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等得不耐煩,見那付樣兒,既好氣,也好笑,嬌面生春,卻冷冷的道:“你這樣的對我,是不是也是遵守你那位張兄的金玉良言,謹慎從事?”
唐聖華窘態畢露,想説話,又不知説什麼才好,欲言又止兩次,終而又將頭低下了。
“哼!真沒有出息,虧你還要在江湖上混!”
誰都有自尊心,當他的自尊心受到侵犯時,他是不會怕誰的,唐聖華也是如此。
他慕聽妙齡女郎無理的,幾乎是漫罵的刻薄自己,不覺惱怒起來。只好冷冷的説道:“説不説話,是我個人的事,請姑娘不要牽扯旁人……”
妙齡女郎不屑的一笑,截道:“你説的所謂‘牽扯旁人’,大概是指的那個張行了?”
唐聖華已經光火了,俊臉繃得緊緊的,冷冷道:“是他怎樣?不是他又怎樣?”
“喲!”她忍不住的又嫣然一笑,嬌聲道:“是他的話,請你加點小心,不是的話,那得又當別論……”
“謝謝姑娘的美意,恕我一時難以心領。”
唐聖華一想,暗道:“對哇!我離她遠遠的,不就聽不見了麼?走!”
想到走,扭臉再也出不多看妙齡姑娘一眼,便什麼沒説,抬步就走!
他走了大約七八步,卻被妙齡女郎脆生生的呸了一口,嬌聲道:“張行是個什麼東西,陰險狡詐,偏這小子有眼無珠,硬當他是好人,哼!”
唐聖華一聽,腳下可就定住了,驀地轉身一掠,就到了女郎跟前,喝道:“你罵誰?”
“我愛罵誰就罵誰,關你屁事!你不是走了的嗎?又回來做啥?”
“你罵了姓張的,又罵我,我回來要教訓教訓你!”
女郎像是故意拿他開心,嫣然一笑,媚態萬千,叫人心醉,反問道:“我罵你什麼來?”
“你罵張行是什麼東西,罵我是小……”
他本是説“小子”,但這字眼説出來非常不雅,是以欲言又止,吶吶的難以出口。
女郎看他那付窘樣,忍不住格格的嬌笑起來,這一笑,又觸動了唐聖華靈機,接着怒道:“你還罵我有眼無珠是不是?”
“不錯!你本來就有眼無珠。”
唐聖華跨進一步,怒問道:“我怎的有眼無珠?要是説不明白,哼!請你小心點!”
女郎這刻不笑啦,嬌面一整,略帶殺氣,道:“你拿好人當壞人,反將張行當作你心目中的偶像,這就是有眼無珠!”
“哼!你口口聲聲説張行是壞人,請問他壞在什麼地方?”
女郎俏臉一紅,接着就白了聖華一眼,再見她秋波一閃,冷冷的説道:“反正此人的來路不正,我就是説得再多,你也不會相信的。”
“説了半天,你還是沒有説出他的壞處來,可見你用心不善,不准你再説下去!”
女郎見他聲色俱厲,簡直沒有將她放在心上,不由氣惱上升,冷笑道:“你憑什麼不准我説,我偏要説,張行根本就不是玩藝……”
這藝剛剛出口,下面的話還未吐出,“拍”的一聲,這女郎臉上早就捱了一下,不過,打得並不太重!
