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初七,雲荒戰事依舊頻繁,諸多勢力糾纏爭鬥不休。龍神在白日裏率領族人作戰,真嵐皇太子則在入夜後帶領冥靈軍團和徵天軍團周旋——而更多的時候,他們雙方必須通力合作,才能應付那個操縱着迦樓羅翔於九天的破壞神。
然而出人意料的,雖然魔的力量在戰亂中迅速提高、破軍卻反而沉寂下去。
除了偶爾出來戰鬥,雲煥越來越多的躲在迦樓羅裏,高高居於帝都上空,不願出來見他的下屬和戰士——甚至最獲重用的帝都禁軍總管季航也經常見不到他一面。而他的舉動也越來越反常,脾氣反覆多變,口諭朝令夕改,指揮戰爭也不如一開始那樣條理明晰、井井有條,反而開始頻頻出現急進或者怠惰的景象。
原本該高歌猛進、一掃天下的滄流軍團,也因此而陷入了輕微的紊亂。如果不是冥靈軍團無法白日作戰、而鮫人復國軍陸上戰鬥力又有限,極大地剋制了對手相互配合的話,滄流的形勢恐怕就會極為不利。
沒有人知道,破軍的內心,正在進行着一場艱苦卓絕的天人交戰。
“師父!師父!不是我……不是我!”
戎裝的元帥從金座上醒來,睡夢中額頭冷汗涔涔而落,醒來的時候右手尚自緊緊握着左手的手腕,在原本那道陳舊的燒傷痕跡上又勒出了一道烏青的印記。喀喇一聲,他的左手腕骨居然被自己捏得斷裂!
“主人!”迦樓羅裏,瀟的聲音擔憂而驚慌,“你醒醒,醒醒啊!”
破軍在金座上醒來,右手尤自緊緊握在左腕上,捏碎了骨頭。
“瀟……魔有沒有又趁機出來?”他睜開眼的第一句便問。
“沒有。”瀟輕聲,“你死死壓住了自己的左手。”
“那就好……”雲煥吐出一聲嘆息,睏倦地將身子靠回了金座,彷彿累極——這幾日,為了防止在昏睡時候再度被魔控制,他幾乎不眠不休的堅持着,直到最後無法控制的睡去,“我這次睡了多久?為什麼你那麼驚慌?”
“主人三天也只不過睡了一個時辰,”瀟的聲音痛心無比,“可都在做噩夢。”
“是麼?我做夢了麼?”雲煥抬起手掌覆蓋在自己臉上——他的左手彷彿有極大的魔力,雖然腕骨被生生捏碎,卻已經在急速的自我痊癒,很快又能行動如常。他厭惡的看着這隻魔之左手,喃喃:“是又做噩夢了麼?……為什麼我醒來就記不得了?我又做了什麼夢?是被那些死人纏住了麼?”
瀟遲疑了着,終歸還是坦然開口:“主人的噩夢永遠都是同一個。”
雲煥怔了一下,忽地輕笑:“是麼?……瀟,也只有你敢和我如此説話。”
“大概因為只有瀟不怕主人吧。”瀟輕輕的微笑,神色寧靜而坦然。
彷彿心上湧起了某種平日罕見的波動,帝國少帥忽然從金座上站起,走到了另一側俯下身看着鮫人傀儡的臉——瀟雖然不能睜開眼睛,但卻能感知他的一舉一動。所以在他的手落在肩頭時,整個迦樓羅都發出了輕微的顫慄。
“瀟,”帝國元帥看着自己的武器,語音裏帶了嘆息,“被那羣傢伙弄成了這個樣子,很痛苦吧?為什麼從來不見你抱怨過一句?”
瀟的聲音輕微而顫慄:“不,我不在意變成了什麼模樣——只要對主人有幫助。”
“是麼?説這種話,聽起來還真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傀儡呢……”雲煥閉了一下眼睛,彷彿鋼鐵一樣的心裏也有一絲震動。他的手落在傀儡纖細的肩膀上,那隻擁有毀滅力量的手卻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俯下身來,在她耳邊輕輕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呢,瀟?——趁着我還有控制這個天下的力量,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實現。”
瀟的唇角微微動了動,鼓足了勇氣,説出了那個曾經被駁回的請求——
“主人,求您放過我的族人。”
雲煥的手頓住,那一瞬,那隻凝聚了魔之力量的左手彷彿驟然散發出殺氣。他定定凝視着被金針固定在迦樓羅裏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的變化,而每一種光芒的轉換都彷彿是一柄利刃在緩緩翻轉。
“呵,”他終歸不曾發怒,只是短促的冷笑了一聲,“提一個和你自身相關的願望吧!傻瓜。”
和自身相關?一絲微笑從鮫人女子的唇角泛出——自從下決心不顧一切的跟隨他之後,她已經沒有“自我”了,又能有什麼“和自身相關”的願望呢?如果説真的有某種私心的話,也只是卑微不足與外人道的——她希望能被某個人需要,能被某個人珍視,既便天地都背棄了她、那個人也不會將她驅逐。只是如此而已。
而這些,他都已經給予了她。唯獨的不能給予她的,大約便是真正的感情罷了——那種東西對於他來説實在太奢侈。所以,她也已經不再奢求。
瀟臉上浮起了微笑,柔和的嘆息響徹了機艙內部——
“主人,瀟的願望,只不過是您並肩戰鬥到最後一刻、同生同死罷了。”
雲煥低頭看着她閉合的雙眼和微微顫動的睫毛,臉色漸漸柔和。她的聲音、即便是化為機械音傳出,依舊帶着無法掩飾的暖意和依戀——他並不是一個愚鈍的人,在擁有一雙染滿血的手同時,他也有着一顆敏鋭而驕傲的心。
只可惜、他對此早已無法回應。
“好,”他忽然嘆息,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那就如你所願吧……”
“瀟,我們永遠在一起,”他輕聲許諾。“直到最後。”
迦樓羅在一瞬間顫慄。
“直到最後……”這架可怖的殺人機器發出了輕柔的嘆息,彷彿從這短短兩個字裏預見到了某種終結,低迴無限——但願永遠不要有最後。
她在心裏輕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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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荒最西端,空寂之山靜靜佇立在夜色裏,冷月下沙漠荒涼如瀚海。
“將軍,飛廉少將找你有事,”一騎絕塵而來,卻是大營裏的傳令兵,對着駐守古墓的軍人揮動旗幟,“速回空寂城!”
