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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8 孤旅

    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時有驚電隱現。伽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雲煥獨自行走在朱雀大街上,任雨前濕潤的風吹起他的髮梢。因為帝國最高統治者突發奇想,非要步行上街,於是軍隊一大早就封鎖了這一帶,整條街道都被肅清過,四周的店鋪和人家都關了門——門窗的縫隙裏,一雙雙好奇而畏懼的眼睛閃爍着,偷偷觀看門外傳説中可怕的破軍少帥。

    四周寂靜無聲,十步一哨,五步一崗,只有銀黑兩色軍服的戰士靜靜佇立着。

    雲煥在紫城的玄武門前停下了腳步,三道城牆已經被推翻了,如今的帝都再也沒有隔閡,再也不分等級,站在禁城外看去,一眼便可看到鐵城外的鏡湖水面。

    ——走完這條五里長的街,居然只用了半個時辰。

    “怎麼樣,現在走起來是不是快了很多?”冥冥中,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對他冷笑。

    又是那個東西?那個羅嗦的傢伙,為什麼總是不時地冒出來打擾自己?然而一個人站在這條路的盡頭,回顧來時路,破軍的神色黯然。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居然第一次開口,回答了魔的問話:“是啊,平日恐怕走兩個時辰都走不完。”

    “呵呵,你看,沒了那些熙熙攘攘的螻蟻擋路,走起來就快了吧?”魔在他心裏大笑。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向禁城裏層層疊疊的高樓——十大門閥被血洗之後,又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但不知為何這裏始終還是瀰漫着一種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通向顛峯的路本來就是寂寞的,如今沒有一個人可以再讓你滯留了。”魔的聲音又低低地響了起來。

    雲煥站在禁城下,長久地出神。暴雨來臨前的薄暮裏只有風在舞動,濕潤而輕盈,拂過他冷峻的面容——多少年了啊,從西荒到鐵城,又從鐵城到這裏,這一路,他走了多少年?

    一直一直地往上走,不曾回頭,不曾停留。想要變得很強,更強,最強;一直一直地向上攀登,把所有對手的頭顱都踩在腳下……直到某一日,他站到了這裏,所有人都不敢再和他同路。

    然而,為什麼卻有一種茫然從心底升起?接下來,他又該做什麼?要到哪裏去?他……還會不會死?

    “你當然不會死。”魔的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了,帶着某種冷嘲和睥睨,“你永遠不會死……因為你將靈魂祭獻給了我。”

    雲煥一震,眼裏陡然泛起了金色的光,手指握緊。

    “我知道你不服氣,呵呵。”彷彿能夠窺探他的心意,魔冷笑起來,“以前的御風、懷仞和琅玕莫不如此——只可惜,沒有一個能夠逃脱,你也一樣。你的血肉和靈魂,必將為我所有。”

    “閉嘴!”破軍低低厲斥,眼中光芒閃現,帶着嫉妒厭惡和憎恨。他幾乎是集中了全部的神志,才把那個令人厭煩的聲音壓制了下去。

    繼續前行,不多久,便到了聖泉殿,重建的宮殿莊嚴而宏偉。

    他將手抵在門上,緩緩推開,帶着一種歸家的渴盼和忐忑,看到了中堂長明的燈火,以及燈火上下栩栩如生的畫像——畫像上,那個人在靜靜地微笑。

    “師傅……”他喃喃,將身側的佩劍解下,踏入了門內,隨手準備將門關上——將門外的一切都從他的生命裏隔開,只餘下門內的世界。

    “少帥!少帥!”身後突然傳來了焦急的呼聲,馬蹄聲迅速逼近,“請留步!有緊急軍情呈上!”來人喘息着從馬上滾落,匍匐着遞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明天再説!”雲煥一聲厲喝。

    乘坐風隼從西荒萬里趕來的信使急促地喘息着,臉色蒼白,看到門就要重新關上了,雖然知道少帥脾氣暴烈,動輒殺人,卻還是不顧一切地嘶聲大喊:“緊急軍情,少帥!空寂大營內訌了!盜寶者挖掘了古墓逃走,整個空寂之城都亂了!”

    門在剩最後一條縫隙的時候頓住了,然後豁然洞開。

    “你説什麼?”雲煥的眼神亮的可怕,“古墓怎麼了?”

    “古墓被盜寶者挖掘了!”信使臉色蒼白,“空寂大營內亂了!少帥,前方將士等待您一聲令下,便可以乘機攻入!

    “古墓……被盜了?”然而,破軍根本沒顧上他後面的那句話,伸手一把揪住了信使的衣領,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起,“你説什麼?那羣盜寶者,那羣盜寶者居然動了古墓?我,我要他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金色的烙印從他的左手開始蔓延,漸漸覆蓋了他的整個眼眸。破軍的眼神一瞬間狠厲如狼,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傳令下去,集合帝都所有的軍隊!”雲煥一個箭步從門內蹋出,隨手將那個戰慄的信使摔落在朱雀大街上,高聲道,“一個時辰之內在白塔下聚集完畢,不到者,殺無赦!立刻出發,剿滅烏蘭沙海銅宮裏的盜寶者,自上及下,一個不留!”

