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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大哥,絕對不能殺朱雀!絕對不許!"

    聽到那麼強硬的話、居然從一向對自己敬畏服從的下屬口中説出,風藍目中精光一閃,臉上有冷笑的表情。然而,看着面前兩個人毫不退縮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裏的火光漸漸熄了下去……

    如果真的要對朱雀格殺勿論的話,恐怕他們三個人會不顧一切地阻擋吧?即使是他們三個人聯手無法阻止,但如果朱雀死在自己手上、從此以後整個驚蟄組織勢必會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離更加不願意。

    八年了。在這個孤女身上,每個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許,因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們幾個殺手,是怎樣帶大這樣一個小女孩的——看着她長大、學藝、自立、加入組織……曾以為大家一生都不會分離,將會在黑夜裏一起走下去。玄武甚至曾經説過:只有在看着小顏的笑容時,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確還活着——難道,他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

    然而,如今又若何?

    親眼看着長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時候,那堅決的眼神、一如當年對拷問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説"一樣——那是誓不低頭的決定,毫無圓轉的餘地。

    終於地,低低的話從風藍的唇邊吐出,飄散在深夜的森林中,宣告着最終的判決。

    "十八歲以前,你如果要離開驚蟄,隨時隨地都可以……因為那個時候,你還不是組織的一員。"他抬頭,看着在夜色中開得正盛的木槿花,繼續道:"十八歲那年,我讓你回到林外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嫁人生子,平淡終老……但是,你自己選擇了要留在組織里——既然,那個時候你沒有走,如今你想離開,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朱雀帶着血跡的臉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

    十八歲那年她為什麼不走,他知道嗎?

    "如果風藍哥哥在這裏,那麼我也要在這裏!"

    哪怕前方是永遠的黑暗,她也不會退縮半步!即使是煉獄、即使是與世隔絕,他在哪裏,她也會在哪裏!這種深埋的情愫,在童年時就已經種下了吧?

    在他摘給她那一朵夕顏的時候,她對自己説:"小顏長大了,一定要嫁給風藍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呢!"

    因為想跟得上他的步伐,因為想成為對他有幫助的人,因為想能和他並肩戰鬥,所以她才忍受着這樣殘酷的訓練和刺鼻的血腥,所以她才斷然拒絕了他將她送出密林、迴歸正常生活的要求。

    然而,一年以後,當決定離開他身邊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有回——

    這個世間,居然有一種比愛情、友情和親情更加強大的力量,讓她最終選擇了離去!

    "我本來想要你的命……朱雀,"風藍略微嘶啞的聲音迴盪在夜裏,和着他微微揚起的髮絲,浸得周圍的空氣都彷彿開始凝結,"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對,那麼就這樣處理吧……"

    流着血的手緩緩抬起,攤開,掌心中還印着兩道深可見骨的劍傷,他冷冷看向她:"把你在這裏得到的東西全部留下,然後永遠不要回來!"

    "好!"直視着對方深不見底的眸子,她一咬牙,乾脆地回答。

    金銀。令牌。暗器袋子。隨身帶的應急藥物。總壇的地圖。他親手寫給她的武學小冊子……還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歡的零碎的小東西,是以前兄長們陸續送給她玩的。

    在全部翻出了隨身的東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了頭上的束髮銀環,長長的頭髮如水一樣地流瀉了下來。最後,她甚至俯身脱下了腳上的繡鞋,光着腳站到了潮濕的草地上。

    "這身衣服沒辦法現在留下——等我出去買一件替換的後,會立即送回給你……"她靜靜地説。

    然而面前的人都沒有回頭看她:"還有呢?"

    還有?看着背過身去的高大人影,她忽然間彷彿被什麼燙了一下似地,驀然抬頭!

    "我知道了——都還給你!!"在身邊的青龍和白虎都沒有明白過來之前,她閃電般地反手拔出了另一把尚未破碎的長劍、倒轉了劍柄!

    "嚓!"劍光閃過,鮮血飛濺——左手拇指的筋絡被一劍挑斷!

    筋絡一斷,終生無法再用劍。身邊的兩個人同時失聲驚呼——是這個!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曾經傾囊傳授的舞風雙劍?!

