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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惆悵故國勞夢想 何堪良友隔幽冥

    爺爺死了,爺爺要他看護的雲大俠也死了。陳石星呆呆的望着倒在他身邊的兩具屍體,好像在做着無休無止的惡夢,如今還在惡夢之中。如同沒有人把舵的一葉孤舟,陳石星六神無主,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什麼是傷心,心中但覺一片茫然,要哭,卻是哭不出來。本來是爺爺要他救雲浩的性命的,想不到最後卻是雲浩為了救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位名震江湖的大俠,為了他,一個山溝內的窮孩子,捨棄了自己的性命,連誰是謀殺他的主兇,都不知道。臨死之前,只能把他——一個剛剛相識的大孩子——當成唯一可以信賴的朋友!“唉,他恐怕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爺爺,你要我做的事情我沒做到,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了。爺爺,你罵我吧,你打我吧!”陳石星抱着爺爺的屍體搖了又搖。聲音嘶啞的在叫。可憐他的爺爺如何還能開口罵他?

    忽聽得“啪啪”一聲輕響,一件東西掉在地上。原來是一本琴譜,他的爺爺珍藏的那本《廣陵散》琴譜。

    陳石星茫然的拾起琴譜,翻了幾頁,説道““爺爺這就是你最寶貴的琴譜,只教了我半闕的廣陵敬,如今我就要和你分手了理學亦稱“道學”。宋明儒學思想。漢儒治經專事名物訓,再也沒人教我彈琴了。我知道你雖然不肯教我後半闕,但要是廣陵散失傳,你是死也不能瞑目的。爺爺,讓我給你彈奏最後一曲,就拿這後半闕廣陵散為你送行吧!”他理好琴絃,把《廣陵散》琴曲的後半部翻開,按譜彈奏起來。

    爺爺沒有教過他,但此際,他傷心到了極點、心中充滿悲苦之請,和琴曲所要表達的感情卻是完全一致!

    琴聲宛如三峽猿啼,宛如絞人夜泣,宛如老母倚閭,盼望出征兒子的歸來,卻不知兒子已經成了無定河邊的枯骨;宛如樓頭怨婦,侮教夫婿覓封侯,卻不知自己摯愛的丈夫,早已是貪新忘舊。宛如刑場訣別,好友生離,宛如慈母棄養,樹欲靜而風不止……

    無師自通,這恐怕是他有生以來,彈得最好的一曲了。但假如他爺爺還在的話,卻不知是稱讚他還是責備他了。如此悲苦的情懷,和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立了解析幾何學。物理學方面,提出宇宙間運動量總和是一,好像春花初放的少年,是多麼不相稱啊!他彈得如此感人,以至一個闖進這間密室的不速之客也聽得呆了。而陳石星沉浸在自己彈奏出來的哀傷曲調之中,竟也不知業已有人來到。

    直到他彈出了最後一個音符,五絃一劃“錚”的斷了一根琴絃,抬起頭來,方始發現一個虯髯如戟的大漢站在他的面前。

    一個惡夢連着一個惡夢,這個不速之客竟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柱擎天”雷震嶽!陳石星呆了一呆,驀地想起了雲浩臨死之前對他所説的話,這個“一柱攀天”很可能就是串同賊人,謀害他的爺爺和雲大俠的幕後兇手。

    “他來做什麼?莫非他不知道雲大俠已死,是要來殺害他的?他能夠放過我嗎?這剎那間,陳石星濁氣上湧,幾乎就要叫出來:“好呀,你這假仁假義的大俠白板説一種認識論學説。“白板”,拉丁文tabularasa的,你害了我的爺爺還不夠,害了雲大俠還不夠,你來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可是也不知是由於傷心到了極點,還是由於恐懼到了極點,就像是在做着惡夢,喉頭阻塞,張開了口,想叫,但卻發不出聲音!“一柱擎天”雷震嶽也像是置身惡夢之中,驀然驚醒,呆呆看着倒在地上的三具屍體,呆呆的看着陳石星,死掉的三個人,他認識陳琴翁,也認識剛才被雲浩殺掉的那個賊,胡老三,就是不認識雲浩。

    半晌,雷震嶽似乎心神稍定,茫然的目光從倒在地上的雲浩轉移到站在他面前的石星身上,顫聲問道:“你的爺爺死了?”

