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輕如耳語,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句話,卻彷彿比最鋒利的劍還傷人,雲煥手指一送,手裏的斷劍錚然落地,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傾斜身子,脱離了那貫穿身體的劍芒,努力地轉過身。
背後一片空茫,呼嘯的沙風裏,那座潔白的石像還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什麼都沒有改變,唯一不一樣的,是石像的手裏赫然多了一把銀色的光劍!劍芒上,有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石像冰冷而潔白的衣襟上,宛如血紅色的花兒。
“師傅?”雲煥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師傅!”他忽然間彷彿瘋了一樣地向着輪椅奔去。
“不,別過去!”伽樓羅發出了持續的尖嘯,瀟的聲音驚懼而淒厲,一聲聲迴盪於天際,“主人!回來,快回來!別靠近它,是陷阱,那是陷阱啊!”
然而,雲煥充耳不聞,狂喜地跪倒在石像下,親吻着石像冰冷的手——那隻手上,還染有他温熱的血。
“師傅,師傅,是你麼?”他喃喃,“是你……醒來了麼?”
冰冷的手指微微一動,彷彿有生命在那個毫無知覺的石像內甦醒了。
伽樓羅猛然一個俯衝,巨大的陰影急速地貼近地面。在捲起的疾風裏,所有的牧民失聲驚呼,千萬道狂風呼嘯而起,將烏蘭沙海籠罩!伽樓羅在劇烈地戰鬥,顯示出操縱者內心正在被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所籠罩。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那不是你師傅!”隨着瀟顫抖的聲音,一道金色的光從伽樓羅上射落,直擊輪椅上的石像!
“不!”雲煥驀然一聲厲喝,拔劍迎上,“瀟,你給我住手!”
他不顧一切地接住了伽樓羅發出的攻擊——那樣猛烈的攻擊來不及撤回,就這樣直接落到了雲煥身上!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尖厲的、類似哭泣般的聲音,瀟在黑暗裏顫抖。
金光擊穿了雲煥的身體,將他重重擊倒在地。
即便是強悍至極的破軍,受到了這樣的一擊也無法再站立。伽樓羅上的金光猶自縈繞着他的周身,他張了張口,吐出一口血。然而,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四肢,從地上掙扎而起,一寸寸地向着那座石像挪去。在看到石像依舊完好的剎那,他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安然的神色。
“主人!”瀟的聲音無助地從伽樓羅上傳來,驚懼而慌亂,“快回來!”
“滾開!給我滾開!”雲煥捂着左臂,對着天空厲喝,眼裏充斥着瘋狂的璀璨金色,“不要靠近我師傅!”
被主人呵斥,伽樓羅裏發出了一陣痛苦的顫抖。不敢違抗雲煥的命令,瀟操縱着機械,將其迅速拉起,重新升回了天際。巨大的機翼掠過了銅宮上空,將那座銅澆鐵鑄的宮殿掃落了一個角。
音格爾看着這一幕,微微動容,但隨即平定下來。
“受死吧。”他從地上撐起身子,抬起了手,重新握緊了短刀——雖然耗費了如此大的精力和代價,但封魔的效力只有三個時辰。一旦魔的力量恢復,這天上地下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剋制住破軍了。
如果不盡快將雲煥格殺在當地,這一次的計劃就將全盤皆輸!
然而,就在音格爾站起的剎那,雲煥豁然回頭。他握緊了那把金色的劍,將滿是血和沙的身體從地上撐起,回頭面對着敵手,眼神重新變得冷酷而決絕:“可笑!你以為……我會死在你們手上麼?”
他將金色的長劍置於眉心:“我要夷平這裏,作為你們這些不敬之人的懲罰!”
音格爾毫無畏懼,也撐起了重傷的身體,握緊了短刀。兩人一步步地走近,殺氣在彼此之間如同閃電般交錯,逼得周圍的風沙都凝定了。
然而,就在雙方都凝聚了全部心神、準備一擊定生死的時候,雲煥的身子一震!
——背後有人!
明滅的篝火裏,石像的眼睛霍然睜開了!
兩行殷紅的血從美麗的眼內直流下來,滑過了玉石般的臉頰,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紅——在這樣激烈的交鋒裏,輪椅上的女子無聲無息地睜開了眼睛,看着風沙裏對決的兩人,手裏握着一把純白色的光劍,緩緩站起。
——只是一劍,就將即將交手的兩人逼開了去。
所有人都驚呆在當場。空桑女劍聖握劍站到了他們中間,冷冷地看着雲煥,篝火映照在她臉上,彷彿給冰雪一樣的容顏襯上了一絲血色。
“師傅!”雲煥失聲叫道,“是你?”