    ※※※

    無色城裏,一片寂靜。

    水面上方,雲荒各個方位正在發生的一切通過水鏡一一呈現在了諸王面前——除了白瓔、青塬之外,其他四位王者面面相覷,倒抽了一口冷氣。形勢急轉直下,四處蔓延的戰火忽然集中到了一處,帕孟高原上烏蘭沙海里的銅宮、盜寶者的聚集地,忽然間成了破軍不惜一切也要覆滅的對象。

    “十月十五日,大家準備好了麼?”真嵐看着跟自己並肩戰鬥了上百年的諸王,語氣前所未有的沉重,“白之一族的戰士由我來率領,青塬也將被從九嶷召回。這一次,一定要傾盡全力,畢其功於一役!”

    “是!”諸王被這樣的語氣所感染,大聲領命。

    “但是……”藍夏卻還有一絲遲疑,“為什麼要在十月十五日?”

    真嵐低頭看向水鏡,淡淡地回答道:“因為按雲荒曆法來説,這一日正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的一日——最有利於我們冥靈軍團作戰。”

    “可是,再長的夜也有破曉的時刻,”黑王玄羽猶豫道,“畢其功於一役?皇太子認為可能在一夜之間摧毀滄流軍隊的主力麼?萬一不成功,天亮後來不及撤回就會遭到極大的損失。到時候,還不是把戰果拱手讓給了那些鮫人?”

    “黑王!”真嵐蹙眉,厲聲道,“大事尚未開始,便拈輕怕重、尋思退路,這一戰不必打便先輸了!”

    從未見温和的皇太子如此嚴厲,黑王不由得低下頭,不敢出聲。

    “我和空桑早有約定,自當相互協助。”真嵐放緩了語氣,“諸位不必瞻前顧後,凡事總有一拼。如果信任真嵐,便各自盡力就是了——空桑復國,就在此一舉了!”

    “聽憑太子殿下吩咐!”諸王齊齊屈膝。

    真嵐也彎下了腰,一一回禮,眼神嚴肅:“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大司命舉起了手,在光之塔下仰頭大呼,花白的長髮和鬍鬚在水底拂動,“國祚綿長!”

    無色城裏,所有的白石棺材都發出劇烈的震顫,彷彿裏面沉睡着的子民同時受到了震動,震動聲漸漸越集越大,響徹了整個水底。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着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盛大的儀式已經開始,為了迎接三日後的那一場空前血戰,大司命帶領所有空桑人在光之塔下祈禱,祝誦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無色城。

    在這樣宏大的聲音裏,她卻覺得自己的神志在漸漸渙散。

    “太子妃!太子妃!您怎麼了?”侍女驚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想開口,卻説不出一句話,身體在不受控制地衰竭,冰冷而麻木。這一瞬,她甚至有一種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快要到達終點。那樣……説不定也好。

    “別慌,”然而,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安慰侍女,“你先下去吧。”

    恭敬的應答聲裏,旁人都退去了,一下子變的如此安靜。白瓔覺得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了起來,她睜不開眼睛,如蘆葦一樣無力地垂下頭,靠在了那個人的肩膀上——真嵐,是真嵐吧?

    一直以來,他都是那樣優秀的君王和丈夫,對國家和子民盡心盡力,甚至對她這樣一個妻子也是仁至義盡。

    “白瓔,你一定不會放棄的,是吧?”真嵐的聲音近在耳畔。他很清楚星魂血誓的力量,這種誓約在締結的一瞬,會將一方的生命注入另一方,將兩人的命運聯結起來——但是,當用斬血之術斬斷了這種聯繫後,她和蘇摩都會同時陷入衰竭,如果不能依靠自身的意志力恢復起來,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險。

    真嵐的聲音很平靜,似乎知識在敍述一個明顯的事實:“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復,雖然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你肯定不會就此死去,是不是?”

    “原諒我不能繼續守着你了,我馬上要出征了,這次和我並肩戰鬥的除了海國,居然還有冰族——你看,生命總是充滿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總是存在着期待和樂趣啊。”真嵐對着昏迷中的妻子低語,“馬上就是最後的大戰了,這一戰後,只有兩個結果。要麼,是魔統治整個雲荒,空桑和海國滅亡;要麼,就是魔被封印!”

