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雲荒大地上戰雲急湧,殺機四伏。
而萬里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騰翻湧,彷彿一羣羣被驅趕的怪獸。隨着溟火女祭的祝誦聲,黑色的海浪被某種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縱着,居然向着天空不斷湧去!
“願我之血,化為大海。蔽日奪光,與天同在。”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頂上,雙眼流着血。在她連綿不斷的祈禱聲中,上古的咒語發揮出了極強的力量,令整個大海都為之沸騰。黑色的浪彷彿一條條從深海里騰出的巨龍在她身邊咆哮,爭着向天空裏飛去。整個碧落海都在狂怒中戰慄,海水被一種不知名的駭人力量拉扯着,形成了一道奇異的水牆!
頭頂的光,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了,耳邊只有狂風巨浪的怒吼聲。
整個七海,都在這個可怕的咒術之下沸騰了。
“海皇將祭獻出所有的血,請大海聽取他的願望!”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聳立的哀塔頂端,溟火的長髮在狂風中怒舞,她仰起蒼白的臉,對着黑暗的蒼穹厲聲高呼,“請大海賜予他力量,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隨着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哀塔裏的那根金杖應聲而落,徹底貫穿了蘇摩的心臟!
“諸神諸魔,俱歸寂滅!”溟火雙手合十,吐出了最後一句咒語,臉色蒼白如死——漫長的儀式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和心力,在唸出最後一句咒語的瞬間,她的身子再也無法支持,從黑色的哀塔頂端直直墜落,那一襲火紅色的衣裙被風浪所淹沒。
長達數十日的咒術終於完成了,溟火女祭實現了她的諾言,以絕世的法術超越了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在蘇摩獻出自己所有血的時候,七海同時呼應了他的願望。他的生命滲入了大海,從此以後,與碧海同在。
——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在血即將流盡的剎那,碧海之上的天空中原本合併在一起的星辰陡然分開了。一顆依舊沿着原軌道運行,而另一顆,卻以驚人的速度急速地隕落!
黑暗裏,蘇摩看着那兩顆驟然分開的星辰,眼裏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終於,斬血之術完成了。他流盡了全身的最後一滴血,斬斷了由他自己建立起來的星魂血誓。
從此以後,他和她再無干系。
意識在漸漸地消散,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來,永恆長眠的念頭在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蘇魔靜靜地合上眼睛,外面的波浪聲呼嘯可怖,黑色的浪已經遮蔽了天空,他覺得自己的魂魄在漸漸消散,飛入了風暴中,和那些海浪融為了一體。然而,在他模糊的視線裏,黑暗的最深處卻浮現出了一個白衣少女靦腆的笑容。
“記得要忘記啊……”她微笑着對他説,然後轉身投向了萬丈的大地,猶如穿雲飛去的白鳥。
“不要走……”在最後的幻覺裏,他終於喃喃着,説出了百年來始終不曾説出口的話,“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輕微得如同嘆息一般:“我愛你。”他徒勞地向着虛空裏的幻影伸出手去,彷彿這樣就能再次擁抱那個少女。黑暗的哀塔裏,似乎又再度瀰漫着她身上那種清新的味道——那個夏日,十六歲的白族少女身上白薔薇一般美好潔淨的氣息再度將垂死的人環抱,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陽光和白晝的氣息。
然而,用盡最後力氣伸出的手,卻在空中停住了。
一剎那的遲疑後,深碧色的瞳孔擴大了,高高舉起的雙手緩緩地落到了地面上。有淚水從已經合上的眼裏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錚然落地。
這,也是他流乾了血的身體裏,最後的一滴水。
他覺得身體忽然就輕了,他的魂魄脱離了那個垂死衰竭的身體。
只是一動,他就從地上輕易地站了起來,輕得快要飛起來一般。他回過頭看到了地上的那具軀體——被靈魂拋棄後的軀體冰冷而僵硬,那個衰老不堪的人閉着眼睛,臉上有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而滿足的光芒。
蘇摩……蘇摩,在生命還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刻,你原來竟是如此滿足?
他茫然地看着那具僵冷的屍體,卻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強烈的光芒從頭頂籠罩下來,那是浩瀚星空裏無數星辰的光,吸引着鮫人的靈魂去往天空——是啊,每一個鮫人死後,他的靈魂都將融入大海,然後在滿月的夜晚升上天際,成為一顆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雲層,那麼就會化成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中。
鮫人的宿命,永遠在水中流轉不斷。
那麼,自己也要歸於大海了……和所有死去的族人一樣,是麼?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的神志為之一清:是的,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在今日趕回去!
他曾經答應過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鏡湖之上和他們並肩戰鬥,哪怕身體在萬里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將乘着風浪而至,用盡全力呼喚出那天地間所有水的力量,為之一戰。
這世上,還有什麼可以快過魂魄的心念?自己讓溟火女祭舉行這樣的儀式,不就是為了在最後的一剎那脱離這個垂死的身軀,可以將最大的力量投入到戰鬥中,為族人盡到最後一分力麼?
