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石星驟吃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不禁喜出望外。
站在他背後的是黑摩訶!
但黑摩訶臉上卻是毫無喜色,甚至好像是在惱他。“張大俠在閉關練功,你懂不懂?”
什麼叫做“閉關練功”,陳石星的確不懂。不過從黑摩訶斥責他的語氣聽來,似乎是怪他不該用這樣淒涼的琴聲擾亂張丹楓的心神。陳石星惶然説道:“我,我不知道。但,外面這些著作闡明瞭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列寧主義關於帝,外面……”
外面的腳步聲越發近了,有了他似曾相識的聲音説道:“奇怪。張丹楓怎的還有閒情逸致彈琴?”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道:“他是想學諸葛亮的彈琴退敵吧?不過我可不信他是孔明,咱們也不是司馬懿。”
黑摩訶面色沉重,在陳石星耳邊低聲説道:“快躲起來,這幾個人比刀王餘峻峯更厲害,我可保護不了你!”
陳石星有過上次的經驗,情知倘若自己在旁,非但幫不了黑摩訶的忙,反而會拖累他,於是連忙拿起古琴下”八條目。宋以後對學術思想影響漸大。,爬上劍峯,躲在一塊岩石後面。
他剛剛藏好身子,那三個人也走到劍湖來了。其中一個,是他曾在七星巖見過的那個大魔頭厲抗天。
另外兩人,一個是老道士,一個是拿着龍頭枴杖的白髮婆婆。
陳石星又是吃驚,又是詫異:“黑白摩訶兄弟如同一體,為什麼現在只見哥哥,不見弟弟?糟糕,來人既然比餘峻蜂那一夥人還更厲害知論,或同信仰主義和神秘主義相結合,以使人民停留在愚,黑摩訶獨自一個怎打得過他們?張大俠又正在閉關練功,閉關練功,顧名思義,恐怕是不能出來迎敵的了?”
此時雙方已是劍拔弩張,陳石星只能懷着滿腹疑團,無暇去想了。
厲抗天哈哈笑道:“黑摩訶,你想不到我終於會找到這裏來吧。嘿嘿,你知不知道,那一天我本來可以幫餘峻峯忙將你殺掉的,但我要借重你做我們的嚮導,只好讓你多活些時辰。嘿嘿,如今用不着你了,我可要給餘峻峯報一杖之仇啦!”
那老婆婆道:“黑摩訶,你要想活命,快快把張丹楓叫出來!”
黑摩柯冷冷説道:“你這老乞婆想和張大俠交手,未免太不知自量了吧?”那老婆婆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輕視我鳩盤婆?你知不知道,張丹楓也不敢對我如此無禮!”説到“無禮”二字,龍頭枴杖猛地一擊,把一塊大石頭打成粉碎。
黑摩訶笑道:“鳩盤婆,幾十年不見,你的臉皮倒是越老越厚了。當年你和六陽真君、赤霞道人給張大俠趕下點蒼山,張大俠曾和我們説了些什麼話來?你不記得,我可以提醒你!”