狼朗愕然,不明白大半夜的飛廉還有什麼事情找自己,只能暫時離開,留下一隊戰士在西荒冰冷的夜裏守衞着那座可以保住一方平安的古墓,因為睏倦而昏昏欲睡——
那些冰族戰士佇立半夜,卻沒有覺察那座守衞森嚴的古墓裏已經有人潛入。
地下的沙子在不易覺察地波動。如果把盾牌平放在地上,就能發現盾牌上的沙粒在緩緩的滑動,顯示出地面下方有什麼正在潛行——有經驗的牧民往往會判斷,這是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在醒來。然而奇異的是這個震動太過於微弱柔和了,卻不像是暴烈的沙魔的行為。
那是盜寶者正在地底潛行。
“到了。”沙漠深處,忽地傳來悶悶的聲音,隨即有石塊移動的聲音。
喀嚓一聲,火光在黑暗的墓室裏亮了又滅。
“太黑了……簡直封得一絲氣都不透。”伴隨着喃喃聲,地底潛行而來的一行人依次冒出地面,為首的老人在空蕩蕩的墓室裏點起了火把,四顧,“這裏好像沒什麼珍寶啊,少主!——到底為什麼要在飛廉少將的眼皮底下做這等營生?萬一被他知道了……”
“九叔,不必多言。”隨之出來的是音格爾,低聲囑咐,“此次行動極秘密,只有您和莫離兩人知道——請不要問任何問題,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是。”畢竟是見多識廣的長者,九叔立刻明白過來,點頭。
“你和莫離在這裏守着,我們進去一下就出來。”音格爾看到隨行的人都已經到達,低聲囑咐同伴,“千萬小心,不要被外面的軍隊發現了。”
“少主放心。”九叔和莫離齊齊低聲。
後面的人猶如幽靈一樣無聲無息的冒出地面,卻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是武人裝束,另一個卻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那幾個人顯然另有目的,跟隨着他們一起潛進了這座空寂山下的古墓,也不開口説話,就點燃了火把開始往裏走去,彷彿在尋找什麼。
西京走在這一座封閉已久的古墓裏,火把跳躍的光映照出冰冷的石壁。他回憶起數百年前和師父在一起的情形,暗自嘆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居然還會在某日挖墓前來,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師父的面前。
走入古墓之前,音格爾肅穆地合掌祝誦——大漠上都傳説這座墓裏住着的是女仙,所有牧民都會來朝拜,祈求一年的平安,視其如聖地。如今若不是為了大事所逼,即使作為盜寶者的他,絕不敢貿然前來打擾此地的安寧。
忽然,西京在某處停下了腳步,長久地凝視。
“怎麼?”慕容修跟在後面,微微驚詫,“這是……”
火把映照着一個簡陋的石室,一個石雕的蓮花燈台缺了一個角。西京的神色嚴肅起來,看着斷口緩緩點頭——這是被劍削過的痕跡,已經很陳舊了。他側過頭,看向黑暗墓室的深處:“果然,這裏是當年慕湮師父教雲煥劍技的地方。”
慕容修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失聲:“血!”
火把的光芒赫然映照出了無數淡紅色的血跡——那些血是呈噴濺狀灑落的,大片大片,將墓室內部染成了地獄,似乎曾經有無數人在這個古墓裏死去。彷彿曾經有人來擦過,地上的血跡淡了一些,然而墓頂、四周依舊像被血池浸泡過,根本擦不完。
“一年多前,女仙已經去世,曼爾戈部被追殺的牧民曾在這裏避難,結果還是被破軍少將屠戮殆盡——”音格爾回過頭,輕聲,臉上沒有表情,“只有極少倖存者逃了出來,流落各方。此後破軍就封印了這裏,再也沒有人可以接近。”
“罪不可赦,”西京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竟然在師父靈前開殺戒!”
火把的光從室內一掠而過,他卻被一角里的某物吸引了。
那是一卷掉落在牆角的紙,上面凌亂地畫滿了各種圖案——只有劍聖門下的人才能看的懂,那是“擊鋏九問”裏頭的劍招拆解。墨跡已經陳舊了,上面有明顯的兩種筆鋒:一種是柔和灑脱的,而另一種則是稚氣倔強的。滿滿一卷紙上全部都是這兩種筆跡,彷彿一個耐心的教導者一直在和年輕的弟子在無聲講授。
西京的眼裏忽然有些濕潤:慕湮師父的身體一直不好,隱居大漠後更加是極少出來露面,即便是教授課業多半也是以紙筆為主,甚少親自握劍。然而,她對於最後的一個弟子,卻是嘔心瀝血到這般地步。可是師父,您是否知道、您卻教出了怎樣一個魔鬼啊……
他草草翻着這一卷紙,心裏諸般感嘆,慕容修不做聲地在他身後站着,同時細細審視。
“等一下。”忽地,慕容修開口止住了他,“看最後一頁。”
西京愕然,不知道這個中州商人想做什麼。他依言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面依舊是縱橫凌亂的筆跡——然而仔細看去,這些筆跡卻又比前頭的新一些,彷彿一兩年前才寫上。而且不同於前面幾頁,卻只有同一種筆跡。
剛硬凌厲的筆,在上面似乎茫無頭緒的畫着,塗滿了整張紙,而上面寫的卻是與筆跡完全相反的詩句,低迴惘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西京猛然呆住,不敢相信地看着上面潦草的字。滿紙只是重複着這兩句話,剛開始字跡是慎重而顫抖的,彷彿小心翼翼;然而寫到後來就漸漸失控,縱橫凌厲,鋪滿了整張紙,彷彿寫下的那個人也陷入某種入魔的境地,不可自拔。
“果然如此。”慕容修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帶着莫測的笑意,“果然如此。”
“什麼果然如此!”西京卻霍然回身,暴怒的厲喝,“你知道什麼!”