    陳石星沒有回答。雷震嶽從他的目光中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仇恨。

    一股寒意直透心頭,雷震嶽又是難過,又是傷心,“我應不應該和這孩子説呢?”他遲疑半刻,終於沒説通過宗教儀式感應上天,促使天改變自己的原有安排。“天人,卻再問道:“這人是雲大俠麼?他怎麼死的?”

    陳石星終於忍耐不住,爆發出來:“雲大俠怎死的,你自己應該知道!”雷震嶽虎目藴淚,驀地“乓”的一拳,自己在自己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叫道:“雲大俠,我對不住你,我來遲了!琴翁,琴翁,這着棋我下錯了,我不該讓你回來!唉,説什麼庇盡桃源避秦客,我連自己最好的老朋友也不能庇護!”

    “貓哭老鼠假慈悲!”陳石星心裏在罵。只見雷震嶽緩緩的走到他爺爺身邊,彎下了腰,看樣子像是要把他的爺爺抱起來。

    “別碰我的爺爺!”陳石星明知雷震嶽只要伸出一根指頭就可以將他殺掉,卻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是不許雷震嶽碰一碰他所愛的爺爺。

    “一柱擎天”在武林中是何等威望,平時只有他發號施令,別人不敢道半個“不”字,幾曾受過人家如此呼喝?但此際地卻好像被陳石星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唬住了,他苦笑着把手縮回,退回兩步。

    “孩子,你一定以為你的爺爺是我害死的吧?”一柱擎天雷震嶽苦笑説道。陳石星怒目而視,冷冷説道:“你用不着向我分辯,要是你沒有做過虧心的事,你也大可以不必心慌!”

    雷震嶽道:“你是不是要給你爺爺報仇?”

    陳石星拼着豁出去,挺出胸膛説道:“不錯,我發誓給爺爺報仇,你倘若怕我報仇,趕快殺我滅口,否則——”

    “否則怎樣?”雷震嶽心中隱隱作痛,但在難過之中,卻又好像頗為“欣賞”這個並不怕死的孩子。

    “否則,我誓必練好武功,總有一天,我要手刃害死我的爺爺和雲大俠的那個奸人!”陳石星道。雷震嶽似乎想説什麼,卻又遲遲不能出之於口。過了好一會,説道:“好,但願你能如願,我不分辯,你要把我當作仇人儘管把我當作仇人。不過你要殺我可沒那麼容易,所以必須如你所説,用心去練武功。唉——”

    從口氣聽來,他應該是還有一些話要説的,卻突然停下了,看神情,似乎是在豎起耳朵凝神靜聽什麼。

    不錯,他是聽見了,他聽見遠處傳來的一聲長嘯。陳家在七星巖後面的一座山峯,這聲長嘯正是從七星巖那個方向傳來的。

    嘯聲宛若龍吟虎嘯,越過山頭,飛過灕江,穿門入户,送進“一柱擎天”的耳朵。

    可是從那麼遠的地方傳來,也只有像雷震嶽這樣練過聽聲辨器、具有深湛內功的人才聽得見,陳石星只能從他神色不定的臉上,猜度他是聽見了什麼奇怪的聲音。

    這嘯聲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對他來説,這嘯聲卻並不陌生。

    “一柱擎天”心中是又喜又驚:“這不是單拔羣的獅子吼功嗎?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但這嘯聲何以再衰三竭,以他的功力似乎不該如此?啊呀,不好,單大哥恐怕是受了傷了!”