    什,什麼?最後一戰?就要到決戰的時刻了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

    “很不甘,是不是?很想此刻就站起來和大家並肩戰鬥,是不是?”真嵐居然明白她的想法,繼續輕聲道,“那麼,就要想辦法早日好起來啊,白瓔!你是劍聖,是護之力量的繼承者,創世神生生不息的力量就藴藏在你的指環上,所以,一定要早日站起來。”

    是,是的,一定要早日站起來!一定要看到空桑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她無法開口説話,甚至無法睜開眼睛,卻感覺到丈夫的手指温柔地拭過自己的臉頰,他頓了頓,似乎沉吟着什麼,終於又開口道:“白瓔,離開之前,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你還記得神廟上的那一戰麼?那一戰後你毫髮無傷,當時蘇摩並未直接和魔交手,卻從此陷入了衰竭——你不是一直奇怪他為什麼受傷麼?

    “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他替你承擔了所有的傷害!很不可思議,對麼?連我都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這種法術從未在雲荒出現過,所以在看到你後背殘留的那個符號時,我並未立刻想到那是怎麼一回事……甚至在聽説蘇摩重病時,也沒有明白兩者間的關聯。

    “直到赤王告訴我,治修在海皇的掌心曾看到過另一個正位的五芒星。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某個遙遠的傳説。於是,我查閲了不少古卷,終於確定了這個猜測……是的,是的,這是一直秘密相傳的轉輪枯榮大法!

    “是將一個人身上遭受的所有攻擊和傷害轉移到別處的咒術!”

    真嵐的話傳入耳際的剎那,她的神志在一瞬間接近崩潰。然而虛無的意識無法凝聚,更不能支撐起無力的身體,表露出絲毫的感情起伏。

    不,不,真嵐,你説的不是真的!你説的一定不是真的!

    那個人是瘋了麼?星魂血誓之後,他們的命運已經緊緊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怎麼可能只讓其中一人承擔所有的痛苦,而讓另一個人得意保全?

    “白瓔,你想説什麼?你想説星魂血誓,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是不是?是的,正是因為這個咒術在先,所以也防礙了我之前的猜測。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如果早些明白的話,一定不會讓蘇摩離開。

    “但事實上,在你走上白塔神殿、面對神魔之前,他已經在你身上佈下了這個咒術。所以,你無論怎樣都可以全身而退,回到無色城;所以,他戰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衰竭,並在所有人覺察之前,離開了雲荒。

    “他為什麼要離開雲荒,當時,沒有人明白。

    “其實,他不是任性的王者,不是不顧子民、不顧國家的海皇,在這個時候他忽然離開雲荒遠赴海外,必然有他的難處。我想,其中可能有一點,應該是為了……斬斷和你之間的聯繫。”

    斬斷和她之間的聯繫?他們的宿命已經相連,星辰的軌跡已經合併,生死同命,怎麼可能再斬斷?

    “你知道,星魂血誓是極其厲害的法術,一旦結下,只有斬血大法才能將其終止,而要實行這種法術,必須要回到其中一方的血緣‘緣起’之地。所以他帶着紅衣女祭回到了故國。我猜,他大約是要在自己承擔所有之後,再斬斷和你之間的聯繫,以免自己的衰竭會同時影射到你的身上,將你一起拖向死亡。白瓔,原來他愛你之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真嵐握着蓮台上昏迷中的妻子的手,看着她眼角不停滲出的淚水,心中一痛,臉上露出心疼而絕望的表情。

    “可惜等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海皇已經遠離雲荒。而戰雲四起,我輾轉其中,因為身不由己——如今我也要去往戰場,和破軍進行最後一戰。”他輕聲嘆道,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所以,在走之前,我必須將這件事告訴你。”

    “你一定很痛苦,白瓔。如果你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你會過得更加寧靜?但很抱歉,白瓔,我是個自私的人,不能讓自己忍受這種折磨,所以必須要告訴你真相。

    “多麼可笑,某日我還幻想過,以為我們或許真的可以在一起……呵,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前緣有定,終究不可以勉強。

    “我現在用了‘定影’之術,將你的身體暫時維持下去——后土的力量會護住你的心脈,維繫你的生命。我讓大司命看着星盤,當屬於你們的兩顆星辰徹底分開的時候,你就脱離了危險。從此以後,你擁有了血肉之軀體,也有了新的生命。”

    雖然無法出聲,然而,眼角滾落的淚水説明了她內心的種種激烈情緒。白瓔在極度的衰竭中昏迷着,但那個人的影子卻越發清晰地出現在了心底——藍色的長髮如風飛舞,絕美的容顏蒼白而憔悴,他站在雲霧縈繞的白塔之上,回頭看着她,深碧色的眼睛裏有着她一直無法看懂的表情。

    蘇摩……蘇摩,這麼多年來,你可曾表露過一絲一毫真正的想法?

    如今的你,究竟在何方?你究竟要做什麼?