妙齡女郎嬌軀一震,秋波橫閃,一付如怨如訴的情態,略微帶着一點嬌怒,玉掌撫摸在被打的臉上,緊緊的盯住唐聖華,不説話,也不還手。
這兩位美女俊男,對望了許久,半響無言,唐聖華呢,心存歉意,臉上也就略有所現,那女郎閲歷經驗,比唐聖華高出太多,她早看出他已有愧疚。
因此,她心中難過了,曾經有幾度想出手狠狠的打他,然而,不知是為了什麼,有股子極其微妙的力量,逼使她難以出手。
姑娘柔腸寸斷,秀目清淚團團轉,她硬生生的蹩住,沒有使它流了出來。
她實在不瞭解自己怎會在這個陌生的大孩子面前,逞現得如此懦弱,如此馴伏。
夜,靜得怕人,靜得連兩個人的心跳,都能聽得出來。
也不知經過多久,雙方僵局還是沒有打開。
陡地,女郎猛一跺腳,狠狠的道:“假如你有事求我,不叫你跪求三天,也出不了我心中這口氣,你記住好了……”
她説不下去了,杏眼發紅,淚珠閃閃欲滴,她猛地一扭粉頸,金蓮一跺,撤身就走。
他不期然的抬起了頭,見女郎已走出了十多丈遠,忍不住張口想叫她,但,他不知應該如何説起,猶豫了一下,這工夫,女郎早已飄飛出四十多丈遠。
他心頭泛起一股無以名之的悵惘,望着那位神秘女郎的背影,悵然出神。
在這剎那的時刻內,他腦子裏浮映出那美麗的嬌面,那婀娜娉婷的姿態,那甜蜜悦耳的語音,和這曲線玲瓏的背影……
為什麼這些影兒,偏要在這個當口出現在腦際,他自己莫明其妙。
突然,夜風颯颯,侵襲過來,使得他接連打了兩個寒噤,提了提神,張目再看,那有那位女郎的倩影,人家不知在何時,已走得無影無形。
唐聖華呆立了片刻,搖搖頭,又嘆了口氣,這才轉身走去。
老實説,他長得這樣大,還是第一次出手打人,而且,第一次打的是一位女郎,一位漂亮的女郎。
他心中怪難受的,低頭走着,接着,又想道:“這位姑娘説張行為人不正,只怕是有道理,要不,她怎能深更半夜,拋頭露面的來訴説?我為什麼不問個仔細,而將人家打跑了?”
他陡地停止,轉而又朝女郎行走的方向看去,空洞洞的,仰天嘆了口氣,道:“將來我再向你陪不是……”
他頹喪得緊,像是失去了什麼,慢吞吞的,轉身形,往雲夢方向走!
這時,已經是四更多天,從這裏到雲夢,還得經過幾處荒野的山頭。
他放開了腳程,一口氣走了十多里路,這一帶的地勢,他還依稀的記得少許。
他信步急走,翻過了兩個山頭,這裏的地勢較為平坦,唯荒草從生,雜沓不堪,看上去十分荒涼。
天色微明,卻杳無人跡,前進有半里多路,感覺到荒草已有不少似乎是被人踏過。
他疑慮頓生,借目光仔細打量,此處實在是荒涼的可怕,觸目荒草,掩着那累累的青冢,無數的矗立古木,更加襯托得陰森可怖。
他沒有打鬥經驗,也沒有江湖閲歷,只是覺得形跡可疑,細心的斟查着往前探去。
沿着雜亂的荒草,直往另一座山頭排進,漸漸的上到半山腰,方往右首轉進。
大約走了二十多丈遠近,在山崖裏,忽然出現一座廟宇,這廟宇是他以前沒有發現的。
他不敢即刻竄進,放慢了腳步,不住的打量眼前的景物,見那廟宇雖是年久失修,倒還雄偉壯觀,比他原來藏身的小廟,不知要大多少倍。
唐聖華懷着好奇和恐怖的心情,慢慢的走到了廟門,原來是座院牆門,紅漆剝落,門上面有一塊大匾,已經歪斜的掛在那兒。
匾上黑底金字,刻着“千佛禪寺”四個字。
他側耳靜聽,裏面靜悄悄的,絕無人跡。
於是,大着膽用手將門一推,門是應聲而開,塵土灑下了不少,幾乎灑了他滿頭滿臉。
他縱身後退了五六步,忽地轟然一聲巨響,嚇了他一跳,定睛再瞧,原來那塊歪斜的大匾,卻在門開之際,略被震動,竟破壁摔落地上。
唐聖華心中猛烈的跳動着,暗中加了幾分戒備,順目朝門內望去。
只見正殿的大門,仍然是關閉着的,從門牆至大殿,還有不少的距離,直往大殿撲進。
當他跨進了院門,舉目一看,只嚇得他機伶伶打了幾個冷戰。
敢情院門內的草地,橫七豎八的躺了五具屍首,個個都露牙咧嘴,眼暴舌吐,死狀甚慘。
唐聖華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這幕慘絕人寰的情景,是因為什麼發生的。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死人,而且這樣多,也這樣慘,殺人的手法是這樣的毒辣。
一陣陰森的寒風吹過,飄來一股血腥味,薰人作嘔,迫得他又打了一個冷噤,簡直使人有置身鬼域之感。
唐聖華大聲的咳嗽一聲,壯了壯膽,再張目仔細的朝五具屍首面上看去,那知不看猶可,這一看,竟又將他驚得神飄魄移。
你道如何,原來地下的五具屍首,不是別人,正是在小廟裏見過的金剛幡的手下。
饒他唐聖華機智過人,這當兒也陷入了五里霧中,鬧得他六神無主。
他呆立門口,怔怔的出半會子神,不禁思道:“這五人走的是東北方,怎會落在這個廟中?難道他們在這途中變更了方向?”
