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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不認親人徒自苦 感懷身世有誰憐

    師父還在人間

    年紀大的那個漢子哼了一聲,説道:“咱們的師姑號稱辣手觀音,你倒憐憫起她來了!辣手觀音,平生從不受人憐憫,要是給她知道你説過這樣的話,恐怕她非但不領你的情,還要賞你老大的耳括子呢!”

    年紀小的那個説道:“就因為她老人家生性好強,晚景落得如此淒涼,又不能向人訴説,我才覺得她格外可憐。”年紀大的那個冷冷説道:“胡師弟,你倒真是一副軟心腸。你忘記了當年你也曾經見過師孃受她折磨之事而深感不平麼?依我説,她今天落得這般田地,正是自作自受!”

    年紀小的那個低聲説道:“我沒有忘記。”

    他的師兄談起往事,似乎甚為憤慨,繼續説道:“想當年,師孃肚子裏懷着孕,卻給她加上莫須有的罪名,在寒冬臘月,趕出門去。要不是她趕跑師孃,楊炎也不至於生下來就不知道誰是父親,她也不至於為了找這個侄兒,反而賠上自己親生的兒子了!

    “師孃後來在小金川戰死,恐怕和產後失調也不無關係,推源禍始,都是她造成的過失。她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這不是自作自受麼?

    “哼,要説她可憐,師孃才更值得咱們可憐呢!胡師弟,不知道你怎麼想,在我的心中,雲紫蘿雖然給咱們的師父休了,我可還是始終把她當作師孃的!”

    楊炎在牆外聽見這番説話,不覺呆若木雞,心中如受刀絞,想道:“原來我的孃親曾經為我吃過這許多苦頭!齊大哥為人總還算不錯,想不到他竟有那麼一個手段狠辣的母親,虧她還好意思要找我回去。”

    心念未己,只聽得年紀小的那個嘆了口氣,接下去説道:“三師兄弟中我年紀最小,師孃對待我有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可説是由她一手撫養大的,怎能忘了她的恩德?在我的心中,她不僅是我的師孃,還是我的養母。遺憾的是:我今生再也無法報答她的恩義了。

    “那年她被師姑趕出家門,我背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也曾切齒痛恨過帥姑。但後來年紀漸漸大了,偷聽大人的議論,方始知道這也不能完全責怪師姑,當年那件事情,本來就是一個誤會!”

    他話猶未了,他的師兄又在冷笑道:“胡師弟,我看你還未曾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呢。與其説是誤會,毋寧説這是師父一手造成的陷師孃於不義的誤會!”

    他的師弟怔了一怔,説道:“師兄,此話怎講?”

    師兄説道:“你先説你知道了一些什麼?”

    師弟説道:“聽説師孃和孟元超本來是一對戀人,早就有了婚姻之約的。後來謠傳孟元超已在小金川戰死,她才嫁給師父。”

    師兄説道:“但師孃嫁入楊家之後,可沒有絲毫行差踏錯。後來雖然知道那是謠傳,她和孟元超也從沒有暗中來往。”師弟説道:“這些我都知道。”

    師兄繼續説道:“那你知道師父那一次為什麼要假死騙人嗎?”

    師弟説道:“是不是為了害怕孟元超?”師兄説道:“那只是師父後來為了替自己辯護,製造的藉口。”

    師弟説道:“那麼真相到底如何?”師兄説道:“他是為了要敗壞孟元超的名聲,我甚至懷疑師姑趕師孃出門,此事亦已早在他意料之中。師孃無依無靠,還能不去尋找孟元超嗎?”

    師弟説道:“師孃的父親本來就是義軍頭領,在盂元超來到小金川之前陣亡了的。小金川有師孃父親的許多朋友,她到小金川去恐怕也未必就只是為孟元超。”

    師兄説道:“不錯。但如此一來,等於是師父逼使他們相會,這可就有了陷害孟元超的藉口了。”

    師弟説道:“這對師父有什麼好處?”師兄哼了一聲。説道:“師弟,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難道你不知道孟元超是朝廷的欽犯?”

    師弟呆了半晌,説道:“師父、師父的用心不會,不會如此惡毒吧?他也一直沒有做什麼官,而且如今死活未知,咱們做徒弟的,似乎,似乎——”

    師兄説道:“不錯,做徒弟的本來不該在背後議論師父的過錯,我只是替師孃不值,因為你是師孃最疼惜的弟子,我才和你説。也或許那只是我的胡猜,你不必放在心上。”

    師弟嘆了口氣,説道:“世上有許多事情,是非本就難明。誰叫咱們是做徒弟的呢,師父縱有千般不是,總是咱們的師父。”可是在他語氣之中,不啻已經默認師兄的“猜測”是符合當年事實的了。

    楊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隱,這些都是齊世傑未曾告訴他的,聽罷心情不禁大為激動,暗自想道:“爹爹不會像他們所説那樣卑鄙的,爹爹縱有不是,孟元超的不是必定更多!不管如何,他總是我的生身之父!”

    他這樣想,其實在他心底深處,亦已開始感到是否應該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有所懷疑的了。至少他已經知道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未必都錯。不過這一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迷糊中忽聽得年紀輕的那個又在問他師哥道:“宋師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自從那年師孃在小金川戰死之後,師父也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你可知道他老人家是死是活?”

    這正是楊炎最想知道的事情,登時好像從夢中醒來,不知不覺又再聚精會神的聽下去。

    只聽得那個被稱為“宋師哥”的漢子説道:“我相信師父還活在人間!”。

    師弟説道:“你怎麼知道?”

    師兄説道:“大約七八年前,有一次我在川陝路上走鏢,聽得江湖朋友説道,説是孟華曾經碰見過咱們的師父。”

    師弟説道:“此事我也曾經聽人説過,但聽説孟華知道師父不是他的生父,已經把師父殺了!”

    師兄道:“對你説話的是什麼人?”

    師弟説道:“是一個什麼貝子家中的教頭。”師兄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個身份,那就無怪他要造孟華的謠了。”

    師弟説道:“告訴你這件事情的又是什麼人?”師兄説道:“是一個和義軍有關係的人,名字我不能告訴你。不過這人不但和孟華相識,也是咱們三師哥和四師哥的朋友,我相信他是不會説謊的。”

    師弟説道:“但這件事也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你怎麼知道他現在還活着。”

    師兄説道:“還有一件事可作旁證,咱們的大師哥不是已經當上了御林軍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了麼。”

    師弟説道:“這怎麼能證明師父活在人間。”

    師兄笑道:“你心腸很好,就是腦筋不會轉彎。不錯,大師兄的本事是比咱們高明一些,但憑他那點本事,也還不夠在御林軍當差的。御林軍是皇帝的親軍,一個普通武師,只憑本事,也不能混進去的。那還不是靠着師父的面子,師父雖然沒有做官,但他和御林軍的首腦人物可都有交情,這件事你或許不知,我是知道的。”

    師弟笑道:“師兄,你‘拐’的這個‘彎’也未免拐得太遠了吧?”

    師兄説道:“算了,信不信由你,我不想把更多的事情告訴你了。”

    師弟忽地問道:“師兄,你覺得大師哥去做官好不好?”師兄楞了一楞,反問他道:“你覺得怎樣?”

    師弟説道:“我不歡喜大師兄做官。不過話説回來,要不是他當上官兒,也不會保薦他們進震遠鏢局頂替他。”

    師兄似乎頗有感觸,説道:“咱們同門六人,想不到如今變化如此之大。大師兄當了官,二師兄在家鄉做雄霸一方的土豪,三師兄和四師兄卻去投奔了義軍,只有咱們兩個最沒出息,做了混飯吃的鏢師,幾年來從未受過重用。好不容易今年才出京城,卻是替師姑跑腿,並非保鏢。”

    師弟笑道:“師兄,你怎的那麼多牢騷?我倒寧願替師姑辦事,不願替富貴人家做鏢。”

    師兄説道:“我是兩者都不願意,但誰叫咱們不像二師哥那樣有錢,又不像師哥四師哥那樣去造反呢?只能替人家跑跑腿了。不過,我也並非亂髮牢騷,我一直疑心一件事情。”

    師弟問道:“什麼事情?”師兄説道:“兩年前咱們曾經和三師哥暗中有過一次會面,我懷疑這件事情大師哥已經知道,告訴了總鏢頭。所以總鏢頭不敢重用咱們。”

    師弟説道:“大師哥若然起疑,他大可以叫總鏢頭把咱們趕出鏢局,甚至令咱們入獄他也有辦法。宋師哥,可能是你多疑了。”

    師兄説道:“你還不懂得大師兄的為人,他是最要面子,咱們又並沒有做出什麼,他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自是不便把他保薦的人趕出鏢局,只能叫總鏢頭冷落咱們。”

    師弟笑道:“要是你懷疑的是事實,我倒慶幸咱們能夠為師姑跑腿了。在這裏雖然辛苦一些,勝於在京師提心吊膽。”

    師兄道:“這也説得是。假如不是總鏢頭不敢重用咱們,他就不會買師姑的面子隨便讓咱們離開多久就是多久了。但我受師姑的氣受得比你多,縱然在這裏勝於在京師被人冷落,我也還是不甘心為她捱風抵雨。”

    師弟笑道:“師兄,你看開點吧。帥姑縱然不好,世傑師弟自小和咱們的交情可是不錯,難道你不願意把他我回來麼?”