    真嵐看着妻子蒼白的面容,嘴邊突然露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你應該感謝他,因為他給予了你這一切。他是個隱忍的人,當年欠你多少,如今,如今都要用百倍來回報。”

    真嵐,為何你要説這樣的話?每次都是這樣,我早已作出了選擇,準備為空桑而活下去。為何,你卻要讓我一再陷入這樣的混亂中?如今的我……如今的我,到底該何去何從?

    “白瓔,我想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共度百年的光陰——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只是一直在反省,擔心自己有沒有耽誤你,使你錯過了你最愛的那個人。不過還好,一切還來的及,你們一定會重逢的。”真嵐輕輕搓着白瓔的手,讓那隻冰冷而纖細的手在自己的手心裏逐漸温暖起來,然後,輕輕地取下了她無名指的那枚戒指,“從此,你只是你自己,不必再受到皇室禮法的拘束——我還你自由。如果某日你能重新戴上這枚戒指,那麼,我依然尊重你的選擇。”

    真嵐凝視了妻子片刻,低下頭,輕輕在她冰冷的額上印下了一個温暖的吻:“再見,睡美人。”

    ※※※

    十月十三日。

    暮色初起的時候,空寂之城裏枕戈待旦的軍隊並沒有迎來預料中的猛烈進攻,諸位將領登高遠眺,發現駐守博古爾大漠的滄流鎮野軍團一夜之間忽然南撤,向着帕孟高原上的烏蘭沙海集結而去。

    “這下好了,破軍集中力量進攻銅宮,我們這邊便可多支撐一段時間了。”衞默大大鬆了一口氣——有大片的烏雲正在往南面移動,分明是帝都伽藍的軍隊傾巢而出,在伽樓羅金翅鳥的帶領下奔赴盜寶者的聚集地。

    “難説。盜寶者趨炎附勢,一定會將古墓裏盜去的珍寶獻給雲煥的。”飛廉站在城頭,嘆道,“這仗未必打的起來,大家不可掉以輕心。”

    “你看,伽樓羅金翅鳥已經停下來了!”青珞驚道,“雲煥下來了!”

    “什麼?破軍真的肯和對方交換條件?”有人驚叫道,“天啊。以他那麼暴躁的脾氣,怎麼可能親自出面和卑賤的盜寶者低聲下氣地談條件?”

    諸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守墓多年的狼朗:“古墓裏到底有什麼?”

    狼朗低下頭,古銅色的雙手緊緊交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道:“不,飛廉少將,這一戰在所難免——不管盜寶者們是否會交出盜來的珍寶,烏蘭沙海必將血流成河!”

    飛廉悚然動容,轉頭看向這個戍邊多年的同族:“僅僅為了一個死去的人?”

    “你們不明白這座古墓對破軍的重要性。”狼朗站在空寂之城的城牆上看着南方,眼神冰冷,“那羣盜寶者真是自取滅亡,居然敢偷走那樣的東西,還以為奇貨可居,他們不知道,在破軍的心裏——這座古墓是絕對的禁域,無論是誰,只要敢驚擾到那個人,都會陷入到萬劫不復之中!”

    ※※※

    十月十四日。

    帕孟高原上,狂風怒嘯。銅宮矗立在荒原中心,在血色的夕陽裏發出鋼鐵特有的冷鋭光芒。

    然而,夕照很快就被遮天蔽日而來的軍隊掩蓋了——伽樓羅巨大的雙翅遮住上空的日光時,銅宮的最深處,盜寶者們正在進行密議。

    “九叔是不是已經帶着家眷走了?”音格爾首先發問。

    “是,”他的心腹侍從恭敬地上前稟告道,“今日一早,就帶着夫人和閃閃從密道離開了。族裏其他的婦孺也已經被妥善轉移到了靠近狷之原的地方,只要這裏一出現異常,立刻可以從狷之原泛舟海外。”

    “哦,那就好,”音格爾送了口氣,“對了,那些霍圖部的人呢?”

    “他們……”侍從顯得有些猶豫,“稟少主,今日一早就找不到他們了——霍圖部的那些人不告而別,半夜全部撤走了。”

    音格爾微微一驚。

    幾個月前,那羣由女首領帶來的霍圖遺民,手持一片白色的羽毛,前來傳達了空桑皇太子的意願。而他也恪守了自己在九嶷山帝王谷對真嵐做出的承諾,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貢獻了自己的力量,站到了空桑人的一邊。

    可是,如今大戰就要開始,那一隊霍圖部人居然不知所終。

    “算了,本來也沒對他們有什麼指望,你們先下去吧。”音格爾蹙起了眉——盜寶者之王其實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在沒有部下簇擁的時候顯得有些蒼白而單薄,完全不像那一羣虎豹之徒的領袖。