龍神、真嵐、白瓔……我必將歸來,和你們並肩戰鬥。
而這一戰後,我也將得到永遠的平靜。
※※※
萬里之外,哀塔裏的金杖落下的瞬間,虛無的城市裏一雙眼睛霍然睜開了。
“太子妃醒了!”侍女們驚喜地叫了起來。
然而那個突然醒來的女子卻不停地喘息,緊緊地捂着胸口,彷彿心臟正在被什麼尖鋭的東西貫穿而過——后土神戒在她醒來的瞬間發出了一道光芒,温柔而和煦,給了她力量。
“蘇摩……蘇摩!”她低聲呼喊,想起了夢中的可怕景象:她看到遙遠的黑塔上,一個詭異的魔法陣正在啓動,一根金杖刺穿了他的心臟,將他釘在了那裏。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整片大海。
金杖落下的瞬間,那種尖鋭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她驟然醒來。
她渾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打開了水鏡。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帶着嘆息,“那兩顆並軌的星辰已經完全分開了——你的那一顆還在軌道上,而另外一顆,在方才的瞬間已經隕落。”
白瓔臉色慘白,死死地盯着水鏡。是的,水鏡裏已經看不到那顆星辰的存在了。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呆在原有的軌道上,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樣的方法解開了星魂血誓……”大司命一貫嚴肅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敬佩,“他不僅給了你一個新的軀體,也解開了對你的束縛。百年來存在與你們之間的宿命與牽絆終於被一刀斬斷了,從此永無瓜葛……太子妃,恭喜你獲得了新生和自由。”
白瓔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她想起了真嵐離開前説的那番話,想起了那個人曾怎樣不顧一切地為她擋下了所有的攻擊和痛苦,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不,不!不可能就這樣死了……不可能!”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裏滑落,“他不可能就這樣死了!”空桑太子妃忽地抬起頭來,“我一定要找到他!”
“太子妃,太子妃!”看着白衣女子不顧一切地向外奔出,大司命吃驚地跟在後面,“你要幹什麼?你難道要去碧落海?你瘋了麼?你不能去!如今外面正在——”
白瓔彷彿瘋了一樣地奔出,不顧一路上諸王和戰士們吃驚的眼神,拉過一匹天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頭的一瞬間,忽然呆住了。
——那一場曠世血戰,正在她的頭頂徐徐展開,宛如一幅可怖的畫像。
她看到了真嵐,搏殺在血和火中的真嵐。
九天之上正在激鬥,風起雲湧,天地為之色變。整個徵天軍團在兇猛地攻擊着一個目標——她的丈夫真嵐。龍神穿梭於其中,巨大的利爪撕開了密集的炮火,吐出的火焰焚燒着那些逼近的風隼。
龍神發出受傷的嘶吼,真嵐的闢天長劍上留下了殷紅的血。
大地上無數人仰望着這一場戰鬥,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這些人裏,有和靖海軍團搏殺的鮫人,也有在東澤和九嶷與鎮野軍團搏殺的空桑人。甚至,還包括了在空寂之城裏,和前來平叛的軍隊廝殺着的滄流人。
可是,誰又能飛上九天,插手這一場戰鬥呢?
“太子妃!”就在她握繮發呆的一剎那,白髮蒼蒼的大司命趕了過來,嘴唇顫抖:“太子妃,你看到了吧?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要去找那個人麼?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麼?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這樣的稱呼宛如利劍一般落下,刺得她身子一顫,捂住了胸口。
她茫然地低下頭,看到了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后土神戒發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輕輕勒緊她的手指。而她手裏的光劍也在長鳴,躍躍欲試。
她明白這兩者都在召喚着什麼。是的,她不能走——在這樣的時候,她又怎麼能走呢?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會重演。”她鬆開了壓着胸口的手,回過頭對着長者行禮,雪白的長髮垂落到腳踝處,“多謝您的提醒,白櫻不敢忘。”
“各部之王,領兵待命!”她勒轉了馬頭,飛馳入軍中,“我先去支援皇太子——夜色降臨後,各部全部出戰!”
“是!”各部的王者齊齊跪下,領命。
白瓔勒馬轉頭,天馬一聲長嘶,向着水面飛奔而去。
“天佑空桑!”
所有的戰士仰望着后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劍躍出水面,被那樣奪目的光芒和颯爽英姿所震驚,眼裏露出了狂喜的光芒。
——百年前的那個末日,白衣女子宛如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在城頭托起了皇太子的頭顱,就是如此呼喊的。
“天佑空桑!”無色城裏爆發出了風暴一樣的呼聲,“天佑空桑!”
無數雙眼睛從地面上看去,充滿了渴盼、期待和畏懼。
但,也有一些眼睛卻是逆着這些視線的。
比九天更高的高空裏,連飛鳥都無法到達的地方,聳立着無數的尖碑。風從這些沉睡的碑前穿過,發出奇特的呼嘯聲。雲浮城裏還是如此的寂寞,一絲人的氣息都沒有,只有一座空城隨風而動。
在空曠的祭台上,三位女神靜默而坐,俯瞰着下界的風起雲湧。
“龍神和帝王之血,是否能遏制住伽樓羅和破軍呢?”魅婀終於開口道,有些憂心。
“未必……我觀測了‘力量’的天平,它還是傾向於破軍的那一端。”掌握着時間的智慧女神慧珈閉上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破軍歷經艱難出世,必將滅盡六合八荒,掃蕩這個乾坤——可惜它只有‘破’的力量,卻沒有‘立’的力量,毀滅這個天下後卻無力在廢墟上重建新的國度。所以,這個天地損有餘而補不足,很快就會需要另一種力量來保持平衡。”
“這麼説來……”魅婀下意識地看向雲荒大陸的北方盡頭,“還要再等?”