    師兄説道:“我就是為了世傑才肯替師姑跑腿的。嗯,雨聲好像小了很多,大概就快要停了。”

    師弟説道:“停了就好,咱們可以放心睡一覺,明天好赴路。嗯,這場雨下得好大,要是還不停止,路就更難行了。”

    師兄苦笑道:“明天,明天還不是和今天一樣?咱們根本就不知應該到什麼地方尋找,只能像沒頭烏龜一樣,在凍窗上盲目亂撞。”

    師弟安慰他道:“總勝於被大雨困在荒山好些。或者,説不定會有奇蹟出現呢。”

    師兄忽地“咦”了一聲,説道:“胡師弟,你聽聽,外面好像有人!”

    原來楊炎聽得父親尚在人間,心情大為激動,呼吸也不知不覺粗重了些,大雨一停,就給這兩個人發覺了。

    楊炎只好不再隱瞞,抖抖索索的走近廟門,説道:“我、我見這裏有火光,我、我想……”

    那姓胡的笑道:“你想進來烤火是不是?”

    楊炎裝作畏畏縮縮的樣子説道:“我可以進來嗎?”那姓宋的師兄盯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什麼人,來了多久了?”

    楊炎説道:“我是個小叫化,以為山上可以避雨,誰知雨越下越大,我又冷又餓。後來雨勢較小,我看見這裏的火光,就連忙走來。剛剛來到。兩位大爺,請你們做做好事,讓,讓,我……”

    楊炎衣裳破爛,身上沾滿污泥濁水,一副瑟縮的模樣,活脱像是個飢寒交逼的小叫化。那姓宋的師兄再也沒有疑心,笑道:“這破廟也不是我們的,你當然可以進來。”

    那姓胡的師弟心地更好,連忙説道:“真可憐,這場大雨把你淋壞了,快進來烤火吧。我們這裏還有一點吃的東西。”

    楊炎在火堆旁邊蹲下,接過他遞來的糌粑,裝作餓壞的樣子。送入口中大嚼,含含糊糊的説些多謝的話。

    那姓胡的道:“你會喝酒嗎?”楊炎説道:“不知道。但只要是能吃能喝的東西,我都能夠吞進肚子裏的。”要知他是叫化子的身份,叫化子討的是冷飯殘羹,酒是難得有人施捨的。故此只有這樣説法,方才合乎他的身份……

    那姓胡的帥弟不覺笑了起未,説道:“喝點酒可解寒氣,你不必客氣,就把這葫蘆裏的酒喝了吧。醉了也不打緊。”楊炎接過葫蘆。説聲:“多謝大爺。”果然一點也不客氣就把葫蘆裏的酒喝個乾淨。

    忽聽得有人説道:“好酒香,我可以借光烤個火嗎?”説話的聲音不大,卻震得他們的耳鼓嗡嗡作響。

    楊炎暗自想道:“這個人的內功倒還不弱,但有這樣功夫的人,決不會無緣無故炫露。莫非是段劍青的黨羽,衝着我來的?”

    楊炎對他這手功夫雖然不敢小視,也還不致吃驚。宋胡二人可是不禁暗暗吃驚了,連忙説道:“朋友請進!”

    只見一個豹頭鷹目的魁梧漢子大踏步走進廟門,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甚是粗豪,手裏提着一根三尺多長的鐵煙桿,兩邊太陽穴微微墳起,一看就知是個內家高手,他的這根鐵煙桿沉甸甸的,看在內行人眼裏,一看也知是可以用作點穴脈的奇門兵器。

    “你們不嫌我這個不速之客吧?”這漢子口裏説着客套話,卻已大刺刺的坐了下來,在煙鍋裏裝滿煙草,“茲噠,茲噠”的就抽起煙來。

    姓宋的師兄説道:“大家都是漢人,難得異鄉相遇,請問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哈哈口笑,説道:“你們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們。你們是震遠鏢局的宋鵬舉和胡聯奎吧?嘿,嘿,兩位大鏢頭,幸會,幸會!”

    宋鵬舉越發吃驚,説道:“不錯,我正是宋鵬舉,他是我的師弟胡聯奎。大鏢頭三個字不敢當,我們只是震遠鏢局做跑腿的小鏢師。但請恕我們眼拙,不知在那裏曾經見過尊駕?”

    那人笑道:“你們沒有見過我,只不過我知道你們吧了。我不但知道你們,京城各大鏢局稍為有點本領的鏢師,大概我都能夠説出他們的姓名來歷。”

    宋鵬舉道:“原來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要是沒有什麼不便的話,請示尊姓大名,也好有個稱呼。”

    那人緩緩説道:“對別人我或許有點顧慮,但我是特地來和你們兩位相會的,豈敢隱瞞?小姓鄭,賤名雄圖,令師兄想必曾經和你提及過我的名字吧?”

    “鄭雄圖”這三個字聽入宋鵬舉耳中,不由得面上變了顏色,呆住了。

    原來楊牧門下有六個弟子。宋鵬舉排行第五,胡聯奎排行第六,他們的大師兄閔成龍本是震遠鏢局的副總鏢頭,三年前保一支鏢曾被一個獨腳大盜所劫,這個獨腳大盜就是鄭雄圖。閔成龍之所以改行做官,固然是因為做官更能享受榮華富貴,但未始不也是因為那次失鏢受挫之敵。

    不過這件案子後來由於有得力的人物斡旋,鄭雄圖把貨退回七成給震遠鏢局,震遠鏢局為了顧全面子,也就秘而不宣了。宋鵬舉心想:“經過那次的劫鏢退鏢,這姓鄭的多少也算得和我們的鏢局有點交情,料想不至於和我為難吧?”便道:“原來是鄭舵主,幸會,宰會。可惜我們的酒已經喝光了……”

    話猶未了,鄭雄圖已是哈哈一笑,截斷他的話道:“喝酒你們還怕沒機會嗎?實不相瞞,我正是要來請你們喝酒的。只不知你們喜歡吃‘敬酒’還是喜歡吃‘罰酒’?”

    宋鵬舉面色大變,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説道:“鄭舵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鄭雄圖笑道:“宋大鏢頭,你別裝糊塗了。快把所保的‘紅貨’拿出來吧!我只要財物,不要性命。嘿、嘿,這就是‘敬酒’了。倘若你們一定要吃‘罰酒’,哼,哼,那就對不起你們,我是財物也要,性命也要了!”

    宋鵬舉沉聲説道:“鄭舵主,你的耳目雖然靈通,但這次卻是弄錯了!”

    鄭雄圖冷冷説道:“你別以為我和你們的鏢局有過交精,那次我是被逼退鏢的。如今我已無須賣任何人的面子,我首先就要劫你們的鏢出一口氣。”

    宋鵬舉道:“我説的不是這個意思。”

    鄭雄圖道:“好,反正我也不急。那你説吧,究竟是什麼意思?”一副羊在虎口,不怕他們跑得出掌心的神氣。

    宋鵬舉道:“不錯,我們是震遠鏢局的鏢師,但這次可並非保鏢。我們尋找一位師弟才到回疆的。”

    鄭雄圖冷笑道:“你們騙得誰來?震遠鏢局的鏢師遠走回疆,保的不是‘重貨’還是什麼?你最小的師弟就是這位胡聯奎,還有什麼師弟?”

    宋鵬舉道:“是另一位師弟,是我們師姑的兒子。我這師弟出道未久就來回疆,他的名字或許你不知道,但我們師姑的名字想必你會知道的!”

    他不把師姑抬出來也還罷了,一抬出來,鄭雄圖的口氣可就更加硬了,冷笑説道:“你以為辣手觀音的名頭就可以嚇倒我嗎?我不管你們這些纏夾不清的家事,你是找尋師弟也好,是保鏢也好,你説沒有紅貨,那就脱光了衣服,乖乖的讓我搜!”

    宋胡二人豈能受這侮辱?一聽之下,幾乎氣炸心肺!

    兩人不約同而的霍地站起來,齊聲説道:“鄭舵主,多謝你的好意了,可惜我們不會喝酒。敬酒也好,罰酒也好,這酒還是留給你自己喝吧!”