    頭頂有低沉的鳴動聲,穿過銅宮厚實的牆壁傳到了大家的耳畔。

    他知道,那是徵天軍團特有的殺戮之聲。大量的風隼雲集在烏蘭沙海上空,宛如一羣等待高空撲食的惡鷹。而惡鷹們的頭領,那架巨大而可怕的伽樓羅金翅鳥卻是無聲無息地懸浮在空中,宛如死亡的陰影一般可怖。

    音格爾將臉埋在手心裏,感覺手心滾燙,臉頰卻是冰冷的——這一瞬,他幾乎以為童年時就纏繞他的毒又發作了。然而,他卻清楚地知道,這只是在如此重壓之下對自己產生的一絲懷疑而已。

    “音格爾少主,破軍少帥已經到了。”背後的帷幕裏,有人緩步走出,手按光劍,正是空桑的大將軍西京。

    “我已經派出使者和他交涉了,”音格爾沒有抬頭,悶聲道,“願意用古墓裏的這尊玉像和他做一個交易。”

    “交換什麼?”西京身後的慕容修饒有興趣地問道。

    “擺脱任何一族的奴役,封疆列土,自立為王。”音格爾在掌心裏短促地冷笑了一聲,“説實話,這可是我們盜寶者數百年來的最大心願。”

    “好高的代價,”慕容修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雲煥會答應麼?”

    “一般來説,應該會的。畢竟師傅的遺體在那裏,他不敢棄之不顧。”西京低聲道,“但是,就他的個性來説,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破軍絕對不會容許拿他所珍視的東西‘做交易’的人再存在這個雲荒上!”

    慕容修悚然一驚:“那麼,現在我們就開始按計劃行動吧!”

    “沉住氣,慕容公子。”音格爾的臉色陰鬱,“慢慢來,等待破軍的回覆。畢竟盜寶者的舉止要像個盜寶者,我不乘機討價還價豈不是太不像話了?”

    “嗯。”慕容修很快恢復了鎮定,點了點頭。

    西京伸出手:“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麼?”

    音格爾點點頭,伸手入懷,摸出一物遞給西京:“這是隱墨珠,和闢水、柔火、定風、駐顏並稱的寶物。暫時借給你,用完了還我。”

    西京接了過來,打開白玉匣子,剛一接觸到那顆淡墨色的珠子,整個人便忽然間消失了。

    “怎麼樣?”音格爾看着虛空,淡淡問道。

    “很好,”西京的聲音從原處傳來,“不愧是盜寶者之王啊,簡直蒐羅了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

    “其實也都是從你們空桑的皇帝那裏弄來的。”音格爾淡淡答道,“不過也要小心,以破軍之能,就算你隱身了,恐怕他不過片刻之間就能察覺出來。”

    “沒事,只要那個‘片刻’就夠了,”西京收了隱墨珠,身形赫然出現在房間的另一端,“這本來就是瞬間定勝負的事,不成功便成仁,絕無第二次機會。”就在此刻,莫離的聲音忽然從外面低低傳來:“稟少主,破軍少帥的回覆到了!”

    “怎麼説?”音格爾臉色一沉,直起了身子。

    “破軍看到了您送去的信物,非常憤怒。”莫離站在門外低聲稟告,“一怒之下,竟然將我們派去的使者殺死在伽樓羅裏,將頭顱從高空拋擲而下!”

    “哦?”音格爾冷笑,“我還以為他看到禮物會很高興呢。”

    “但是,破軍很快就平靜下來了,”莫離的語氣也是詫異不解的,“他居然又反過來派出使者,説願意接受您提出的那些條件——封您為大漠之王,以帕孟高原為封地,從此不再受帝都的節制,只求您保證古墓裏的人不受任何損害。”

    密室裏的幾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神色複雜。

    “那好,你回去和破軍説,”音格爾卻是不動聲色,“封位儀式就定在今晚,如果他兑現了諾言,他就可以毫髮無傷地帶走他最珍愛的東西。”

    “是。”莫離領命退去。密市內的氣氛凝重而嚴肅。音格爾不停地把玩着手上的短刀,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某種可怕的神色,纖細的手指緊握刀柄,另一隻手無聲地拭過刀鋒——瞬間,一滴血沿着刀刃滾落,隨即消失不見。西京的手也握緊了腰畔的光劍,低頭看着上面那顆銀白色的小星。

    沉默只持續了片刻,西京便抬起頭看向慕容修,開口道:“慕容,你可以暫時離開了——接下來是我和少主的事,你幫不上忙。”

    中州來的商人沒有一絲猶豫,點了點頭:“那好,我先走了。”

    西京擺了擺手,看着那一襲白衣消失在了地道里。

    盜寶者少主看着那個中州人的背影,眼神卻是鋒利如刀,冷笑一聲:“真是好夥伴啊,在這個時候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走了!你們空桑人怎麼會結交這樣的朋友?見利忘義、貪生怕死,還不如我們盜寶者可靠呢。”

    “哪裏,”西京卻是毫不介意地坐了下來,“慕容只是個商人而已。”

    “商人?”音格爾驚訝地問道,“中州來的麼?”