唐聖華猜不透他們來此的原由,接着又想道:“依情況推斷,他們好像沒有經過打鬥,而就遭了毒手,要不,這地面怎麼連絲毫打鬥的痕跡也看不出來呢?”
這是他第二個疑問,緊接着是第三個疑問,他想:“金剛幡是誰?是好人,還是壞人?這五個人應該死麼?”
他一連串的思索着,問題也越思越多,他大着膽跨進兩步,用腳挑翻一具屍首,檢查被擊斃的情況,但他沒去看得出來。當然,憑他的閲歷,説什麼也看不出這五人是死在何種手法之下。
於是,他又想道:“殺人的人,手法真高明,連我都看不出是怎樣致死的,殺他們的是誰?這人好狠的心啊!”
唐聖華呆立在屍首旁邊,抬頭仰望即將天明的高空,一顆心就像一葉無舵的扁舟,在茫茫的大海中,飄蕩,飄蕩……
突然,一聲淒厲刺耳的夜梟悲叫,將唐聖華驚醒過來,天已黎明,但他的心境,卻更加紛亂。
他依託在門檻之上,無精打采,不自覺的一聲長嘆,一縷愁思,襲上了心頭。
他想着江湖上是如此的險惡,天地又是這樣的廣闊,人海渺茫,叫他落腳何處?
從眼前的情景,連想到母親的慘亡,父親的下落不明,還不是和這五人遭人毒手,而不明白誰是兇手的情況,毫無兩樣?這些,叫他這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從何處着手緝兇?
眼前的五人,自認為是金剛幡的手下,江湖之事,不能説不算老練,可是,也會落得這等下場,自己在經驗上説什麼也比不過人家,是不是在將來也會有同樣的遭遇?説不定更慘的景況,也會叫他身受哩。
唐聖華自負為人間奇男子,英雄肝膽,這當口,也不免萬感交集,氣短情長,不自覺的潛然淚下。
朝陽東昇,霞光萬道,黑夜變成天明,這千佛寺院牆頭上的雜草,被露水浸淫,顯露出無數的晶晶水珠,被陽光照射,格外顯得晶亮。
四周的叢林內,傳出來無數的鳥鳴,倒是十分的清心悦耳,現出一片新生的景象。
只有唐聖華,仍舊是那樣萎靡,依靠在門檻上,緊閉星目,愁眉苦臉的憂愁着。
朝陽很快的升空,倏地照射在唐聖華的臉上,但見他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的唏籲着。
他意識到已經天明,趕忙睜開了眼睛,不覺“啊”了一聲,臉上似乎有點驚異的表示,想道:“我因糊糊塗塗的想了太多的事,竟忘了我置身何地,未來的事,且不去管他,眼前這五具屍首,我該設法將他們掩埋才好……”
他心動惻隱,精神為之一振,翻身出廟,查看埋葬五人的地方。
廟後依山,而且空地也多,他決定選擇一個山頭,作掩埋之所。
他轉進牆院,正想搬運屍首,忽然自言自語道:“我連挖土的工具都沒有,這坑穴如何挖掘?”