    心念未已,又聽得有好兒個人的轟笑之聲,就在陳家屋後不很遠的地方,那些人的腳步聲也聽得見了,正是向着陳家跑來。雷震嶽虎目一睜,變了面色,倏的就跑了出去。

    雷震嶽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陳石星嚇了一跳。他固然鬆了口氣,卻也是他始料之所不及。

    他以為雷震嶽絕不會放過他的,叫他練好武功報仇,不過是説的反話,好像貓兒戲弄捉到口邊的老鼠而已。誰知雷震嶽卻忽然跑了。

    “是他聽到了有本領比他更高的對頭來了,才急不及待的逃走麼,但倘若他要殺死我,易如反掌,也不爭在這片刻,何不殺了我才跑?”陳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倒是為雷震嶽這樣輕易的放過他而胡塗了。

    沒有多久,他也聽得見屋子後面那些人的聲音了。

    最刺耳的是一個宛如金屬交擊的笑聲,這正是上半夜闖入他的家中,搜索雲大俠的那夥人的“大哥”的笑聲。

    隨的聽得雷震嶽的聲音説道:“我已經去仔細搜查過了,陳琴翁已經死掉,但卻沒有云浩,也沒有你們的胡老三!”

    雷震嶽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但那些人的説話他卻聽不見,只聽得他們的大笑聲,陳石星哪會知道,雷震嶽是特地用傳音人密的功夫讓他聽得見的。

    先入為主,他的心裏充滿了對雷震嶽的仇恨,當然也不會想到這是雷震嶽為他消餌一場災禍,引開那一班人。

    “哼,果然不出雲大俠所料,這個一柱擎天當真是和打死爺爺的這些賊人勾結,他們如此親熱,看來交情還真的不淺呢!”陳石星心想。

    那個“大哥”不知説了些什麼,只聽得雷震嶽説道:“如此説來,單拔羣已是着了你們的道兒了?那你們還怕他做什麼?嘿嘿,你們怕他臨死反齧?好,我和你們一起回去吧,做事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別讓他像雲浩一樣,也不知是不是給別人救了去。就是死了,咱們也得找着了他的屍體才能放心!”

    聽到這裏,後面的話就聽不見了,此時已是將近四更時分,萬籟俱寂,唯聞牆角蟲聲。

    “一柱擎天好狠毒的心腸!”陳石星暗自想道:“那個姓單的人不知是什麼人,但既然是給這班賊人所害,想必該是真正的俠士。唔,聽一柱擎天的口氣,説不定他還是雲大俠的朋友呢。一柱擎天真是可恨,居然還要將他毀屍滅跡。

    但陳石星自己的事情已是夠他煩惱,他也沒有本領再去理會別人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想起了爺爺和雲浩的吩咐,必須在天亮之前離家了。

    “當務之急,是要讓爺爺人土為安。”陳石星想道:“爺爺最喜歡七星巖,我應該把爺爺葬在七星巖下。”

    但還有云浩呢,他可不能負着兩具屍體出門。要是先把雲浩埋葬,只怕時間又來不及。

    他想起了雲浩的吩咐,跪下來向雲浩磕了個頭,説道:“雲大俠,請原諒我把你的屍體火化,我要把你的骨灰送回家中,親手交給你的女兒。”他把雲浩的屍體火化之後,將骨灰盛在一個罈子裏,負起爺爺,便即從地道的另一方出口離家。暗室裏的火頭他並沒撲滅,他是按照爺爺的吩咐,親手燒燬了自己所愛的家。