    “是啊,你們盜寶者應該和這種中州來的商人打過很多交道。你們盜來的珍寶不是大都通過他們之手流傳到中州去的麼?”西京搖頭笑了笑,“商人重利,何況他謀劃的又是天下大利。所以,你又怎能指望他在此刻留下來?”

    不等音格爾再説什麼,空桑名將抬起頭,閉目聽了聽外面空氣裏風隼的鳴動聲,彷彿在預測這一次來了多少軍隊。過了片刻,他忽地睜開眼睛,看着坐在對面的盜寶者之王,脱口道:“有酒麼?”

    “酒?”音格爾奇道,“大敵當前,將軍卻要喝酒?”

    “當然要喝!”西京彈了彈腰間的那個空酒葫蘆,大笑道,“越是大敵當前,越要好好一醉!汀死後,我再也沒有沾過一滴酒,今天可要好好痛飲一番了!”

    音格爾看了他片刻,彷彿想從這個活了上百年的前朝名將的臉上看出一些什麼來,然而最終只是默默點頭:“好。銅宮裏自釀的‘大漠紅’也算得上佳釀,只是酒性極烈,在下量淺,恐怕無法陪將軍痛飲了。”

    “好!”西京一拍光劍,大笑道,“那就先來五壇!”

    ※※※

    在空桑劍聖重開酒戒之時,綠水青山的九嶷郡裏,那笙正在青王的離宮內,看着那一面空白的碑發呆。

    望鄉台,墜淚碑。

    ——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着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那笙的視線就被那面空無一字的碑面吸引了,彷彿看出了什麼,久久凝視着。

    “啊?”旁邊的晶晶覺得無趣,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天空。

    暮色開始降臨了,然而霞光漫天,依舊可以視物。奇怪的是,南方的天地交界處有一線黑色,彷彿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正在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在彩霞滿天的夕照裏顯得異常詭異。

    那抹黑暗還只有一線,被霞光反射後看起來並不明顯,所以除了這個啞巴小姑娘以外誰也沒有多加留意。連那笙也沒有被這樣的提醒驚動,還是直直地盯着前方。

    那個光潔的碑面上……似乎有血淚交織而流,藴藏着無數辛痠痛苦。仔細看去,那些血淚卻又幻化成了猛烈的戰火,火焰裏有無數人奔逃慘呼,紛紛倒下,化為了枯骨。

    那笙悚然一驚,這樣的景象是在回放着上千年來雲荒大陸上的種種慘景,還是在預示着即將到來的大難?

    然而,她的手指剛一接觸到碑面,上面的種種幻象就全部消失了。碑座下的那個骷髏依然空洞地睜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一處。

    突然,彷彿是幻覺,九嶷山谷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嘆息,無限悲憫。

    “誰?是誰?”那笙吃驚地抬頭四顧,然而帝王谷里霧氣重重,空無一物,只有黃泉瀑布不停地奔流着,逆着方向湧向帝王谷,然後注入九冥。是九嶷亡靈在嘆息麼?是那些即將進入輪迴、獲得新生的亡靈為這個大陸的悲慘命運在嘆息麼?

    她抬起頭看向北方,忽然看到帝王谷黃泉之路的盡頭騰起了一片白光。

    “天啊……”那笙喃喃,看着那一片奇特的光華從黑色的密林裏升起,漸漸凝聚成一片,在夜色裏如霧氣一般搖曳。她認出來了,這正是數天前,她在天荒坪的夢魘森林上看到的那種光!那個經由雲荒三女神修補,從而得以完整地去往北方盡頭進入輪迴的靈魂!

    那片光從帝王谷上空漫起,柔和而潔淨,如霧氣一般瀰漫着,漸漸向這邊流動過來。

    “這,這是怎麼了?”那笙脱口叫道,感覺身邊的晶晶也害怕起來,將小小的身子靠了過來,牽緊了她的衣角。

    “晶晶,快去找青塬!對他説帝王谷里有異常,似乎有冥界的東西逃出來了!”那笙下意識地把晶晶往後一推,右手捏了一個訣。

    ——上一次因為粗心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對得起閃閃的託付。

    然而不等晶晶跑遠,那片白色的光已經隨風而下,籠罩了這個庭院。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這片皎潔如雪的光,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捏着訣的手——這光是如此的平靜而安詳,沒有一絲殺戮之氣。

    “唉……”風裏,她又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嘆息。然後,有雨水落下,滴在她的臉上,一滴,又一滴。

    下雨了麼?不等她抬手擦去臉上的水跡,忽然在那片奇怪的光芒中看到了一張臉——那張臉浮現在虛空裏,漸漸凝聚,恍如一朵蓮花綻放,俯視着大地。

    有晶瑩的淚水從那雙眼裏滾落,墜入風中,落在墜淚碑上。

    “咦,我好像在夢魘森林看到過你……你是誰啊?為什麼哭啊?”那笙看着那個從白光裏凝聚而成的人,不知為何不再感到害怕,“你不是被三女神送去轉生了麼?為什麼又從黃泉那一端回來了?你為什麼哭啊?”

