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歷九十三年九月二十日,雲荒大陸上烽煙四起,各路人馬相互廝殺,冰族、空桑、海國、西荒人、東澤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遺民……都紛紛加入了戰團,整個大陸到處都是戰火,幾乎沒有一處可以倖免。
這段時間以來,雲荒上的戰局處於膠着狀態。
滄流帝國在一開始的時候處於被動,不僅內部有着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幾路力量的夾擊:空桑、海國、西荒、東澤,甚至加上了空寂大營的前門閥勢力……這些本來散落各處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擰成了一股空前強大的繩索,勒住了新生的滄流帝國咽喉。
這些,都讓剛剛經歷過慘烈內亂、國力大為減弱的冰族人一時間措手不及,在整個大陸上步步退縮。如果不是迦樓羅金翅鳥幾度親自出擊,離開帝都平息各處叛亂,新帝國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滅。然而,隨着帝都政局的重新穩定,新一代門閥貴族的重新產生,一切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滄流人在破軍的帶領下、一步一步的扳回了局面。
天平兩端在微妙地搖動,然而,每一次搖擺,便會灑落無數的鮮血。
澤之國的夢魘森林旁,又一場惡戰剛剛結束。
面對着鎮野軍團的第四次圍攻,那些由中州平民和當地叛軍組成的隊伍在西京的帶領下取得了艱難的勝利,終於在十幾日的僵持後發動了反攻,將前來圍捕的滄流軍隊擊潰,破圍而出。
血戰連日,殺陣連雲,一時間白骨蔽平原,昔日富庶的東澤變得荒無人煙,只有碧綠的青水依舊靜靜流淌——然而就連這溪水也在這樣的亂世裏發生了變化:水不再清澈、魚不再歡躍,依舊碧綠的水裏死氣沉沉,幽深如鬼眼,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在溪水旁,堆着小山一樣高的腐質,散發出刺鼻的氣息,令所有人避之不及。那些從水裏打撈上來的、濕淋淋的藻類居然還在微微蠕動,葉片上有一粒粒紅色的東西,宛如人的眼睛,時不時的微微翕合。
“好惡心!”苗人少女側過頭,忍住了嘔吐的衝動。
“別靠太近,孢子會沾上肌膚。”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拉開她,將手裏的火把投入了水藻堆裏——嗤啦一聲輕響,一股黑煙冒了起來,整堆水藻活了一樣開始劇烈的扭動,火迅速蔓延開來。然而那些火卻是幽藍色的,發出奇異的焦味。
那些水藻如同人的手臂一樣揮舞着,從火海里探出,試圖攀住周圍的樹木,那一粒粒紅色的孢子在四處滾動,彷彿一雙雙眼睛。男子拔出長劍削去,劍光如同匹練閃過,伸出的藻類紛紛斷裂,被扔回了火堆之中,無一逃脱。
“天啊……它們、它們是活的麼?”那笙脱口驚呼。
“嗯。”西京小心的看着蠕動的火堆,防止再有東西逃脱,“幽靈紅藫是介於植物和動物之間的一種怪物……它不但會動,而且有劇毒,還會吃人。”
他用劍撥拉着那堆燃燒的藻類,裏面到處纏繞着森森白骨:有人類的,也有鮫人的。
——前幾日,碧帶領復國軍與他聯合作戰,經過艱苦的爭奪終於攻下了北越郡,將駐守在此處的五萬滄流靖野軍團消滅。然而,他們這一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但陸地上的軍隊折損過半,在水路作戰的復國軍更是受到了幽靈紅藫的攻擊,許多鮫人戰士被這種水中的惡魔吞噬,只餘白骨。
“就是這個東西把整條青水變成了赤水麼?”那笙喃喃,露出憎恨的神情,“那個雲煥真是個壞透了的傢伙……他一定會有報應的!”
西京嘆了一聲,想起了自己那個同門師弟,微微搖頭:“好了,這邊水域裏的幽靈紅藫清除完了,我們走吧,慕容修還在等着我們回去呢。”
那笙看着那些戰士們用刀劍扒拉着火堆,讓火向更深處燒去,劇毒的藻類在火裏哀嚎,發出刺鼻的味道,她不由蹙眉轉開了頭去,跟在西京後面,向着官道上走去。
——這裏是與九嶷郡交界的北越郡,剛剛進行過一場戰鬥,屍橫遍野。
苗人少女跟着西京,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那些屍體和血跡——這幾個月來,她不甘於呆在鏡湖底下無所事事,便鬧着來到了澤之國,和西京慕容修他們相會。她努力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卻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景象。
出門何所見?白骨蔽平原。雲荒兵禍之烈,竟然已經和中州不相上下!