    這個家雖然沒有什麼值得他寶貴的東西,但卻留下他最寶貴的情感。他的父母已早死,他是和爺爺相依為命,在這個家度過十五個寒暑的。

    他嚥着眼淚,不敢回頭去看就快要從地下暗室透出來的火光。他揹着爺爺,揹着傳家之寶的那張古琴,攜着雲浩的骨灰,抄捷徑匆匆奔向七星巖下。

    雷震嶽沒有猜錯,在七星岸上發出了長嘯的那個人果然是單拔羣。

    他是在將近午夜的時分,來到和雲浩約會的那個地點的。

    當然他是什麼人也沒見到。

    單拔羣心中苦笑:“我來遲了三天,雲大哥怎能老是呆在這兒等我?嗯,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失約,好在是相知極深的老朋友,雲大哥一定會料想得到我是途中出了事情,無可奈何的。”

    正因為他和雲浩相知極深,是以他雖然沒有發現雲浩,但卻料想得到雲浩一定會給他留字或者其他什麼標記。“雲大哥不會以為我失約的,必定會有什麼線索給我,讓我可以很快的找得着他。”

    他擦燃火石,果然看見懸巖上有云浩以金剛指力劃出來的箭頭。

    一時之間,他還沒有想到雲浩這個標誌是告訴他是在七星巖裏,黑夜中火石的微光也是看得不很清楚,他以為雲浩可能還在石巖留字,於是走近去看。

    剛剛走到懸岸的下面,忽地一步踏空,原來已是踏着浮泥草皮遮掩的陷附,單拔羣冷不及防,跌進陷阱裏了。

    好個單拔羣,不愧是第一流高手,雖驚不亂,不待墜下坑底,一腳立即橫踢!

    “砰”的一聲,單拔羣腳板撐着坑壁,身形平地拔起,在砂石紛飛之中,居然跳出了陷阱!

    在這生死一瞬之間,他只覺有冷森森的寒光耀眼生顛,原來坑底倒插着六十四把明晃晃的尖刀,刀鋒向上,要是他跌下去的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是他雖然躲過了跌落刀林之災,卻躲不開上面射來的亂箭。就在他身形拔起,剛剛跳出深坑,腳尖尚未站地之際,懸巖上已是箭如雨下!他身子懸空,武功再高,也難抵禦。半空中單拔羣倒翻一個筋斗,雙掌拍出,數十支亂箭,給他掌風掃落。饒是如此,也還是中了三支。一支穿過他的左掌掌心,一支射着他的右肩,還有一支更是危險,射着他的面門,只差少許,幾乎就要把他的眼睛射瞎。

    單拔羣雙臂一振,插在他肩頭上那支箭反射出去。跟着拔出插在面上那支箭,血流滿面,大怒喝道:“下三濫的小賊,有膽的出來!”雖然中了三箭,受傷不輕,兀是神鹹凜凜!

    革叢中一支長槍突然伸了出來,一個賊人喝道:“姓單的,你死在臨頭、還敢目空一切!”挺槍向單拔羣刺去,這一槍對準他的丹田,來勢狠辣之極。單拔羣喝道:“來得好!”一抓抓着槍頭。哪知左面草叢中還理伏有一個人,悄沒聲的倏地一刀斫出,正中他的右腿。懸巖上的羣盜見他傷上加傷,齊聲歡呼!

    就在羣盜的歡呼聲中,只聽得單拔羣一聲大吼,跟着兩聲裂人心肺的慘呼,單拔羣騰地飛起左腿,把那個使刀的賊人踢得滾下山坡;再一抓抓着那個使槍的賊人,甩小雞一樣拋出數丈開外。幸虧得那賊魁接住,方不致死於非命。説時遲,那時快,單拔羣已是拔出寶刀,一招“夜戰八方”的招式,蕩起一團銀虹,撥打亂箭,衝上懸巖。

    那盜魁這一驚非同小可,“單拔羣以七十二把大擒拿手和八八六十四路播龍刀法馳譽江湖,果然是名不虛傳!”嚇得慌忙叫道:“散開,別和他硬碰!”