一抬頭,目觸廟門,心説:“且進入廟內,找尋挖土工具,偌大一座廟院,當不會缺乏這些用具的……”
想到此處,逕至廟門,用手一推,門未落鎖,早就往兩下里一分,他抬目往裏面一看,卻見進門即是一座大殿,正中有三座佛像,左右兩面共列着十八尊金色羅漢,供桌佛龕,雖積有塵土,但都不太陳舊,像是才經過人打掃不久的樣子。
佛像的兩端,是通往後面的雨道,地上並無腳印,顯然是沒有人到過此處。
白日裏,又是陽光炫照,廟內的景物,一目瞭然,唐聖華不再遲疑,即跨進大殿,恭身對着佛像,心裏默誦道:“弟子唐聖華,為挖埋五具屍首,找尋挖坑工具,如有觸犯之處,祈予寬宥。”
默誦完了,打右面甬道走去。
兩面的甬道,直通廟的最後端,甬道兩旁都是些空房,有幾間門未落鎖,敞開着的,也有幾間關得很緊,雖有蛛網塵垢,看上去倒也十分整齊。
唐聖華無心欣賞這整齊的房舍,也不去研究像這樣好的廟宇,怎麼沒有住持?
他沿途只是尋掘土的工具,一直到了最後層,並未發現鋤鏟之類的東西,心中非常納悶。
他並不灰心,仍舊邊想邊尋,漸漸的,走到了尺頭。
看形勢,這裏很像是廚房,大鍋大灶,還有不少的木柴,就是缺乏掘土的器具。
他在廚房裏找尋很久,找不着什麼,所有的廚櫃都翻遍了,也找不出鏟鎬之類的器具來。
他大失所望,呆立在大灶的旁邊,想了許久,不得端倪,輕輕的嘆了口氣,準備離開這兒,到前面再想辦法去。
當他離開爐灶四五步遠,不經意的又回過頭來,朝四下裏探視一番,卻發現這所廚房,是依山壁建立的。
山壁凸的部份,正好是兩個大爐灶安置的地方,他心裏不禁大奇,腳下也停立不移,過細的查看。
他看山壁凸出之面的外圍,不過是以磚砌成的爐灶形狀,上端兩口大鍋,加上一個大煙囱,除此,就不見有別的物件。
他走近爐灶的正面,用手敲了一敲,再詳細的一看,這鍋灶好像是從沒有動用過,連煙漬油漬也找不出半點來,詫異的想道:“假如爐灶的裏面是空的,勢必要除去山壁的凸出面,方能燒炊,但周圍除塵垢之外,偏就看不出有燒用過的痕跡,而且我敲它之時,其音是實,難道這爐灶也要偽裝?是不是另有蹊蹺?”
唐聖華不解這個中的機巧,沉思良久,又道:“我何不將大鍋拿開看,或許掘土傢俱,藏在這裏面,也未可知。”
他一心一意的要得到掘土的工具,思量到此,不禁又存了一份希望,臉上也展露了笑容。
他伸臂提住鍋柄,輕輕往上一抬,以他的臂力,提這口鍋,簡直是太容易,然而,他沒有提起來,那口鍋原樣未動。
他非常不服貼,暗運真力,抬臂往上再提,怪呀!那鍋仍舊是紋絲不動。
唐聖華顯得有點驚訝,下了三年的苦功,如今,連這口鍋也提它不動,這真是怪事!
他放棄這面的鍋,走到那面的灶房,攀柄提鍋,照樣沒有提動。
這就使他疑慮重重,他知道這兩座爐灶不太尋常,有心不惹是非,可是,好奇心驅使着他,迫得他非要招惹招惹不可。
他敲敲灶,又碰碰鍋,發出的聲音,越更叫他起疑,越更使他詫異,然而,他想不出辦法解開這個奇特的謎。
在無可奈何的形狀下,他就勢靠託在那個煙囱上,閉目凝思。
不大工夫,即見他星目神光一閃,微笑忖道:“我何不運用九曲指,將大鍋劃破,居中提出,內中的詳情,不就一目瞭然了嗎?”