原來三十年前,天下四大魔頭,為首的是厲抗天的師父喬北溟,依次是六陽真君、赤霞道人和此刻正在向黑摩訶大吹法螺的鳩盤婆。喬北溟敗於張丹楓劍下,遠走海外。其他三人聯手向張丹楓尋仇,在點蒼山上一場惡鬥,結果仍然不敵。他們發誓在張丹楓有生之日不再出現江湖,張丹楓方才放過他們。
三十年過後,赤霞道人已死,喬北溟則仍遁跡海外,只道徒弟重回中原。當年的四大魔頭,在中原就只剩下鳩盤婆和六陽真君了。六陽真君就是此際給鳩盤婆押陣的那個老道士。
黑摩訶揭開他們的瘡疤,鳩盤婆和六陽真君不由得都是勃然大怒。六陽真君沉聲説道:“你懂得什麼,我們就是要趁張丹楓未死,來找他報仇的。”鳩盤婆喝道:“黑摩訶,你不想做替死鬼,就快點叫張丹楓出來!”黑摩訶哈哈笑道:“殺雞焉用牛刀,你們三個併肩子上吧,我替張大俠打發你們!”鳩盤婆冷笑道:“黑摩訶,諒你能有多大本領?你要求死,那還不易,只我老婆子便可以‘成全’你了,何須幫手。”話聲一頓,呼的一拐,便即卷地掃來。
六陽真君已經跨出幾步,聽得鳩盤婆這麼一説,重又遲迴原處,心裏想道:“不錯,我須得留些氣力鬥張丹楓。張丹楓雖然年邁,也還是不可輕敵的。”
黑摩訶舉杖相迎,但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震得陳石星耳鼓嗡嗡作響。定睛看時,只見黑摩訶和鳩盤婆兩條人影倏地分開,原來彼此都給對方的內力震道三步。黑摩訶虎口痠麻;但鳩盤婆的龍頭枴杖損了一個缺口。
黑摩訶固然心頭微凜,鳩盤婆的龍頭枴杖損了一個缺口更是吃驚不小。
“這綠玉杖的確是件寶物,怪不得餘峻峯的刀網陣也奈何不了他們兄弟,黑白摩訶孿生兄弟決不會只有黑摩訶出來迎敵?這正是我剪除張丹楓羽翼的好機會!待到白摩訶來到,只怕我們三人聯手,要除掉他們兄弟也是不易。如何還能再鬥張丹楓?”鳩盤婆心有所忌,力求速戰速決,一退即止,再施殺手。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雙方倏的又是由分而合。鳩盤婆枴杖直戮對方丹田下的“血海穴”,黑摩訶玉杖形如白鶴亮翅,斜拍脈門。
綠光電閃,倏的一圈,裹住了鳩盤婆的龍頭枴杖,在旁觀戰的兩個魔頭也嚇得膽戰心驚。猛聽得鳩盤婆大喝一聲,龍頭枴杖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卸開了黑摩訶綠玉杖的壓力,接着順勢一拍,往上反展,大喝一聲:“着!”枴杖一轉,龍頭的鐵嘴,伸到了黑摩訶的面門。六陽真君和厲抗天同聲喝采,陳石星則是手心裏捏了一把冷汗。
鳩盤婆這幾招用得精妙絕倫,險狠吝極。閃電反擊,滿以為黑摩訶難逃拐下。焉知她快黑摩訶也快,但聽得“當”的一聲,黑摩訶的綠杖已然封了上來,冷笑説道:“不見得!”綠光一圈,又把龍頭枴杖裹住。
這幾下兔起鶻落,霎那之間,主客易勢,互爭先手,把旁觀三人看得眼花繚亂。但見鳩盤婆連聲怒吼,龍頭掏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但兀是擺脱不了綠光纏裹。鳩盤婆勝在功力略勝一籌,但黑摩訶的杖法更加精妙,加以他的綠玉杖堅逸金跌,在兵器上佔了便宜,不多一會,鳩盤婆的龍頭枴杖上又添了幾個缺口。
六陽真君看得直皺眉頭,要想上前助戰,又怕張丹楓突如其來,自己先行消耗氣力,實屬不智。
厲抗天忽道:“彈琴的那個人不是張丹楓!”
六陽真君道:“你怎麼知道?”
厲抗天道:“張丹楓雖然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但彈琴卻沒有這個人彈得好。當今之世,只有桂林的陳琴翁才有這樣高明的琴技,我在七星巖曾經聽過他彈奏的。”
六陽真君道:“你不是説陳琴翁已經死了嗎?”
厲抗天道:“我知道他受了重傷,不過也只是猜測他死掉而已,並沒有見着他的屍體。”
六陽真君道:“陳琴翁本領如何?”厲抗天道,“琴技天下第一,武功頂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
六陽真君沉吟半響,説道:“奇怪,張丹楓為什麼不出現?”