    單拔羣斥道:“無膽匪類……”話猶未了,只聽得“當”的一聲,火花四濺,原來是單鼓羣一刀砍着了石頭,要不是他收步得快,幾乎就要撞着石巖,那盜魁大喜叫道:“單拔羣,你中了我們的毒箭啦,毒性如今已經發作,看你還能猖狂?”單拔羣摒住了氣,忽覺面上麻癢癢的甚是難受,眼前一片漆黑!

    此時雖然是三更時分,也有星月微光,加以單拔羣目力過人,在他跳出陷阱之時,還隱約可以看見懇巖上的幢幢的黑影的。但現在卻忽然什麼都看不見了。單拔羣不由得心中一驚:“莫非是我的眼睛瞎了?”那盜魁得意之極,續聲笑道:“為了免使你做了胡塗鬼,死了也不能甘心,我不妨説給你聽,嘿,嘿,單拔羣,你走了眼了,我們毒龍幫雖然算不得是什麼大幫大派,在江湖上也有個小小的名頭,你豈能如此藐視於我!”單拔羣冷笑道:“哦,原來你是毒龍幫的幫主鐵敖嗎?失敬了!”鐵敖哈哈笑道:“不敢,不過,鐵某大概還不能説是什麼下三濫的小賊吧?”

    單拔羣冷冷説道:“我知道你們毒龍幫在東南沿海一帶橫行霸道,新近還得到了一個大靠山厲抗天。哼,哼,但在單某眼中,你這個什麼毒龍幫的幫主,也不過是條小小的泥鰍!”

    鐵敖怒極氣極,反而大笑,“單拔羣,你的眼睛已經瞎了,用不着我來罵你,你也是有眼無珠的了。由得你暫且猖狂,你的性命總是捏在我的手中了。放箭射他!”羣盜四面散開,冷箭紛飛。單拔羣陡地喝道:“你笑什麼?不服氣是不是?好,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也接我的暗器試試。接得住我這顆小小的石子,我説你是好漢!”

    單拔羣刀交左手,舞得潑水不入,右手一揚,把一顆隨手在地上拾起來的小石子飛上懸巖。

    這座懸巖離地面有七八丈高,一顆小小的石子從下面擲上來,竟是隱隱挾着風雷之聲!

    鐵敖也是個武學行家,一聽這石子的破空之聲,不由得心頭大駭,想不到單拔羣中了三支毒箭,居然還有如此功力!他自忖本身的功力決計接不下這顆石子,慌忙舞起盾牌,噹的一聲,把石子嗑開。

    不料那顆石子餘勁未衰,斜飛出去,恰恰打着鐵敖身邊一個賊人。這人在毒龍幫中也是個大頭目,本領本來不弱,但卻無法像幫主一樣磕開石子,給打了個正着,登時頭破血流,如此一來,羣盜都是大驚失色,乖巧的連忙悄悄躲起來,不敢張弓放箭。有一個盜人不知是一時沒有醒起還是欺負單拔羣瞎了,依然一箭射下。卻不知單拔羣眼睛雖看不見,卻還有聽聲辨器的功夫。一聽得弓弦聲響,立即又是一顆石子向那人飛去!

    這個賊人的本領又比剛才那個頭目差了一截,如何能夠抵擋單拔羣以“彈指神通”的上乘武功飛來的石子?他“啊呀”一聲,張開大嘴,那顆石子無巧不巧的飛入他的口中,門牙打碎了,滿口鮮血,不過比起那個頭破血流的頭目還算得是比較幸運了。

    羣盜心驚膽顫,嚇得誰也不敢張弓。單拔羣吸一口氣,緩緩走上山坡,作勢要截斷在懸巖上羣盜的後路。盜魁連忙打個手勢,叫部下撤退。其實用不着他下令,羣盜已是一個個的悄悄溜走了。盜魁跑到估計單拔羣石子打不到的地方,方敢張口大罵:“姓單的,你在這裏逞威風吧,用不着待到天明,我們會回來和你收拾屍的!”