心中大喜,雙掌一按煙囱,人也高興得跳了起來。
他嘻嘻的笑着,急忙轉到灶房,伸指就要運功破鍋,豈知就在這個當口,忽地發出“軋!軋!軋!”的聲音,而且連續不斷。
心頭吃緊,匆匆的後撤了七八步,雙目神光閃閃,緊盯在發出怪聲之處。
敢情那軋軋之聲,卻是發自爐灶的兩旁的下端。
唐聖華心中砰砰的跳動,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這奇怪的響聲,響了大約半盞茶的光景,方始終止,但奇蹟出現了。
那前端爐灶,連同那口大鍋,竟緩緩的移動起來。
爐灶居中而分,左右各半,分向兩旁張移,大鍋卻向下緩落。
唐聖華幾曾見過這等奇事,他聽都沒有聽説過,只驚得他目瞪口呆,奇極怪極。
不大工夫,鍋灶已停止分移,出現在眼前的,顯然是個山洞的石門。
唐對華見四下裏並無異樣,石門之內,也未見有人出來,他也寬心了不少。
……他等了片刻,心神略定,大着膽,試走到門邊,昂首一看,原來門的下面,是一層梯階,看樣子,這內中準是個天然的山洞。
因為在梯階之後,是一個急彎,裏面究竟是什麼景況,他在外面是無法控清的。
唐聖華這刻可為難了,鍋灶的謎揭穿了,是進去呢?還是不進去?
他猶豫了好半晌,終於鼓着最大的通氣,心説:“大丈夫生死由命,既然無意闖上了這個機密,豈可畏懼不進……”
於是,把心一橫,抬步昂然跨階而進。
當他一步一步的下到第八級梯階的當口,“嘎”的一響,石門很快的關上了,登時黑暗異常,伸手不見五指,簡直變成黑暗世界。
唐聖華大驚失色,運足目力,仰臉而觀,可什麼也看不見,心中跳動加劇,一陣恐怖,猛襲心頭。
總算他機智超人,排除恐怖,當下閉目凝神,暗運功力,以防不測。
隔了片刻,內中靜悄悄的未聞有何響動,稍稍放心,張開星目再看,隱約間,可以辨出兩面都是石壁,中間是僅可容人行進的一條甬道。
他這時就是想退出去,已經是難上加難,唯一的希望,是從絕望中求生存。
唐聖華並未走動,不住的想道:“這地方顯然是人工設計而成,有進路,必有出口,縱然是死在這兒,也必須將景況弄清楚,也死得心服口服,走啊!”
他膽氣立壯,剎那間忘記了一切,緊依壁面,往裏層滑進。
轉了一個彎,又往裏走動二十多步,又往右轉,仍舊是狹窄的甬道。
再往裏走,大約走了二十丈遠近,前端已現出了青濛濛的光亮來。
他心中大喜,加緊腳步,往前緊走幾步,不由地驚啊了一聲!嚇得他機伶伶的打了兩個冷噤,人也跟着後退了兩步。
他又大聲的咳嗽一聲,定目再看,卻見轉出甬道,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寬敞的空地,地上像是鋪滿了黃草,周圍也種了極密的禿竹,唯都枯萎幹黃,片葉無存。
這裏沒有通風之處,是一處天然的崖洞,而以人工加以修飾過。
青濛濛的光茫,是由石洞的頂端照射下來,唐聖華估料着是一顆明珠的光亮。
在那光亮之下,站立着三十多個和尚,這些和尚只能從衣着上方能看出來。
因為,這些僧人,都是死屍,而且,飢肉早被蝕化,每具除頭盧已成骷髏顯露在外,其他的部份,料來只剩骨架,只以僧袍龐大,又都穿着鞋襪,故而骨骼沒有暴露在外。
這樣多的枯骨,佇立在不太寬大的地面,肌內無存,卻不會倒下,最奇怪的,是屍骨站立,並非是雜亂無章,而極有規格。
唐聖華呆立許久,他這時也不知道怕,事實上怕也無益,雙目來往梭巡,查看每一個僧人的頭骨。
雖然這些僧人都站立而死,但從那穩立不倒的情態上看,似乎都死得很安詳。
只是,那樣多佇立不倒枯骨,每一個頭盧,都露出七個大小不同的洞孔,加上那青濛濛的光華,陰風慘慘,真有置身鬼域之感,不禁使人毛骨怵然。
唐聖華細數所有的僧骨,不多不少,恰好是三十六具。
他只顧打量三十六具屍骨,卻忽略了左邊的景物,並非他看不清屍骨外之物,而是這屍骨排立得太奧妙,太奇特,除眼前的諸物外,若想透過屍骨探穿另外的景物,那就太難了。
唐聖華沒有想到另外的事,只在那兒臆測這羣和尚怎會死在此處,他想:“這座廟宇極其富有,三十多名僧人斷不致養不活,為什麼要尋死?”