“是你麼?你……你醒來了麼?”他掙扎着走過去,眼神驚喜,聲音卻很低——彷彿稍微大聲一些就會驚破眼前的幻影。
空桑女劍聖沒有説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睜着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冷冷凝視着自己的弟子,手裏的光劍劍芒陡漲,吞呼不定。
“主人!小心!”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伽樓羅不曾真正離去,而是徘徊在銅宮上方,不停地阻擋着周圍那些試圖上前助戰的盜寶者,“快回來……快回來!”
“師傅。”雲煥往前走了一步,滿臉欣喜,“您……醒了麼?”
空桑女劍聖衣襟如雪,長髮如墨,在風沙裏靜靜地垂落,竟未被吹起一分。她的眼眸如血,冰冷而漠然,直視着自己的弟子,一步步地走過去,動作僵硬而緩慢,沒有一絲一毫呼吸的跡象。
雲煥怔怔看着她走近,篝火映照着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宛如夢幻一般。
“主人!”瀟的聲音淒厲無比,“那不是你師傅……那不是你師傅!”
就在此時,石像忽然將劍平舉在眉心,做了一個劍聖門下的起手式,然後斷然下擊,雷霆般地向着雲煥當頭斬下!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雲煥臉上欣喜的表情尚未褪去,光劍已經擊下。
——九問!那是劍聖門下必殺的絕技九問!
伽樓羅射落無數金光,阻擋了盜寶者衝過去參戰的意圖——在戰團中心,除了重傷的音格爾少主,便只有那高舉光劍的女子和跪倒在地的軍人。空桑女劍聖彷彿是真的醒來了,動作忽然變得迅捷無比,每一次出劍都快如閃電,切割開了黎明前的黑夜。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輪迴何在,神鬼安有?生何歡,死何苦?
劍光在大漠上縱橫而起,九問連綿而來,毫無停滯,擊向滄流的最高統治者!
雲煥彷彿是呆住了,看着那光劍當頭斬下,一時間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主人!”
瀟的聲音驚懼而淒厲,“那不是你師傅!還手,快還手!”
然而不知道是太過於震驚還是無法對面前的人動手——但出於求生的本能,意識雖然沒有完全恢復,每一劍落下時,他都在下意識地閃避。
怎麼可能不是師傅?對方用的,的的確確是劍聖門下最精妙的劍法!是九問!一定是師傅在天有靈,無法坐視他的所作所為,所以選擇了這樣一個黑夜返回了人世,想要重新清理門户!一定是!
這一瞬,這個念頭湧入了他的腦海,讓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沸騰了,然後迅速變得冰冷無比。
師父要殺他……師父是真的要殺他!不同於昔年在古墓前對剛加入軍隊的他的那一場試探,這一次,師父是真的要清理門户,斬殺他於親傳的九問之下!
雲煥在沙地上騰挪閃避,白色的劍芒一次次劈下。血和沙裹在他身上,令他顯得如此狼狽不堪——這一刻,破軍的眼裏失去了平日壓倒一切的殺意,反而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軟弱。
他無法還手!不論如何,絕不能對師父有一絲一毫的不敬。
痛苦地掙扎和猶豫之中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血越流越快。雲煥第一次感覺到了身心雙重的衰竭,多日來一直支持着他血戰前行的所有勇氣都消耗殆盡。他的閃避漸漸慢了下來,看着白光中那一張蓮花一樣的素顏,心中一片冰冷。
還是那樣的表情,彷彿石像一樣,冰冷而漠然,保持着最後一刻的神態。
然而,卻有血一樣的淚,從眼中滑落下來。
他望着那迎頭斬下的光劍,無數回憶呼嘯而來,將他淹沒。那一瞬雲渙頹然鬆開了手,手裏的金色長劍錚然落地。他看着當頭而落的光劍,一動不動。
其實,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也不錯……反正如今他的生命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幾乎無可眷戀。自從寄生魔物以來,他從未想過自己還能獲得這樣的結局——能夠逆轉時間,再一次回到大漠上,安然死在師父的劍下。
看着忽然放棄了抵抗的弟子,空桑女劍聖卻沒有絲毫猶豫。
手中的光劍直刺他的胸口。蒼生何辜!在最後那一式裏,她用的是蒼生和辜!她實現了當日的諾言,要用多年前教給他的這一式,將賦予他的一切都收回!