厲抗天道:“張丹楓年紀老邁,説不定是練功強求精進,業已走火入魔。”
六陽真君的見識在厲抗天之上,心中暗自思忖:“張丹楓的內功之純,三十年前,已經是天下無敵。以他練的這樣純正內功,走火入魔想來是不會有的。但黑白摩訶是最忠心於他的人,倘若他在此間,也絕沒有袖手旁觀之理。嗯,説不定是他已離開石林,卻叫黑摩訶留守?”
六陽真君最怕的是張丹楓就在附近,突如其來。如今已經知道彈琴的人不是張丹楓,心想這個險是值得一冒的了。於是説道:“好,你去找彈琴的人,我去助鳩盤婆一臂之力。”厲抗天正是要他如此,便欣然答應。
六陽真君喝道:“黑摩訶,你的兄弟哪裏去了?我想看你們兄弟的雙杖合壁有什麼了不起的能力?”
黑摩訶冷笑道:“對付你這牛鼻子臭道士何須雙杖合壁?我早就叫你們併肩子的齊上,用不着假惺惺啦!”
六陽真君説道:“好,這可是你自己求死,怪不得我恃眾凌寡!”説話之間,已是加入戰團,亮出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器。
他這獨門兵器是一條通紅如血的長鞭,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鞭上掛着兩個白金所鑄的骷髏頭,驟眼看去,就像真白骨骷髏一樣,襯着那條色澤殷紅的長鞭,更顯得猙獰詭異。
六陽真君喇的一鞭打去,那兩隻骷髏頭隨着鞭風飛舞,嘴巴忽地裂開,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向着黑摩訶咬來。
黑摩訶冷笑説道:“你使用這等邪門兵器,就嚇得了人麼?”振臂一揮,綠玉杖盪開鳩盤婆的鐵枴,杖頭直插骷髏頭的“血盆大嘴”。
六陽真君手腕一翻,骷髏鞭倏的又飛起來,使出“連環三鞭”“迴風掃柳”的絕技。黑摩訶一個“移形易位”,避開鳩盤婆的鐵枴,綠玉杖蕩歪鞭梢,只聽得“嗤”的一聲,衣裳卻已給骷髏頭的利齒咬破。六陽真君冷笑道:“怎麼樣,邪門兵器也奈何得了你吧!”
陳石星看得膽戰心驚,只見厲抗天已經跑到劍峯腳下,叫道:“陳琴翁,你躲不了的。只要你據實回答我的問話,我不會要你性命的,出來吧!”
就在此時,陳石星忽覺肩頭一麻,已是給人抓住。
陳石星大吃一驚,只聽得那人在他耳邊低聲説道:“別作聲,我帶你同去見張大俠。”
聲音好熟,陳石星定了定神,這才發覺拖着他的那個人是白摩訶。
白摩訶熟悉地形,在亂石叢中,借物障形,蛇行兔伏,展開了輕靈迅巧的身法,奔上劍峯。山腳下的厲抗天,竟是絲毫未覺,不消片刻,已是把陳石星帶進一個石窟。只見石窟裏有一個三絡長鬚,相貌清癯的老者盤膝而坐,料想就是當代的第一劍客張丹楓了。
歷盡艱辛,終於得償心願,陳石星又驚又喜,急切之間,竟是説不出話來。
白摩訶把陳石星放了下來,説逍:“剛才彈琴的就是這少年。他,他是——”
張丹楓道:“我已經知道他的來歷。你別耽擱了,快去助你哥哥!”
白摩訶似有為難之色,説道:“張大俠,那麼你——”
張丹楓道:“我就可以‘開關’了,你不用替我擔心,快去,快去!”