    單拔羣凝神靜聽,聽得羣盔去得遠了,不覺鬆了口氣。這口氣一鬆,登時便覺地轉天旋,再也支持不住。

    他仗着深湛的內功,運真氣護若心房,中毒雖然不輕,一時還未能要他性命。但臉上麻癢癢的感覺卻是越來越甚,眼睛睜不開來。

    單拔羣不禁心頭苦笑,“看來我一定要變成瞎子了,如果我找得着雷大哥,或許還可以保全性命,但我瞎了眼睛,如何還能夠前往找他?嘿嘿,想不到我半世縱橫江湖,竟然喪在宵小之手!”他愴然長笑,自忖必死,忽地心念一動,啊呀一聲叫道:“不好,石壁上那支箭頭,絕對是雲浩用金鋼指力劃出來的無疑,但賊人卻敢利用他留下的標記,引誘我跌下陷阱,恐怕雲大哥十九也是受了他們的暗算了!”再又想道:“我死了不打緊,但云大哥生死未卜,我未知他的確訊,死難瞑目!無論如何,我要設法通知一柱擎天!嗯,此時大概應該是四更的時分了吧!”

    此念一起,單拔羣重新鼓起求生的意志,當下納刀入鞘,以長刀當作枴杖,一步步走下七星巖,但盼在天明的時候,自己還沒有毒發身亡,那時只要碰上一個村民,就可以請他把自己帶到雷家。

    也不知走了多遠,單拔羣只覺氣力漸漸不加,漸漸踏出一步,也是頗感艱難了。

    單拔羣一聲長嘆,心道:“想不到我終於命喪幹此。埋骨名山,本來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呀!我死了,誰給一柱擎天報訊?誰能替代我尋找雲大哥呀?”忽聽得有個人哭泣的聲音就在前面不遠,單拔羣又驚又喜,心想:“老天爺真開眼,終於給我碰上一個人了,但他不知是什麼人,為什麼哭得這樣淒涼?”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跑來七星巖下,埋葬他爺爺的陳石量。陳石星用雲浩給他的那柄寶刀,挖了個坑,草草掩埋了他的爺爺,跪在地上祈禱:“爺爺,求你在天之靈保佑我能夠學成武藝,回來給你報仇,重建新墳。”

    本來他害怕七星巖上面還藏有賊人,不敢哭的,但在和爺爺訣別之際,傷心之極,忍不住還是哭出來了!”

    忽聽得有腳步聲向自己走來,陳石星大吃一驚,慌忙跳起,回頭看時,只聽得“咕咚”一聲,但見一個滿身血污的人,剛好跌在地上!陳石星驀地心中一動,大聲叫道:“你是不是姓單的?”

    單拔羣早已支持不住,但聽得他這麼一説,也是禁不住心頭一凜,立即以肘支地,坐了起來,喇的拔刀出鞘,橫在胸前,説道:“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我?”

    陳石星道:“我先問你,你認不認識雲大俠雲浩?”

    單拔羣驚疑不定,説道:“認識又怎麼樣?不認識又怎麼樣?你到底是什麼人?”

    陳石星道,“我是雲大俠的朋友,你若是認識他,請相信我,和我説實話!”

    單拔羣又驚又喜,驚喜之中有幾分不敢相信。他聽得陳石星的聲音稚嫩,不像是成人的聲音,心想:“聽來他最多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焉能是雲大哥的朋友?”

    但他如今已是面臨絕境,抓着一個希望,總比沒有希望的好,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説道:“好,我相信你。不錯,我姓單,名叫拔羣,和雲大俠正是多年的好友。你叫什麼名字?”陳石星報了姓名,單拔羣不禁又是一呆,“陳石星,這個名字我可從來沒有聽過!”陳石星道:“單大俠,你是不是受了賊人暗算?”

    單拔羣又是一驚,緊握刀柄,問道,“你怎知知道?”陳石星道:“你的傷很重,我怕也不能在這裏久候,請你相信我,把刀放下,讓我給你看看,看看是否能夠給你治傷?”