無數的屍體倒在這一片剛剛結束戰鬥的大地上,大都是雙方的戰士,也有當地無辜捲入的平民。烏鴉一羣羣的飛落,叼食人的血肉——到了晚間,恐怕更有大堆的鳥靈會循着死亡的氣味前來,吞噬那些新死的魂魄。
那笙停下腳步來,用腳尖沾着血,在地上劃了一個符咒,喃喃唸了幾句,最後輕輕一跺腳——只是一轉眼,地面便裂了開來,將那些橫屍就地的士兵們埋入了黃土,然後重新閉合。她停下來,在這一片嶄新的墳塋上默默合掌祈禱。
“不錯嘛,幾個月不見,術法竟然長進了那麼多。”待得她祈禱完畢,西京在一旁點了點頭,難得地誇讚了一句,“看來你還真的挺有慧根。”
“那當然!”那笙得意洋洋,跳躍着跟在他身後,“你説過我每學會一種法術,就教炎汐一招劍法的——如今我已經把那本《術法初窺》上的八十一種術法都學會啦,你是不是該把所有劍聖門下的劍法都教給他?”
西京愕然回頭,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較真,也如此聰穎。
“怎麼,你難道想翻悔?”那笙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是劍聖,不能説話不算話的!”
“好好,”西京笑起來了,抬手摸了摸她腦袋,“人小鬼大,就只向着你的如意郎君。”
那笙滿臉不高興:“我都快二十歲啦,不要亂摸人家的頭!你到底教不教?”
“當然教,我幾時説話不算話?”西京放下手,笑了笑,“等戰局平定一些,我就抽空去一趟鏡湖大營,把《擊鋏九問》上寫的劍技全部傳授給復國軍。”
“哇,”那笙驚呼起來,“酒鬼大叔,你真大方!”
“沒什麼大方的,”西京搖了搖頭,“空桑人欠海國太多,這點又算什麼?”
兩人前後行來,一路向北。沿路都是戰火的痕跡,十室九空,一些村莊全部沒人了,只有尚未熄滅的殘火在斷井殘垣之間暗暗燃燒,烏鴉和鳥靈的歡呼聲在風裏四處傳播,分享着死亡的盛宴。那笙看着這般悽慘的景象,心裏更加難過。
“那個破軍,真是罪該萬死。”她喃喃,“希望龍神和臭手能早日打敗他。”
西京卻是滿臉憂慮:“沒那麼容易,他太強了……不但繼承了破壞神和劍聖的兩種力量,還是迦樓羅的擁有者——最可怕的是,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裏汲取力量。戰爭進行到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比一開始更提高了許多!”
那笙不可思議地回頭看着西京:“那麼,現在沒人能打敗他了麼?”
空桑劍聖眼神沉重:“一對一,整個雲荒已經沒有人是他對手——他的劍技與我相當,靈力與真嵐相當,再加上可以與龍神抗衡的迦樓羅金翅鳥,以及不斷從死亡裏新汲取的力量……你想想,要多少人聯手、才能勉強與其相抗?”
那笙雖是不懂什麼天下大事,然而聽得如此簡單明瞭的分析,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低頭看着腳下土地,半晌不出聲。
“真可怕啊,”她輕聲道,“一年前在桃源郡遇到的時候,誰知道他會變成這樣?”
西京苦笑:“如果一早知道,我當初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斬殺。”他拍了拍腰畔的空酒壺,嘆息:“劍聖一門傳承數千年,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師門敗類……只可惜慕湮師父去世了——如果師父還在,説不定會有辦法。”
“是麼?”那笙詫異不已,“連你和臭手和龍神加起來都沒辦法,她能有辦法?”
西京還是搖頭:“一個人的強弱並不是以力量來衡量的,丫頭。對破軍來説,這世間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比不上慕湮師父的輕輕一句話。”
“啊?”那笙不解。
“你不會明白。”西京嘆息。
“切,最討厭你們這些活了上百年的傢伙裝深沉了。”那笙再次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不由微微生氣起來,“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會明白?!”
西京有些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
他抬起頭,看向了天際,臉色有些茫然:“説實話,我真的不瞭解這個同門的師弟——白瓔或許比我更瞭解一些吧,人心和感情是微妙的……而我只是一個大老粗。”
説到這裏,他心裏忽然一痛,汀死之前的那些話言猶在耳。
——汀,汀……的確,我是如此粗心的人,在你活着的時候,一直不曾明白你的心意,直到你死去,卻已經無可挽回……如今的你已經化為白雲歸於天上,是否也在看着大地上這一場血戰、為自己的族人和我憂心呢?
“西京將軍。”走得一程,便有軍士牽馬上前,“慕容公子請您儘快去往九嶷紫台。”
紫台?西京心下一驚,回過了神來。這是九嶷首府,也是青王的官邸所在。青塬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裏只能待在帝王谷的黑暗之中,到了晚上才能出來——所以這一段時間,自從高舜昭總督遇刺後,中州人慕容修便離開了息風郡首府,來到了紫台輔助年輕的青王。在整個東澤,西京是軍事上的實際指揮者和執行者,而慕容修就成了運籌帷幄的軍師,直接聽命於無色城裏的真嵐皇太子。
如今慕容修要他儘快去往紫台,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空桑的軍師,一直是這樣做事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我跟你去!”當他沉吟的時候,那笙卻跳了起來,“我好久沒見到那個傢伙啦!”