    鄭雄圖冷冷説道:“我有個脾氣,説過的話,決不收回。既然你們不肯接受我的好意,這杯罰酒,你們不喝也得喝下!”

    説至此處,忽地側目斜睨,盯着楊炎説道:“這小子是什麼人?”宋鵬拳道:“是個不相干的小叫化。”胡聯奎道:“小兄弟,你快走吧!”鄭雄圖叫道:“不許走出廟門,滾過一邊!”

    楊炎應道:“是,大爺。”走到一個角落,靠着牆蹲下來,笑嘻嘻道:“大爺,你們敢情是要打架麼?我最喜歡看人打架。”

    鄭雄圖雖然覺得楊炎的舉動有點奇怪,卻也並不把他放在眼內,心裏想道,“或許當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傻小子。”

    當下慢條斯理的吸了口煙,這才站起來道:“好,你們師兄弟併肩子上吧!”

    宋鵬舉道:“是你要劫鏢,雖然我們這次不是保鏢,也得按本鏢局走鏢的規矩。”原來由於震遠鏢局是鏢行領袖,亦即是最有地位的鏢局,故此它訂下了一條獨待的規矩:必須先禮後兵,劫鏢的強盜先動手,他們的鏢師才能動手。

    鄭雄圖哼了一聲,説道:“那來的這多多臭規矩,好吧,我也沒工夫和你們客氣,你們既然不肯交出紅貨,我就自己搜了。”説罷,緩緩的向宋鵬舉走近,左手還提着那根煙杆在吸着煙,一副不把他們放在眼內的神氣,突然就向宋鵬舉抓下來。

    宋鵬舉一個吞胸吸腹,腳步不動,身形挪後五寸,呼的便是反手一招。

    這一下避招還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楊炎暗暗讚了個“好”字,心裏想道:“果然不愧是我爹爹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他這一招楊家六陽掌的功夫,使得似乎比齊世傑表哥還要更純熟。”

    心念未已,只見鄭雄圖噴了口煙,咽霧迷朦中他又是一抓抓下。這次宋鵬舉可避不開了。“哼”的一聲,衣裳被抓破一角。

    胡聯奎連忙上來幫助師兄,喝道:“你搗什麼鬼,想要暗箭傷人次?”

    鄭雄圖笑道:“你這初出道的雛兒,是毒煙不是毒煙,難道你聞不出來?我煙癮大,你憑着什麼規矩,不許我吸煙?”

    楊炎躲在角落,迎着隨風飄來的嫋嫋輕煙,深深吸了口氣,心裏想道:“這強盜説得不錯,果然沒有毒的。他噴煙迷人眼目,雖然有點取巧,但宋胡兩位師兄以二敵一,也扯了個直,不能説是他佔便宜了。”

    鄭雄圖口中説話,手底絲毫不緩,連進幾招。跟着哈哈一笑,説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還不趕快亮出兵刃?我倒想見識見識你們楊家所傳的刀中夾掌的功夫呢?”

    宋胡二人似乎亦已知道不是他的對手,不待鄭雄圖把話説完,果然都把佩刀拔了出來,但他們以二敵一,還要動用兵刃,可不好意思發話了。當下悶聲不響,雙刀齊出,雙掌翻飛,夾攻這個名震江湖的獨腳大盜。

    只聽得“當,當”兩聲,兩把百鍊精鋼打成的朴刀砍在鄭雄圖這根煙杆上濺起了點點火屋。郊雄圖身形滴溜溜一轉,他們的雙掌也打了個空。

    鄭雄圖縱聲笑道:“拳腳對拳腳,兵刃對兵刃,這也是我的規矩!”笑聲中一個“怪蟒翻身”,鐵煙桿唰的一個“盤打”,盪開了宋鵬舉的鋼刀,倏的就轉到胡聯奎背後,狠下殺手。

    也是楊炎估計錯誤,他見過齊世傑的武功,齊世傑的武功是和他不相上下的,他只道宋胡二人是齊世傑師兄,縱然不如齊世傑,也應該相差不了多少。最少,無論如何,也不會很快落敗,故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後關頭,不加接手。這一來是為了不願意暴露身份,二來也是為了顧全宋胡二人的面子。他還以為宋胡二人可能還有絕招,留在後頭,未必打不過這個大盜的。

    那知他的估計完全錯誤。

    就在這霎那之間,鄭雄圖一個“倒採七星步”,手起杆落“橫江截浪”,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響過,宋胡二人的鋼刀被他打落。鄭雄圖一招左右開弓,手法快到極點,宋胡二人來不及躍開,已是“卜通”一聲倒在地上。原來鄭雄圖的這根煙杆,不但可以當作棒使,而且還可以用作判官筆來點穴道。

    楊炎這才不禁一驚,想道:“這強盜其他功夫不算怎的,點穴的功夫可是好生了得?”

    宋胡二人忙用本門的內功心法運氣衝關,那知不運氣還好,一運氣之下,全身有如針刺一般,痛苦難當,他們不肯失了面子,只好咬緊牙關抵受。”

    鄭雄圖把二人點倒,哈哈笑道:“對不起兩位大鏢頭,我可要剝光你們的衣裳搜啦!”宋鵬舉又驚又怒,他不甘受辱,便想自絕經脈而亡。可是他運氣衝關尚且不能,要想自斷經脈,那裏能夠辦到?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但在鄭雄圖要去羞辱他們的時候,楊炎忽地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的説道:“這位大爺,你別白費勁了。”

    鄭雄圖回過頭來,喝道:“小叫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炎説道:“他們所保的紅貨,藏在我的身上。”

    鄭雄圖哈哈笑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原來你果然是他們的夥計。”

    楊炎説道:“你弄錯了,我並不是鏢局的夥計。只是我受過他們恩惠,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要我代為保管一個小小的盒子,我還能不答應麼?”

    宋胡二人好生驚詫,心裏想道:“這小叫化倒是好人,但他的謊話又能瞞得了這盜魁多久。”

    鄭雄圖道:“你得了他們什麼思惠?”

    楊炎説道:“他們請我喝了酒,還答應給我二錢銀子。”

    鄭雄圖道:“好,我也請你喝酒,給你二兩銀子,把那盒子交給我吧。”

    楊炎作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説道:“給,二兩銀子,你這話可是當真?”

    鄭雄圖道:“當然是真的,快拿來。”

    楊炎向他走近,説道:“白花花的銀子遮了眼睛,我只能不講義氣了。不過,你可別要我喝酒,我的酒已經喝得夠了。你的什麼敬酒、罰酒,我更加害怕。”

    鄭雄圖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當然早已看出了楊炎形跡可疑,不過是不把他放在眼內罷了。當下喝道:“少説廢話,你已經知道我的罰酒滋味,要是膽敢戲弄於我,你也非得喝下罰酒不可!”

    楊炎説道:“大爺,你別嚇我——忽地叫道:“哎呀,不好,我,我要嘔了!”把口一張,一股酒浪向鄭雄圖迎面噴去。

    這一下大出鄭雄圖意料之外,饒是他閃避得快,也給濺得滿頭滿面,雖然酒浪不會傷人,那股臭氣可是難堪,幾乎令他也要作嘔。

    楊炎苦着臉説道:“我早説過我不能喝酒的,你説了個酒字,我就忍不住——”

    話猶未了,鄭雄圖己是大怒喝道:“好小子,你要找死!”張開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就向楊炎一把抓去。楊炎佯作給他嚇得跌倒地上,卻恰好避開他這一抓。一個懶驢打滾,滾到牆邊。心裏想道:“用什麼辦法來對付他,才可以令他知難而退呢?”

    鄭雄圖越發起疑,喝道:“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領逃得出我的掌心。”

    楊炎躲在牆角,瑟縮一團,裝作害怕的樣子,等待他再撲過來,準備用天山神芒傷他。但不知怎的,鄭雄圖卻停下了腳步。

    辣手觀音到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一個冷峭的聲音道:“誰要找死?哼,哼,我倒要看他有什麼本領逃得出我的掌心?”聽聲音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説時遲,那時快,那個人已是聲到人到,果然是個年約五十開外的老婆了。

    聲如其人。這老婆子聲音冷酷之極,人也冷酚之極,臉形削瘦,顴吧高聳,那一臉煞氣,令得縱橫黑道的獨腳大盜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宋鵬舉和胡聯奎是給鄭雄圖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但他們雖然説不出話來,在這婦人踏進廟門之際,卻也禁不住喉頭作響,咿咿啞啞,發出了好像驚喜交集的聲音。

    那滿臉煞氣的婆婆盯了鄭雄圖一眼,冷冷説道:“我道是誰膽敢欺負我楊家的門人,原來是你鄭大舵主!”

    鄭雄圖提起鐵煙桿,作出準備迎敵的姿態,説道:“想不到在這裏能夠碰是辣手觀音楊大姑,真是幸會,幸會!”