“是的,還要再等二十年。”慧珈點點頭,掐指計算,“等二十年的輪迴過後,少城主誕生在這片雲荒大陸上,這個失衡的天平才會重新平衡。”
曦妃微微蹙眉,長嘆一聲:“那麼説來,雲荒大陸還有二十年的動亂?這個災劫,要讓多少生靈塗炭啊!”
三位女神都為之惻然,長久地沉默。
忽然間,魅婀看着北方,低呼起來:“看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三女神為之一驚,齊齊看向北方的九嶷——那裏有一道光芒正穿透了密林散發出來,那種光是潔淨而素雅的,彷彿可以洗滌一切黑暗,正沿着青水從九嶷帝王谷急速而下,向着鏡湖彼端飛去。
“是她?”魅婀凝聚目力,奇道。
一匹白馬從九嶷飛馳而下,馬上的苗族少女手捧一顆靈珠,那耀眼的光芒就是從她掌心發出的。她緊緊握着靈珠,策馬飛馳,正穿過夢魘森林向着鏡湖方向疾奔。
“那個皇天持有者麼?”慧珈也有些吃驚,“她手上拿的什麼?”
“天哪!”魅婀又叫了起來,“是少城主!是少城主的魂魄!”
三女神大驚而起,相顧失色。
“少城主……沒有去往彼岸歸墟?她放棄了轉生的時機!”慧珈喃喃,臉色蒼白——三魂六魄若不進入輪迴,不出三日便會再度飛散,流離於六道之外。離湮城主不惜魂飛魄散二十年,難道就為了免去雲荒這二十年的災難麼?
少女騎着白馬,手握靈珠穿越了鏡湖,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指示,一路向南。
“是的,一定是少城主在指引着那笙去往烏蘭沙海尋找自己的肉身,”魅婀輕聲道,“也只有皇天的持有者才能接觸那麼純淨的靈魂,幫助少城主完成她的願望……”
忽然,曦妃抬起頭來:“聽!又出現了,這種聲音又出現了!
雲浮城裏呼嘯而過的風裏,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種聲音遠遠地響起來,彷彿有戰鼓在地底擂起,隱隱震得天地都在動——這種聲音前幾日便出現過,然而卻時隱時現,微不可聞,也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
“是遠方七海的呼嘯?”魅婀奇道,遠遠地凝望雲荒外的大海。
“不,不是海嘯。”慧珈重新閉上了眼睛,凝聚念力去感覺,“好像是……不可能!怎麼會是這樣?”她忽然變了臉色,霍然睜開眼睛,“天啊!這,這是什麼?碧落海,你們看碧落海!”
三女神齊齊回頭,臉色頓時蒼白無比——彷彿夢魘一般,那片碧藍色的大海已經化為了一片漆黑!那片黑色起自璇璣島的怒海海城,以哀塔為中心,迅速地擴散開去,所到之處海水皆為黑色。
七海在以驚人的速度化為黑色,四面八方地朝着雲荒直撲過去。
“是海皇……海皇之血的力量!”慧珈喃喃道,臉色因為震驚而變得蒼白,“是海皇用自己的血在操縱七海!”
黑色的大海在沸騰,從遠處朝着雲荒撲來。“咚咚咚……”海底彷彿有戰鼓在擂動,催動着那些可怖的黑色巨浪。
“聽到了麼?那是海皇之心在海底跳躍!”慧珈低聲道,看着腳下化為黑色的大海——海皇的血已經溶入水裏,流遍七海,他以這種可怕的方式祭獻了自己,將他的念力遍佈整個大海。凡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將自己的力量超越了極限,他……究竟想做什麼?他竟然想超越神,作出連雲浮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麼?
那種墨一樣可怕的顏色從遠方擴散開去,七海都起了呼應,向着雲荒大陸撲去!東方的紅蓮海,南方的碧落海,西方的棋盤海,北方的蒼茫海……那些大海的顏色依次變成了黑色,海浪滔天而來,彷彿化成了一隻只巨手,向着雲荒大陸和天空擊去!
※※※
黑暗的機艙內,瀟持續地呼喚着主人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
被金針固定在金座上的她無法回頭,也不知道此刻雲煥傷勢究竟如何了。她只是竭盡全力地控制着伽樓羅金翅鳥,和龍神在高空中搏殺。然而龍神加上帝王之血的力量,畢竟要高出這一架機械許多,若不是整個徵天軍團都趕來相助,恐怕勝利的天平很快要偏向那一方。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她不敢分心,但卻清晰地聽到了背後金座上有血一滴滴落下的聲音。
主人……主人一直在流血!瀟控制着機械,只覺得心亂如麻。
龍神巨大的身體在蒼穹縱橫,宛如金色的閃電一般,毫不留情地吐出烈火。那一瞬,她坐在機艙裏看着海國傳説裏的神衹,看到她離自己如此之近,不由得一陣恍惚。
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身為鮫人的自己,竟然要向自己的神衹開戰!