那一劍正中他的胸口,從璇璣穴刺入,直透後背,將他釘在了沙漠上。
“主人!”伽樓羅裏發出了淒厲的呼聲,機翼一轉,準備俯身而下。
然而云煥霍然抬起了手,阻止了傀儡的意圖。
血從他的手指間一滴滴落下,滲入了沙土,左手的封印依然熾熱,封住了他所有的力量。石像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仍然帶着那種淡定和決絕,從他的胸口抽出劍來,再度當頭斬落。這一次,竟是要將他的頭顱徹底切下!
擁有了魔的力量,卻依舊只是凡人的身體——如今魔的力量被暫時封印,不能使用,受了如此重傷的身體無法及時修復。只要這一劍落下,他的生命將要徹底結束。而他身體裏的魔物因為來不及找到下一個寄主進行轉移,也會被困在這個死亡的軀體上。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雲荒……是不是就從此太平了呢?
師父……師父,如果這就是你死後還念念不忘的事,那麼,弟子不會拂逆你的意願,他再不閃避,看着那一張潔白的容顏,忽然間有一種終於走到了終點的坦然。
光劍如同閃電一般,切開了黎明前的黑暗。
四周的盜寶者發出了狂喜的歡呼,天上的徵天軍團卻齊齊失聲,伽樓羅的鳴動響徹天際——在遠處,還可以看到前來援助的空桑軍團的影子,以及從空寂之城趕來的滄流同族。
那顆給天下帶來動亂和殺戮的星辰——破軍,就要隕落了!
天上地下,在這一刻一齊為之風雲變色。
“主人!”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銀色的風席捲而來,準確地捲住了他的身體,一把將他從沙上拉了起來!
在生死交接的一線之間,半空中的伽樓羅忽然違抗了主人的意願,不顧一切地貼近了地面。傀儡操縱着巨大的機械,在間不容髮之際發出了這一擊!
銀色的光捲起了重傷垂危的人,將他急速向着艙內拉回。
“瀟,這是我的事!”然而他卻用手去阻擋這從天而降的救助,厲叱,“你回去,不要管——我不再是你的主人,你自由了!聽見了麼?你自由了!”
然而瀟沒有回答,銀索依然緊緊捲住了垂危的軍人。雲煥終於狂怒起來:“滾!給我滾!一開始我就説過:保留你的意志就是為了在某一日我無法返回的時候你可以自己離開——現在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他忽然凝聚起了最後的力氣,手指一揮,指尖吞吐的劍氣將銀索錚然劃斷!
看到主人重新跌落大漠的瞬間,伽樓羅裏發出了一陣低低呼嘯。
“它不是你師父!不是你師父!”伽樓羅發出的哭聲悲憤交加,“那是惡靈!主人,不要被矇蔽了眼睛,那是惡靈啊……你看看她的眼睛,那是惡靈的眼睛!你再看她手裏的劍,那把劍是當代劍聖之劍,不是你師父的劍!”
雲煥跌落在沙地上,因為極其嚴重的傷勢而無法移動半分。然而,他忽然怔住了——不對!那把劍……那把劍上明明刻着一個“京”字!這不是師父的劍!
瀟的聲音彷彿醍醐灌頂一般,將他從迷霧之中一下子拔出。“主人,不要被它騙了!”伽樓羅的聲音尖鋭而憤怒,“您可以選擇死亡,但絕對不能就這樣死在這個惡靈手裏!您仔細看看它啊!”
雲煥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那個有着熟悉面容的女子。
“受死吧,惡魔!”石像忽然開口了,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響徹大漠,手裏的光劍發出了尖鋭的鋒芒,刺向了重傷垂危的雲煥,“死在你所愛的人手裏吧!”
央桑!在聽到那個聲音的剎那,外圍的摩珂霍然抬頭,辨出了妹妹的聲音!
她的身側,族裏的大巫發出了低低的嘆息:“是的,你現在明白了?”
——那個儀式上,她的妹妹心懷仇恨,自願捨身,將自己的魂魄附在了這座石像上。她的怨毒是如此深刻,復仇的意願是如此的強烈,化為惡靈後居然可以操縱死物移動!