    那雙眼睛凝視着她,虛空中的人似乎又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你為什麼回來?”那笙吃驚地指着黃泉之路的方向,“輪迴的時間是有定數的。如果錯過了時辰,就要再等二十年才到下個輪迴!你還不快去?”

    半空裏的雨水止住了,風在庭院裏迴旋,潔白的光芒在風裏凝聚,最後幻化成一個白衣長髮的女子。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在虛空裏成形,站在雲端上凝望着這片大地,蓮花一樣的素顏上有着憂戚而悲憫的神色。

    “殺戮之風從南而來,雲荒就要成血海了……”風裏傳來低低的嘆息聲,“我怎能安心?”

    那笙詫異地看着她,因為不安心,所以她從黃泉返回到了這裏?這個女子到底是誰?

    虛空裏的女子低下了頭,凝視了她許久,目光親切:“孩子,你有着非常乾淨而明亮的靈魂,或許可以幫我一個忙。”

    “好啊,什麼忙?”那笙脱口答道——不知為何,她並未覺得一個陌生的鬼魂對自己提出要求有過分之處,反而有一種雀躍之感。

    白衣女子沒有説話,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按在了她的額上。

    那雙手沒有温度,那笙只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有一道明亮的光從眉心射入,瞬間充盈了她的全身。手上忽感熾熱,她吃驚地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裏居然憑空凝聚出了一道光華,宛如一把虛無的光劍。她聽到了那個温柔而寧靜的聲音在心底輕輕道:“孩子,我的靈魂只能凝聚很短的時間,無法獨立行動。請以最快的速度,帶我去戰雲密集之處。”

    ※※※

    戰雲密集之處,巨大的金色機械懸浮在半空中。

    伽樓羅巨大的羽翼遮蔽了銅宮上空的夕陽,身側簇擁着無數的風隼,匯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烏雲,散發出凜冽的殺氣。

    寂靜的艙室中,這架擁有媲美神魔力量的殺人機械卻發出了陣陣戰慄。

    “主人,”瀟的聲音低低響起,“晚上真的要舉行那個封王儀式麼?”

    “嗯。”金座上的軍人簡單地應了一聲,眼神卻始終投注在手裏那件東西上。那是方才盜寶者的使者送來的一卷破舊捲紙,上面凌亂地畫着許多符號。不知道為何,在看着這一卷紙時,軍人冷酷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可是如果主人要下到地面上的話,瀟就無法陪伴您了。”傀儡憂心忡忡地嘆道,“您會被沙蠻和盜寶者包圍——不如不要去銅宮了。”

    “放心,我會……”雲煥還是翻看着手裏的東西,聲音卻陡然頓住了——最後一頁紙上,凌亂地寫滿了字。那樣熟悉的筆跡,彷彿一瞬間將時空逆轉了過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話,被狂亂地塗抹在了粗糙的羊皮紙上。筆跡一開始是拘謹的,然後漸漸恣意,越到後來越肆無忌憚,凌厲的筆鋒裏幾乎讓人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雲煥猛然合上了手裏的羊皮紙,將臉深深埋入其中。

    是的,是的……這是一年前他在封墓之前留下的東西。當時的他,竭盡全力也無法將古墓裏的血跡清洗乾淨,只好筋疲力盡地獨自坐在黑暗裏。在這個童年、少年時居住的地方,他翻開了這卷昔年師傅教授他劍技的手繪卷,凝視了許久,在最後一頁上留下了這樣的筆跡。

    看來,那些盜寶者果然已經進入了古墓。

    “這只是我們為您準備的禮物之一。如果少帥肯屈尊來到銅宮,還能看到更多的珍寶。”

    ——那個使者居然敢這樣對他説話,讓他在狂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出手,斬下了那個狂妄者的頭顱。血濺到了紙上,染上了一抹殷紅。他下意識地去擦,卻無法將血色從那樣珍貴的東西上抹去。

    三日之期轉眼已到,大軍集結在銅宮上空。

    雲煥放下了書卷,從金座上長身而起,眼神冷酷。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輕微的戰慄,瀟脱口低語,“不要去!”然而云煥只是回頭漠然地看了金座上的傀儡一眼,並未對這樣的請求有所動容。他走向艙門,拉開,大漠上的冷風頓時席捲而來,充斥了整個黑暗的機艙。破軍少將站在艙室裏,俯身看着腳下暮色裏烏蘭沙海,神色漸漸轉為狠厲。