“怎麼,想他了麼?”西京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同抵達的雲荒同伴——那時這個小丫頭看着俊美公子的眼神里帶着花痴的表情,讓他一眼便看了出來。
“什麼嘛!”那笙跺腳,“不許胡説,被炎汐聽見就糟了!”
西京失笑:“左權使還在復國軍大營,怎麼聽得見?”
“那也不許亂説!”那笙紅了臉,有些急了,“沒有的事!我才沒有想別人呢!我、我想的就只有炎汐一個!你再説我就不跟你去啦,哼。”
西京看到她發了惱,便適時地住口,牽過了馬:“好啦,不和你胡扯了。丫頭,我們上路吧!”
兩人翻身上馬朝着北方奔去,不一時便到了兩郡的交界處。
此刻天色已經轉黯,暮色深濃,周圍景緻漸漸模糊。無數的星辰在頭頂的夜幕裏逐漸亮了起來,如同細碎的鑽石灑滿天空,璀璨而美麗。
“翻過這座山,前頭就是九嶷的驛站了,”西京舉起馬鞭指了指前頭黑乎乎的一座大山,安慰夜行的少女,“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那笙一揚頭,潔白的牙齒在夜色裏閃耀,“看誰先跑到山頂!”
她揮鞭一抽,駿馬一聲驚嘶撒蹄狂奔,轉瞬沿着山道消失。西京搖了搖頭,苦笑着看着這個活力四射的女孩,眼裏流露出讚賞的神色——真是一個奇異的女子,從一個戰亂的世界來到另一個戰亂的世界,卻沒有沾染上任何血污和塵埃,依舊擁有一雙純淨無瑕的眼睛。
這樣的人,和破軍處於明暗兩個極端,就如光和影一樣對比強烈。
西京隨後策馬,胯下烏騅閃電般馳騁而出——他從軍半生,一身騎術也已經出神入化,雖然比那笙晚起步,但不到三里地便已經逐漸拉進了距離。然而,他卻忽然看到前方的白馬忽地停下來了,那笙仰起頭,凝望天空某處。
“怎麼了?”西京警惕起來,順着她的視線看向山頂。
“有什麼東西在那裏……”那笙喃喃,抬起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你看到了麼?好像有星星掉到了樹林裏,一閃一閃的,好漂亮。”
“星星?”西京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山林裏一片濃重渾濁的黑暗。
“你沒看見麼?”那笙急了,手腕一抖,催促白馬向着山頂奔去,“真的!就在那邊啊……有無數純白色的光的碎片,很漂亮的!”
西京連忙策馬跟上她,一邊勸她慢些,一手悄悄探出、握緊了光劍——這裏已經是雲荒北方的雲夢澤區域,以前曾經因為女蘿的出沒而成為夢魘森林。如今雖然女蘿們已經被龍神渡化轉生,但東澤局勢動盪,也無法保證不會遇到突襲和意外。
然而,疾奔到山頂的兩個人,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那笙和西京順着山路登頂,在天荒坪上雙雙勒馬四顧——然而,漆黑的樹林裏只有風行的聲音和夜梟的啼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西京翻開隨身攜帶的行囊,捏出了一顆闢水珠,柔和的珠光登時照亮了方圓一丈之內。
“怎麼會呢?”那笙喃喃,“我明明在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這裏有光——”
話音未落,她的臉色忽然變了,驀地抬頭看向半空:“快看!”
西京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這一次,連他也被震驚了——果然,在漆黑的夜幕下,山林的上空竟然浮動着一片淡淡的純白光芒!那種光彷彿是從地面上升起的、漸漸飄向林間樹梢,升上夜空,凝成了一片薄薄的霧氣。
然而在薄霧之中,卻有白光閃爍,彷彿不知有多少顆星辰在閃耀。
“這是……”西京吃驚地喃喃,卻反而鬆開了握劍的手——沒有敵意,沒有殺氣,那一片純白的光芒彷彿從天上落下,帶着温暖而無瑕的氣息,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心裏平靜。有些意外地、他感覺到了光劍在微微的鳴動——那種鳴動不是出於嗜血的殺意、也不是提醒大敵的來臨,而是出於激動的顫慄,彷彿見到了自己的主人。
“這不是星星。”那笙抬頭看着林間浮動的光芒,輕輕開口——這幾個月內,她的術法進步神速,此刻也能感覺到林間瀰漫着的是什麼樣的氣息。她詫異地伸出手去,彷彿想捉住那些白色的光芒,喃喃:“這不是星星……”
那片薄霧在她指尖消失,霧裏那些純白的星辰一顆顆閃爍,卻無法被觸及。
“天啊……這、這種感覺,好像是……”她閉上了眼睛,憑着靈力慢慢分辯,驚駭之情溢於言表,“好像是……魂魄的碎片!”
“魂魄的碎片?”西京失驚,追問。
“是,是最潔白的靈魂碎片……”那笙喃喃,“這不是普通的光,這裏有一個生前最潔白的靈魂快要轉生了呢。”
話音未落,九天裏忽然有一陣風吹來,彷彿被某種力量召喚,那些星辰一齊從林梢冉冉升起,向着天空凝聚!