“主人,主人……”她喃喃着,想從背後那個人那裏尋求到支持。
然而,雲煥依舊沒有回答她,只有不斷滴落的血發出單調而令人心寒的聲音,瀟心神大亂,再無法集中注意力。一個小小的疏忽,便被龍神的巨爪觸到,伽樓羅微微一滯,龍背上的空桑皇太子立刻揮起闢天長劍,厲喝一聲,全力劈落下來。只聽“咔”的一聲巨響,伽樓羅外殼上燃起了一道火光,整個左翼都被折斷了!
“啊!”瀟發出了一聲驚呼,努力控制着機械,然而,失控的伽樓羅已經一頭往下栽去。
徵天劇團發出了齊齊的驚呼,看着戰團中心的金色大鳥忽然燃起了大火,折翼墜落!
“少帥!”將領們失聲驚呼,銀色的比翼鳥宛如九道閃電一般迅速下掠,射出了銀索試圖將墜落的金翅鳥拉住。然而,那種可怕的衝力又豈是九架比翼鳥能阻攔的?銀索瞬間一一斷裂,伽樓羅以更快的速度向下墜毀,大地上的人們發出了排山倒海般的驚呼。
瀟的臉色慘白如死,刺入軀體各處的金針發出了微微的顫動——機械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快得幾乎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艙室裏一片黑暗,她極力想回頭看看背後那個人的情況,然而身軀被固定在座位上的傀儡卻連最後的心願也無法完成了。
她頹然地閉上了眼睛。或許,這樣的結果也好。無論如何,她為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得以同死——這本來也是她唯一的心願。
何況,作為一個背叛者,能死在本族的神衹之手,也算是最後的贖罪吧。這樣想着,瀟放棄了對伽樓羅的操控,兩行淚水順着眼角滑落。
下墜!下墜!繼續下墜……速度到達極限的時候,出現了一剎那的靜止——瀟依然閉着眼睛,知道這短短的靜止之後,到來的必然是徹底的爆炸和毀滅。
然而,她忽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種聲音從內艙裏響起,彷彿一陣風注入了這架機械裏,讓伽樓羅由內而外地發出了一陣戰慄!瀟吃驚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伽樓羅依然是靜止的。
不是墜落到了最大速度時那種短暫幻覺,而是真真實實地靜止着!
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半空托住了,這架龐大的機械居然在快要墜落到沙漠的瞬間停住了——這樣劇烈的變化讓伽樓羅的外殼發出了一陣刺耳的摩擦聲。
然而短暫的停頓後,伽樓羅卻緩緩地重新飛了起來。有新的力量急速地注入了這架破損的機械裏,伽樓羅陡然煥發出了一層耀眼的金光,由內而外地顫動着。彷彿被這種力量推動着,重新向着頭上的戰雲處升去。
——這一切,居然都沒有經過她的操縱!
“誰?”瀟脱口問道,“是誰?”
黑暗的艙室裏,他感覺到有人從背後的金座裏緩緩站起。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主人?”她全身戰慄,驚喜交加。
“不,”然而,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冷笑道,“不是他。”
——在他開口的瞬間,黑暗的氣息撲面而來。瀟的臉色轉瞬變為蒼白,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這不是主人,這絕對不是主人!
“主人呢?我的主人呢!”她忍不住低呼,“他呢?你把他……把他怎麼樣了?”
“呵……”一雙金色的眼眸陡然轉到了她的面前——背後的人已經悄無聲息地移到了她面前,俯下身托起她的頭。那雙璀璨的金色眼睛深處,隱隱有着最為黑暗的光芒。
那是屬於魔的、毀滅一切的光!
“你的主人?”那個佔據了雲煥軀體的魔在冷笑,“他死了。”他將手按在了身上的那個傷口上——傷口依然黑洞洞的,然而卻不再有血流出,彷彿這個毫無生氣的身體裏的所有血都已經流乾了。
“多麼愚蠢啊……破軍!”魔在低聲冷笑,“擁有了這麼強大的力量,卻還會被那些肉眼凡胎的盜寶者所傷?所謂的‘人’,哪怕是你,原來也是如此的脆弱……太讓我失望了。”頓了頓,魔又冷笑道:“感謝那些不知好歹的傢伙重創了他,如今他也終於安分下來了,不能和我爭奪這個軀體的控制權了。我決定不再通過他的手來支配這個世界,現在,這個軀體是我的了!”
“不,”瀟陡然一驚,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不!”
“不必抗爭,小鮫人,”魔大笑起來,左手按住了金座上女子的頭,“從今天開始,你便是魔的僕人。來,捨棄你那些無用的小小私情,成為一件徹底的鋒利武器吧!”
瀟頭頂上的金盔忽地閃出了血紅色的光,那些刺入她身體裏的金針同時變得血紅。瀟咬緊了牙關,感覺到某種黑暗的力量席捲而來,在一瞬間奪去了她的神志。她竭盡全力掙扎着,然而意志力卻無法抵禦那種侵蝕一切的黑暗。
“我不是那個軟弱的破軍,我不會保留你那可憐的意志力。”魔輕笑道,“可愛的小鮫人,從今天開始,就開心地做一個傀儡吧!”
“從此,你將替我征服整個雲荒,把太陽都踩落在腳下!”