“息怒,息怒,我並無對劍聖一門不敬的意思,”慕容修收斂了笑意,連忙安慰空桑的劍聖,“我只是在揣測破軍的心——覺得驗證了這個猜測,對下面的計劃更加有把握而已。”
西京剋制住自己的情緒,漸漸平靜,不再説話。然而視線落在那張紙上,臉色還是不自禁的一沉——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在桃源郡和那個同門的生死一戰,想起白瓔跟他説過的師父靈前的那一面。
慕容修的確是對的,那個聰明的商人在沒有看到這張紙前、就準確的猜中了答案。
“別看了。”慕容修伸過手,扯下了那張紙,“走吧。”
“快來,”走在前頭的音格爾驀地頓住了腳,回頭發出了聲音,“在這裏!”
最後一道門,通向墓室的最深處。裏面有微微的水流聲音,似有冷泉從地底湧出。音格爾執着火把站在水畔,眼神恭謹,看着水中央那個靜靜坐着的人。
一個白衣女子,靜靜的在黑暗的古泉之中沉睡。古墓寂靜,她彷彿只是靠在輪椅上睡去了,長髮直垂到水面,面容寧靜安詳,唇角依稀還有淡淡笑意,令人不敢仰視。火光在水波上跳躍,宛如萬點煙火,映照得冷泉中心那個白衣女子宛如夢幻——即便是滿心權謀的慕容修,一瞬也被那樣的景象鎮住,居然不敢大聲呼吸。
西京用劍柄抵住了眉心,緩緩跪下:“師父。”
在他跪下的同時,音格爾舉起右手按住心口,也在水邊單膝下跪,深深俯首,那一瞬只覺心裏前所未有的安靜。
“師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來驚動您的安眠。”西京跪倒在水畔,低聲禱告,“請您在天之靈明白弟子的苦衷,原諒弟子的冒犯。”
寂靜的石墓深處,那個在水中央的女子依舊寧靜安詳。西京跪了許久,竟是始終不願起身去驚動她——然而外面天色漸亮,長夜即將過去,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顧不得再想,空桑當代劍聖站起身來,涉水而去。
來到了輪椅旁一步之遙,西京恭謹地行禮,然後俯下身,將師父的遺體連着輪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軀,而宛如一座玉石雕像。
音格爾在水邊看着他將前代劍聖的遺體移上來,恭恭敬敬地彎腰,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柔軟毯子,上面金色的駝絨長達一寸,是盜寶者用來收藏最珍貴的寶物所用。
“咦,這是什麼?”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衣襟上的一物,微詫。
那是一隻藍色的狐狸,毛色蒼老幹枯,靜靜伏在玉像的膝蓋上,已經死去多時。三人不知道這座被封死的古墓裏哪來的狐狸,下意識地想拿走這個東西,卻發現那隻藍狐雖然已經枯餓而死,化為白骨的爪子卻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是不能扯開。
“算了,”西京低嘆,“就這樣帶走吧。”
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這座漆黑封閉的古墓,想象着慕湮師父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是如何渡過,心裏依舊有止不住的震動,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轉開了頭去。
在看到少主和西京一行從古墓深處搬出裹着駝絨的東西,九叔忍不住的驚詫,卻想起音格爾此前的叮囑,終究沒有發問。
“立刻從地道離開,我已安排人手在赤水旁接應,”音格爾轉頭看着莫離,“莫離,你連夜回空寂大營,帶着那裏的族人立刻離開空寂城!一刻都不能停留!”
“怎麼?出什麼事情了?”莫離失驚——幾個月前盜寶者的部隊入駐空寂城,和飛廉領導的滄流軍隊一起對抗破軍,一直相處的還算順利,沒有道理忽然間説撤就撤,連招呼也不打上一個。
“不要問為什麼!”音格爾的語氣轉為嚴厲,“立刻去!否則來不及了!”
“是!”莫離一震,立刻低頭領命,迅速離開。
“少主,已經來不及了吧?”在高大的西荒盜寶者離開後,慕容修微微嘆了口氣,“飛廉那邊,應該也已經開始行動、清剿空寂城裏的盜寶者了——出了這樣的事情,總要給族人有一個交代;即便是為了把戲演得像一點,也一定要實打實的來一場追殺,否則帝都那邊也不會輕信這個消息。”
“閉嘴!”音格爾臉色蒼白,被這個中州商人漠視生死的語氣激怒。然而慕容修卻是正色:“少主息怒,要知道凡事總是有得有失——盜寶者的血,絕不會白流。”
“走吧!”西京不想再聽下去,低嘆。
一行人抬起毯子裹着的玉石雕像,從地道靜靜離開——遠處的出口處,早已有一輛馬車停在夜色裏等待,只等一行人得手,便立刻飛馳向烏蘭沙海的銅宮。
後世中被成為“諸神黃昏”的驚天計劃,由此正式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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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狼朗受命來到空寂城,發現飛廉居然還在軍中等着他。
“有什麼事那麼急?”狼朗踏入帳中,看到裏面燈火通明,包括衞默、青絡在內的幾位將領居然都到了,不由詫異地調侃,“我説飛廉,你怎麼又搞這種半夜緊急會議的事情?新婚沒幾天就冷落明茉,實在也説不過去吧?”