原來修練上乘內功,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閉關練功”。“閉關”多則七天,少則三日,在這期間,練功的人,不眠不食,不動不言,恍似老僧入定,對周圍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此時若有外敵侵襲,一個普通的人也可致他死命。黑白摩訶來到石林之時,恰巧碰着張丹楓閉關練功,是以當他們知道外面有三個魔頭來到之時,必須留下一人,為張丹楓守衞。
白摩訶知道哥哥此際正臨險境,無可奈柯,只好説道:“張大俠,你多保重,不必忙於應敵。”跑出石窟。片刻之後,只聽得金鐵交鳴之聲,震得羣峯迴響,料想是白摩訶已經和厲抗天交上了手。
張丹楓和顏悦色的説道:“好孩子,我等你來這裏已經等了許久了,不過卻想不到你恰巧在我閉關練功的期間來到,但你也暫時不必理會外面的事情。”
陳石星跪下磕頭,説道:“晚輩陳石星,奉令親雲大俠之命……”
話未話完,張丹楓已是把他扶起,説道:“你別拘禮。”接着嘆口氣道:“雲浩的不幸遭遇,我已經知道了。好孩子,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陳石星不禁一怔,不解張丹楓何以往如此緊張的情形之下,還有如此閒暇的心情問他這個。當下恭恭敬敬的答道:“我彈的是‘一陵散’。”
張丹楓嘆道:“原來是‘廣陵散’,怪不得如此悲愴,憑我五十年的定力,也為之神搖心動!”原來張丹楓閉關練功,本如老僧入定,是“廣陵散”的琴音,方能將他從“禪定”的境界之中喚醒過來的。
陳石星惴惴不安,説道:“張大俠,我不是有意驚動你的,我,我不知道……”
張丹楓輕輕撫拍他,柔聲説道:“我非但不怪你,我還要感激你呢。要不是你的琴聲將我喚醒,這‘天開異境’的石林,就要受妖人踐踏了。好孩子,你把‘廣陵敬’給我再彈一遍,只彈上半闕!”
“廣陵散”的上半闕是稽康懷念昔日與好友的暢遊之樂,充滿歡愉的情感,琴音一起,光線黯淡的石窟之中,也好像是遍地明媚的春光。張丹楓閉目垂首,神遊物外,彷彿到了“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羣鶯亂飛”的江南,與愛侶同遊,良朋論劍……
半曲告終,餘音猶在石窟之中繚繞。張丹楓忽地一聲長嘯,宛如虎嘯龍吟,聽得陳石星又驚又喜。
這一聲長嘯顯示了深厚的內力,陳石星雖然還談不上有什麼高深的武學造詣,亦已知道張丹楓業已恢復精神,體內真氣充沛了。
果然只見張丹楓站了起來,説道:“好孩子,我已經可以‘開關’了,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黑白摩訶雙杖合壁,在劍峯腳下惡鬥三大魔頭,此時正是到了最緊張的時刻。嘯聲驀地傳來,三個魔頭都是大吃一驚,黑白摩訶則是喜出望外!
六陽真君喝道:“我和你們拼了!”長鞭一卷,似左反右!鞭梢捲到了白摩訶的足跟,鞭上掛着的兩個骷髏頭卻飛了起來,一個齧黑摩訶的右肩,一個齧白摩訶的左肩,這一下一招三用,端的是陰狠之極!
黑摩訶一個“燕子鑽雲”,唰地跳起一丈來高,綠玉杖一招“鷹擊長空”,凌空揮下;白摩訶使出一招“枯藤纏樹”,把卷地掃來的骷髏鞭挑開。
只聽得“砰、砰”兩聲響過,那兩隻骷髏頭突然裂開,噴出一溜暗赤色的火花!