伽樓羅陡然發出了一陣戰慄,瀟的眼睛閉合了一下,又陡然睜開了。這一瞬,鮫人的眼睛居然不再是碧色的,反而泛出了一種璀璨的金色光芒!
伽樓羅金翅鳥長嘯一聲,沖天而起!
“龍神,小心!”看到伽樓羅異變的剎那,真嵐脱口驚呼。龍神正揹着他從機翼下飛掠而過,他手裏的闢天長劍劃開了金色的機翼,幾乎將伽樓羅的一翅斬下。
然而在那一瞬間,一種奇特的力量洶湧而來,幾乎將他撞下了龍背。他看到闢天長劍被黑色的火焰所縈繞,那種黑火彷彿有着邪惡的力量,竟然將他的靈力一分分地燃燒殆盡。
“龍神!”真嵐驚呼,“破壞神?是破壞神的力量覺醒了!”
陡然間,天地間起了一陣猛烈的罡風,在這呼嘯的風裏,他聞到了一種邪惡的味道,無數翅膀“簌簌”的拍打聲傳來,迅速凝聚成了大片的烏雲。
這,這居然是無數鳥靈和上古邪靈!
彷彿被某種黑暗的力量召喚着,那些蟄伏在天地間的魔物都陡然覺醒了——空中密佈了黑色的翅膀,山巒深處響起了魔獸醒來的低吼聲,浩瀚的沙漠在不停地蠕動,沙土飛揚之中,巨大的沙魔咆哮着露出了地面。
所有的魔物都向着空中黑色的伽樓羅齊齊行禮,發出了令天地失色的吼叫聲。
伽樓羅迴翔於天際,魔的聲音響徹雲荒:“被魔之左手創造出的使者啊,聽從我的吩咐,清除一切敢於阻礙黑暗蔓延的力量吧!這個雲荒,將是你們的天下!
※※※
與此同時,那笙穿過了那片戰雲,落到了烏蘭沙海的中心。
一日之間飛過了整個雲荒,天馬已經累得不能再動,一落地便屈膝癱軟在地。那笙跳下馬背,朝着銅宮方向奔去,熾熱的黃沙淹沒了她的腳背,她卻全然不顧。
懷裏那顆靈珠的消散速度在加快,雖然靠着念力極力凝聚,卻無法阻止時辰到來時的魂飛魄散——苗人少女低聲念着她所知道的最高深的咒語,施展鎮魂術護住魂魄。
“等一等,等一等啊!”她將手捂在胸口的那顆珠子上,驚慌不已,“就快到了!”
她在沙漠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幾度跌倒,又趕緊爬起來。終於,那座閃耀着金光的宮殿出現在了她的視野裏——那一片廣場上還殘留着昨夜篝火的痕跡,彷彿舉行過什麼盛大的典禮,然而如今餘下的卻只是滿地的屍首。
風隼的殘骸墜毀在周圍,更有大堆滄流軍人的屍體堆疊其中。
沒有一個人了……那麼大的廣場上,居然寂靜如死。
“音格爾,音格爾!救命啊!”又累又渴的她再也無法支持,護着胸口的靈珠踉蹌跪倒在沙漠裏,“音格爾,快出來!快出來啊!”
“是那笙!”西京的聲音傳了出來。
還不等奔到她的面前,空桑劍聖忽然覺得身側的光劍起了奇怪的鳴動,銀白色的劍柄上,那顆小星發出刺眼的光。光劍忽然之間躍出了劍鞘,吐出了一道光忙,倒插在了那笙面前的沙漠裏!
光劍認主,靈性雖百年而不滅——它如果脱離了當代劍聖的身側,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以前的主人出現在了它面前,正在召喚它!
那笙捧着靈珠,嘴唇翕動,喃喃地念着定魂咒,竟絲毫不敢分神。
那一瞬,西京明白過來了,立刻隨之跪倒在那笙面前。
“快,快些啊!”那笙伸出手,手心裏的那顆白色的靈珠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四散在風裏,“她的身體呢?身體在哪裏?魂魄就要飛散了!”
西京顧不得臂上的重傷,一躍而起,拖起那笙就往銅宮深處奔去。
“這裏!”他來不及和迎出來的音格爾解釋,一手撩起了珠簾。
柔光從簾幕深處透出,照亮了那笙汗跡斑斑的臉——她低低驚呼了一聲,看着珠簾後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子。那個白衣女子靜靜地睡在那裏,眉目寧靜而安詳,讓人一眼看過去心為之一清。
奇怪的是,她的肌膚泛着冰一樣的奇特光澤,密佈着無數細微裂紋,冰肌入骨,冰冷而無生氣,彷彿非凡間所有。
那笙還沒弄明白眼前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在珠簾捲起的一剎那,她手裏的白色靈珠陡然飛出,彷彿被一種力量吸引着,繞着石像轉了一週,最後消失在了那個女子的眉心。
冰雕一樣的眉目緩緩舒展開來,冰冷的容顏開始變得柔軟起來,彷彿茶葉在水裏一瓣一般舒展開來,映照得一整杯水都有了光彩。
那笙驚諤得瞪大了眼睛,説不出一個字。
“師父!”西京低低驚呼,拖着重傷的身體踉蹌跪下。
“啊?”那笙吃了一驚。這個人……就是酒鬼大叔的師父麼?那麼説來她也是太子妃姐姐和雲煥的師父?這個已經死去的人,為什麼寧可錯過輪迴,也要返回陽世呢?