緊接着,他有了第二個想法:“縱然要尋死,也不必站着死,而且死了都不倒下,真乃怪事!”
第三個想法是:“從這些屍骨上看,他們死了至少在二十年以上,叫人不解的,是臨死之際,還得將各人的地位分劃清楚,不然的話,怎會站得這樣整齊?”
他有這三層想法,於是,就得出了兩個答案。
第一,他們之死,決不是為了生活,這內中必定有很重要的事故。
第二,説不定這些和尚,都是江湖人物,而被仇家逼迫着走上了這條路,這種站法,也許是一種陣式,而防有人侵襲裏層的寶物。
唐聖華神志清朗,慎密的思索着,突見他劍眉一揚,心説:“和尚如此站立,擋住裏層視線,許是裏層另有蹊蹺,我何不闖進去看看?”
心念一決,當即移步走近眾屍骨的跟前,暗中一提氣,閃身就進了第一排屍骨之內。
驀地灰塵一揚,將他嚇了一跳,停身扭臉一看,不覺暗抽一口涼氣。
原來,唐聖華提功飄進第一排屍骨之際,因是運功竄進,隨身行動,鼓起一陣強風,將他附近四具屍骨的僧衣,震飛得半絲不存。
這並不是唐聖華的功力高,而是那些僧衣,早就腐朽不堪,稍有震動,即會脱落飛揚,試想,以唐聖華的疾閃之風,焉不震飛四具屍骨的僧衣。
四具白皚皚的人骨,逞現在唐聖華的眼前,格外的顯得怕人。
他不忍再看,也不敢多瞧,扭回身軀,卻不像方才那樣疾閃,而慢慢的,輕輕的向裏滑行。
在他想,三十六具屍骨,只不過兩三丈的阻隔,即使再慢的行走,也不過盞茶的工夫,就可以通過。
那知大謬不然,他輕輕的依着屍骨排成空隙,輾轉滑行,幾近半個時辰,卻未走出這羣死骨陣外。
起初,他並未領略這中間的詭異,但他有兩次都是返回到那四具白骨的跟前。
唐聖華納悶了,也驚奇了,他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想不到是什麼原因。
可有一層,他能夠退回到原來的立身之處,就是無法轉近裏端。
唐聖華接連走了四次,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退回了原地,這時,可就將這位初出道的小雛,激得有點光火。
他退回了原處,仔細的觀察屍骨排立的方位,冷冷的一哼,心説:“是啦!這一定是擺的陣勢,專門阻止來人再往裏竄,看來裏端定有更驚人的事故……”
奇心大起,勇氣陡發,再度走進屍堆中,他將他轉進的方位,每走一地,必緊記於心,以為這一次必定能夠順利的通過。
奇啦!他明明是對正了方向走的,那曉得轉了兩轉,再度退回到白骨之旁。
唐聖華服貼了,也有些氣餒,再加上他昨夜整夜未睡,顯得有些疲倦,心説:“反正我是出不去,久而久之,還不是和他們一樣的陪葬在此,如其如此,不如先休息片刻,再作另外的打算,必要時,我將這些屍骨,全都震倒,總可以到得了裏面吧!”
此念一生,心情也就平靜下來,遂盤座在地上,閉目養神。
約莫過了頓飯的光景,他張目再看,景物依舊,只不過增加了陰森的感覺。
他端詳了眼前的形勢,心中想道:“我這次不從正面走,這個側面不有容人之地麼?何不從這面試試!”
想法一閃而過,精神大振,立身抖袖,飄往左側的空隙,輕輕的再跨步而入。
他遊身在屍骨之中,往返穿行,又是頓飯的光景,情形和以前的幾次一樣,所不同的,是他打左端進,而打右端出。
這位資質特高,悟力超人的唐聖華,可就一籌莫展了,心説:“我唐聖華親仇未報,尚未踏入江湖,今夜卻巧遇屈死之人,為了心動側隱,尋物埋屍,誤打誤闖,而走進死亡之門,難道我因此就白白的陪葬在此不成?”