原來六陽真君這條長鞭名為“骷髏烈火鞭”,那兩隻白金鑄成的骷髏頭內有機關,不但能夠齧人,咬斷對方的筋脈,而且內中還藏有火器,能噴磷火,六陽真君之所以敢和鳩盤婆、厲抗天結伴前來石林,向張丹楓挑釁,除了欺負張丹楓年老之外,就是恃有此鞭。
這一下當真是變出意外,陳石星人在山腰,只見爆炸聲音過後,黑白摩訶都是已在火光籠罩之下,頭髮衣裳全燒着了。
黑摩訶喝道:“好妖道,我和你拼了!”不顧身上着火焚燒,猛的一杖向六陽真君擊下。
白摩訶功力較弱,已是支持不柱,連忙在地止打一個滾,想要弄熄身上的火焰,人還沒有跳起,鳩盤婆的鐵枴亦已向他打了下來。
黑摩訶一杖挑開六陽真君的骷髏鞭,倏地卧倒,叫道:“雷電交轟!”白摩訶還未能跳起身來,黑摩訶要與他雙杖合壁,自己也非卧倒不可。
雙杖同時舉起,只聽得當的一聲巨響,鳩盤婆口噴鮮血,倒掠出數丈開外。
但黑摩訶這一杖擊下,亦已是強弩之未,他把弟弟拉了起來,跑出十來步,兩個人都是恍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厲抗天大喜道:“他們支持不住啦,快點幹掉他們!”
話猶未了,忽聽得霹靂似的一聲大喝,“你們這幾個妖人膽敢違背昔日誓言,我張丹楓今日可不能放過你們了!”張丹楓這一聲“獅子吼”,震得厲抗天失魂落魄,獨腳銅人業已高高舉起,卻是不敢向黑摩訶擊下。
説時遲,那時快,當真是聲到人到,張丹楓好似從天而降,人在十步之外,劈空掌的掌力已似挑山倒海而來!
只聽得“轟隆”一聲,六陽真君鞭上掛着的那兩隻骷髏頭給張丹楓的掌力震成粉碎,烈火反燒自身,倒在地上,不過片刻,化為灰燼。
厲抗天恍如泥塑木雕一樣,銅人仍然高舉,身子卻是動也不動。張丹楓皺眉説道:“我念在你是替師報仇,愚忠也還可憫,饒你不死,你還不願意?”厲抗天仍然動也不動,也沒回答。張丹楓發覺有異,邁步上前,把他的獨腳銅人奪下。
碰着他的身子,厲抗天這才像根木頭一樣,“卜通”一聲,倒了下地。原來他給張丹楓的“獅子吼功”震破了膽,已然死了。
鳩盤婆倒在血泊之中,呻吟叫道:“張大俠,求求你成全我吧!”黑白摩訶那一招雙杖合壁的“雷電交轟”,威力奇大,鳩盤婆剛才獨力硬接這招,狂噴鮮血,業已氣息奄奄。
張丹楓心中不忍,嘆道:“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隨手彈出一顆石子,打着鳩盤婆的死穴,讓她少受痛苦,便即身亡。
黑白摩訶身上的火焰已經熄滅,但亦已是氣息奄奄。並排躺在地上,此時正想掙扎起來。
張丹楓道:“我們別動,我給你們療冶。”
白摩訶氣若游絲,嘴唇開闔,張丹楓把耳朵湊近他的唇邊,只聽得白摩訶説道:“張大俠,你替我報了仇,我很歡喜。這磷火有毒……”聲音細如蚊叫,話未説完,氣已斷了。
張丹楓左掌按在白摩訶背心,右掌按在黑摩訶背心,把本身真氣輸入體內。不久,只覺白摩訶身體漸漸僵冷,黑摩何則動了一動,緩緩張開眼睛。
張丹楓暗暗嘆了口氣,心裏想道:“原來我也要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他以本身真氣,助黑白摩訶推血過宮,豈知白摩訶還是不能救活。黑摩訶雖然醒來,但看來也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
黑摩訶道,“張大俠,你不應該這樣快就‘開關’的,我們不打緊,你可還要保重身子,把你的絕世武學繼續鑽研,傳之後人呢!”
張丹楓心痛如割,説道:“你別胡思亂想,趕快氣沉丹田,我給你打通奇經八脈。”
黑摩訶道:“我的兄弟呢?”