    單拔羣聽他説得極為誠懇,心想:“反正我是無法走到雷家的了,沒奈何只好拿性命作一賭注吧。”於是把刀放下,説道:“你別忙給我治傷,你既然是雲大俠的朋友,快點告訴我,他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陳石星頗感為難,心想:“他受了重傷,要是給他知道雲大俠已死,只怕——”單拔羣聽不見他的回答,喝道:“雲大俠究竟怎樣,你為何不説?”陳石星咬一咬牙,説道:”雲大俠和你一樣,受了賊人暗算。”單拔羣道:“他在哪裏?”雲浩受人暗算,早已在他意料之中,是以倒不特別驚奇。陳石星道:“我不知道。單大俠,求你先讓我給你治傷吧,你總得養好了傷,才能去找他呀!”

    單拔羣老於世故,心知陳石星的説話不盡不實,但也相信陳石星不會害他,想道:“或許他是知道那些賊人的厲害,他不敢説!”説道:“我不會立即死的,你替我把一柱擎天找來!”

    陳石星吃了一驚,説道:“什麼一柱擎天,我不知道!”

    單拔羣道:“你是雲浩的朋友,焉能不知道一柱擎天雷震嶽的大名?”陳石星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但無論如何,你的傷必須先治!”説罷!不理單拔羣會不會打他,便即上去替他抹掉血污,敷上金創藥。

    陳石星的爺爺頗明醫理。有自制的金創藥和解毒丸之類藥物,陳石星在醫學上雖然未得祖父所傳,多少略知一二,他離家的時候,金創藥和解毒丸也帶了一些。

    單拔羣的傷口瘀黑髮出出腥氣,陳石星把一顆解毒丸納入他的口中,心裏想道:“但願他中的毒沒有云大俠中的毒那麼利害,這解毒丸能夠保全他的性命。”

    陳石星沒有猜錯,“毒龍幫”雖然有個“毒”字,畢竟是邪派中的二流幫會,所發的毒箭遠不如那個姓尚的魔頭用以射傷雲浩的毒針。單拔羣吞下解毒丸,真氣運轉幫助藥力發揮,覺得有點清涼之感,心知雖然不是對症解藥,性命卻是可以拖延更長的時候了。

    單拔羣鬆了口氣,説道:“小兄弟,多謝你了。現在天亮沒有?”陳石星道:“還沒天亮,但也快要天亮了。”單拔羣道:“好,我現在已無大礙,你替我把一柱擎天找來,我相信你一定認識他的。”陳石星道:“不,你不能去找一柱擎天!”

    革拔羣道:“為什麼?”

    剛説到這裏,忽聽得有一羣人的腳步聲從山坡上走下來,接着説話的聲音也聽得見了,正在説話的這個人恰好就是“一柱擎天”雷震嶽!

    單拔羣連忙伏下來,伏地聽聲,只聽得雷露嶽説道:“怎麼還是鬼影也沒有看見一個,單拔羣哪裏去了?”

    單拔羣這一喜非同小可,心裏想道:“這可真是剛説曹操,曹操就到了。”正待張口大叫:“雷大哥,我在這兒!”忽地被人掩住嘴巴,叫不出的。單拔羣精疲力竭,推也推他不開。掩住嘴巴的這個人,不用説當然是陳石星了,陳石星在他的耳邊,低聲説道:“單大俠,你千萬不可出聲!”單拔羣心裏在叫:“為什麼?為什麼?”心念未已,只聽得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不用擔心,單拔羣中了我的毒箭,諒他也走不遠,咱們慢慢找吧?”

    這個人正是剛才埋伏在懸巖之上,暗算單拔羣的那個毒龍幫幫主鐵敖。單拔羣如墜五里霧中,不覺呆了。陳石星在他耳邊繼續説道:“單大俠,你聽見沒有?一柱擎天和賊人是一夥的!”