他這時突地生出了求生之念,一種要活下去的堅毅念頭,翻湧在心中,豪氣陡發,冷笑道:“既然是過不了這些屍骨羣,一不做,二不休,我就通通將他們運功震倒,看能難得倒我!”
他雙目神光大閃,忙氣納丹田,就要運功揮掌,倏地另一個想法,橫襲上來,忖道:“且慢!這些人都是與世無爭的佛門子弟,他們自顧如此死亡,我豈能無故的再以功力擊轟已寒的屍骨?待我先向他們拜祭一番,再行動手不遲。”
這孩子心地善良,純厚篤誠,若不是迫不得已,斷不會對已寒的屍骨,運功轟擊。
唐聖華拜祭完華,再度起身,觀準了方向,穩樁吸氣,雙臂交錯,正要劈出的當口,卻聽見一聲悽悠悠的長嘆。
這聲長嘆,就如同鬼哭魂鳴,有氣無力,在此時此刻,突地出現在屍骨成羣的崖洞中,又是靜寂得像座死死的墳墓內,誠不令人心悸。
唐聖華聽得汗毛直豎,混身的飢肉,都起了雜皮疙瘩,額頭上也直冒冷汗,半響方想道:“世間之上,莫非真的有鬼不成?剛才的聲音,不正像鬼哭似的有氣無力麼?”
想到鬼,連頭髮都立起來了,他這時的功力未散,只差點將掌劈出,僵立着和屍骨差不了多少。
盞茶的工夫過去了,並未再聽見任何聲響,唐聖華心神稍震,咳嗽了兩聲,方探查發聲的方向。
不大工夫,那似鬼哭的嘆聲,突地又從正面裏層發出,唐聖華聽真切了,驚得倒退了兩步,大喝道:“什麼人!”
他神情至為緊張,星目精光四射,暗提功勁,全神緊注屍骨羣后的發聲之處。
其實他這聲喝喊,有一半是心裏驚悸所激發而起的。
這刻,洞內靜寂得連心跳都聽得見,陰慘慘的氣氛,籠罩整個崖洞,一切都顯得是那麼淒涼恐怖,是那麼陰森森的凜人。
青濛濛的光華,在這時似乎變得異常黯淡,一閃一閃的燦動,特別的懾人心神。
唐聖華喝問“什麼人”到現在,已經沉默了近半盞茶的時光,可是,並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反而使他不知究竟是應該怎樣辦才好。
大約又經過盞茶的光景,唐聖華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不由思道:“此處斷非妖魔鬼怪之地,剛才的聲音,分明是人發出的,只可惜我不能越過屍骨,看個明白……”
他想到這兒,覺得被困在此,出困無望,不覺感到氣餒萬分,不願再往下想。
唐聖華的心中,在這時就如同一池無風襲擊的清水,平靜極了,也空洞洞的,頹然的坐在屍骨前面的地下。
陡地,又一個求生之念,猛襲心頭,急忖道:“我不過暫時被困在此,並非絕望,如其在這兒等死,不如尋求脱困之法……”
思念到此,雙目粗光電般的疾射,一種求生的本能,鼓舞他振作起來,瞟向那發聲之處。
唐聖華抖擻精神,立起身形,又想道:“唯一生還之策,是追尋發聲之人,事到如今,顧不得這三十六具屍骨,還是將它劈倒,再闖進裏層,找尋那怪聲,詢求脱困之策吧!”