    楊炎這才知道,來的這個老婆婆原來就是他的嫡親姑母。這霎那間,他的心情真是複雜之極,想起母親曾經受過她的凌辱,不覺抱着一點幸災樂禍的心情。希望假手這個盜魁令她也受一次折辱。但想到這個女人無論如何總是自己的嫡親姑母,又不禁有點為她擔心:“她年紀已大,不知是否打得過這個盜魁?”

    心念未已,只聽得辣手觀音楊大姑已在發話,她一聲冷笑,説道:“實不相瞞,我是因為發現你追蹤我楊家的弟子才特地也來跟蹤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心的了,卻還想不到你這樣大膽,居然敢打傷他們,還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放在眼內!嘿、嘿,你自己説吧,你是願意自己了斷,還是讓我替你了斷?”所謂“自己了斷”就是要逼鄭雄圖自殺的意思。

    鄭雄圖乃是黑道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平時也是氣焰凌人慣了的,他雖然明知楊大姑號稱“辣手觀音”,這“辣手”二字決非浪得虛名,但他怎能忍受得了楊大姑這股氣焰。

    他怒極氣極,反而大笑。楊大姑喝道:“你笑什麼?”

    鄭雄圖道:“我笑武林之中不知自量的狂妄之輩!”

    楊大姑道:“呀,你是説我不知自量。”

    鄭雄圖道:“不敢。但鄭某人自從出道以來從未向人低過頭、屈過膝,我倒要看看有什麼人能夠逼使我自行了斷。”

    楊大姑道:“哦,這麼説你是要和我動手了?”

    鄭雄圖道:“閻王老子我也不怕,辣手觀音的辣手也未必就能要得了我的性命!”

    楊大姑淡淡説道:“好,那你就來試試看吧!”

    只聽得“蓬”的一聲,雙掌相交,聲如鬱雷。鄭雄圖給她的掌力震得接連退了三步,方能穩住身形。左手的鐵煙桿截出,根本連她的衣角部未曾沾着,就給雙掌相激起的一股勁風盪開了。

    楊大姑冷笑説道:“煙桿點穴的功夫還勉強可以,大摔碑功夫,你可還得再練十年!”

    冷笑聲中,楊家的六陽掌已是使將起來。招裏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發出,都暗藏着這六種不同的奇妙變化,片刻之間,只見四面八方都是楊大姑的影子,鄭雄圖的身形,已是完全在她的掌勢籠罩之下。

    楊炎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暗自想道:“姑姑這辣手觀音的綽號,果然是名不虛傳。她這六陽掌功夫比起齊世傑表哥狠辣多了。”

    鄭雄圖拼命抵擋,兀是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漸漸連招架也感到困難。他一咬牙根,就想施展一招最狠辣的點穴功夫,和身撲上去,與楊大姑同歸於盡。

    楊大姑好似知道他的心意,非但不閃,反而欺近他的身前,竟然迎着他的鐵煙桿,伸手就抓。

    鄭雄圖暗自歡喜,心裏想道:“你這惡婆娘如此小覷子我,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當下對準楊大姑掌心的“勞宮穴”呼的一杆戳出。勞宮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倘被戳穿,多好武功也要變成廢人。

    那知他一杆戳出,卻似戳進了一團棉絮之中,絲毫也使不上勁。説時遲,那時快,楊大姑的右掌已經向他當頭拍下。鄭雄圖連忙扔開煙桿,雙掌抵禦。

    剛才好像碰着一團棉絮,此時的感覺則是完全兩樣。他雙掌拍出,就像碰着了銅牆鐵壁一般!

    只聽得又是一聲鬱雷似的聲響,比剛才更加駭人。連躲在牆角的楊炎,都給震得耳鼓嗡嗡作響。

    鄭雄圖好像皮球一樣拋了起來,他也委實頑強,居然哼也不哼一聲,只見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已是一個鷂子翻身,腳尖着地,立即跑出廟門。

    楊大姑冷笑道:“你能夠跑出百步開外,算你本事!”話猶未了,只聽得大門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隨即聽見好像石頭滾下山坡似的騰騰聲響。

    原來鄭雄圖已是給她的掌力震得五臟六腑都翻了過來,果然還未跑到百步開外,就支持不住,滾下陡削的山坡。不用説,當然是一命嗚呼了。

    她無暇理會楊炎,先去察看兩個師侄的傷勢。

    鄭雄圖的點穴手法另有一功,楊大姑運用本身真力給宋胡二人推血過宮,通解被封閉的穴道:“約莫過了半枝香的時刻,方始能夠把他們的穴道解開。

    宋鵬舉知道她的脾氣,首先説道:“師姑,我們本領不濟,失了你老人家的面子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説道:“你們知道就好,以後可得更加勤奮練功。”宋鵬舉胡聯奎齊聲答了一個“是”字。楊大姑罵了他們兩句,這才放緩了語調説道:“鄭雄圖好歹也算得黑道上有數的人物,你們的大師兄尚且不是他的對手,我也不能太過怪責你們了。你們現在覺得怎樣?”

    宋鵬舉不敢作聲,胡聯奎説道:“胸口似乎還有點隱隱作痛。”

    楊大姑説道:“我早料到了。鄭雄圖的煙桿點穴,能傷奇經八脈,我都不敢讓他點着,你們當然是難免受傷的了。嗯,説起來我也託大了些,不該來得這樣遲的。延誤了點穴的時間,如今,如今……”

    宋鵬舉吃了一驚問道:“師姑,我們是受了內傷麼?”楊大姑説道:“不錯。好在未過兩個時辰,否則只怕就要落個半身不遂了。如今——”

    胡聯奎跟着問道:“如今怎樣?”楊大姑似乎比較疼愛他,説道:“小猴兒,有師姑在這裏,你害怕什麼?如今你們暫時只能在這裏養傷的了。但也不要緊,最多躺個三天。我給你們先服下一顆小還丹。”

    胡聯奎放下心上的石頭,吞下了小還丹,説道:“師姑,幸虧你老人家到來救了我們這兩條小命。我們可真是想不到你老人家也會來的。”

    楊大姑道:“世傑的下落,你們可打聽到沒有?”

    胡朕奎道:“對不仕你老人家,這一年來,我們從西藏找到回疆,跑過的地方也很不少了,兀是打聽不到有關師弟的消息。”

    楊大姑哼一聲,説道:“我早料到你們這兩個飯桶是不濟事的了,所以我才親自出馬。楊炎的消息呢?”

    宋鵬舉道:“更加無人知道。”

    楊炎心裏想道:“要不要告訴我就是她親侄兒呢?”此時楊大姑方才開始注意及他,説道:“這,這小夥子是什麼人?”

    胡聯奎道:“是一個小叫化。昨晚風雨很大,我們見他可憐,讓他進來避雨的。”

    楊大姑道:“恐怕不是尋常的小叫化吧。”

    宋鵬舉道:“這我們可就不知他的來歷了。”

    楊大姑道:“嗯,小叫化,你剛才的那個膽子可是真不小啊!”

    楊炎説道:“做人應該知恩報德,兩位大爺給我東西吃,又給我喝酒,還讓我烤火。我沒辦法報答他們,只好大着膽子替他們用緩兵計。拖着那個強盜,拖得一時就是一時。好在你老人家來得快,我現在想起來方始知道害怕。”

    楊大姑盯他一眼,説道:“你總算是幫過我這兩個師侄的忙,我也不查究你是什麼人了。就當你真的是小叫化,這一錠銀子給你,你走吧。”説罷,朝着楊炎扔出一個五兩重的元寶。

    楊炎裝作眉開眼笑的伸手去接,手掌觸着元寶,忽地“哎喲”一聲,跌了個仰八叉,元寶滾過一邊。

    原來楊大姑在扔出元寶之時,稍微用上一點內力,這點內力,不會傷人,但卻可以試出楊炎是否懂得武功。

    楊大姑道:“怎麼啦,你沒摔傷吧?”

    楊炎苦着臉道:“你老人家手勁好大,還好只是擦損了一點皮肉。”楊大姑道:“原來你果然不懂武功,那還不快拾起銀子快走!”她那知道楊炎是故意摔這一跤的。

    楊炎拾起銀子,正自躊躇,不知是否應該把齊世傑的消息告訴了她才走,就在此時,忽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笑道:“你這小叫化倒是財星拱照,走這樣快乾嘛?”

    正是那個行徑古怪的少女。

    不知怎的,楊炎看見了她,心裏又是歡喜,又是有點不安,暗自想道:“這小魔頭突如其來,不知又有什麼花樣?”

