奔馳,顛簸異常,段珪璋突然被拋了起來,牽動傷口,感到十分疼痛,段珪璋明白了,他剛才所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並不是夢!

    南霽雲緊緊抱着他,只見他面色灰白,兩眼無神,一片茫然的神色,過了片刻,忽地喃喃説道:“史大哥,你死得好慘啊!都是做兄弟的害了你!”聲音低沉,並未大叫大嚷,眼中也沒有滴下眼淚,但那聲調、那神情,卻令人心頭顫震,在他説話的時候,空氣都好似冷得要凝結了似的,實是比大叫大嚷、痛哭流涕更要沉痛百倍!

    南霽雲低聲説道:“段大哥,你要保重身體,給史義士報仇要緊!”段珪璋瞿然一省,耳朵邊響起了史逸如臨死的説話:“段大哥。與其留我報仇,不如留你報仇!我先走一步了,你為我保存身子,拼命殺出去吧。”又想起了史逸如的妻子盧氏夫人和她初生的女孩還陷身虎口,段珪璋咬了咬牙,忍着了眼淚,似是向史逸如的在天之靈發誓道:“對,史大哥,我要聽你的吩咐!”接着又道:“南兄弟,難為你了,為我冒這樣大的危險!摩勒,你這好孩子,你雖然不聽我的話,現在我也不責怪你了。”

    南、鐵二人見他漸漸安定下來,這才稍稍放心。段珪璋試行運氣,但覺四肢麻木,渾身之力,一口氣怎麼也提不起來,不禁嘆口氣道:“原來我竟然傷得這麼重了!幾時才報得了仇?”鐵摩勒道:“姑丈,你放心,皇甫嵩老前輩説,過了七天之後,你就可以恢復如初。”段珪璋怔了一怔,忽地問道:“皇甫嵩?是江湖七怪之一的西嶽神龍皇甫嵩嗎?”問話的語氣和臉上的神情都顯得有幾分異樣!

    鐵摩勒道:“正是,我們的傷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段珪璋道:“這麼説,敢情我這條命也是他救活的了?”鐵摩勒道:“是呀,當時你流血不止,內傷又重,是他給你閉穴止血,然後給你推血過宮,又灌了你半葫蘆的藥酒。”段珪璋面色鐵青,過了一會,始嘆口氣道:“想不到我竟然胡裏糊塗的受了他的救命之恩,欠下這筆人情,令我好生難受!”

    鐵摩勒給他的脾氣嚇得呆了,心裏奇怪到極,一時之間,不敢説話。南霽雲問道:“可有什麼不對麼?”段珪璋道:“南兄弟,你拼死救我,我感激得很。但你我是同道中人,我受了你的恩,心裏坦然,這個皇甫嵩麼?我受了他的恩,將來可不知怎麼好了?”

    南、鐵二人大吃一驚,駭然問道:“這位西嶽神龍不也是俠義道嗎?”段珪璋道:“南兄弟,你出道比我遲了十年,難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細,在我那個時候,他也是譽多於毀的。”南霽雲急忙問道:“譽多於毀?照你這麼説,皇甫嵩豈不是也曾於過壞事的了?為什麼我聽到的卻都是説他好話的呢?甚至我的師父也曾對他下這個評語,説是皇甫嵩這個人行徑雖然右點怪僻,卻還不失為俠義中人!”

    段珪璋道:“想來那是他老人家隱惡揚善的緣故。皇甫嵩這個人的確曾做過許多好事,而且是好的多過壞的,但他做的壞事,卻也委實令人髮指!”

    南霽雲面色也全都變了,道:“段大哥,你可以説幾樁來聽聽嗎?”段珪璋道:“好,我先説他所做的幾十年來臉炙人口的好事,他曾經劫了盧龍、許州兩個節度使的贓款,用來賑濟黃河災民;他曾獨力除去燕、趙五霸;他曾給崆峒、燕山兩派排難解紛,消弭了武林的一場災難……”南霽雲打斷他的話道:“這些事我都已知道了,你説説他所幹的惡行聽聽。”

    段珪璋道:“惡行麼也有幾樁傷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年有幾個煉丹的修士去天山採雪蓮,歸途中被他劫殺,只逃出一個人。有一年他庇護一個著名的採花賊綽號叫做賽赤風的,把少林派的定一禪師打傷了,少林派本來要找他算帳的,不久就發生了他用劫來的鉅款救濟災民的事情,少林派念他這件功德,才放過了他,只把賽赤鳳除掉。”

    説到這裏,鐵摩勒忽然插口道:“他可曾幹過殺人之夫,奪人之妻的壞事麼?”段珪璋大為詫異,問道:“你怎麼也知道這件事情?”

    南霽雲這一驚更甚,失聲叫道:“當真有這樣的事情?”段珪璋道:“這件事直到如今還是疑案,不過,據我看來,九成是那皇甫嵩乾的!”南霽雲定了定神,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段珪璋道:“這件事發生在二十年之前,當時有一對名聞四方的少年遊俠,男的名叫夏聲濤,女的名叫冷雪梅,他們聯手幹了許多俠義的事情,志同道合,兩情悦慕,於是訂下了白頭之約。在他們成婚之日,熱鬧非常,江湖中人,不論識與不識,都紛紛前來,向他們道賀,誰不羨慕他們是一對武林罕有的佳偶?我和新郎新娘都是稔熟的朋友,當然也在賀客之中。

    “豈料這對人人羨慕的新婚夫婦,就在他們洞房花燭之夜,卻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慘禍。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晚我和幾位也是新郎新娘的知己朋友,鬧了洞房之後,興猶未盡,聚在前廳飲酒,大家都已有了幾分醉意,忽聽得洞房裏傳出一聲尖鋭而悽慘的叫聲,我的酒意登時醒了,顧不得禮儀,立即便衝進洞房去看,只見新郎己倒在地上,而新娘卻不知去向!

    “我連忙去扶起新郎,可憐他已受了重傷,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我在他耳邊連問了幾聲:“誰是兇手,誰是兇手?’他還認得我是他的知己朋友,望了我一眼,伸出顫抖的手指,蘸了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劃了幾下,兇手的名字尚未寫得齊全,便斷了氣!唉,他臨死的眼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懇求我替他復仇的眼光!

    “我仔細辨認他所寫的血字,第一個是‘皇’字,第二個字只有兩劃,一橫一豎,似十字而又不似卜字,‘卜’宇的一橫一堅是差不多長短的,而他劃的這兩劃卻是橫的短,直的長,世上根本沒有姓‘皇’的人,個待我出聲,便已有人嚷道:“兇手定然是皇甫嵩。”

    南霽雲顫聲説道:“只憑這條線索似乎還未能説是證據確鑿?”

    段珪璋道:“不錯,有許多人也和你一樣,不敢相信兇手便是皇甫嵩,他們猜疑或者這個‘皇’子是指事帝派來的人呢?因為夏聲濤與當時的一個內廷侍衞名叫公孫湛的有點私仇,説不定是公孫湛乾的。”鐵摩勒低聲説道:“唔,這也有點道理。”段珪璋大聲道:“不,這完全沒有道理!”

    正是:聚訟紛紜難破案,刀光血彰事堪疑。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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