那笙站在山頂往下看去,冷月之下夢魘森林連綿無盡,直通向最北方。然而,這片森林卻煥發出一種奇特的熒光,彷彿無數薄薄的碎片在聚集,形成了若有若無的煙霧。那種光極其的純淨柔和,彷彿春風一樣洗滌着人的心靈,在森林上空如同煙火一樣的流動和凝聚,漸漸凝聚,依稀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人形手足俱全,卻在頭部和肩部缺了三塊,留下三個小小的黑洞。
“咦,是魂魄還沒有完全凝聚麼?”那笙回憶着書卷上的記載,嘆氣,“真慘啊,這個人死的時候肯定被人擊碎了三魂六魄……不過如今看來,也已經重新凝聚完畢,快到轉生的時間了。”
“……”西京無語,卻只是勒馬四顧:“我們走吧……就算是魂魄也不希奇,這裏是通往北方九嶷黃泉之路的必經所在,所有魂魄都會通過此處。”
“這個魂魄非常不一樣呢。”那笙嘆了口氣,“這樣美麗……整個森林都在發光!”
“就算是如此,也和我們無關。快走吧……天明的時候最好能到九嶷。”西京沒有她這樣的閒情逸致,而腰畔光劍的不斷鳴動也讓他覺得反常,不想再耽擱,便再度催促——然而,話到一半卻嘎然而止。他的眼睛同時看向天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有風從九天卷舞而下,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星月之光——
三女神!冷月下,乘風而下的比翼鳥上,坐着的居然是雲荒三位女神!
曦妃、慧珈和魅婀,三位凌駕於雲荒蒼生之上的女神們乘着比翼鳥從九天之上降臨,停留在這一片夢魘森林的上空。她們身上披拂着冷月的光華,在森林上空散開,各佔一角,雙手伸出,不停變幻手勢,彷彿在虛空裏進行着什麼儀式。
“天啊,她們、她們在幫那個靈魂成形!”那笙低聲驚呼起來。
夜空裏出現了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那些光從女神的手裏放出,縈繞在森林上,三個女神手裏捧着三枚晶瑩的碎片,和森林上空那個靈魂的空洞之處一一吻合。她們攜帶着蒐集來的碎片從天而降,修補着這個破碎的靈魂。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直到三女神之一回頭對她凌空一笑。
“呀!是你?”她脱口驚呼起來,認出了那是一年前在天闕山上見過一次的魅婀。夜色裏,三位女神的長髮發出彩虹一樣七色的光澤,飛舞當空、炫目閃耀。那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想去觸摸那夜色裏飛揚的長髮,卻聽到一個聲音從風裏悠悠傳下來。
“又見面了,小姑娘。”魅婀微笑,“你長大了很多呢。”
“你們……真的是神麼?”那笙怔怔看着從九天上飛舞而下的三位女子,訥訥而不知好歹的問,“真的是神仙麼?”
“嗯。許一個心願吧,小姑娘。”魅婀對着她微笑,“或許我可以替你實現。”
“哎呀,真的可以?”那笙眼神里閃爍着喜悦,脱口:“我希望這個雲荒不要再打仗了,可以麼?”
“這可太難了。”比翼鳥上的三位女神對視一眼,笑,“雲荒是雲荒人的雲荒,我們只是守望者而已——”
曦妃張開了手,她手上的那一片白色碎片已經消失,彌合在了那薄薄的霧氣中。大女神回過頭,看着北方上空漸漸凝聚成形的魂魄,眼裏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不過,不必擔心,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當新的魂魄從北方盡頭的歸墟誕生時,破軍的黑暗光芒也將會得到遏制。”
“新的魂魄?”那笙吃驚地看着森林上空那片薄薄的霧氣,“這……是誰的魂魄?”
“是我們一個落入凡間的同伴。”慧珈嘆息,眼裏含着淚水,“她放棄了永生,選擇落入永遠的輪迴,陪着這片大地一起枯榮盛衰。”
三位女神齊齊鬆手,退後——那一片薄薄的霧氣彷彿被風吹起,向着更高的天空飄去。
“看吧……她已經重新凝聚,去往北方盡頭的歸墟。”慧珈目送着那一片浮雲在夜風裏遠去,神色也是寧靜而莊嚴,“當她重新誕生的時候,破壞神的力量也將會得到控制。”她低下頭,看着勒馬高山的少女,微微一笑:“你的願望,也就可以實現了。”
“那要多久呢?”那笙忍不住追問。
“她轉生成長後,便會成為這個雲荒的守護者,”慧珈微笑,“這片土地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只要二十年,或者更短。”
“二十年!”那笙失聲,“那麼久?!”
“二十年不過是一彈指裏十二個剎那都不到的時間啊……不必擔憂。”三位女神揮了揮長袖,比翼鳥振翅騰空,向着九霄飛舞而去,轉瞬消失在璀璨的星空中,“小姑娘,你很勇敢……你會獲得幸福和美滿的。”
“天啊……在她們看來二十年當然很短!可對我們凡人來説,如果雲荒還要打二十年仗那也太可怕了!”那笙怔了半天,轉過頭看一旁的同伴,忿忿,“大叔,你説是不是?她們真是站着説話不腰疼!”