    朱雀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左手拇指筋絡一斷,馬上用牙齒咬住了劍身,將右手向劍鋒上湊了過去!

    "夠了。"忽然間,她的右手被人從空中握住——風藍在電光火石之際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誰説我要的是這個?"

    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這個人——他,到底要她留下什麼?

    風藍放開了手,緩緩攤開了另一隻手。手心裏,是一個高不盈寸的白瓷小瓶,上面用硃砂寫着三個小楷:洗塵緣。

    "啊?"一剎間,一直鎮靜的女子臉上終於起了無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個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連退了幾步,背心一下子又靠上了夕顏樹,掙出一個字來:"不!"

    "大哥!"旁邊兩個人同時再次驚呼,"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風藍冷漠地回答,再次把藥遞到朱雀的面前,"這個是理所當然的要求,不是嗎?她知道了太多組織里的秘密,怎麼能夠讓她就這樣離開!"

    原來要她留下的是這個——是這八年來的所有回憶!所有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所有的歡樂、辛酸、痛苦和淚水……在她離開之前,他要把她八年來的所有都收回去!

    彷彿怕冷似地、她縮了一下身子,盡力遠離那個恐怖的白瓷小瓶——

    不要……絕對不要!她絕對不要被洗腦!!即使是毅然選擇了離去,她也不願意忘記所有的一切,忘記和他們在一起的所有時間……這是她記憶中最最珍貴的部分,無論身在何方,她永遠都不願意忘記!

    "朱雀,既然你要脱離組織,這是最寬大的處理了,"風藍的眼睛閃着冰一樣的光芒,藥瓶的塞子被輕輕打開,湊到她鼻下,聲音輕如夢囈,"這樣,對你、對我們都好……"

    "不!絕對不要!"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嘶聲大喊,想從那個人的控制範圍下逃離。然而他用單手就制服了她,點了她的麻穴,她無力地坐倒在那一叢夕顏裏,恐懼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這是你沒辦法選擇的事情……"風藍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罕見的笑意,伸手,捏開了她的下頜,"苟生離,不若相忘於江湖——要離開的人是你,不是嗎?"

    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邊另外兩位,希望能有人來阻止。然而,出乎意料地,青龍白虎居然都沒有動,只是在一邊看着她,目光哀慼而沉痛——

    "的確,還不如長相忘……就當八年前我們就沒有遇見過。"

    "只可惜,玄武沒辦法醒來見你最後一面……"——

    放手、放手啊!

    絕對不可以、不可以忘!!寧死都不要忘記!

    然而,不管她心裏如何撕心裂肺地吶喊,那瓶冰涼的液體依然緩緩順着她的咽喉流了下來。風藍的臉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帶着言語無法描述的表情。

    等到他放開手時,藥水已經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裏。

    "咯、咯……"她喉嚨裏發出輕輕的響聲,盡了一切力氣,卻無法再把藥吐出來!雙手捂着咽喉,淚水忽然從她眼中湧了出來。

    八年了,她都是那樣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淚水——似乎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為在看過那樣的慘劇以後,無論什麼樣都無法再讓她流出淚水。然而如今,在淚水不受控制地劃落臉頰的時候,她才驚覺,世間居然還有能再次讓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陽昇起的時候,睜開眼睛的自己就永遠無法記起眼前的人們了嗎?所有的一切,就如霧一樣永遠散去不留任何痕跡嗎?

    所有的歡笑、淚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什麼也沒有的慘白!

    "我不想、不想…忘記你們……青龍、白虎、玄武…還有,風藍……哥哥……"在陷入藥力揮發的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複着這樣的話,卻毫無辦法控制胃裏熱流的沸騰。

    "要離開的人是你!"風藍平靜地反駁,然而到了最後,語氣也開始按捺不住地顫抖,"到底那個狗官給了你什麼!你不僅違抗我的命令不殺他,居然還這樣堅決地離開!究竟是為了什麼!"

    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現在朱雀蒼白的臉上。

    "劉大人…劉大人是個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漸漸開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麗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輕輕笑着,對着風藍説:"那兩個小孩子,都笑着,叫-姐姐,姐姐…抱抱-!真可愛啊……

    "而且、而且,他們院子裏…有一叢叢的夕顏。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讓血濺上去啊……"她喃喃説着,似笑非笑,"要不然,我和當年那些壞人……又有什麼兩樣呢?"