音格爾凝視着那座甦醒的石像按着胸口躬身行禮——昔年空桑女劍聖隱居古墓,西荒牧民多有承其恩惠者,其中也不乏落難的盜寶者。
石像在緩緩的甦醒,然而九嶷至此路途遙遠,那笙靈力不夠,來的路上魂魄已經飛散了一部分,所以此刻殘缺的神魂凝聚得頗為艱難,石像微微顫動了許久,始終無法恢復神志。
“冒犯了!”音格爾忽地揚了一下衣袖,打開了一個盒子。
盒子裏瞬間飛出無數白色的東西,細細看去卻是一條條小小的無角螭龍——那些螭龍一離開盒子就箭一樣地朝着四周飛出,追逐着風裏那些消散的無形魂魄,快如閃電。在那笙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些小螭龍已經返回,各個嘴裏都銜着一屢白色的靈光,圍繞在音格爾面前,微微擺動着尾巴。
“螭靈啖魂,被我們所養。”音格爾簡短地解釋道,然後揮了揮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那些螭龍叼着追回來的魂魄碎片飛舞着,繞着輪椅上的人轉了一週,似是戀戀不捨地將口中銜着的白光吐出,白光飛入女子的眉心,湮滅。
“三魂六魄,全數歸竅。”音格爾伸出手指點在了石像的眉心,單膝跪下,“卡洛蒙家族的音格爾,拜見空桑劍聖。”
那笙吃驚地發現石像的眼睛正在緩緩睜開!
那是一雙黑如古井般的眼睛,寧靜而安詳。那個輪椅上的女子睜開了眼睛,緩緩地看了一眼室內的人,吐出一口氣來。
“師父!”西京喜不自禁,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京。”蒼白的手動了起來,緩緩觸及輪椅前弟子的頭頂,“百年未見,你瘦多了。”
那笙吃驚地看着這個回魂的女子,結結巴巴:“天啊……她,她真的活過來了?真的有起死回生這種事?”
“不,人死不能復生,沒有誰可以逆轉輪迴,”音格爾低聲道,“慕湮劍聖已經仙逝,只是尚有極強的心願未了,所以靠念力,暫時將自己的魂魄凝聚在軀體裏罷了——就如迴光返照一樣,不能持久。”
那笙愕然地聽着,看着面前那個蒼白的女子。
——她的神色寧靜而悲憫,宛如幽深的湖水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清涼而舒爽,身心俱澈。女子抬起頭,目光穿過重重的帷幕看着銅宮外的天空,眼神變了一下。
“西京,外面的人是煥兒麼?”慕湮輕聲問道。
“是。”西京握緊了拳頭,“弟子利用了你的遺體來對付破軍,請師父寬恕……可惜即便如此,昨夜依舊還是沒能殺掉他。”
聽到“殺”這個字,白衣女子微微顫了一下,黝黑的眼眸裏現出哀慟的表情。“還是要同室操戈了麼?”她輕嘆道,“終有一日啊。只是想不到,煥兒竟真的把靈魂完全出賣給了魔……”
只聽“叮”的一聲響,一道白光穿簾而入。西京一驚,卻是那把光劍受到了召喚,自動躍入了慕湮的掌心!輪椅上的女子將劍握在手裏,抬起頭看着鏡湖上方那戰雲密佈的天空,眉頭微微蹙起,寧靜、温柔的臉上充滿了擔憂和不忍,以及決絕的殺意。
“師父?”西京吃驚地看着她緩緩起身,向着門外走去。
“西京,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回來。”慕湮並沒有停步。
明白此去兇險異常,西京搶前一步:“弟子和您一起去!”
“不,不必。”然而慕湮卻已經緩步走了出去。正在休息的天馬從遠處奔了過來,長長的鬃毛飄逸如緞,低下頭,用頂心的獨角將白衣女子扶上了後背。
慕湮策馬轉身,回頭看着自己的大弟子,嘆道:“西京,借你的光劍一用……如今的我,只怕凝氣成劍已經很難了。”
“師父……”西京還想上前阻擋,但天馬已經展翅飛了起來。
戰雲滾滾,壓頂而來,那一道微弱的白光在濃墨一樣的雲層裏一閃即逝。
“不會吧,她,她就這樣去了?”那笙看着慕湮的背影吃驚地喃喃。一個迴光返照的活死人,隨時隨地都會魂飛魄散,而她竟然想以個人之力衝入戰雲之中,一人一劍遏制那個令天下為之戰慄的破軍麼?
“她好不容易回魂過來,難道就是為了去送死麼?”那笙似是不忍地嘟囔着,“早知如此,我就不那麼辛苦地把她從九嶷帶過來了啊……”
音格爾卻忽然地回過了頭:“不,那笙姑娘,所有的雲荒都會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整個天地之間,如果還有什麼可以令破軍感到敬畏的話,那麼,就只有她了!她能一手造就破軍,那麼也能親手摧毀他。”
那笙焦急地看向天空,奇道:“奇怪,這天怎麼越來越黑了?不還只是正午麼?”忽然,她指着天際脱口驚呼起來,“看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呀!”苗人少女眼睛因為驚駭瞪得大大的,“你們快看、快看!是我的眼睛出問題了麼?海那邊有一道黑色的牆正在升起來!”