張丹楓道:“你暫時別管他,聽我的話。你受的火毒害泄出來還可活的。”張丹楓一生對朋友沒有説過假話,此時不忍把白摩訶已死的真相告訴黑摩訶,但黑摩訶從他的語氣之中亦已知道了。
黑摩訶低聲説道:“張大俠,你沒事就好。我們兄弟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該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不必為我消耗真氣啦,兩根綠玉杖,請代收藏,留給我的弟子來取。要是沒有人來,就送給這位小兄弟。”
張丹楓叫道:“不可!”話猶未了,只見黑摩訶軟綿綿的倒在他的懷中,低下了頭。原來已是自斷經脈而亡了。
陳石星此時方始趕到,看見黑白摩訶慘死,不禁一聲驚呼,撲上前去。
張丹楓衣袖輕輕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陳石星推開,説道:“磷火有毒,你的功力尚淺,不可碰着他們身子。”
血雨腥風過後,石林重又歸於寂靜;但黑白摩訶卻已與敵人同歸於盡了。想起了這兩位老前輩對自己的救命之恩,陳石星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欲哭無淚,呆若木雞。
張丹楓説道:“他們兩兄弟由邪歸正,他們要做的事情,也已經做到了。你知道他們在臨死之前,心裏是並不感覺什麼痛苦的。不過,好孩子,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放下黑摩訶的屍體,回頭奔上劍峯。
陳石星呆了一會,方才能夠哭出聲來,正在哭到力竭聲嘶的時候,只聽得背後有人説道:“好孩子,你也別要太難過了,幫我的忙,讓他們入士為安吧。”回頭一看,只見張丹楓左手拿一把鐵鏟,右手拿着一把鐵鍬,不知什麼時候,又已從劍峯下來了。
陳石星默默無言,接過鐵鏟,幫忙挖土。張丹楓掩埋了黑白摩訶的屍體,説道:“你再挖一個抗,把那三個人也一齊掩埋了吧!”
張丹楓找了一塊合適的石頭,拿來用作墓碑。取出一柄短劍,在墓碑上刻了幾個大字:天竺友人黑白摩訶之墓。放聲歌道:
“廣陵散絕隔幽冥,大化遷流孰與停?
剩有高風吹髮白,更無佳日付年青!”
“大化遷流”是日月運行不息之意,詩的大意是説,生老病死,乃人生之所必經,過去與良朋共度的“佳日”已是一去不可復回,如今我是白頭人吊白頭人了。吟聲悲苦,實不亞於陳石星剛才彈奏的“廣陵散”。
陳石星已經把那三個魔頭埋葬,走到張丹楓身邊,只見張丹楓好似突然變成了衰老不堪的老頭,他安好墓碑,已是止不住吁吁氣端。
陳石星擔心張丹楓的身體,強抑眼淚,反過來對張丹楓道:“張大俠,你保重身子要緊。既然是大化遷流,有生必有死,你也不必太過傷心了。”
陳石星不懂他要辦的是什麼“交代”,隱隱感到不祥之兆,眼看月亮已到中天,説道:“張大俠,你也應該早點歇息了,要辦的事情留等明天不行嗎?”
張丹楓苦笑道:“大化遷流,明天、明天的太陽還是一樣會從東方升上來,但我已不知身歸何處?”
陳石星不覺心頭感到一股寒意,一時間竟是不知説些什麼話好。
張丹楓繼續説道:“好孩子,你的來意我已知道,你是不是想拜我為師?”
陳石星本來不想在他傷心的時候麻煩他的,但張丹楓既然自動提出,陳石星當然亦是求之不得,立即便跪下去,向張丹楓行拜師大禮,説道:“弟子正有此意,只不知張大俠可肯……”
張丹楓道:“你我雖然剛剛相識,我已知道你是個誠樸的少年,更難得的是你也是性情中人,正對我的脾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了。”
陳石星悲喜交集,抹乾眼淚,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師父”。
張丹楓將他扶了起來,説道:“你把雲浩傳給你的刀法演給我看!”