這思念一閃即過,卻穩步立樁,掄臂張掌,正要揮揚撥出。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忽地打原來的發聲之處,又排出了兩聲清晰的嘆息之聲,十分淒涼的直襲耳端。
唐聖華禁不住愕了一陣,發出之勁,倏地又疾收回來,側耳靜聽。
“好啦!我特准你進來見我……”
聲音非常微弱,就像蚊蠅在嗡嗡作響,但卻聽得十分清楚。
唐聖華心頭一顫,忙想道:“果然這絕洞之中,還有生人,看樣子,他是極不願我掌劈眾骨,然我進不去又該怎麼辦……”
“但是我闖不過這三十六具屍骨,就是準我進來,我也毫無辦法。”
唐聖華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方説出此話。
脆弱之聲,嗡嗡又起,道:“你從第三具屍骨的左首跨進,繞到第二層的第九具屍骨左面,再轉回第一排第五具屍的右面……”
話聲倏地中斷,像是無力不濟,而無法説下去。
唐聖華心靈神慧,緊記住行進的方位,等着人家繼續往下説。
可是,聲音沒有再起,他心中一急,不期然移動腳步,依照人家的指示,穿繞在屍骨的前兩排中。
當他繞回了第一排第五具屍骨的右面,又傻眼了,因為,他不知應該怎樣再進,在那兒乾着急。
“斜着穿插,經過第二排第四骨,到第三排第七骨,再繞回第三排左首第一具屍骨,轉向第二排第八骨,進至第三排第五骨右端……”
這一段指示,好像是經過一陣調息,鼓足了勁,就在唐聖華心急之際説出。
唐聖華心中正喜,但,話聲又中斷了,至此,他明白説話未能一氣呵成的原因,不再心急,將人家的指點,默記在心,依樣的又轉往第三排第五骨右端,耐心等候那人的指示。
不大工夫,微弱之聲,略帶喘息,説道:“轉回第二排第七骨,倒橫至第一骨,斜進到第三排第四首屍骨,往右轉,到第四排第二骨,在四排的屍骨中,交錯直繞轉進,就能……”
唐聖華沉住了氣,等他將話説完,不由又急了起來,大聲道:“就能怎麼樣……”無反應。
“就能怎麼樣嘛?怎麼不説話?”
他一連問了兩次,沒有人回答。
唐聖華過細琢磨最後那“就能”兩字下面的話,足足有半盞的時光,忽然點頭道:“許是就能闖過屍骨……”
思索及此,暗中一喜,不再多想,將人家的指示,默誦了一遍,就開始行動。
他絲毫不敢大意,很小心的往返穿繞,及至交錯在第四排屍骨繞進到最後一具時,身形很自然的就離開了屍骨四步遠。
唐聖華大感驚異,由於求生有望,心中甚喜,當時也不及多想,大踏步就往裏層闖進。
他走進約有兩丈多遠,光線驀然變得暗淡,也隱約有股濕腥之昧,直衝鼻端。
他不願稍停,仍舊往裏層疾走,愈走愈暗,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
唐聖華運足目力,放慢腳步,緩行緩看。
陡地,在前端不遠之處,看見一團灰影,似是一位老僧盤坐在那兒紋風不動。
他暗中戒備,探步滑行,來到了近前,聚目力一看,果然是一位年老的僧人。
但見那僧人骨瘦如柴,和那三十六具屍骨差不了多少,雙目凹進,卻緊閉未張,黑暗中,陷成兩個酒杯似的深洞。
老僧已長滿了銀髮,蓬亂得像個雞窩,兩條白眉,長有尺許,斜墜眼的兩端,臉上也有了絲絲白毛,鬍鬚已飄拂到胸前。
老和尚穿一襲灰色寬大的僧衣,看年紀,至少也有九十七八,呼吸微弱,像要斷氣歸陰。
唐聖華暗中只納悶,心説:“剛才説話之人是他?看他氣若游絲,即將與世長辭,怎會説出話來?”
唐聖華收中怪異,忍不住定目再看,卻見老和尚在這時胸口起伏急促,不像是剛才那種垂死之態。
可是,這急促的呼吸,只不過眨眼工夫,就靜止下來,那付亂毛長髮,乾癟恐怖的形態,又逞現在黑暗無比石座上。
唐聖華絲毫不覺得怕,斗然忖道:“從容貌上推測,這人起碼有幾十年未離開此洞,錯非他有極上乘武功,絕難支持不死,不過,這種人,往往生性怪僻,喜怒無常,我不可大意招惹,最好以長輩之禮待他……”
別看他閲歷不深,倒是機智絕頂,一想到這裏,忙躬身施禮,肅容道:“晚輩誤闖聖地,其罪難恕,望老前輩海量寬容,指示迷津,早離聖地……”
剛説到這兒,不經意抬頭一看,黑暗中,兩道碧綠的光芒,電似的閃射,卻見怪僧嘴唇微動,發出脆弱的聲音,道:“此洞百年來,未被江湖人發現,本寺的條規是闖破此洞之人,必要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