西京和音格爾隨着她的手指看過去,看向帕孟高原彼端的海天相交之處,忽然間身子一硬,不!那不是幻覺,也不是夢魘,而是……
那樣的景象太過詭異,一時間讓兩個見慣風浪的男子都驚呆在當地。
“不!”音格爾喃喃,倒退了一步,“不,那不是牆!那、那是……”
“黑色的海浪!”西京脱口而出,因為震驚而臉色蒼白,“整個碧落海都變成了黑色!”
“天啊,那是海?”那笙不可思議,“可是,那些海怎麼會往天上升起來?”
——雲荒外的七海一片漆黑。原本湛藍的海水變得森冷而恐怖,看不見底。似是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摧動着,那些黑色的海浪從各個方向向着雲荒大地湧來,巨大的浪頭化成了各種各樣形狀的獸類,咆哮着、怒吼着。
在那些黑色的魔獸背後,卻有一道水牆正在向着天空緩緩升起——彷彿七塊巨大的幕布從各個方向拉起,向着天空正中聚攏,將整個雲荒大地上空遮蔽了。
隨着那些巨大的水牆的升起,雲荒大陸上空的日光一分分地減少,變得黯淡無光。
“我的天啊……”那笙看到了這夢魘一樣的可怖景象,擰了一下自己的臉,“不是做夢……這不是做夢!西京,你看那些水、那些水都向着這邊奔過來了!好可怕!”
西京和音格爾也是震驚得面面相覷。雲荒外的七海在一瞬間齊齊沸騰,滄海橫流,倒注天際,遮蔽了日色,雲荒大陸在四面撲來的海浪裏微微戰慄,彷彿一片暴風中的葉子,就要沉入水底。
“這、這是不是魔的召喚?”音格爾喃喃,“黑色的海……怎麼會有黑色的海!”
“不,不對!你沒看到麼?滄流的靖海軍團都被那些浪給打沉了,肯定不是雲煥乾的。”那笙吃驚地盯着那些海浪,彷彿忽然間發現了什麼,指着一個撲過來的大浪失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快看!浪頭上那個人是誰?是誰?!”
所有人隨着這一聲驚呼看去,隨即都變了臉色。
頭頂的日光在一分一分的消失,漆黑的海水從四方洶湧而來,倒灌入雲荒。然而,在那一片巨浪裏,卻有隱隱一襲黑衣迎風而立。藍髮在風中飛舞,俊美的臉龐蒼白陰鬱,十指垂落的線沒入了海中,彷彿牽引着無數猙獰巨獸。
“你們看,那是蘇摩啊!那真的是蘇摩!”那笙歡喜地叫了起來,拍着手,“他説過要在今天回來的,竟然真的回來了!他做到了!”
黑衣的傀儡師面容蒼白,站在浪頭上,慢慢的逼近了雲荒大陸。
在他身後,巨浪滔天,雲垂海立。
那笙的歡呼凍結在海水撲上大地的瞬間。
南方入海口的葉城消失在一個眨眼之間——那些黑色的海浪瘋了一樣的撲上大陸,倒卷而上,瞬間便吞沒了那一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
“天啊!”苗人少女站在帕孟高原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顫抖。
這是做夢麼?這應該是做夢吧?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黑色的大海彷彿瘋了一樣,朝着陸地撲來,淹沒了所到之處的一切!
“蘇摩!蘇摩!”她對着遠處的海浪上那個黑衣傀儡師大喊,“你瘋了麼?快把海水停下來啊……你要做什麼?”
“他要復仇。”音格爾喃喃,看着黑色的潮水吞沒大地,“這是多麼可怕的憎恨啊……潮水裏充滿了這種念力,你沒感覺到麼?”
怒潮摧毀了一切陸地上的東西,彷彿咆哮的猛獸一般席捲了雲荒大陸,將一切都化為了齏粉——無論是軍隊還是百姓,無論是官府還是民宅。而那些黑色的海浪裏,只有鮫人的身影還在自如地躍動。
“真可怕,”西京不可思議地喃喃,“他,他怎麼得到這種力量的?居然可以同時操縱天地間的七海!”
“不過你看,所有的鮫人奴隸都被解放了……他帶着怒濤席捲而來,砸碎了所有的桎鋯和鎖鏈。”音格爾嘆道,俯視着高原下的一切,“那個海國的預言實現了:海皇必將帶領所有的鮫人得到自由,重歸碧落海!”
那笙聽見他們兩人的對話,卻忍不住高聲叫了起來:“你們別在這裏説閒話啊!快想想辦法,攔住蘇摩啊!”
“不能讓他這麼胡來!”她急切地握着拳,“會,會死很多人的!”
音格爾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放心吧,蘇摩想得周到——他的族人生活在水裏,而空桑和冥靈也不怕水,所有的盟友都不會受到損害。他從海上捲土重來,大概只是要解決那些滄流人罷了。”
“什麼滄流人!”那笙叫起來了,“會死很多無辜的人啊!”