“狼朗,出大事了!”飛廉卻霍然抬頭,臉上一點玩笑意味也無,“我剛剛接到密報,那羣西荒盜寶者並不是真的來幫助我們抗敵的!他們另有圖謀,私下還在和帝都叛軍勾結。”
“什麼?”狼朗吃了一驚,“你説……音格爾他們不懷好心?”
衞默冷笑:“那一羣賊無利而不往,又怎可能真心來幫我們對付破軍?”
狼朗沒心思和他鬥氣,只是遲疑:“可是……他們圖的是什麼?我們這一方到了如今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利益可圖了。”
“我也在想這一點,”飛廉也是搖頭,在燈下蹙眉,“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了外頭一聲響,似有無數的人馬在朝着城外奔去,猛烈的撞擊着入夜後緊閉的城門——守城的軍隊也被驚動了,一隊人下來查看,卻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突襲,一時間火把通明亂成了一團。
“怎麼了?”帳中的將領們齊齊失聲。
“稟、稟告少將,不知道為什麼,那羣盜寶者們忽然間想要離開空寂城!”有一名士兵氣喘吁吁的過來,“半夜城門不開,他們、他們居然瘋了一樣的撞開了門奪路而逃!”
帳中將領大驚而起,又見另一個士兵在夜色裏匆匆而來——卻是守在古墓前的那一隊士兵。
“稟告少將!”那個人奔得氣喘吁吁,臉色蒼白,“盜寶者……盜寶者偷偷挖掘了古墓!守墓的隊伍發現後,正在拼命的追他們回來!”
“什麼!”帳中人一起大驚,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霍然站起,相顧失色——原來,這羣盜寶者千里迢迢從烏蘭沙海下來,並不是真的為了援助他們對抗破軍!他們真正的目的,竟然是那座足以震懾破軍的古墓!
“該死的狗雜種!居然想拿這個去換取榮華富貴!”飛廉鐵青了臉,吐出平日罕有的嚴厲命令,“立刻點起人馬,追!把這羣強盜都給我擊斃,一個也不許逃掉!”
“是!”帳裏發出了一片暴烈的應合。
在下屬各自提兵出陣去討伐那一羣卑鄙的盜寶者後,飛廉一個人呆在帳子裏,看着跳動的火光,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外面人聲鼎沸,不停傳來刀兵的交擊和嘶啞的慘叫,盜寶者和追殺而去的鎮野軍團激烈交戰。
空寂大營裏這一次動亂,恐怕要持續到天明。天明之後,那些盜寶者的屍體、便會被釘在空寂城高高的牆頭,而那一羣人將會帶着從古墓裏得到的東西、遠走高飛——不到三日,空寂古墓被盜的事情將傳遍雲荒,也會傳入帝都那個人的耳朵裏。
這個龐大而驚人的計劃,他只能殘餘到這裏。
——剩下的事,就已經不再是他能夠預料和控制的了……包括空寂大營的安危。
“為什麼嘆氣?”忽然間,身後有温柔的問話,柔軟的手按在了他的肩頭,“飛廉,你在為那些盜寶者的事情擔心麼?”
他的新婚妻子在燈下對他微笑,手裏端着熬好的湯。歷經波折,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嬌慣的少女,褪去了昔日的那一層耀眼光芒,反而顯得温婉沉靜起來,看着自己的丈夫,眼裏有擔憂的神色。
“不,不是為了他們,”飛廉笑了笑,拿過她手裏的湯,一飲而盡,“是為了其他事。”
“是麼?”明茉輕聲問,“可是……如果古墓被盜,空寂大營就會面臨很大危險——博古爾沙漠那邊的帝都軍隊會大舉進攻,我們……能支撐得住麼?為何你不為這個擔心呢?難道還有更大的事情?”
飛廉愕然抬頭,看着自己年輕美麗的妻子——這個門閥貴族出身的大小姐、居然還是這樣一個聰敏的女子。
“是的,失去古墓的庇佑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他點了點頭,“即便是得到了西荒幾個部落的支持,我們的力量也無法和破軍對抗……但是,事有輕重,如果不能完成‘那個計劃’的話,空寂大營、甚至整個雲荒遲早都會滅亡。”
“那個計劃?”明茉吃驚。
“不要再問了……這是我和破軍之間的事情。”飛廉搖了搖頭,對妻子微微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在這裏等待最後的結果。”
破軍……再度聽到這個名字,她依然微微顫慄了一下。
然而,這一次不是因為愛慕和思念,而是因為入骨的恐懼——為什麼……為什麼無論逃到了哪裏,她的人生都無法擺脱那個人的影響呢?
果然,剛到第二日,空寂大營發生動亂,盜寶者盜掘空寂古墓之事便傳了出來。空寂城頭血淋淋地釘滿了未曾逃脱的盜寶者的屍體,一個個遍佈刀痕、死態可怖,然而他們的少主卻已經帶着從古墓裏挖出的珍寶順利逃離。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夜裏,有一具鮫人的屍體也被靜靜地安葬入赤水。
“湘,安息吧。”夜色裏,復國軍女戰士站在沙漠邊緣,輕輕對着冰冷水底那一具無頭的屍體道,手裏的匕首微微顫抖,“相信我,我們一定不會讓你白死的!”