    一個是衣裳華美豔麗如花的少女,一個是滿身污泥衣裳襤褸的小叫化。但這個少女和楊炎説話的口氣卻好像是碰見了老朋友一般。

    這種違背常理的事情看在楊大姑限內,自是不禁起了疑心。

    “哦,你們是相識的麼?”楊大姑盯着那少女問道。

    少女説道:“昨天我才施捨他一錠銀子。”

    楊大姑淡淡説道:“姑娘,你倒是闊綽得很啊,施捨給一個小叫化也是一錠銀子。這是為了什麼?”

    少女説道:“彼此彼此,你也並不吝嗇呀。我昨天給他的那錠銀子還沒有你送給他的這錠銀子重呢。你又是為了什麼?”

    楊大姑道:“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少女説道:“那你何必問我是為什麼,我更是不喜歡別人多管閒事的。”

    揚大姑號稱“辣手觀音”,幾曾受過人如此搶白?不覺面上蓋滿烏雲,但以她的身分,卻又不便為這樣的小事發作。

    雖然沒有發作,臉色可是難看得很了!

    那少女卻是笑靨如花,眼睛也不瞧她一下,面向着楊炎説道:“你這個人也真有點古怪,我把你當作普通的小叫化,只怕當真是走了眼了!”

    楊炎心想:“我不説你古怪你倒説我古怪!”裝作一副瑟縮可憐的樣子苦笑説道:“我有什麼古怪,小姐,你別和我開玩笑。”

    少女説道:“還説沒有古怪,那為什麼總是有古怪的事情跟你一起?當然是因為先有你這個古怪的人才會惹出那些古怪的事。”

    楊炎説道:“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惹了些什麼古怪的事了?”

    少女説道,“第一、每次見到你總是有人給銀子與你;第二、和你在一起的人總是有人受傷;第三、每次碰見了你,同時也就會碰上一些倒黴的事情。不是碰上強盜打劫,就是碰上潑婦罵山門!”

    楊大姑這下氣可大了,忍不住就瞪着那少女説道:“你,你罵誰是潑婦?”

    少女淡淡説:“我又沒有説你,你若自己認為是個潑婦,那可與我無關!”

    楊大姑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我不屑與你計較,你的父母是誰?”

    少女説道:“好呀,我沒罵你潑婦,你倒罵起我是丫頭來了。你問我的父母幹嘛?”

    楊大姑道:“看你的樣子,大概是學過幾天武功的,否則也不會這樣歡喜惹事生非,我要你的父母好好管教你!”

    少女説道:“你的丈夫是誰?”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但弦外之音還是一聽就聽得出來的。她是説楊大姑的丈夫沒管束妻子。和楊大姑要她父母管教她的説得正好是針鋒相對。

    楊大姑抗聲説道:“我的丈夫早已死了,你問他幹嘛?”

    少女緩緩説道:“原來他早已給你氣死,這就不奇怪了!”

    楊大姑氣得幾乎説不出話來,指着她道:“你,你,你……?”

    那少女笑道:“我怎樣啦?”

    楊炎也覺得她有點過份,説道:“雨已停了,我可要走了。姑娘,你肯不肯做件好事。”

    少女説道:“你想我做什麼好事?”

    楊炎説道:“實不相瞞,正如你的所料,昨晚我們曾經碰上強盜。這兩天我接連碰上強盜,雖然強盜不會打劫叫化子,我也真是給強盜嚇怕了。姑娘,你的本事很好,你肯不肖送我下山?反正你也要走的,是不是?”

    少女噗嗤一笑,説道:“你不是害怕碰上強盜,你是害怕我碰上惡人。不過,你勸我走,我倒是想勸你不要走。”

    楊炎説道:“為什麼?”少女説道:“你不想看熱鬧麼?我知道你是很喜歡看熱鬧的,對不對?否則那天晚上,你也不會那樣大膽了。”

    楊大姑強忍住氣,説道:“這裏有什麼熱鬧可看?小丫頭,我勸你還是早走的好!”底下本來還有兩句話的,她沒説出來。“否則我忍不住氣,可有你的苦吃!”不過她雖然沒説出來,楊炎和那少女也不會聽不出她的話中之意。

    少女笑道:“我本來要走的,你這麼一説,我就偏不走了!”

    楊大姑自視甚高,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她的辣手可不能用來對付無名之輩。但此時給這少女氣得七竅生煙,卻是忍不住説道:“野丫頭,你是存心氣我的是不是?你再胡説八道,我不管你是誰家女兒,可要替你的爹孃管教你了!”

    少女笑道:“昨晚有個強盜也是兇霸霸的説要管教我,你猜結果怎麼樣?”

    楊大姑哼了一聲,説道:“怎麼樣?”

    少女慢條斯理的説道:“也沒怎麼樣,不過給我打了他四記耳光!”

    楊大姑不由得勃然大怒,陰沉沉的説道:“女娃兒,你知道我是誰?”她猜想這個少女的父母或師長多半是在武林中有點名氣的人物,否則不會如此放肆,若然所料不差,這個少女縱然不知道她是誰,“辣手觀音”的名頭,料想她的父母師長也應和她説過。

    不待她自報姓名,那少女已是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要不然我也不會到這裏來了!”

    這一回答倒是有點出乎楊大姑意料之外,不由得起了疑心,説道:“是誰差遣你和我搗亂的?”少女冷冷説道:“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差遣我!”

    楊大姑道:“你知道我是誰,居然還敢來惹我,膽子倒真是不小,不過我卻想問一問你,是為了什麼原因,你要特地來惹我生氣?”

    少女説道:“這話應該顛倒過來説,是你先惹我生氣的。不過這點小節我也不和你爭辯了,你問我為何要來找你,我倒可以老實的告訴你。”

    楊大姑道:“好,那你説呀!怎麼還不説?”少女説道:“我是怕你受不了!”

    楊大姑哼道:“我生平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憑你這個黃毛丫頭,説幾句不知輕重的話,就能令我受不了麼?快説!”

    少女緩緩説道:“我聽説你有個綽號,叫做什麼‘辣手觀音’,是麼?”

    楊大姑道:“是又怎樣?”少女説道:“我就是衝着你這個綽號,才特地來瞧一瞧的。”

    楊大姑心道:“原來她是慕名而來。”語氣不覺緩和幾分,説道:“那麼你現在已經見過我了,何以不走?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説。”

    少女嘆口氣道:“我見了你好生失望!”

    楊大姑詫道:“你失望什麼?”

    小妖女戲弄楊大姑

    少女説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本來以為一個人的綽號應該是比她原來的名字更貼切的,誰知一見之下,你這個‘辣手觀音’呀——”説至此處:搖了搖頭,方始繼續説道:“觀音二字是談不上了,那‘辣手’二字,我雖然未曾領教,看來也只是浪得虛名!”

    楊大姑少年之時,本來是個頗富豔名的女子,大凡一個年輕時候曾以美貌為人羨妒的女子,在年華老去的時候,越發喜歡聽人稱讚她“駐顏有術”的(儘管事實不是如此)。而她平生又以手段高強自負,是以她知道人家稱她為“辣手觀音”,雖然表面上裝作不高興,其實卻是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的。

    這個少女當面對她嘲諷,可説是她生平從來沒有碰過的事。而這也正是犯了她的大忌。

    本來已經是一肚子脾氣的杯大姑,氣上加氣,終於給氣得爆炸了!

    “黃毛丫頭,豈有此理,你不賠禮,我非賞給你老大的耳刮子不可!”楊大姑大怒罵道。

    少女非但不賠禮,反而笑道:“我正是要見識你辣手觀音的辣手,很好,那就看看是誰能夠打誰的耳光吧?”

    楊大姑氣怒之下,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了,反手一掌就打少女的耳光。

    少女的身形一飄一閃,彷彿凌波微步,體態輕盈,恰到好處的避開了楊大姑這一掌,嘴裏笑道:“你打不着我,我可要打你了!”五指併攏,輕輕一拂,忽合忽舒,宛如春花葳蕤,姿勢美妙之極!

    楊炎在旁邊看得心曠神怡,好像忘記了這少女是打他姑母似的,不知不覺的竟然給這個少女喝起採來。

    楊大姑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見少女如此招式,也是不由得大吃一驚。要知她號稱“辣手觀音”,正如少女所説:“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豈能幸致。故此儘管她的本意不是想取這少女的性命,只是要打她一記耳光,還未算得是施展“辣手”。但在她掌勢籠罩之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能逃出她的掌底的恐怕亦屬寥寥無幾。如今這少女不但能夠迅速避開,而且迎着她的掌勢立刻拂她的腕脈,拿捏時候之妙,當真是妙到毫巔!楊大姑還看得出來,她這一佛,看似輕描淡寫,功力實是不凡,倘若腕脈給拂個正着,一條手臂恐怕就要變成殘廢了。

    楊大姑本來是一點不把這少女放在眼內的,此時卻那裏還敢有絲毫輕敵?