“央桑!”摩珂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語。
“主人,小心!”伽樓羅不再客氣,瞬間釋放出了強大的金光,向敢於對主人動手的妖物迎頭擊下。
“不!”眼看金光就要將石像化為齏粉,雲煥脱口驚呼——然而就在這一刻,石像已經硬生生的接下了伽樓羅的這次攻擊。彷彿被這種強大的力量震了一震,有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石像忽然停止了動作。
“惡魔!惡魔!我要殺了你!”石像呆在原地,再無生氣。只有女子尖厲的聲音在風中響起,滿含怨毒和不甘——央桑竭盡全力地想讓石像再動起來,然而受了那樣強烈的攻擊,自身的念力已經不夠,這個軀體逐漸恢復於沉重和冰冷。
石像的手腕裂開了一條縫隙,光劍從冰冷的縫隙之間跌落。然而,跌落的光劍沒有落地,反而在虛空裏一個翻轉重新浮起。有星星點點的血從石像背後的沙漠裏憑空凝聚、落地。那一條血線穿越虛空,直奔他而來。隨着那條血線一起的還有那一把吞吐着劍芒的光劍。
蒼生何辜!那一瞬,雲煥認出來人,脱口低呼:“是你!”
彷彿忽然間獲得了求生的力量,破軍用盡全力一按地面,整個人貼着劍芒滾了出去,只有一縷長髮被截斷。危急時刻,伽樓羅俯衝而下,掠到最低點的時候投下了銀索,瞬間將破軍捲起。
狂風捲起飛沙,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風沙散去後,音格爾掙扎着站起身,捂住流血的傷口,長長嘆了口氣:“用盡全力,也只殺了他一半。”
“已經很不錯了,”大巫喃喃,凝望着天際,“封魔之後再洞穿心臟,就是以破軍之能,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恢復——而這一年,足夠我們扭轉局勢了。”
沙漠裏最神聖的法師默默合十,走上前將手按住了石像的額上,掩住那一雙流血的雙眼,低聲祝誦:“時辰已到,去往彼岸轉生吧……請閉上你的眼睛,央桑公主。”
“不,不!我要殺了他。”央桑的魂魄猶自不肯離去,在虛空裏尖厲地呼喊。
“已經沒有可能了,”大巫輕輕搖頭,“你已經做了你要做的,請不要耽誤轉生的時間……去吧,瞑目吧,去黃泉之路吧。”
“不,我不去!”央桑的魂魄憤怒地呼喊,“不看到那個魔鬼死,我絕不瞑目!”
“你要永不超生麼?快走!”大巫的語氣嚴肅起來,“時辰到了還不進入輪迴,難道你要做空寂之山上的惡靈麼?!”
“我寧願永不超生!”央桑的聲音幾近瘋狂,“我要看着他死!”
大巫嘆了口氣,回頭看着音格爾,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手放下——手掌下的那雙眼睛怒睜着,有血滲出,久久不肯瞑目。
“妹妹!”音格爾尚未回答,卻見一個女子撥開了眾人,踉蹌地奔來,一把抱住了石像,“別這樣!別這樣啊……”
“姐姐。”摩珂的哭聲讓那個憤怒的靈魂平靜了一些,央桑似乎在虛空裏微微嘆了口氣。
“去吧,去吧……妹妹,去輪迴吧。”摩珂淚流滿面地抬手輕輕撫摩石像流血的雙目,“央桑,求求你,去吧,把這一切都放下,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剩下來的一切,就讓我們來做吧!”
“不,姐姐,我一定要——”央桑仍不肯鬆口。
然而摩珂霍地退後了一步,看着附身於石像中的妹妹,反手抽出了身側一個盜寶者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去!”她怒視着那雙流血的雙眼,厲喝,“立刻去!否則我就比你先走一步!”
“姐姐!”央桑發出了驚駭的呼聲,“不要!”
“那你立刻離開這個軀體,去轉生!”摩珂手緊了刀,刀鋒在她脖子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立刻去!我數到三,如果你還不走,我就立刻化為鬼魂來拉你!一、二……”
“姐姐!”央桑的聲音中已經帶了哭音,“我不想就這樣死啊……我一定要看到他——”
“三!”摩珂厲聲説出了最後一個字,刀鋒驀地往裏一割。
在眾人的驚呼聲裏,一道風忽然捲起,彷彿有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瞬息離去了——在風起的剎那,輪椅上石像的眼睛忽然閉上了。風沙還在呼嘯,然而那座石像卻已經失去了生氣,重新坐入了輪椅中。
“姐姐……”遠去的風裏,依稀還傳來央桑帶着哭音的呼喚。
黃沙漫漫,向着雲荒的北方滾滾而去,消散在遠方。
“來世再見吧……妹妹。”放下了刀,摩珂茫然地望着遠方,抬手輕輕擦去了石像臉上冰冷的淚水——是的,央桑,若有來世,我們一定可以再做姐妹的。只要能重逢,再辛苦再艱難我也不會後退。
“天神保佑。”大巫合掌,喃喃念起了往生咒,“讓苦難的靈魂得以解脱,去往彼岸。”祝誦聲裏,有什麼東西從虛空中簌簌落下,化為粉末。
“咳咳……出來吧,隱墨珠都已經被震碎了……你也傷得很重吧?”音格爾被族人扶起,輕輕地咳嗽着,看着石像背後虛無的空氣,“你,你還想藏多久啊?”