碧輕輕撫摩同僚和女伴的屍體,淚落成珠。
——懷裏那顆被斬下的頭顱獨眼圓睜,尤自透出憤怒和不幹的神色,死不瞑目。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心帶回大海,”碧用刀插入了同僚的心臟,剜出鮫人的心,用鮫綃小心的裹起收入懷裏,“在復國那一日,你的心也會跟隨我們一起迴歸碧落海……我們絕不會忘記今日你所做出的一切。”
赤水旁,鮫人女戰士低聲哽咽,靜靜祈禱,直到同僚的屍體沉入水底。
“走吧。”身後的同伴發出了低低的勸告,按住她劇烈顫抖的雙肩,“我們要馬上去烏蘭沙海的銅宮安排接下來的事情……否則我們的計劃就要來不及了。”
“你應知道,她是心甘情願做出這樣犧牲,以一個戰士的姿態死去的。”
“而我們,一定要讓她死得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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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雲荒大陸萬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濤在呼嘯。
哀塔頂上站着的紅衣女祭長袍飛揚,亂髮舞動如蛇。她已經在這裏對着天地祈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誦聲連綿不斷響起,直到聲音嘶啞、口角流血,卻始終不敢停下來。這是一個可怕的術法,包括了“斬血”和“黑天”兩步——
而每一步,都是驚天動地的駭人術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着那個被釘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縱橫着他的血,畫成了一輪密密的咒術圍繞着他,漸漸乾涸。那些從他身體裏湧出的血液無聲無息地從哀塔四周沁出,滲入了廣袤無垠的大海、與之融為一體。
在斬血這一步完成後,他身體的衰竭已然達到了極點:長髮變成了蒼白,肌膚變得枯萎,一切都已經和昔年那個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異——然而,只有那雙眼睛,還是這樣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側,將頭俯在他耳畔,以便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抵達他衰弱的神智,“還要繼續麼?”
那個人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閉了閉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顫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卻不停地顫慄,難以移動絲毫——只要這一刺下去,就再也無法……再也無法逆轉接下來的命運了!
在她遲疑的瞬間,海皇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冷冽。
“繼續!”低沉嘶啞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邊吐出,衰弱的人竭盡了全力怒吼。
紅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頭,靜默地看着漆黑的屋頂,彷彿在積累着勇氣和力量——塔心室的頂上還有烈火燃燒過的痕跡。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師入海之時,為了保留海國一脈,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禱時留下的痕跡。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錮,換來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剛剛獲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親手施行這樣可怖的咒術麼?
“純煌,純煌啊……”她握着法杖,在心裏喃喃,回憶多年前那個温柔親切的王者的臉,“請給予我力量……讓我可以完成這一場艱難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彷彿一座座小山,朝着哀塔聚集。
“海皇蘇摩……告訴我,你最後的願望是什麼?”在天地濤生裏,紅衣的女祭終於平靜下來,睜開了眼睛,靜靜地俯視着符咒中心那個枯萎的鮫人,“一旦法杖釘入您的心臟,咒術就開始生效——您將在這個術法裏漸漸耗盡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鮫人沒有輪迴,也沒有來生,一旦做出了決定便無可挽回……請您再次告訴我,是否心意已決?”
那雙深碧色的眼睛裏閃過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閃即逝。
“願望?”那一瞬,腦海裏浮現出無數碎片,那些記憶在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此刻的決心。然而,隨即他就緊閉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顧那些往事,低聲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閉上了眼睛,細碎的珍珠從她眼角錚然而落。纖細的手指漸漸不再顫抖,握緊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頭,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語:“九天之上的神啊,聽從我的祈禱:海皇已經切斷了所有命運的絲線,如今,請讓他回到大海之中!”
紅衣女祭拄杖垂首,聲音漸漸淒厲無比:“讓天地間一切水的力量、都經由他來支配!讓他在憤怒的風暴裏重生,化為七海的怒潮席捲天下!——為此,我們獻上所有的血!”
隨着最後一個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隨着那最後奪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從海皇即將被洞穿的心口裏湧了出來!彷彿體內有某個深藏的魔物被驅逐到無路可退,倉惶地想從這個軀體中逃離——然而,那個黑影卻在接觸法杖的瞬間發出了慘叫,拼命掙扎,在金色的法杖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淨化之光,請掃除所有陰暗吧!”溟火看到了那個可怖的黑影,卻並無驚訝,只是閉上了眼睛發出了最後祈禱,“讓他內心的所有陰暗邪惡都掃蕩一空,讓他的血回覆到最初的潔淨純粹——讓我,給您獻上最高貴無暇的祭品!”
那一縷黑影被釘死在金杖上,在淨化的光芒之下嘶聲掙扎,卻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蘇摩垂下眼瞼看着這一刻,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容,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悄無聲息的消失——阿諾,看來,在這一場上百年的爭鬥裏,到最後,贏的還是我。
血無窮無盡的從鮫人的心臟深處湧出,從哀塔四面滲入了黑色的海面,漸漸融為一體。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靜,然後,彷彿受到了某種控制,忽然間向着天上拍擊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隻只憤怒的巨手,向着天空不停擊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蒼穹之下回蕩着可怖的巨大濤聲,彷彿七海在一瞬間沸騰,想要撲向天宇、把這一片蒼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
那是極端可怖的景象、恍如末世的噩夢——
整片的大海,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操控,正在從大地上向着天宇撲去!海水在天地盡頭上卷,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水牆,不停地朝着天上升去!