陳石星心裏想道:“讓師父的精神轉移到另一方面也好。”他本來是沒有心情的,如此一想,也就強振精神,把自己所領悟的雲家刀法,在張丹楓面前,一招一式的練起來。
張丹楓微笑説道:“好孩子,你很聰明,有了這個根底,更上乘的內功,看來你也可以無師自通了,嗯,我是可以放心啦。”
陳石星怔了一怔,張丹楓稱讚他雖然令他感到歡喜,但“師父為什麼要這樣説,我可以無師自通,他就可以放心呢?”
張丹楓拿出了一本書,緩緩説道:“這是我著的玄功要訣,你用心研讀,不過三年,便可有成。有幾點難解之處,我現在先和你講解一遍。”
陳石星摒除雜念,用心傾聽,好在張丹楓的解釋深入淺出,並不難懂。張丹楓道:“倘有還不十分明白的地方,你只要熟記口訣,日後也會自己領悟的。”
陳石星不覺又是一怔,為什麼張丹楓要他日後“自己領悟”?“難道師父要離開石林麼?”
張丹楓繼續説道:“我創有一套無名劍法,刻在石窟的壁上。我的大弟子霍天都是天山派的掌門人,但他也還不知道我有這套劍法。你學成之後,倘有機會和大師兄相見,就把這套劍法轉授給他。倘沒機會相見,也就算了。他的武學自成一家,他日成就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也用不着我替他操心啦。”
這晚月色明亮,湖中花樹的倒影和石峯的倒影,構成了絢美的畫圖,湖光更增山色,陳石星不知不覺想起了小時候爺爺教他讀過的一首詩,心裏想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和靖孤山詠梅的這兩句詩,倘若移到這裏來用,也是貼切不過。”但晚風掠過林梢,吹皺一湖綠水,依稀猶帶血腥氣味。陳石星不由得又是瞿然一省,心中嘆了口氣,“此地本是無殊世外桃源,可誰想得到,就在這幽美的劍湖旁邊,剛才就曾捲起過一陣血雨腥風?唉,可見得‘世外桃源’,也未必就真能避世!”
張丹楓也似若有所思,忽地喟然嘆道:“今晚月色真美,可惜和我同一時代的人,不論是敵是友,差不多都已‘大去’(死)了。再也沒人陪我賞月啦,唉,這世界真是寂寞得很,我也活得太長了。”
陳石星感到一股寒意,説道:“師父,弟子今後可以陪伴你老人家呀。”
張丹楓微喟説道:“你是個好孩子,但你年紀太輕,一個孤獨的老人的心情,説給你聽,恐怕你還是不會懂的。”説了這幾句話之後,好像沉漫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默默的凝視湖面蕩起的漣漪。
陳石星正想勸他早點休息,張丹楓忽地拿出一把長劍,一把短劍,放在石上,説道:“奇怪,今晚我的心情似乎有點異樣,有許多話想和你説。我給你説一説這柄寶劍的故事。”
陳石星不敢掃他的興,只好聽他再説下去。
“你的師孃名叫雲蕾,她是雲浩的姑姑,想必雲浩曾和你説過?”
陳石星點了點頭,張丹楓繼續説道:“我和她是師兄妹,我這把長劍名叫白虹,她這把短劍名叫青冥,我和她合創了一套雙劍合壁的劍術,黑白摩訶就是由於他們的雙杖合壁被我們的雙劍合壁打敗,給我們收服的。”
“你的師孃最喜歡石林風景,”張丹楓拔弄湖水,似乎是在追憶往事,過了一會,方才往下説道:“她比我年輕,想不到她卻先我而去。我為了無名劍尚未練成,只好遵從她的囑咐,在這石林裏又獨居了十多年。最近我發覺自己身體太過衰老,恐怕天不假年,是以在三日之前,作最後一次的閉關練功。希望能夠多活些時,完成心願。原定‘閉關’七日的,不料這三個魔頭卻在今晚來到,以致害死了黑白摩訶。”
陳石星道:“師父,這不是你的過錯……”
張丹楓打斷他的話道:“雖然不是我的過錯,他們究竟是因我而死,我總是覺得對他們不住。不過好在我已經把無名劍法的最後一招想出來了,剛才我回到石窟,就是把這最後一招的圖形添刻上去。”説至此處,悽然笑道:“我總算沒有辜負你的師孃和黑白摩訶的期望,現在是已經大功告成啦!”