話音剛落,一個男子的身形在黎明黛青色的天光裏漸漸浮凸出來。
周圍的盜寶者們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拔出了刀。然而音格爾擺手阻止了他們,長嘆一聲:“西京,你……咳,咳咳……你還好麼?”
“不好。”西京的左手握着光劍,右臂軟軟地垂着,苦笑道,“光是破軍也就罷了,伽樓羅的力量實在可怕啊。”
是的,在剛才的那輪交手裏,和雲煥對陣的不是央桑,而是當代的空桑劍聖!
央桑不惜獻出生命,化為惡靈附於石像上,操縱石像移動;而用隱墨珠藏去了身形的西京則乘機格殺那個不可一世的破軍——看到慕湮劍聖忽然復活,使出了本門的劍法,雲煥在極度震驚之下節節敗退,一時間並未察覺石像的移動和進攻的招式之間配合得並不是那麼完美。
“太可怕了,”西京喃喃,“劍聖手下的絕技,一旦混合了破壞神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剛才雲煥如果不是被我虛張聲勢嚇住了,我恐怕在他的手下過不了十招。”
“是啊,不僅如此,還有那樣可怕的伽樓羅……”音格爾看着西京身上被伽樓羅擊出的深深傷痕,“看來你也吃了大苦頭啊……快,去叫大夫拿藥來!”
“藥就不必了,有上好的烈酒趕緊來一罈。”西京捂住胸口,咳嗽着,“只可惜,還是讓他走脱了……”
“你已經盡力了。”音格爾嘆道,看着周圍浴血的族人,“每個人都已經盡全力了……是天還不讓那個魔就這樣輕易死啊。”
西京點了點頭,捂住了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也不算無功而返——今夜一戰,破軍雖沒死也丟了半條命,起碼為我們贏得了一年的時間。皇太子殿下已經部署好了,今日開始,全境起兵,反攻滄流!”
“今日開始?”音格爾大吃一驚。
“是啊,已經開始了!”西京大笑起來,“你以為慕容修那小子真的逃之夭夭了麼?他其實是去了空寂大營傳訊,和飛廉少將一起起兵行動啊!”
“飛廉?”音格爾驚道,“你們……連滄流人都聯繫了?”
“當然,只要能共同擊敗破壞神,哪一方的力量我們都不會拒絕!”西京往嘴裏灌了一口酒,笑道,“要知道,真嵐那個傢伙可是來者不拒的……他連自己的情敵都能變成生死與共的戰友,還有什麼容不下的?”
音格爾愣了一下,不可理解地搖了搖頭——大漠上的兒女向來剛烈而決絕,愛憎分明,如果有人敢對閃閃動一分心思,他也會把對方的眼睛剜出來的。
西京又取過了一罈烈酒,卻沒有喝,只是緩緩走到了那座石像前,重重跪地。
“師父,”他將酒倒在地上,低聲道,“弟子,弟子實在對不住您,對不住您啊。”他不敢抬頭去看師父的面容,用力握緊了手裏的光劍插入泥土,重重地磕下頭去,直磕得額頭血紅,沙礫嵌進了血肉,“求您寬恕。”
“不要太自責,”音格爾輕聲安撫道,“令師在天有靈,會理解你的。”
西京慢慢地站起身,順手抓起了另一罈酒,再次直灌而下,然而忽然嗆住,反噴了出來——酒裏夾雜着的血星星點點,竟是噴了音格爾一身!
“西京將軍!”音格爾大驚失色,連忙吩咐周圍的人將這個嗜酒如命的將軍帶了下去。
“少主,您也該養傷了。”莫離在一旁擔心的提醒,“您的身體也很虛弱,剛才又受了重傷,恐怕……”
“不,我沒時間休息。”音格爾挺起脊背,“我們得趕緊去找母親和閃閃,不知道滄流人是不真的抓到他們了,我們得趕快!”