在海浪遮蔽天空的剎那,夜空裏、那兩顆並軌的星辰悄然脱離。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斬斷了彼此之間經由星魂血誓產生的聯繫,一顆依舊停留在原處,而另一顆、則向着蒼穹緩緩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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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杖刺入心臟的那一瞬,萬里之外的鏡湖水底,空桑太子妃霍然驚醒。
“蘇摩!”白瓔脱口驚呼,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一種極其深切的痛在瞬間刺入了她的心臟,幾乎讓她窒息。那種痛並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彷彿某種血緣被瞬間割斷的刺痛。
“蘇摩!”彷彿猜到萬里之外正在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她臉色死一樣的蒼白,不顧一切地從病榻上坐起,“蘇摩!”
“太子妃殿下!”侍女嚇得連忙扶住了她,“您還不能動!”
“水鏡!拿水鏡來!”白瓔一反平日的文雅温和,對着侍女大喊,“快去!”
侍女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情,不敢違抗,踉蹌着朝外奔去,遇到了正在光之塔下的大司命。
“怎麼了?”看到驚恐的侍女,大司命蹙起了花白的長眉。
“皇太子、皇太子殿下在哪裏?”侍女驚恐不安。
“和諸王一起離開無色城作戰去了,大概還要等一會才能回來。”大司命回答,蹙眉看着驚慌不安的侍女,“後宮出什麼事情了?”
“皇太子殿下不在?”侍女們更加不安,“太子妃她、她非要看水鏡……”
“水鏡?”大司命吃驚,“她那樣虛弱的身子,怎能再用水鏡之術?”
老人將書卷一扔,立刻隨着侍女返身而去。然而剛踏入內宮,卻看到了太子妃已經自顧自的從病榻上坐起,披散着長髮,徑自踉蹌奔到了放在光之塔下的水鏡旁!
“太子妃!”大司命大吃一驚,“您還不能開鏡!”
然而,白瓔已經伸出手,打開了水鏡,將靈力凝聚在雙眸之間——多日的重病令她極其衰弱,甚至連坐起身都困難。然而,此刻彷彿卻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支撐着她,讓她奇蹟般地從牀上站起,打開了水鏡!
“啪”,只是看了一眼,她的手就頹然而落。蓋子重重的落下,將水鏡重新籠罩——白瓔神色在一剎大變,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全身微微顫慄起來。
“星辰已經斷裂了,”她喃喃,臉色煞白,“他、他現在……到底怎樣了啊!”
“太子妃殿下!”大司命看到她可怕的神色,暗自擔心,“您快些回去休息。等一下真嵐皇太子就會回來了,要是看到您這個樣子他會不安的!”
“真嵐?”白瓔微微一怔,喃喃,彷彿想從這個名字裏汲取某種力量,身子搖搖欲墜,“對……他為什麼不在?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説……和他説……”
“説什麼?”忽然,頭頂透明的結界裂開了,無數戰士乘着天馬飛落。當先的皇太子勒馬落地,一個箭步跳了下來,扶住了妻子的肩膀,神色焦急:“你怎麼了?身體那樣虛弱,居然還不好好躺着休息?”
然而,白瓔只是眼神恍惚地回頭看他,彷彿用了很長時間才認出那是自己丈夫。
“真嵐……”她抬起手,顫抖地指向了水鏡,聲音輕微如夢囈,“星辰……星辰斷裂了。星魂血誓被割斷了……那是斬血,斬血啊!”
聽得“星魂血誓”四個字,真嵐的眉宇為之一動。他扶着白瓔,無聲地打開了水鏡,只看得一眼、臉色也已經驟變——
水鏡裏不知照着何處的天宇,鏡裏的天空正在慢慢變得漆黑可怖——彷彿有巨大黑色幕布,正在將整個蒼穹一分一寸的遮蔽!而在這樣一片黑暗的天幕下,有兩顆星辰彷彿被一種力量牽制,正在緩緩分開,是有無形的利刃緩緩斬落,將它們從同一軌道上分離!
真嵐默不作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星魂血誓居然被割裂了!那是什麼樣一種力量?居然能割斷和解除如此可怕的術法!
“不,不……蘇摩,蘇摩他一定是出事了!”白瓔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蒼白如死,“他一定是出大事了!你、你們……有沒有找到他?”
真嵐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為什麼還沒有!”白瓔忽然爆發似地喊了起來,“一個多月了……為什麼還沒有找到!這樣下去他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白瓔,冷靜一些!”他抓住了她的肩膀,試圖讓她安靜——她眼裏的神色刺痛了他——長久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憤怒和不知所措。他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們已經盡力的去找了!無論是海國還是空桑,都已經盡了最大可能派人四處搜索了!”
“可到了現在還是找不到!”白瓔喃喃,“還是找不到!”
“我們心裏也着急,白瓔,畢竟這個時候空海之盟非常需要他的力量。”真嵐扶住了她,低聲,“不過你要相信,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回來?”白瓔一震。
“是的,你忘記了麼?——海皇他在離開的時候曾經説過,到了十月十五日這一天,他將歸來和我們並肩戰於鏡湖之上!”真嵐緩緩開口,一字一句複述,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蘇摩一定會實現他的諾言,他一定會回到雲荒!”