    笑的時候,她左臉上那條可怖的傷疤就跟着皺了起來,讓笑容顯得有些詭異。然而,她的整張臉卻泛出了奇異的柔光,彷彿是碧空的明月,沒有一絲一毫這個行業內殺手所有的血腥味。

    風藍的聲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裏已經流露出了悲愴的神色:"因為那叢花,你就這樣放過了那狗官?——你難道不知道當年正是他、幫着朱元璋屠殺了義軍多少兄弟!"

    "我知道啊……"她喃喃嘆息,"所以我去了,又回來了。"

    彷彿想在昏迷前將內心深埋的話説個清楚,她強自支撐着,斷斷續續地開口:"風藍哥哥…你説,我們做的都是對的嗎?你……你知道外面百姓怎麼説我們的嗎?他們説我們是亂黨、是該殺的叛賊!

    "上次,李尚書被我殺了後…來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看到他們哭,我心裏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從去年殺了李尚書後,我就開始在想我們做的對不對……連方將軍,都已經歸順朝廷了啊。為什麼我們,還必須不停的殺人呢?我不想再殺人……無論如何,我不想再殺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

    "而且,老百姓説,不對的是我們……他們想過安定日子,而我們、我們在和他們作對呢,大家都説我們該死……只有我們死了,這天下才會太平。"

    她微微苦笑着,將深心裏的話傾吐出來,淚水一滴滴從眼角滾落。

    "別聽他們胡説!他們怎麼能理解我們的想法?!"也許感到浮躁,風藍的聲音有些嘶啞,"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所做的事,只要無愧於心,不要在乎別人的説法!"

    悃意一波一波地襲來,她的眼簾開始漸漸有些下墜,聲音也低了下去:"是的,從小到大…你都是那樣教導我……而我,也是那樣替你去殺人,從來、從來不想到底對或者不對……

    "風藍哥哥,你們是我唯一的親人……是我的兄長、是我的朋友…然而,即使這樣……我也不想再殺人…我已經想過了,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做下去……"

    風藍伸手,扶住了她,讓漸漸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樹坐下。他的眼睛裏有淡淡的悲傷,然而更多的卻是釋然:"原來是這樣的原因麼?——朱雀,如果你選的是和我們不一樣的道路,那麼,就自己好好的走吧。"

    夜已經深了,森林瀰漫着濃重的霧氣,靜謐得出奇的夜裏,只有血色的夕顏,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那是無法見到日光的花。

    盛開於暮色,凋零於深夜,所有的美麗,都在夜色中默默化為泥土。

    希望、希望她的一生,不會是這樣子的吧?無論如何,不想看見她的青春和他們一起湮滅在黑夜裏。她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普通女子一樣安穩終老——而不該象他們這些滿手血腥的戰士一樣,終身只在黑暗裏搏殺和奔馳。

    風藍的眼眸裏浮現出從未流露過的温和與關愛,輕輕撫摩她消瘦的雙頰。

    "睡吧……明天醒來的話,什麼事都沒有了。"驀然,一直不出聲的青龍在旁邊輕輕説了一句,帶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安慰着這個最小的同伴,"什麼事都不會有了……你會有另一種新的生活。"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我不想睡!"忽然之間,已漸漸委頓的朱雀掙扎而起,拉住了風藍的手,微弱、然而幾乎是哭出來一般地喃喃,"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們……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見了……"

    然而,她腦海中的記憶,卻在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漸漸變成一片慘白。

    在愛與恨都消失以前,她開口説出了深藏多年的心聲——

    "還記得、記得那一天你摘給我的夕顏嗎?風藍哥哥…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長大了能嫁給風藍哥哥,那該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會長大、會變的嗎?

    "不要那麼兇好不好?我實在是很怕你呢……但是,以後都不會了……都不會了……"

    終於,在喃喃説着這些話時,雙眼漸漸無法控制地闔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經開始模糊的她,錯過了看見以前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情景——

    她沒有看見,竟然…竟然有淚水——從對面那個人漆黑的眸中驀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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