“不,少主,您不能再硬撐着了!”莫離極力阻攔。
“跟我走!”然而音格爾的性格是極執拗的,他拉過一匹馬,努力翻身而上,向着烏蘭沙海奔去。
行出上百里,便到了那條銅宮密道的出口處——位於一塊巨大的沙礫岩下,有大叢的紅棘圍繞着。不遠處就是流光川,從那裏沿着水,下了帕孟高原,便可以順着赤水去到葉城。
然而,在這樣一片荒蕪人煙的沙海中,他們卻赫然看到了幾架墜落的風隼。
那一瞬,所有盜寶者的心都揪了起來——破軍説的是真的!滄流軍隊的的確確已經發現並截擊了盜寶者的家眷!
音格爾臉色慘白如死,一個搖晃,幾乎從馬上栽了下去。
“少主,少主!”莫離撲上去扶住了他,音格爾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向着密道踉蹌奔了過去。
石門已經被移開了一半,門上濺滿了血,遍佈着刀劍砍削的痕跡。音格爾抬手去推那扇半掩的石門,然而不知道是血戰後力竭還是驚懼交加,他的手不停地顫抖,居然推了幾次都沒能推開。
莫離上前一步,用力推開了厚重的石門。踏入的瞬間,有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腳下踩着軟軟的屍體。
火把燃起,只見密道出口處堆滿了老弱婦孺的屍體,大都是西荒盜寶者的裝束,死狀慘烈,幾乎將石門都給堵住了。
火把掉落在地,滾了一下,隨即熄滅。
一行盜寶者站在那裏,沒有人發出聲音。
音格爾身子一晃,一口血急噴出來!他只覺急怒攻心,眼前一片空白,再也無力勉強支撐,頹然跪倒在黑暗裏。族人的屍體堆滿了他的身側,都是一些老人和婦孺,而這些,正是那些浴血奮戰悍不畏死的盜寶者們心裏最軟弱的部分。
“我的錯……是我的錯。”音格爾跪倒在屍體中,失神地喃喃,“是我害死了他們。”
“少主……”莫離吶吶,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我該向破軍屈服,滿足他所有的要求——他要帶走他師父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報復滄流人和鮫人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音格爾臉色慘白,身子在劇烈地顫抖,“原本大家都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都是因為我!”
“我真蠢……真蠢,竟然做了那樣的決定。”
莫離和其他盜寶者站在他身後,低頭不語。
少主一向驕傲,做了決定就絕不回頭。這麼多年來,他的決定也從來沒有錯過。所以也從未有過如此痛心疾首之舉。
“不,盜寶者之王,你沒做錯!”忽然間,黑暗的密道深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誰!”盜寶者們齊齊一驚。
“咔!”黑暗深處傳來了火石的擊打聲,然後,那裏慢慢亮了起來。一個紅衣女子站在那裏,滿身是血,手裏的劍缺了幾個口子。
“葉塞爾!”莫離驚呼起來。
——這個女子是霍圖部的女族長,不久前帶着族人一起來到了銅宮,帶來了一片潔白的羽毛。正是那片羽毛將少主拉入了他們的陣營,共同制訂了昨夜那個慘烈的刺殺計劃。
然而,也正是這個女子,在計劃施行的前夜帶着族人消失了。
所有的盜寶者都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夾着尾巴東躲西藏的霍圖部遺民是在害怕戰亂的再次來臨,所以逃之夭夭了。而誰又能想到,他們居然會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那個紅衣女子!
“音格爾……音格爾。”黑暗裏傳出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在這裏。”
那樣熟悉的聲音彷彿雷電一般瞬間擊中了音格爾。盜寶者之王抬起頭,張了張口,居然一時間無法出聲。
閃閃?説話的這個人是閃閃?
“閃閃很勇敢,”葉塞爾扶着牆壁,啞聲道,“一直協助我們戰鬥。”
音格爾猛然站起身,疾奔了過去。葉塞爾的身後一行渾身浴血的霍圖部戰士,雙手依然緊握武器。戰士們的身後有一個小小的轉角,一羣婦孺緊緊地聚在一起,被戰士們手拉着手地保衞着。
葉塞爾示意戰士們讓開:“你的母親受了驚嚇,暫時昏過去了。”
音格爾怔怔地看着劫後餘生的族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接受了真嵐殿下的指令,暗中保護你們的人離開,”葉塞爾的聲音疲倦不堪,“但是徵天軍團的力量實在太強了,我們盡了全力,也沒能保住所有的人,一共死了八十七個人,剩下的一百三十一個都在這裏……對不起!”