然而西京彷彿比她更吃驚,竟然還在看着自己手上的佩劍出神,眼色變得極其奇怪。
“酒鬼大叔,怎麼了?”那笙反而被他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嚇壞了麼?”
“光劍在鳴動……”西京看着手上的劍聖之劍,低聲,“它在呼喚着主人。”
“主人?”那笙吃驚。
“劍聖之劍是有‘靈’的,知道麼?”空桑的當代劍聖勒馬,緩緩走向下山路,“幾千年來,歷代劍聖的劍氣凝聚不散,幻化為劍上之靈。所謂的‘繼承’,並不僅僅是繼承一個名號那麼簡單——而是説,劍靈承認了新的主人。”
他側過劍柄,給那笙看那一顆閃爍着光芒的五芒星:“這就是劍靈之眼——在慕湮師父去世之後,它轉移到了我和白瓔師妹的劍上。”
“什麼!”那笙明白過來了,驚呼,“你説剛才那個魂魄……是你的師父?”
“嗯。”西京低聲。
“呃……那麼説來,也是雲煥的師父?”那笙喃喃,漸漸明白過來,“真奇怪,你們這幾個師兄妹年齡相差了百年呢。”
“是的,”西京點了點頭,緩緩,“他才是真正意義上慕湮師父的徒兒——師父曾經抱病親自指點他的劍技,一手造就了他。”
“咦,那她肯定是很喜歡這個徒弟啊。”那笙覺得吃驚,“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空桑人的劍聖,居然收了一個冰族的徒弟!”
“是啊……”西京嘆息,“連我當初也不明白。”
他看向西方盡頭,那裏,遙遠的空寂山只是一抹隱約的淡墨色影子:“誰會想到呢?這已經近乎禁忌……如果不是那座古墓竟然擋住了十萬雄兵,我也不會明白在那個人的心裏、竟還存在着這樣一個死結。”
“什麼死結?”那笙聽得雲裏霧裏。
西京沒有回答,只是倒轉長劍將劍柄抵住眉心,在蒼茫的星空之下深深俯首——劍上的五芒星發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冥冥呼喚着星空裏那一個乍現又離去的影子。
“師父,”當代劍聖閉上了眼睛,輕聲祈禱,“請保佑空桑,保佑雲荒……在您再度降臨到這個世界阻攔破軍之前,弟子會竭盡全力的戰鬥。”
他向着天空行禮,然後勒馬沿着山路急馳而下,再不停留。
那笙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那一片奇異的純白光芒已經消失在北方盡頭,有些不捨地轉開了視線,連忙策馬跟着西京下山,直奔九嶷。
―
暮色裏的原野彷彿被夕陽染上了血色,展露着戰亂後的觸目驚心傷痕。
那笙跟着西京策馬奔馳,馬蹄不斷的踩到一些橫倒在路旁的屍首。她只覺得心驚,不忍地偏開視線,看向遠處的漠漠平林。這是一片較為偏僻的林子,依稀還有一些村落升着炊煙,顯示出從兵禍裏逃脱的幸運。
落日掛在林梢,宛如一個大大的鹹鴨蛋黃,温暖而誘人。
——那笙被自己這個想象逗得笑了起來,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然而,忽地聽到有人喊:“晶晶,晶晶!吃飯了!”
晶晶?她驀地一驚。回頭看去卻看到一羣小孩子呼拉拉的從河裏爬起來,每個人手上都捏着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一溜煙的朝着村口跑去——在那羣人裏,她看到了一個扎着小辮子的布衣女孩,背影隱約熟悉,彷彿是半年前自己在九嶷郡遇到的孩子。
“晶晶?”她試探地開口喊了一句。
那個孩子的腳步略略停了一下,回過頭看了看她——夕陽裏,孩子的臉龐晶瑩紅潤,宛如玫瑰花瓣。她只是回頭看了那笙一眼,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只是咧嘴笑了笑,然後頭也不回地奔了開去。
——村口上一個穿着粗布衣服的農婦挎着籃子站在那裏,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裏。
天……真的是晶晶!是那個龍神出世後就再無消息的晶晶!
那笙看得發呆,幾乎喜極而泣。晶晶走丟後,自己一直為不曾照看好這個孩子而內疚,覺得愧對她姐姐閃閃,卻不料她早已經回到了族人的懷抱,過着平靜温暖的生活。
“怎麼了?”前頭西京勒馬回顧,看到她側頭看着遠方的村落。
“沒什麼。”那笙笑起來了,牙齒晶瑩雪白,“大叔,我終於不用再怕見到閃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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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九嶷郡首府紫台時,已經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在看到年輕的青王塬出現在離宮時,西京忍不住吃了一驚——青塬是冥靈之身,最為懼怕日光。白日應該都在帝王谷的黑暗墓穴裏才對,怎麼才傍晚時分、就出現在了這裏?難道九嶷郡出了什麼大事?