    眼看那少女的五指就要拂着楊大姑的腕脈,電光火石之間,楊大姑已是倏的移形易位,雙掌齊出,這次可是用上“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了。鄭雄圖剛才就是在她這一招之下被擊得重傷斃命

    楊炎看得出來,這一招楊大姑已是用上了七分陽剛力道!這少女的功力或許是在鄭雄圖之上,但能夠抵擋得住如此剛猛的殺手絕招嗎?

    心念未己,只見那少女的身形已是輕飄飄的隨着掌風閃過一邊,驀地一個肘底穿掌,斜飛拍出,掌勢中途突然一變,化掌為抓,抓住楊大姑肩頭的琵琶骨。

    這一下似乎頗出楊大姑意料之外,但她身經百戰,雖慌不亂,本來她是向着那少女撲去的,此時身形突然凝住不動,喝道:“好狠的女娃兒!”反手也是一抓!

    那少女是算準她要閃一閃方能反擊的,她也知道以楊大姑的武功,自己這一抓決不會那麼輕易的就抓着她的琵琶骨,但只要逼得她閃一閃,自己就可以反奪先手,穩操勝券了,不料她打的如意算盤,還是算得不準。楊大姑本領之高,比她的估計還要高出一籌,居然已是到了能發能收、隨心所欲的境界。閃也沒有一閃,便即凝住身形,立施反擊。

    高手搏鬥,那容毫釐之差,這少女一抓抓過去,正好碰上了楊大姑的反擊,楊大姑用的是大擒拿手法,若然雙方碰上,少女的五隻指頭,只怕就得給她坳折。

    楊炎看得大吃二驚,此時他就是想要出手暗助這少女亦已來不及了。只聽得“蓬”的一聲,兩條人影倏的分開。原來在這危險瞬息之際,少女亦已倏的變招,又再化抓為掌,橫掌如刀,一招“斜切藕”斜削下去。這一“手刀”,仍然是對着楊大姑的琵琶骨。

    少女使出陰招,楊大姑倘若仍用掏拿手法,指力不如掌力,非得兩敗俱傷不可,她可能拗斷那少女的一兩隻指頭,但她的琵琶骨也難保不給對方拍碎。楊大姑怎肯和一個無名小輩拼個兩敗俱傷。心念一動便即將計就計和這少女硬拼一掌。雙掌相交,“篷”的一聲響,楊大姑和這少女都是恰好同時退了三步,便即穩住身形。

    楊炎看得心驚膽戰,此時方始鬆了口氣,心裏想道:“姑姑果然不愧是號稱辣手觀音!但看來這個少女大概也不會輸給她的。”原來在他心底深處,還是對這少女更關心一些,但卻也不願看見任何一方受傷的。

    表面看來,雙方同時退了三步,似是旗鼓相當,但少女出掌在先,楊大姑是被迫防禦,打成平手,論功力還是她稍遜一籌。

    少女笑道:“你的功力還過得去,但號稱辣手,卻是未免稍嫌誇張,怎麼樣,你還要不要賞給我‘老大的耳刮子’?”語氣已是比剛才略見緩和,但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就像長輩嘉獎小輩一般。聽得楊炎想笑又不敢笑。

    楊大姑一聽,可是心頭火起了。

    她自視甚高,給這少女扳成平手,已是羞愧難當,更那堪這少女用這種口吻和她説話。

    “哼,你這女娃兒知道害怕了麼?給我磕個頭賠罪,我就不打你的耳光!”楊大姑喝道。

    假如楊大姑肯説兩句好話,這少女本來亦已準備罷斗的。她的性情比楊大姑更為好勝,如今聽得揚大姑這麼一説,她如何還肯善罷甘休?

    “我只説你的功夫還過得去,你以為我當真怕你不成。”少女冷笑道:“我本來要打你四記耳光,你磕一個頭我可以少打你一記耳光。你願意嗑幾個頭?快説!”

    楊大姑給她氣的幾乎炸了心肺,喝道:“野丫頭,你是不想活了!”大喝聲中,一招“排山運掌”狂擊過去,已是用上了九成內力!

    少女給她的掌風蕩得衣袂飄飄,卻已是速而覆上。掌法一變而為繞身遊鬥。但見她身似行雲,步如流水,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輕靈飄忽,美妙之極。楊大姑掌力雖然剛猛。打不到她的身上,亦是無奈她何。

    轉眼之間,少女已是轉守為攻。只見四面八方,幻出於重掌影,儼如落英繽紛,春花葳蕤,看得人眼花繚亂,卻又感到心曠神怡。

    楊炎越看越是驚奇,想道:“她這套掌法和恩師交給我的那套‘落英掌法’,雖然並非完全一樣,掌理卻似同出一源。難道真的那麼巧,她和恩師要我尋訪的那個人一定有甚淵源了!”

    楊大姑被逼轉攻為守,她的功力在這少女之上,少女的掌雖然瞬息百變,卻也難以攻得進去。

    不知不覺什到百招開外,雙方都是感到越來越吃力了,這少女的奇招妙着,竟是層出不窮,身法是忽徐忽疾、乍進乍速,深得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之妙。掌法是忽虛忽實,時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時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至,令得楊大姑也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

    殊不知楊大姑固然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那少女也感到有“難以為繼”之憂。

    她的功方畢竟是稍遜一籌,雖然業已盡力避免硬碰硬接,但在掌風激盪之下,呼吸亦已為之不舒。心裏想道:“再打下去!我的氣力不加,只怕就未必打得過她了。”她好勝心切,於是趁着還能保持先下手的時候,越發加緊進攻。

    楊大姑本來可以採取持久戰的打法,和她對耗內力,穩操勝券的。但正如俗語所説:“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給這少女虛虛實實、瞬息百變的掌法攻得眼花繚亂,心裏不禁越來越發吃驚,看不出那少女的攻勢。其實是在掩飾自己的氣力不足,是以也就根本沒想到勝負的關鍵是在於以己之長克敵之短了。

    還有一層,是由於楊大姑的身份促成她非吃虧不可的。她是成名了幾十年,江湖上人見人怕的“辣手觀音”,給這少女與她纏鬥到百招開外,已是感到羞愧難當。要是繼續採取守勢,不知到什麼時候方能反守為攻,她怎能在兩個師侄的面前失掉這個面子?

    楊大姑給攻得沉不住氣,一咬牙根,呼呼呼連劈三掌,大步跨上,與這少女搶攻。

    少女巴不得她來搶攻,笑道:“很好,你是想快點吃我耳光了吧。”笑聲中身形飄閃,越轉越快,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楊大姑給她轉得頭昏眼花,心中暗暗叫苦。但此時她想退回守勢的地位亦己不能了。

    楊大姑在大感眼花繚亂中,忽地有個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少女,竟然似乎有幾分像是一個她熟悉的人。

    將近二十年前的一幕往事,突然出現她的心頭。

    她把弟婦雲紫蘿趕出門,為了保全楊家骨肉,卻不許雲紫蘿把兒子帶走。那時她還未知道雲紫蘿的大兒子盂華並非她弟弟的親骨肉的,也未知道雲紫蘿那時是有孕在身的。

    雲紫蘿不願捨棄親兒,與她柳林對掌。終於因為肚中懷着楊炎的緣故,打不過她,孟華給她搶去。後來幾經轉折,孟華在她死後多年,方始得與親生之父相認。

    廿年前往事驀上心頭,也不知是否由於心理作用,楊大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少女,竟是依稀有幾分雲紫蘿當年的影子。更確切的説是“神氣”相似。

    令她有這種奇異的感覺的原因,還不僅是因“神氣”相似,而是這少女的掌法,如此飄忽、如此輕靈的掌法,也是和雲紫蘿當年對付她的掌法相似,雖然招式並不一樣。

    雲紫蘿那次與她柳林對掌,元氣大傷。雲紫蘿後來在小金川戰死,敵眾我寡,固然乃是主因,但元氣損傷,產後失調一未始不也是原因之一。

    楊大姑雖然號稱“辣手觀音”,每當想起雲紫蘿之死,也不禁有點內疚於心,“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覺得對雲紫蘿這件事情,是自己做得過份了些。

    如今她被這少女逼得手忙腳亂,這少女虛實莫測的掌法,但好強冷傲的神情,彷彿就是當年的雲紫蘿。

    廿年前往事,驀上心頭,楊大姑不覺心裏嘆了口氣:“我縱橫江湖大半生,不知多少成名豪傑也曾敗在我的掌底,如今竟然打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唉,莫非這是我做錯了事的報應。”

    高手搏鬥,豈容亂了心神?本來已經處於劣勢的楊大姑,此際氣沮神傷,就更加給了對方得有尋暇抵隙的機會了。

    “好,看是誰吃誰的耳光?”少女一聲冷笑,冷笑聲中,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掌勢已是把楊大姑的身形完全籠罩。

    閃電般的一掌就向楊大姑面門拍下。

    掌勢飄忽之極,楊大姑在她掌勢籠罩之下,眼看已是避不開她這記耳光。

    大大出乎楊大姑意料之外,只聽得這少女輕輕哼了一聲,她這一掌,掌鋒幾乎是在楊大姑的鬢邊擦過,卻沒打着楊大姑。

    以這少女的武功之強,她又是蓄意要打楊大姑的耳光的,這一掌怎麼會打空呢?