那些死裏逃生的族人看到了自己的少主,頓時發出了驚喜的歡呼聲,紛紛撲了上來。旁邊一直守護着他們的霍圖部的戰士看着他們重逢,眼裏露出欣慰的神情。只聽“撲通、撲通”幾聲,那一羣戰士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盡地靠在了土牆上。
音格爾回頭看着這一行滿身是血的異族戰士,眼裏的神色激烈地變換着,似是感激,又似羞愧,遲疑了許久,終於開口道,“對不起,我剛才説了那樣的話。在你們為一些毫不相干的族人血戰時,我竟然説了那樣的話。”
葉撒爾微笑起來:“沒事,少主。別忘了,你也曾為不相干的異族人血戰過啊。”
音格爾一震,蒼白的臉上浮出了淡淡的血色,眼裏隱隱有亮光閃爍。
“在魔的面前,每個人都應該戰鬥——不管是為了霍圖部、曼爾戈部、滄流人、鮫人還是空桑人。如果大家都抱着獨善其身的想法,不願相互協助,必然會被各個擊破,最終無一倖免……”葉塞爾低聲道,“少主,我們霍圖部願意和你一起並肩戰鬥直到最後一刻。”
※※※
太陽昇起的時候,鏡湖上空那一場激烈的戰爭陡然發生了轉折。雖然佔了上風,但東方天際剛一發白,空桑軍隊便只能全線撤退——彷彿一陣風過,冥靈軍團化為一團虛影,朝着北方的九嶷郡方向迅速掠去。
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停在了空中,密密麻麻地圍着那個留下來的敵手:金色的巨龍和巨龍之上的空桑皇太子。
日出東方,從高空俯瞰下去,整個雲荒大陸烽煙四起。
東方澤之國、西方砂之國、北方的九嶷,按照事前同意的計劃,當地的反抗力量在同一日起兵,與當地滄流軍隊展開了廝殺。一時間,戰火以燎原之勢蔓延開去。
“唉,你看,冥靈就是這一點不好,見光死。”真嵐嘆道,“每次打得正起勁的時候就要拔腿走人——這一百年來,我們練習逃跑的次數倒是比打仗還要多。”
“皇太子,”龍神沉聲打斷了他的廢話,“我們要趕緊去找破軍。”
“哦,不錯!”真嵐看了看天色,臉色終於嚴肅起來,“西京和音格爾那邊應該已經結束了行動,接下來就要看我們的了!快走吧!”
龍神忽然發出了一聲長嘯,響徹天地。徵天軍團齊齊一震,下意識地往後一退——伽樓羅尚未返回,失去了首領,軍團內部的配合竟是如此不堪。
只是一個僵持間,金色的閃電破空而出,龍神揹着真嵐殺出重圍,向着西南方的帕孟高原迅疾掠去。
行出三百餘里,便看到了那隻金色的巨鳥。
伽樓羅金翅鳥從烏蘭沙海返回,雙翅披着霞光,宛如疾風閃電一般地行進着,似乎急於趕回帝都。
機艙裏一片黑暗,只有金色的光芒籠罩着金座上昏睡的人。
“主人,主人!”瀟急切地低喚着,試圖將那個重傷的軍人喚醒。然而云煥的傷勢非常嚴重,胸口貫穿的劍傷赫然可怖,竟對外面的一切都沒有反應。
“主人……”瀟坐在和他背對的那張金座上,聲音裏已經帶了哭音。從來沒有看到雲煥受到這樣的重傷,那個叱吒風雲、睥睨天下的破軍少將彷彿靠在了座位上睡去了,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一樣。他的左手上的金色封印還在閃爍,然而,隨着黎明的到來,封魔的力量也在漸漸減弱。
艙內一片寂靜,瀟操縱着伽樓羅迅速趕往帝都。
沒有了主人的支配,獨自掌控局勢的她忽然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昨夜那個被惡靈附身的女子,竟然便是少將的師父——那個對他一生產生了至深影響的女子,是她一直想見卻始終無法見到的人。原來,那個人,竟是那副摸樣。
“主人,主人。”她再度低聲喚道,然而背後金座上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反應。瀟不由驚慌起來,他……他會不會死?受了那樣重的傷,即使他不是一般的人,但……會不會也會死?
伽樓羅發出了一陣戰慄,瀟竭力回頭去看背後的雲煥,卻未能如願。金色的頭盔下,她的臉色在劇烈地變換,然而金座上無數密密麻麻的金針釘在了座位上,鮫人女子痛苦而焦急地掙扎着,身體卻一動不能動,只有緊閉的眼裏流下兩行淚來。
“啊?”眼前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地將伽樓羅停了下來。伽樓羅在一瞬間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速度從極快立刻降低為零,呼嘯的風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凝定了。在停下的瞬間,防護的力量同時打開,金色的光芒籠罩了巨大的機械。
在同一時間,她看清了前面擋住自己去路的,竟是一條金色巨龍!