“西京將軍回來的正好,”他剛要開口,慕容修卻搶着上前一把將他拉住,“借一步説話,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彷彿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慕容修顧不得禮儀,不由分説地將他拉下,也不管失魂落魄的青王還在一邊,便轉入內室議事去了。他們兩人一走,便只剩那笙站在殿上,左顧右盼觀察了片刻,終於好奇心佔了上風,忍不住對這個陌生的王開口:“你……你怎麼啦?你的眼睛裏都是血絲,整個靈體也都很不穩定呢……出什麼事情了?”
青塬坐在王座上,定定看着虛空,眼神茫然,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
“你怎麼啦?”那笙不忍,上去搖晃失魂落魄的人,“生病了麼?”
——然而,她的手卻握了一個空。她吃驚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從年輕王者的手臂裏對穿而過。
“哎呀,你是冥靈!”她叫了起來,恍然大悟,“你和太子妃姐姐是一樣的?”
“不錯,我們都是六星……”終於,那個茫然的年輕人開口了,語氣空空蕩蕩,“是早在百年前就死去了的各部之王——你現在看到的我,只不過是一個不人不鬼的幻影罷了。所以,放心,我是不會生病的……如果可以,我倒是真想替離珠生這一場病啊。”
“咦?離珠?”那笙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臂裏,感覺到他的靈體在激烈的波動,不由撇了撇嘴,“身體不會生病,可是心照樣會病啊!你遇到什麼難事了?”
青塬終於回過了神,看着這個異族少女——顯然她不已經認得他了,他卻還記得天闕上那匆匆一面。而一年多後重見,這個當時什麼也不懂的天真少女顯然已經長大了很多——果然不愧是皇天一度的持有者,這個少女身上有着一股令人舒服歡躍的力量,讓每一個被她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報以友好。
“離珠、離珠她快要死了……怎麼辦啊!”他喃喃,把頭埋入雙手,強制壓抑至今的情緒終於失控,失聲,“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笙歪着頭看他:“離珠?哦,我知道她!——她怎麼了?”
——半年前她來過九嶷,尤自記得那個叫離珠的女子是一位絕色美人。那種奪人心魄的美麗甚至幾乎可以和蘇摩相比,難怪這個年輕的青王如此眷眷。
“她……”青塬頹然點頭,低聲,“她昨日在花園水池畔戲水的時候,被幽靈紅藫纏上了!那該死的東西,居然都已經蔓延到了九嶷!”
“幽靈紅藫……”那笙想起前幾日在青水裏看到的可怕藻類,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什麼?那樣美麗的一個女子,居然也被幽靈紅藫吞噬了麼?她正不知道如何安慰青塬,卻聽得旁邊一聲簾響,是慕容修引着西京重新走了出來。兩人不知商量了什麼,彼此的臉色都是頗凝重,快步走向青塬。
“青王,請讓我去看一下傷者。”西京對着青塬拱了拱手。
“離珠還在昏迷,”青塬搖頭喃喃,“中毒太深,整張臉都潰爛了……她一向愛美如命,只怕寧死也不要別人見到如今的模樣。”
“青王,”慕容修上前一步,沉聲,“如果你還想救王妃,就讓西京將軍入內一試。”
“什麼?”青塬霍然抬頭,眼裏放出狂喜的光來,“你説什麼?她、她還有救?”
“是的。”慕容修微笑,氣定神閒,“容貌未必能恢復,但性命應該可以保住。”
“不,不,怎麼可能……”青塬隨即頹然坐下,搖頭不敢相信,“我竭盡全力的試過了,用一切術法也無法阻止幽靈紅藫毒素的蔓延——將軍又怎能做到?”
“是的,在術法上,我和青王自然不能比,”西京點頭,沉聲分解,“但是術法和武學相比,亦有不能及之處。我聽慕容公子説過病情,大致有把握——只要用內力將離珠體內毒逼在一處,再將染毒血肉削離,便可以保住性命。”
“是麼?”青塬聽着,眼裏神色漸漸變了。西京尚未説完,他已經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來!快來!”青塬狂喜地對他説,帶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拉着他往後宮急奔,顧不得禮儀,將慕容修留在了原地。
慕容修看着兩人的身形消失在巍峨的宮廷深處,嘴角不由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搖了搖頭——果然,一切都如計劃那樣的進行着,又一個隱患被平息了。
然而嘴角笑容未斂,回頭卻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由怔住。
“那笙?”此刻才注意到了和西京一起來的是誰,他又驚又喜,上前了一步,“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可好?”
然而,那笙卻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你……”她皺着眉頭看他,“變了。”
“是麼?”慕容修敏鋭的覺察了她的退縮,也站住了腳,只是微笑,“當然。到了雲荒那麼久,怎麼能不變呢?——就象小丫頭你也是變得讓人有點不敢認了呢,長高了,也漂亮了。”
那笙卻沒有被他的讚美動搖,只是一瞬不瞬地審視着他。她看得太過於認真,以至於讓慕容修都有些不自然起來,有些靦腆地微微側過了頭,藉着端起案上一盞茶來細品,避過她的視線。
“嗯,我確信了——看了那麼久臉也不紅心也不跳,果然沒事了。”半晌,那笙終於重重舒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開口,“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再喜歡你啦!”