    外面已經有軍隊在等着他,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簇擁着伽樓羅。

    破軍少將從金色的機械裏走了出來,抬起手示意徵天軍團九天的各部將領靠近。九架比翼鳥被鮫人傀儡操縱着,準確地降落在了伽樓羅寬闊的機翼上。

    “稟少帥,按照您的吩咐,我們一直監視着帕孟高原的各個方位,入夜前,有人通過密道去了銅宮……”負責監視西方的將軍跪下稟告,臉色凝重,將聲音壓得很低。

    “很好。”雲煥只是短短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回頭對簇擁在周圍的將領們低聲吩咐了幾句什麼。

    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軍人齊齊單膝跪地,斷然領命而去。

    “瀟,你在這裏等我。”安排妥了一切後,雲煥孤身站在巨大金色機翼上,聲音低沉,“等我下去將師傅的遺體迎回就會發出訊號。到時候你就摧毀這裏,殺光所有的盜寶者——這片沙漠上,雞犬不留。”

    伽樓羅的顫動在一瞬間停止了,瀟的臉色蒼白如死。

    “凡是碰過那座古墓的人,都不能再活下去。”雲煥冷冷地看着大漠上空的冷月吐出了最後一句話。這一瞬,他眼裏的金光璀璨無比,恍如神魔附體。

    是的,那是他的聖地,是他保存在心底的唯一潔白的地方……而那些人居然敢褻瀆神聖,闖入那座古墓,驚擾她的長眠,雖萬死不足贖其罪!

    ※※※

    “來了麼?”

    “來了。”

    “帶了多少人?”

    “似乎只有一隊士兵跟隨。”

    “真是自大而狂妄啊,破軍。”

    “這樣的態度也是正常的——這個雲荒上,還有誰會是他的對手呢?如果不是因為師傅的遺體在這裏,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摧毀這裏的一切,就像碾死一堆螻蟻一樣。”

    “螻蟻……你也未免太小看自己和我們盜寶者了吧。”

    金帳裏有人苦笑,兩雙眼睛在重重帷幕後看着從天而降的滄流軍人。盜寶者之王放下了手裏的短刀,看着遠處尚看不清面目的軍人。雲煥落在遼闊的沙漠上,篝火圍繞着他,映照着他的側臉,冷毅而鋼硬。

    這是音格爾第一次看到這個血洗帝都的破軍少將,然而只是一眼,盜寶者之王便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冷酷殺氣,一時間呼吸為之一窒。

    西京喝完了最後一罈酒,將酒碗重重摔落在地,長長出了一口氣:“好,就這樣吧!音格爾,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們立刻停止這個計劃,就當一切沒有發生——否則一旦開始,盜寶者們就要和這樣的魔物為敵到底了!”

    音格爾一震,將目光從遠處那個人的身上收回,蒼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冷笑:“反悔?你以為大漠上的兒女會屈膝於一個魔物麼?”他抬起手,霍然將面前一直沒動的一碗酒一飲而盡。烈酒從喉中傾瀉而下,他劇烈的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上迅速浮起了紅色的酒暈——然而,這樣一個俊秀如女子一般的少年,眼裏的神色卻是亮如閃電的,讓所有人都不敢輕視分毫。

    他看看那位從天而降的滄流軍人,雙手緊握,站起身來:“開始吧,從現在開始,戰鬥到最後一刻!”

    空桑的劍聖霍然抬頭,看着盜寶者之王,緩緩點頭,眼神凝重而雪亮。他將手探入懷裏,抽出了銀色的光劍,看向了遠處人羣中間的那個昔日同門,另一隻手卻握住了錦囊裏的那件寶物。

    “保重。”西京低聲説了最後一句話,將那顆隱墨珠握入了掌心。一瞬間,彷彿有無形的網覆蓋下來,他整個人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音格爾看着西京消失,神色淡然。他將短刀收入懷中,將金索繞上手臂,然後整理好了衣襟,抬頭看了看遠處被眾人簇擁的破軍,嘴邊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意,緩步走了出去。

    “少主,破軍少帥已經到了。”莫離低聲道,“請您立刻出門迎接。”

    “知道了,”音格爾輕聲答了一句,繼續往外走去,“都準備好了麼?”

    “是。九叔已經帶着婦孺們從秘道離開了,估計現在已經下了高原,”莫離低聲回答,神色凝重,“留下的兄弟都在心裏做好了準備。”

    做好了準備?音格爾臉色沉了一下,似乎被這一句話背後藴藏的血腥之意震住了——盜寶者多年來縱橫大漠,為了生存不得不做盡各種險惡陰毒之事,過的都是刀頭舔血、提頭賣命的日子,所以,成年男子罕有活到四十歲之後的。

    然而,縱然是這樣一羣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對於今日即將來臨的一切還是心存驚駭的。

    音格爾默默握緊了袖中的長索,微一點頭,撩開金帳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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