“十月十五日……”白瓔仰起頭,眼神恍惚。
“是的,還有九天。”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覺得全身所有的力氣都隨之消耗殆盡。白衣女子宛如一縷風一樣倒在了虛無的城市裏,臉色蒼白,長髮如雪白的紗。
“太子妃!”隨後進來的侍女發出了驚慌的呼聲。
“讓她睡吧。”真嵐看着昏迷的妻子,眉間有再也無法掩飾的疲倦和困頓,“再過幾天,等那個人回來,她應該就不會有事了——希望那之前她不會過於衰竭。”
他的聲音在瞬間停頓,因為又看到了妻子長髮掩蓋下的那個金色符咒。那個逆位的六芒星隱秘的被印在了白瓔長髮下的衣衫上,金色已經漸漸黯淡,不止白瓔從未覺察、連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其屏蔽——然而每次看到它,真嵐眼裏都會出現苦痛的神色。
——那個人雖然離開了,但這種不顧一切的做法,卻是將她本來已經漸漸平靜的心猛烈地拖向了另一端。怎麼會有這樣瘋狂的行為……蘇摩,你的心裏,到底又是怎樣的一片天地。
空桑皇太子抬起頭,看着萬丈之上的水面,吐出了輕聲的嘆息:
是的……無論如何,都該做一個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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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哀塔上那一場血祭進行的同時,雲荒的某個角落,另一個詭秘森嚴的術法也在悄然無聲的進行之中。九十九頭牛、九百九十九隻羊的血灑滿了冰冷的祭壇,染得沙海的中心一片血紅——那潑地的大片鮮血,居然在黃沙上繪出了猙獰可怖的鬼臉。
那是一種大漠裏才有的秘術祭祀,而且,是最隆重、最盛大的級別。
盜寶者之王帶頭匍匐在沙和血之上,同薩朗秘教的大巫師一起祈禱。血海之上,大巫在喃喃唸咒,面前的金盤裏放着一顆被斬下的頭顱。
那顆頭顱情狀可怖,整個臉潰爛得可以見到森然白骨,一隻眼睛已經被挖出,而另一隻卻忿忿然的怒睜着,似乎藴涵了無限的不甘。
巫師霍然伸出手,用枯瘦的手指沾了一點硃砂,在那顆頭顱的眉心抹了一抹。然後一邊念動咒語,一邊抓起地下血紅色的砂子,細細灑落。在他身側還跪着兩名少女,各自的眉心裏也被抹了殷紅的硃砂,神色肅穆,一言不發地仰着頭,眼神隱隱居然有祭獻的絕決。
“天神啊……請收去這些血的祭祀!”咒語唸到了最末,黑袍巫師忽然振臂大呼,跪倒在沙海中間的祭壇上,睜開了腥紅的眼睛看着上蒼,“我,西荒的薩朗大巫師騰格爾宗,祭獻出無數的牲靈鮮血,以此發出詛咒:詛咒那個人的血枯竭,詛咒那個人的力量衰微,詛咒那個人的國家動盪,詛咒那個人的民族消亡!”
那樣刻毒的咒語,從巫師嘴裏一字一字吐出,帶來了猛烈的砂風呼嘯。
“天神啊,如果您聽到了我的祈禱,就讓這一顆頭顱來替您回答吧!”大巫嘶聲力竭,手裏捧起了大把被血染紅的砂,細細灑落在那顆被斬斷的頭顱上——血砂如水一樣的傾倒下來,漸漸將那死不瞑目的頭顱掩蓋。
然而,在血砂堆積到鼻尖時,那隻眼睛居然動了一下,湛碧色的獨眼睜開了,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地,露出一個莫測的神情,然後緩緩閉合。
大巫和那隻獨眼只對視了一瞬,霍然跪下,雙掌深深闔起。
“多謝天神。”他喃喃,將手中的血沙灑入篝火,嗤啦一聲奇特的響,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彷彿有無數的靈魂被投入了火中淬鍊!儀式完畢,他轉身看着身後一直跪在那裏的兩位少女,握起了一把彎刀,森冷地開口:“你們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是否真的不悔?——若有半分悔恨之念,這一場法事便全然無效!”
“是!”兩個少女同時回答,重重叩首,“絕不後悔!”
“那好……”大巫眼裏露出某種冷酷的表情,將一把刀扔到了這兩個美麗的少女面前,“來自曼爾戈的央桑和摩珂,這裏有一把刀,而我只需要一個人。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拿起它跟着我走——另外一個,則需要現在就獻出生命,作為血之契!”
“什麼?”兩姊妹失驚,齊齊抬頭,臉色蒼白。
自從一年多前曼爾戈部被破軍少將屠戮後,她們從蘇薩哈魯一路流亡,然而西荒諸部都不敢收留,最後不得不到烏蘭沙海的銅宮投奔盜寶者。雖然還是十七八歲的盛年,然而這一對原本美麗非凡的曼爾戈姐妹卻好像蒼老了十歲。
大巫冷冷看着這一對姐妹,帶着某種惡意,彷彿也想看到手足相殘的悲劇。
出乎意料的,央桑在姐姐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時、就搶身撲出奪到了刀!
“妹妹?”摩珂的聲音因為吞炭而嘶啞,不可思議的看着央桑——在答應大巫作為祭品參與這個儀式時她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卻始終不曾想到自己會死在最親的親人手裏。然而在下一刻,摩珂的眼眸就因為驚駭而碎裂——央桑對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的倒轉了刀柄,一刀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妹妹!”摩珂發出了嘶啞的驚呼,不顧一切的撲過去,“不要!”
刀已經從心口拔出,熾熱的血箭一樣噴出,落在了她衣襟上。摩珂撲上去抱住妹妹時,央桑的臉已經蒼白,她緊緊握住了姐姐的手,喃喃:“姐姐,我的腳已經廢了,行動不方便會拖累你們……所以,我願意成為祭品。”
“妹妹!”生命在迅速的消失,央桑抬起頭,看着湛藍的大漠天空,彷彿回憶起了無數往事,愛憎如湧。終於,她眼裏的種種神色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純粹的憎恨。她閉上了眼睛,在摩珂懷裏輕聲説了最後一句話:“姐姐,我死也不放過破軍!”