    原來楊炎早有準備,他捏了一顆泥丸,藏在掌心。此時眼見楊大姑危急,一顆泥九就輕輕彈了出去。

    雖然他不喜歡這個姑母,但楊大姑畢竟也還是他的姑母。他怎能讓姑母受這奇恥大辱。

    這少女雖然早已懷疑楊炎懂得武功,卻想不到他的武功精妙如斯,更想不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暗助對方。

    泥丸恰恰打着少女的虎口。比綠豆還小的一粒泥丸,登時化為粉屑。

    楊炎並沒用內力,但少女給這顆泥丸恰好打着手少陽經脈的匯聚之點,卻是禁不住輕輕一顛,這一掌就打歪了。

    雙方動作都是快到極點的,楊大姑還未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反手一掌就向少女斜劈過去。

    楊大姑當然更是做夢也想不到一個骯髒的小叫化子有本領能夠助她。她反擊少女的這一掌乃是出於防禦的本能。她倒不是想取這少女的性命,但在情急拼命的情形底下,這一掌當然也是用了全力,使出平生本領的。

    手掌還未打到少女身上,掌風已是震得少女身形不穩。由於變生意外,這少女驟吃一驚之際,已是無法防禦對方閃電般的反赤。楊大姑剛才假如是給這少女拍着,不過是打一記耳光而已,如今假如這少女被楊大姑打個正着,只怕就要命喪她的掌下了。

    楊炎如何能讓這少女喪生,一顆小小的泥丸又是輕輕彈了出去。

    這顆泥丸打着楊大姑膝蓋的環跳穴。

    楊大姑一個踉蹌,非但打了個空,而且險些跌倒。

    少女笑道:“不必多禮,既然你是有心賠罪。那就行了。我不打你的耳光啦!”

    説話之際,一個倒縱出了廟門,在廟裏的人還聽得見她銀鈴似的笑聲,影子卻看不見了。

    楊大姑剛才那一下腳步踉蹌,是有點像是要下跪的姿勢的。

    少女故意把她的“失足”當作是“賠禮”,把她氣得啼笑皆非。

    但此時她驚魂稍定,想起剛才之險,不禁猶有餘悸。以她的性格,倘若當真給這少女打了一記耳光的話,她非得自盡不可。

    想到自己等於是從鬼門關上逃了回來,少女説話氣她,倒不算是怎麼一回事了。

    此時她當然亦已知道替她保全顏面的人,是這個骯髒的“小叫化”了。

    但這個小叫化幫了她,卻也幫了那個少女,這霎那間,她不覺一片茫然,不知是感謝這個小叫化的好,還是斥罵這小叫化的好。

    她定了定神,瞪着楊炎道:“你,你究竟是——”

    楊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説道:“你不必管我是什麼人,我只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楊大姑怔了一怔道:“什麼消息?”

    楊炎緩緩説道:“你的兒子是齊世傑吧?他還沒有死,你到魯特安旗找他吧!”

    説話雖然很慢,人卻走得很快。説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已是從半里之外傳來了!

    楊大姑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聽得出楊炎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功夫。這門內功她雖然也會,自問卻是尚不如楊炎。

    楊炎剛才兩次發出泥九,暗器手法的精妙,雖然亦已足以令得楊大姑驚異不已,但比較來説,練暗器的功夫還是要比練內功容易得多的。

    一個年紀似乎還未到二十歲的小叫化,內功上的造詣居然勝過她練了幾十年功夫的楊大姑,這更最令她不僅“吃驚”,而是“震驚”了!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暗自想道:“這次可真如俗話所説:八十歲老婆婆倒繃孩兒,是我走了眼了!這小叫化的武功足可以和當世的一流高手並駕齊驅,他、他是什麼個來歷呢?”

    宋鵬拳和胡聯奎二人此時亦是方始如夢初醒,定下神來。宋鵬舉説道:“師姑,你的六陽手真是神妙無比,打得那個小丫頭慌忙逃走,令得弟子大開眼界。不知還要練多少年才能練得到你老人家一半的功夫。”

    雖然不無討好師姑的成份在內,這番話可也是他的真心説話。説到楊家的“金剛六陽手”功夫,他的師父楊牧本來就不如姐姐。而楊大姑有生以來,恐怕也是以剛才這一戰最為吃力,逼使她不能不把六陽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的。

    想不到拍馬屁拍到馬腳上,楊大姑沉下了臉瞪他一眼,説道:“少説廢話,好好躺下養傷吧。”

    胡聯奎道:“師姑,那小叫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但料想他也不會胡亂説説話的,他説出世傑師弟的下落,咱們倒也不妨姑且相信他的説話,到魯特安旗去打聽打聽。”

    楊大姑道:“不錯,這小叫化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不過你們還得養兩天傷。”

    宋鵬舉道:“師姑,不如你先到魯特安旗去找師弟吧,我們的穴道已解,不敢再勞你老人家操心了。”

    楊大姑又是狠狠瞪他一眼,説道:“你好糊塗,你們好歹是我的師侄,我不替你們操心?誰替你們操心?你們傷未愈,我豈能拋下你們?要是再碰上鄭雄圖這樣的惡對頭。你們對付得了嗎?再説這兩天你們自己能夠自己照料自己嗎?為了一個兒子,不顧兩個師侄的死活,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是我應該做的嗎?不是看在你尚在病中,我老大的耳刮子賞你!”

    “不錯,天下那有不想念兒子的母親?但反正我已等了兩年多了,再等兩天,算得了什麼。少説廢話,乖乖的給我躺下來養傷吧!”楊大姑最後説道。

    宋鵬舉給她一番斥罵,心裏倒是不覺有點熱呼呼的,暗自説道:“師姑外表雖然兇惡,心腸倒是很熱。我只道她一向討厭我,想不到她會把我當作子侄看待。”當下不禁熱淚盈眶,説道:“多謝師姑。”

    楊大姑皺眉道:“這麼大的人還流眼淚,不害臊麼?叫你少説廢話,你怎麼又不聽話了。”説罷不再理會他們,獨自站在門口,凝神遠望。

    只見她一副茫然的神色,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她是在想念自己的兒子麼?宋鵬舉是這樣猜忖她的心裏的。找了兩年,如今方始聽見兒子的消息,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卻又是個來歷不明的小叫化,她能夠不患得患失,又喜又驚麼?

    但這次宋鵬舉卻猜錯了。

    這次她在想的倒不是她的兒子,她想的是雲紫蘿,是那個小叫化。“奇怪,在這小叫化的身上,也似乎有云紫蘿的幾分影子,他,他是什麼人呢?何以我會覺得與他竟似有幾分相識?”當然她還是不敢懷疑這小叫化就是雲紫蘿的兒子的。

    楊炎跑出了山神廟,他也在想着一個人。

    “那個行事古怪的女子,此際恐怕已經跑到山下了吧?她的輕功不遜於我,恐怕是追不上她了。”不知怎的,他雖然有點害怕見到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女魔頭”,卻還是希望再見到她。

    他只道再也見不到那個少女了,不想心念未已,忽地眼睛一亮,在他的前面,坐在一塊石頭上的,不正是那個少女是誰?

    少女側目斜睨,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氣好像在説:“我早知道你這小子會追我來的!”

    楊炎有點尷尬,硬着頭皮走上前去作了個揖,説道:“姑娘,我,我……”他想解釋剛才用泥丸打她之事,一時間卻不知怎樣措辭方始適當。

    少女“噗嗤”一笑,説道:“你怎麼啦?嘿,嘿,想不到你這小叫化倒是很會騙人,説什麼不懂武功,我都給你騙過了。哼,你的武功好得很啊,是誰傳授你的。”

    楊炎説道:“剛才之事,請姑娘你,你莫……”“見怪”二字尚未出口,那少女又笑起來了!

    少女笑道:“剛才你暗中幫了辣手觀音的忙,也幫了我的忙。雖然你打我在先,但總算幫我避過辣手觀音的一招殺手。我不是氣量狹窄的人,我當是扯了個直吧。”

    楊炎如釋重負,説道:“難得姑娘是明白人,請恕冒味,我叫楊炎,請問姑娘貴姓芳名。”

    少女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説道:“你想和我交朋友麼?”

    楊炎面上一紅,説道:“不敢高攀,不過,不過,咱們萍水相逢……”

    少女笑道:“總算有點緣份是不是?不過我和你可還不能算是朋友!”