陳石星道:“師父大功告成,可喜可賀!”
張丹楓道:“更可喜的還是我收了你這個關門弟子,不愁我的無名劍法沒有傳人了。”説至此處,忽地問陳石星道:“雲浩有個女兒,叫做雲瑚,他告訴你沒有?”
陳石星道:“雲大俠曾經囑咐我將他的刀譜將來交回他的女兒。”
張丹楓道:“好,那麼待你藝成之後,我還要順便麻煩你做一件事情。”
陳石星道:“師父儘管吩咐。”
張丹楓拿起那柄長劍,説道:“這把白虹劍給你,希望你別辜負了它。”陳石星受寵若驚,訥訥説道:“弟子,弟子不敢受師父如此珍貴……”
張丹楓笑道:“傻孩子,本門寶物,我不傳給你、難道要把它帶進墳墓去嗎?你的大師兄如今已是一流的劍派宗師,武學修為,將來可能還在我之上,他早已無需用劍的了。”若再推辭,就是矯情了,陳石星只好把那白虹劍接了過來。
張丹楓接着把短劍拿起來,説道:“這把青冥劍,請你送給雲浩的女兒。”
陳石星接了過來,説道:“弟子遵命。”
張丹楓面露笑容,繼續説道:“這把劍本是雲家之物,雲浩死了,雲家就只剩下他的女兒了,這把劍應該回到她的手上。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要是你們也能雙劍合壁,那就更加好了。”
青冥、白虹是張丹楓夫妻的佩劍,他們夫妻曾以雙劍合壁威震武林,如今張丹楓將這把寶劍分贈陳石星和雲浩的女兒,而且説出這番説話,倒是令得陳石星猜疑不定了。“師父是什麼用意呢?難道,難道他有意……嗯,我剛入師門,大仇未報,怎可如此胡思亂想?”
張丹楓若有所思,半晌忽地説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星兒,你給我把‘廣陵散’再彈一遍。這次是要彈奏全曲,不是隻彈半閡。”
陳石星怔了一怔,心裏想道:“下半閡曲調悽愴,師父此刻精神似乎有點異樣,聽這樣哀怨的曲調,恐怕不宜。”
張丹楓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説道:“古人有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廣陵散’失傳己久,當真説得是絕世琴音,我若得聞此曲,就如古人得聞‘大道’一樣。難得你會彈奏,就當作你的拜師禮物吧。”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從張丹楓口中説了出來,聽得陳石星不覺又是如感一股寒意透過心頭,“師父為何出此不祥之言?”但張丹楓的話已經説了出來,他要是不彈的話,豈非更着痕跡?何況張丹楓是指定要這“拜師禮物”的。
陳石星無可奈何,只好把“廣陵散”重彈一遍。
初時雖是懷着無可奈何的心情,但琴音一起,他自己也不知不覺全神貫注,沉浸在他自己所彈奏的曲調之中了。漸漸周圍的一切,對他都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忘卻了張丹楓的存在。
張丹楓低首冥思,往事一幕慕從心頭揭過,有多少歡樂,有多少哀傷……“蕾妹,為了不負你的期望,練成無名劍法,我讓你久等了。其實沒有你在我的身邊;我就算練成了絕世武功,又有什麼歡樂。”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抬起頭來,只見張丹楓嚴似老僧入定,仍然是動也不動。
陳石星叫道:“師父。”不見張丹楓回答,吃了一驚,大着膽子,走過去將他抉起來,這才發覺張丹楓已經死了!
一代武學宗師,在人間難得一聞的琴聲之中去世,死得十分“灑脱”,可是陳石星卻不禁傷心欲絕了。正是:
入門方一日,灑淚悼師亡。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