“是!”摩珂緊抱着她,血淚縱橫,“姐姐一定為你報仇!”
大巫冰冷的眼神終於一動,跨前了一步,看着在姐姐懷抱裏逐漸死去的紅衣少女,將手按在對方額頭——央桑闔上了眼睛,在大巫的奇特的咒語裏逐漸死去,然而臉色卻反而漸漸紅潤起來,有如花朵綻放。
一直旁觀着儀式的幾個盜寶者首領也低下了頭,這一變故多少出乎他們的意料。曼爾戈的姊妹花曾經是大漠上最負盛名的美人,即便是居於烏蘭沙海的盜寶者也有所耳聞。如今這樣舉世無雙的絕色,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凋零了。
簌簌一聲響,鋪着厚厚褥子的椅子上有人站起,音格爾對着那一對姊妹低下了頭,緩緩屈膝行禮——周圍的盜寶者們看到少主如此的舉動,也紛紛放下了刀劍,隨之向着屍體行禮。
帝都的那個魔鬼啊……你的身上,到底凝聚了多少憎恨?如今,你大概也沒有料到昔年積累下來的仇恨、正要匯聚成一股洪流把你吞噬吧?
“妹妹,你看到了麼?”摩珂喃喃,“音格爾少主承諾你了……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齊心協力殺了那個魔鬼!”
“天神看到了她的祭奠!”大巫斷然回答,聲音忽然尖利,舉起了雙手仰首蒼天,“她付出了血的代價,天神必然會達成她的願望!”
薩朗鷹在湛藍的高空迴旋,發出淒厲的長短鳴叫,想要等待天葬的舉行、分食新死的屍體——然而,大巫沒有為這個女子舉行大漠上的葬禮,反而一個回頭,將剛剛死去的妹妹從姐姐懷裏拉起,迎風而舉!
血從紅衣上流下來,染得衣服更加血紅,如一朵盛開的紅棘花。
曾經一舞傾倒大漠的絕色少女心口插着匕首,纖細的雙足被折斷,眼睛死死的看着天空,充滿了不甘和憎恨——她正在死去,三魂七魄也逐漸從軀殼裏消散,然而那種憤怒、那種憎恨卻不曾消散,反而越積越濃!
“新死的魂魄,黃泉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如果聽到了我的召喚,就請繞着這聖火三圈!”大巫伸開了手,厲聲招魂,周圍的盜寶者齊齊俯身於地,寂靜無聲——儀式已經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候,誰都不敢大聲呼吸,生怕打擾,
彷彿有風瞬間凝聚,祭壇上燃燒的火焰忽地一晃,明滅三次。
“好,既然你願捨棄靈魂,那就去吧!”大巫念動咒語,忽然指向祭台正中垂掛着帷幕,厲聲,“去那裏吧!聽從你內心憎恨的召喚!”
風忽然呼嘯,尖利得刺破所有人的耳膜,那環繞着火堆的風凝聚起來,宛如一支利箭射出,轉瞬消失在帷幕背後。
沒有人敢抬頭,包括摩珂在內。風彷彿從冥界而來,驟然而起,驟然而落——整個祭台上瞬間恢復了平靜,只有聖火還在熊熊燃燒,大巫俯下身去將央桑的屍體火中投入火中,口唇翕動,喃喃念動咒語。
那具少女的屍體被火舌舔着,彷彿活了一樣扭曲抽搐,漸漸化為焦炭。然而美麗的雙眼一直怒睜着,映着火光直視藍天,有着無限不甘和憤怒。
——帷幕後,一座石像靜靜而坐,一雙眼睛悄然睜開,瞬忽又閉合。
“感謝神……答允了我們的請求。”大巫的聲音疲憊而興奮,雙手合十,跪倒在火前,“您的僕人將永世侍奉您。”
所有人在此刻才鬆了一口氣,不管是否明白這個儀式的含義,都向着聖火深深俯首。
西京和慕容修站在人羣外圍,看着這個盛大而神秘的儀式結束,也不由吐出了無聲的嘆息——西荒永遠是他們不能瞭解的。黃沙廣袤、民風複雜,特有的宗教和術法體系更是讓所有外人都為之目瞪口呆,居然還能用這樣的術法將新死的靈魂控制住。
“結束了?”慕容修低聲。
“嗯。”西京的眼神卻是複雜的,“接下來,就看音格爾的了。”
慕容修點頭:“少主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
“是的,這個計劃一路前行到如今,每個人都不曾令我們失望,”西京看着火堆裏燃燒的屍體,眼神卻是肅穆,“一個一個的站出來、祭獻犧牲,予取予求,竟然沒有一個人後退——上天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慕容。”
“是啊。破軍殺戮造孽實在太多,足為天下人敵。”慕容修頷首,抬頭看向東北方——帝都上空黑雲壓城,金色的迦樓羅和白色的巨塔佇立着,彷彿標誌着天下的核心不可動搖。然而,那些積聚在上空的腥風血雨,是否會將那座堅不可摧的白塔壓倒?
“很快了……”他低聲,“破軍知道了古墓的消息,應該很快就會採取行動。”
“是的,空桑和海國也都已經做好準備。”西京點了點頭,“計劃一旦開始,整個雲荒各處都會響應。”
西京悄然繞過了狂歡的人羣,走上了祭壇。在垂落的帷幕前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抬起手拉開了簾子——光線黯淡的帷幕後,縈繞着香氣,一尊白色的石像靜靜的坐在黑暗裏,閉目沉睡,面容卻已經有了隱約的不同。
“師父。”西京喃喃,緩緩跪倒,“弟子不肖,令你死後尚不得安寧。”
石像微笑不語,眼睛依舊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