慕容修那一口茶含在嘴裏,差點嗆住。
“我説嘛,我本來就只喜歡炎汐的!那個臭酒鬼大叔分明是胡説,誣陷我,哼。”那笙卻是歡天喜地,彷彿驗證了什麼似的放下了心上一塊大石頭,開始如平日一樣的活潑,“慕容慕容,那麼久沒見你都在幹嗎?有沒有和你爹一樣、在雲荒拐到一個漂亮老婆啊?”
她扯着他的袖子,唧唧呱呱,慕容修只是無可奈何的笑。
“唉,我現在日日忙的不可開交,哪裏像你一樣逍遙?”他苦笑,然而看着這個女孩子的臉,無端也覺得放鬆起來,“你呢?你的炎汐還好吧?”
“嗯,還好!”那笙高高興興地回答,和故人彙報着這一年來的輝煌戰果,“一切都很順!他的族人也都不再恨我啦,因為龍神和蘇摩都贊同我們的事呢!我準備將來和他一起回碧落海……就像你娘當年跟你爹回中州一樣!”
“噢,那可真了不得,”慕容修且驚且喜,不由暫時放下了心頭那些紛繁複雜的天下大事,只是全心全意地哄她開心,“小丫頭,去那麼遠的陌生地方,可需要很大的勇氣啊。”
“我不怕!”那笙笑了起來,見牙不見眼,“我都敢一個人來雲荒,怎麼會怕和炎汐回碧落海呢?”然而笑着笑着,她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忽地收斂了笑意,抬頭看着他的眼睛,再度重複:“不過,慕容,你變啦。”
“嗯?”慕容修微微一怔。
“你的眼神和剛來雲荒的時候大不一樣呢。”那笙蹙着眉,再度細細地打量他,“慕容,你剛來的時候不過是格商人,只想着早日賺錢回中州,可現在……”
她頓了頓,終於嘆了口氣:“你的眼睛沒那麼簡單幹淨了,讓我看不到底啦!”
慕容修一震:這個小小的丫頭,居然能有這樣的洞察力?——一年來的種種塵囂,忽然間都在他心裏沉寂下去了。他回憶起自己在踏上雲荒後做的種種事情:那些陰謀陽謀,那些殺戮決斷,那些取捨和犧牲……都一一浮現心頭。這些日以來,他雖然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然而,運籌帷幄之下,他的手上卻又染了多少鮮血呢?
自從在桃源郡做出抉擇之後,他應空桑皇太子之邀參與了這一場天下的謀奪。從息風郡控制高舜昭總督開始,他被捲入了天下洪流之中,手上早已染盡了各種顏色。而漸漸的,他發現了自己除了經商還有更多的天賦,而他可以獲得的、也遠遠不止只是珠寶金銀,一時之利——他是一個可以謀奪天下的人,和中州古時那個傳奇商人呂不韋一樣。他的心裏也有了更多的慾望:不僅僅對於財富的渴望,更加萌生出了對權力的渴望、對征服這個天下的渴望!
——而那種慾望,便叫做野心。
雲荒這片傳説中的土地彷彿是一個大染缸,讓所有踏上的人都身不由己的改變:那笙變得更加的純澈,而他、卻是越來越變得複雜深沉。
“嗯……”慕容修苦笑起來,搖了搖頭,“是的,我變成一個壞人了。”
“才不呢!”那笙看着他,又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人,慕容——就像我第一次在天闕看到你時一樣——因為你的笑還是這樣乾淨温暖啊……你在謀財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害命;那麼在謀國的時候,又怎麼會是禍害天下呢?”
慕容修一怔,看着她無邪澄澈的眼睛,心裏忽然重新平靜。
“呃,”那一瞬,他忽地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長髮,昔日靦腆的慕容公子顯然也在一年後變得成熟練達,甚至學會了調侃少女,“我還真有點後悔了,當初為什麼沒有發現你是這麼美的女孩子呢?”
那笙的臉唰的飛紅,側過了頭,嘟囔:“真是的,什麼時候你也變得和臭手一樣油嘴滑舌……我説過啦,我只喜歡炎汐一個人,你不許再説這樣的話了,否則我要生氣了!”
話沒有説完,卻聽到後殿一陣腳步聲轉出,兩人連忙截住話頭,縮回手來。
然而,西京的臉上卻依然浮起了捉狹的笑:“怎麼,我才走開一會兒,這邊又有新進展麼?——看來我原先料想的果然沒錯啊……”
“住嘴!”兩人同叱一聲,都露出尷尬的神色。
西京沒料到這兩個人忽然變得同仇敵愾,倒是一愣。只好識趣的住口,看看慕容修看看那笙,都是少見的緊張態度,便不再亂開玩笑,一個人找了個座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露出疲倦的神色來。
“怎麼?治好離珠了麼?”慕容修定了定神,開口問。
“嗯,”西京點點頭,意味深長的看着他,“如你所願,我用劍削去了她臉上腐肉,保住了她的性命卻毀了她的容貌——如今青塬正在寢宮陪着她。”
那笙卻驚呼出來:“什麼?那她一定難過死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喂,丫頭,別去!”看着她拔腳就往後走,西京不由脱口,“離珠正在難過,最不願別人看到她如今的相貌,你去了會被打出來的!”