“他才不會管那些的,”西京嘆了一口氣,“你是知道他脾氣的。”
“不行啊……”那笙快要哭起來了,拉住西京的手,“大叔,你快想想辦法!”
重傷的男子搖了搖頭,咳嗽着:“傻丫頭,我就算不受傷,也沒有阻止他的能力啊……”然而看着露出失望表情的少女,他的唇角忽然微微彎起,伸出手握緊了一柄劍,“不過,就算我受傷了,還是要去阻止他。”
音格爾一怔,吃驚地轉過頭看着他。
“少主,我其實很想像你這樣呆在安全的地方看熱鬧——畢竟這一切和我族人有關,”西京苦笑起來,搖了搖頭,“可是,誰叫我是劍聖一門呢……”他撐起了搖搖欲墜的身子,翻身上馬,按了一下胸口囊中的闢水珠,便向着高原下的濤濤海浪裏衝去。
“大叔,大叔!”那笙跳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音格爾看着他們一先一後地衝下了帕孟高原,蒼白的臉上有着複雜的表情,久久地沉默着。
滔天的海浪從四面八方撲雲荒,因為東、西、北部各自有羣山阻擋,所以淹沒的速度不算太快,而南方鏡湖的入海口因為一馬平川,已經完全被沖毀殆盡。站在高原上看下去,只是一轉眼工夫,便已是一片汪洋了。
“少主,真的好險啊,幸虧這裏地勢高。”莫離快步走過來,擦着冷汗,“你看到了麼?洪水已經漲到了流光川了!那些西荒人可慘了——水從空寂之山那邊的狷之原衝來,艾彌亞盆地都變成大湖了,只剩半山腰上的空寂大營了。”
兩人站在帕孟高原上遙望西北方的空寂之山,隱約看見大營裏也是一片忙碌。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可算是安全了!”莫離卻是高興得很,“洪水一來,高原變成了孤島,那些滄流人也攻不上來了。”
音格爾只是默不作聲看着洪水滔天而來,夾雜着無數的牛羊和百姓。
“還有多少人是可以行動的?”忽然,盜寶者之王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啊?”莫離怔了怔,“稟少主,這幾日連場血戰,傷亡很大,差不多八成的壯年都負了傷,只有百十人還能動。”
“如此……也只能這樣了!”音格爾決然吩咐道,“把所有能動的女眷和老幼都發動起來——帶上羊皮筏子和藥物,跟我下去救人!”
“少主?”莫離嚇了一大跳,看着重傷在身的少年,“我沒聽錯吧?要……要救那些西荒人?他們可一貫對我們不友善啊,如果換了我們死在大漠裏,他們可未必會伸出手來幫我們!”
“去!”
莫離沉默了片刻,只得屈膝領命。
音格爾看着頭頂越來越黑的天空,臉色更加凝重:“多帶一些火把——這日光恐怕一會兒就要完全被遮蔽了。”
“我也一起去!”莫離正待離去,銅宮裏忽然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一個白衣少女急奔而出。
“閃閃?”音格爾驚喜交加,“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呢。”
“不,我沒事,只是一點兒輕傷。”閃閃驚慌地看着這忽然間變色的天地,“天啊,雲荒要沉了麼?音格爾,我們得下去把那些人救上來!”説完,她便挽起袖子奔向帳篷,去拖一個羊皮筏子。便在這時,另一個紅衣女子也跳了出來,幫着她一起拖那個笨重的筏子——正是霍圖部的女族長葉塞爾。
看到兩個女子的舉動,帳篷裏的其他盜寶者也被驚動了,紛紛趕來相助。
在莫離和閃閃的帶領下,大家齊心協力地將那些筏子推下了坡地,手挽着手地站在洪水中,將那些漂浮在洪水中的牧民一個個地撈了起來。那些殺人越貨、挖墳盜墓的壯漢們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大規模的救援行動,此刻卻配合得分外默契。
雖然渾身濕透,但每個人的臉上卻有着和盜寶時一樣的興奮之色,彷彿每救出一條生命都勝過得到一件寶物。
原來施恩和救助,竟是比掠奪更快樂的事啊。
音格爾站在銅宮前,看着那些忙碌的手下,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他忽然覺得有些慶幸,如果他不下這個救人的決定的話,一定會被閃閃甚至是族人瞧不起的吧?原來,他和這些虎狼一樣的彪悍漢子相處了半生,卻根本不懂得他們真正的心意。
“九叔,”他對着身側的那個悄然到來的老人道,“我很慚愧。一直以來,我都是那樣自私的人——以為能保護幾個所愛的人就已經足夠了。我用盡全力去追逐的力量,只是為了那麼區區幾個人。小時候是為了母親,後來又多了一個閃閃。但是,為什麼總是越來越多的人讓我覺得慚愧呢?”
“不,少主,你從小就是個善良的孩子,只是後來那些同胞間的陰謀讓你的心變冷了。”白髮蒼蒼的老人憐憫地看着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露出了慈祥的笑,“不過,少主,如今的你是真正地長大了,懂得了寬恕和守護。”
滄海橫流,七海翻騰,雲荒大陸上風起雲湧。
在這樣呼嘯、可怖的風浪裏,孱弱的少年肩背挺直,佇立如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