“龍神!”伽樓羅裏發出一聲呼嘯,立刻側身飛起。瀟對這架巨大機械的操控可謂精確入微,隨心所欲,她一念之間伽樓羅立刻改變了線路,速度從靜止瞬間變得極快,試圖用弧線跳躍的方式繞過眼前這個棘手的敵人。
然而龍神似乎已經料到她逃脱的意圖,長長的身體霍然展開,龐大的龍身宛如一道長城一般擋在了前方。
也罷,瀟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輕嘆。看來,今日這一戰避無可避了……
伽樓羅是以凡人的力量極限創造的接近於“神”的機械,先得到了破壞神的力量作為驅動,後又從人世吸取了數以萬計的魂魄靈力,如今與之一戰,也未必就沒有勝算。
金座上,瀟的臉色慘白如死。
龍神,請原諒——作為海國的子民,我卻要對你如此不敬。
伽樓羅忽地起了一陣戰慄,雙翅垂落,輕輕滑出了三十丈,彷彿是行禮一般,然後振翅而起,長嘯一聲直衝九霄而去!
金光奪目,而後那些九霄之上的光芒忽然散開,化為閃電擊向龍神。
“龍神,伽樓羅的力量不可小覷。”真嵐握緊了闢天長劍,沉着道,“我們沒有後援,而徵天軍團就要趕過來了,前後夾擊,可有點兒吃不消。”
龍神點頭,神色肅穆:“事到如今,盡力而為吧。”
空桑皇太子最後回頭看了一下鏡湖的方向,眼裏帶着某種決絕的神色,然後霍然轉頭,看着逼近的伽樓羅,殺意在眉間凝聚。
在他緊握長劍的雙手上,皇天神戒閃爍着強烈的光芒。
※※※
破曉之時,那笙正沿着青水急着趕路。
那顆靈珠在她手心裏閃爍,映得周圍一片光亮,水裏的那些幽靈紅藫畏懼地蠕動着,轉眼便化為了灰燼。
“來得及麼?來得及麼?”她不時地低頭看着水面。
那一日在帝王谷看到了從黃泉之路返魂的空桑女劍聖,苗人少女甚至來不及告訴青塬這件事,便從九嶷郡紫台一路騎馬飛奔,穿越了澤之國。空桑女劍聖魂魄凝結出的聖靈珠為她一路指引着方向,引導她去往當下戰事最為激烈的西荒帕孟高原。
沒有問對方到底想做什麼,她就毫不猶豫地聽從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驅使着她,讓她有了當初在慕士塔格初遇斷手的感覺。
——這是雲荒大陸命運的轉折之際,她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將會改變這個大陸的命運。
天馬飛馳着,“唰”地從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上空騰起,眼前出現了一片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沙海,西荒就在前方。
那笙吐出一口氣,忽然間微微一怔。在那湛藍色的天空和蒼黃色的大地之間,居然有一線詭異的黑色正在慢慢升起,就如極遠的海上張開了一塊極大的幕布,正在一分一分地升起。
那……那是什麼?
然而定睛一看,那線黑色忽然間又消失了,海天盡頭依然一片風和日麗。
幻覺?那笙揉了揉眼睛,還想再看,然而天馬一聲驚嘶,驀地降了下去。那笙猝不及防,差點兒從馬背上掉落下來——徵天軍團!居然是徵天軍團集結在西荒上空,正在激烈地作戰!
手裏的聖靈珠忽然一陣波動,讓她從錯愕中回過神來。
顧不得多想,她驅使着天馬從密集的戰雲下方飛過。戰雲中心,強烈的金光不時四射而出,撕裂了沉沉的黑雲。
“天啊!”她行至戰雲之下,忍不住失聲驚呼起來。
龍神?正在和伽樓羅金翅鳥激烈搏殺的,居然是龍神!
金色的龍神和巨大的金翅鳥在虛空中搏殺,整個沙漠風起雲湧,黃沙在巨大的力量下呼嘯,凝聚成上萬道可怕的龍捲風,在博古爾沙漠上來回梭巡,宛如平地而起的夢魘森林一般。
龍神在伽樓羅和徵天軍團的前後夾擊之下,漸漸開始有不支的表現。那笙下意識地想策馬上前,然而一個柔和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畔:“不,孩子,請立刻帶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我必須在魂飛魄散之前,找到我的軀體。”
“否則,破軍將要滅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