然而,那個丫頭卻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算了,讓她去吧,”慕容修卻搖搖頭,露出笑意,“這個丫頭現在算是出息了。她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本領,能讓人的心安靜下來——或許她能安撫離珠的情緒。”
西京想了想,出乎意料的沒有反駁,只是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
“慕容公子,”四顧無人,他壓低了聲音,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來,“你這一步棋,走得實在是又巧妙又兇狠哪……在下佩服得緊。”
“不敢。”慕容修只是微笑,“奉皇太子之命辦事,在下敢不盡力?”
西京也只是微笑,眼裏卻露出針一樣的冷芒——離珠被幽靈紅藫襲擊是在今天下午,然而慕容修卻早在一日之前便通知了遠在北越郡的他,令他能夠及時返回幫忙控制毒的蔓延,“恰到好處”的救了那個女子一命。
這般安排,顯然早已是布好的棋局。
“如今這般,豈不是皆大歡喜。”慕容修笑笑,“青王自此後永遠留住了離珠,離珠也找到了一個不因容貌而愛她的如意郎君,從此也該定下心來老老實實過日子……將軍,你説,還能有更好結局麼?”
西京默然,眼裏的寒芒漸斂。
是的,他也承認、沒有比這個更妥當的安排。
——那個前代青王的寵妾離珠,本來就是一個不安於室的女子。野心勃勃、不甘心只做被男人所愛的普通寵妾。在征服了年少不知事的青塬,令其死心塌地言聽計從後,這個妖豔女子甚至漸漸開始染指九嶷郡的內政,和輔政的智囊慕容修處處作對。真嵐皇太子遠在無色城,卻對這一切瞭然於心,已經為此感到憂心。
這樣一個危險的女人實在是禍水,萬萬不能留,然而,卻更不能殺——因為一旦殺了她,勢必亂了青王的心神,也影響了復國的大業。
所以這個中州來的商人安排下了這樣一箭雙鵰的計策——既摧毀了那個女子的最後驕傲和底氣,也保留了年輕王者的痴情和尊嚴。
本來離珠那樣的女人就是隻可惜她唯一所恃的只是天下無雙的容貌——而如今,在唯一的驕傲被摧毀後,她心裏那點野心和不甘也該隨之消滅殆盡了,從此後便可以安分很多。
這,説到底已經是最兩全其美的安排。
西京久久不能回答,耳邊只回蕩着那個女人被毀容後的哭泣——那是一個人被奪去了最珍貴東西的悲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不忍目睹。無論她本質上是一個怎樣不堪的女子,但這種痛苦卻都是深刻而真實的。
有一個剎那,他甚至對慕容修那種運籌帷幄揣測人心的冷酷感到厭惡起來。
“多謝慕容公子用心。”最終,他只能那樣回答。
然而慕容修只是微微一笑,忽地傾身向前,用幾乎耳語的聲音道:“不過,西京將軍,我這次請你來的目的不是為了離珠,我還有另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和你商量。”
“什麼計劃?”西京一驚,抬頭卻看到對方的眼睛。
慕容修微笑。這個中州商人的眼睛深而莫測,閃爍着某種魔一樣的亮光。
“西京劍聖,破軍是你的同門,”他忽然微笑,“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師父,是麼?”
西京心中微微一震,知道慕容修心思縝密,深得真嵐信任倚重,雖一直居於東澤卻對天下大事的脈絡走向瞭然於心,只是默然點頭,不做回答。然而慕容修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瞬間變了臉色——
“聽説破軍的唯一弱點就是你們的師父慕湮,不是麼?”
“什麼意思?誰和你那麼説的?!”彷彿被觸及到一個禁忌的話題,空桑劍聖情不自禁的變了臉色,“我師父已逝,請勿擅議亡人!”
“在下萬萬不敢對先代劍聖有絲毫不敬,皇太子殿下和我説及慕湮劍聖時也是滿懷敬重。”慕容修肅然端坐,眼神並無譏誚,“只是這個計劃不僅僅關係九嶷一隅,更關係到整個雲荒——而其中令師是舉重輕重的關鍵,所以在下不得不冒昧提及。”
西京口氣稍微緩了一緩:“我師父已經去世了,再説這個有何用。”
“當然游泳……她是這個世上唯一能約束破軍的人。即便仙逝,影響力也不會因此而削弱半分。”慕容修的聲音輕而冷,緩緩吐出下面的字句,彷彿一柄收藏已久的絕世利劍一寸寸的拔出,森冷鋒利,“所以,我和真嵐皇太子秘密磋商了很久,最終決定了實行這個計劃——我希望能取得空桑、海國、甚至空寂大營裏冰族三方面的全力協助。”
“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擊碎星辰,毀滅破軍!”
這一日,被後世稱為“定乾坤”的一日。那一日,隨着這一極秘的計劃擬定,雲荒亂世之幕終於開始緩緩合攏——
而親手拉下了亂世大幕的,正是這個被記載入雲荒史冊的外族人:慕容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