    楊炎面上更紅,走開説道:“我知道。我冒犯了姑娘,姑娘不見怪我已經好了。”

    少女説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忙着走!”

    楊炎停下腳步,説道:“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説道:“剛才的事,我早已説過不和你計較了。你幫了我,也幫了辣手觀音。我不領你的情,也不記你的怨。目前我雖然不把你當作朋友,也並不把你當作敵人。但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

    楊炎怔了一怔,説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説老實話,你的脾氣我也還是摸不清楚的。”他説的倒是如假包換的“老實話”。

    本來楊炎雖然不是擅於辭令的人,也還不能算是言辭笨拙之輩,只因這少女問得突兀,他也只能答得似乎是老實得近乎笨拙了。

    少女不禁又是“噗嗤”一笑,説道:“好,你説了老實話,我也和你説老實話,我最喜歡找武功高強的人比試,可惜我碰上的所謂高手,包括辣手觀音在內,似乎都是言過其實,浪得虛名。難得碰上了你,我非得和你比試不可!”

    楊炎説道:“姑娘,你的武功我是自愧不如,用不着比試了。”

    少女笑容一斂,板起臉孔説道:“剛才我還誇你,原來你並不老實。你是因為我避不開你那顆泥丸,心裏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口裏説‘自愧不如’,心裏定是在説:這丫頭無自知之明,我只好幫她説出來了。”

    楊炎連忙説道:“我絕對沒有這樣想法。”

    少女説道:“那麼你幹麼不和我比試,不和我比試就是瞧不起我!”

    楊炎嘆口氣道:“那麼咱們點到即止吧,姑娘你劃出道兒!”

    少女説道:“你拔出劍來!”

    楊炎吃一驚道:“還要比兵刃?”

    少女説道:“你不是説我劃出道兒的麼?從你打我的那顆泥丸,我知道你的內力遠勝於我,比拳腳我非吃虧不可。你若是有意思想和我交上朋友,大概你也不願意佔我的便宜吧?所以非得比劍不可!”

    一番“歪理”,説得楊炎倒是不好推辭了,只好拔劍出鞘,説道:“姑娘,請!”

    少女説道:“且慢,比試之前,我要和你先説清楚。我雖然並不是把你當作敵人,但兵刃上沒長眼睛,我的脾氣又是除非不比,要比就非比個真章不可的。所以假如你存心讓我的話,吃了大虧你可別要怪我!”

    楊炎搖了搖頭,説道:“何必如此?”

    少女雙眉一皺,説道:“我説過的話決不更改。你意欲點到為止,那是你的事情。”楊炎苦笑道:“沒辦法,那我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少女格格笑道:“這句江湖套語你用錯了,我可不是君子,看來你也不是什麼君子。”

    楊炎禁不住也給她逗得笑了起來,説道:“當然當然,一個小叫化子怎配稱為君子。”

    少女繼續説道:“比試結果,要是你贏了我,我就把名字告訴你。要是我贏了你,你就得把你的師父是誰告訴我。”

    楊炎説道:“要是打成平手呢?”少女説道:“那就得看你了。”楊炎不覺又是一怔,説道:“看我什麼?“少女説道:“你贏了我或只和我打成平手,我都願意把你當作朋友,要是你也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就告訴我,不願意就不告訴我,好麼?”

    楊炎説道:“好,姑娘劃出的道兒,小叫化遵命。請!”一個“請”字剛剛出口,只見青光一閃,那少女果然毫不客氣的一劍就刺過來了。

    她反手拔劍,飛步出招,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姿勢美妙之極,而動作之快,更是難以形容。

    但令得楊炎驚詫的不僅是她的身手敏捷,也不僅是她的劍招狠辣而又美妙。而是她這一招雖然看不出屬於何家何派,但自己卻也叫曾相識。

    百忙中楊炎本能的用了一招與這少女相似的劍法,劍尖顛動,劃了一道弧形,把少女的劍封出外門。少女也禁不住輕輕“噫”了一聲,似乎對他的這招劍法亦是似曾相識。

    “你這劍法是誰教的?”少女口中説話,手底絲毫不緩,唰唰唰又是連環三劍。

    楊炎莫説不願意便即回答,就是想要回答,亦是無暇分神説話,當下心念一動:“我且先看看她的全盤家數”,一個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輕飄飄的隨着那少女的劍風直晃出去。

    少女好像驀然省起,説道:“對,我還未曾勝得了你,就要逼你説出師父,那是早一點!”笑聲中劍光霍霍展開,招數更狠!

    楊炎移形易位,滴溜溜一個轉身,劍尖一挑,隨手劃了兩個圈圈,少女劍上的勁道被他這麼一帶,登時身不由己的也跟他轉了一圈,那三招凌厲之極的劍招就這麼樣給楊炎化解開了。

    少女不禁更加奇怪:“這小叫化的劍法怎的又突然間變得我全不相識了?他的所學也是真雜!噫,看來可能是我猜錯了。”

    原來楊炎因為不願讓她看出那路劍法的來歷,是以在接了見面一招之後,已是改用他自小練習的天山劍法。

    他用的是天山劍法中“大須彌劍式”的三招精妙劍法,第一招名為“春雲乍展”,第二招“大漠孤煙”,前兩招是攻擊的招數,第三招忽地變為守中寓攻的“三轉法輪”。

    “大須彌劍式”取佛經“須彌藏於芥子”之義,變化深不可測,用於防禦武功比自己高明的強手,更是最妙不過。楊炎武功本來比這少女略勝一籌,但可惜這“大須彌劍式”由於太過深奧,他是小時候看師伯鍾展練劍之時偷學的,雖然後來也曾稟明他的師父,得到他的師父——天山派的前任掌門人唐經天指點,但唐經天認為他天資縱然聰穎,亦不宜太過躥等,是以雖加指點,只不過是由於喜歡這個最小的關門弟子,隨便指點幾招,避免他吵鬧而已。當時年紀太小,他對師父所説的奧義,自是未能完全領悟。

    此際隔了七年,楊炎的武功已是遠非昔日可比,所謂一理通。百理融,當年只是得到唐經天略加指點的“大須彌劍招”,他已是可以觸類旁通。

    但“觸類旁通”,究竟也還是和得自名師親授有點距離的,何況這又是七年之後的第一次應用。

    但儘管如此,那少女三招凌厲之極的劍招,突然給他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已是不禁暗暗吃驚。

    説時遲,那時快,楊炎所劃的劍圈已是向她當頭罩下。少女身形在劍勢籠罩之內,不論躍高伏低都是躲避不開。

    楊炎正待喝聲“撤劍”,那少女忽地一招“夜叉探海”,劍直如矢,投入楊炎所劃的劍圈之中,楊炎倘若劍圈一合,那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少女的右腕可能被他割掉,他的五指也會給少女削斷。

    這一招變化的奧妙精微之處,楊炎尚未能完全領悟,他當然不想傷這少女,也不想自己被這少女所傷;百忙中無暇思索,只好變招斜竄。

    如此一來,那少女也登時擺脱了給他帶動的那股勁道,又再反客為主了。

    楊炎暗暗叫了一聲:“可惜!可惜我對大須彌的劍式未能練到隨心所欲的境界,要是有我師伯當年的一半純熟,只這一招三轉法輪,就可以把她的劍絞出手去,焉用怕她搶攻。”

    少女復奪先手,可是得理不饒人。一口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似虛若實,似拒還迎。輕靈飄忽,如風吹柳絮,如水送浮萍。那裏還能讓楊炎再有反擊的機會。

    天山劍法本來是隻有在少女這路劍法之上,決不在她這路劍法之下的。但楊炎這七年來改學別派武功,對天山劍法已是疏於練習,小時候所練的天山劍法,也是還未學全的,“三板斧’一過,他可真是有點像是黔驢技窮,無法應付這少女飄忽之極的攻勢了。

    少女笑道:“你還有別的本領沒有?若然沒有,我勸你還是趕快認輸的好。我説過的,我的劍上可沒長着眼睛!”她口中説笑、劍上可是認真得很,每一招幾乎都是指向楊炎的要害!

    話猶未了,她唰的一劍刺來,突然就指到了楊炎的咽喉,楊炎倘不變招,已是無法化解。

    無暇思索,楊炎倏的劍鋒一轉,招數和少女所使的一模一樣,登時兩把劍搭在一起。

    少女説道:“對啦,你還是用你熟悉的劍法吧!下一招我用雲橫秦嶺,你用雪擁藍關!”

    楊炎本來不想聽她的話,但在她凌厲的劍勢催迫之下,卻是不知不覺的果然使出了那一招雪擁藍關。

    輾轉攻招,倏忽過了將近百招,兩人使的劍法差不多一模一樣,就像同門拆招似的。正是:

    折招疑是曾相識,莫道無情卻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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