    腳步聲自遠而近,不多一會,已是走下山坡,火把的亮光也看得見了。有個賊人叫道:“你們瞧,這裏有血跡!咱們跟着血跡去找,一定可以找得着單拔羣!”

    陳石星心裏如同懸着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怎麼好呢?”他給嚇得六神無主,只知道倘若給這些人發現,後果真是不堪想像!

    趁着陳石星發抖之際,單拔羣猛的一甩頭,陳石星的手掌已是掩不着他的嘴巴。單拔羣低聲説道:“不必顧我,你走吧!”腳步聲來得更近了!

    陳石星定一定神,暗自思量:“爺爺和雲大俠的血海深仇,還得我替他們來報!我在這裏,其實無濟於事。萬一單大俠也遭毒手,我更不能輕易送掉性命。”想至此處,陳石星一咬牙根,把單拔羣抱起來,放在亂草叢中,在他耳邊説道:“單大俠,我要走了。但願天憐善人,你能逃過大難。最後有一句話我要和你實説,雲大俠已經死了,殺害雲大俠的人正是一柱擎天!”説出了最後一句話,便即蛇行兔伏,在亂草叢中偷偷溜走。單拔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會?雷大哥焉能是害死雲浩的人?但他為什麼和毒龍幫的幫主一起來找我呢?”

    要知單拔羣和雷震嶽,乃是心腹之交,他是絕對相信雷震嶽的。剛才他叫陳石星走開!也並非是擔心雷震嶽會下毒手,而是恐防毒龍幫的幫主鐵敖會傷了他。雖然他還未能弄明白雷震嶽何以要和鐵敖同在一起。

    陳石星在草叢中悄悄溜走,雖然極為小心,還是免不了弄出些微聲響。鐵敖豎起耳朵一聽,説道:“那邊似有人聲,咱們過去看看。”他手下一個頭目説道:“幫主請小心,單拔羣不知毒發沒有?”鐵敖笑道:“有雷大俠在這裏,你怕什麼?”

    雷震嶽道:“對,你們不用擔憂,倘若當真是單拔羣蔽在那裏,就讓我來對付他好了。他既然受了傷,相信我總還對付得了。”鐵敖連忙奉承他道:“單拔羣即使沒有受傷,他也不能是雷大俠的對手。雷大俠去對付他,等於是割雞之用牛刀。”雷震嶽哈哈一笑,傲然説道:“好説,好説!”單拔羣暗自思忖:“雷大哥不是這樣的人,莫非其中另有蹺蹊?”霍的便站起來,喝道:“單某在此,你們不用費神找了!誰要殺我,請來動手!”

    他是拿生命當作賭注,假如雷震嶽並不如他所料,那就是必死無疑的了,不過,他也是拼着一死的,為的是要掩護陳石星逃走。

    鐵敖這些人突然看見單拔羣就在他們的面前出現,倒是不覺吃了一驚,注意力果然全都集中在單拔羣身上,誰也沒有覺察草叢裏,還有一個人在悄悄溜走。雷震嶽沉聲説道:“你們瞧着,看我殺了他!”説到一個“殺”字,突然反手一掌,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竟然是向着毒龍幫幫主胸膛劈下!

    鐵敖與他並肩而立,做夢也想不到雷震嶽會忽然對他痛下殺手,只聽得“砰”的一聲,鐵敖的身體像皮球般拋了起來,跌出數丈開外去!雷震嶽使的是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夫,鐵敖如何禁受得起?只見他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倒在地上,好像一攤爛泥。這剎那間,鐵敖的手下,全都嚇得呆了。

    這剎那間,單拔羣也是激動得説不出話來,他拿生命當作賭注,終於是賭贏了。

    雷震嶽叫道:“單大哥,我來遲了!”此時鐵敖的手下方始如夢初醒,紛紛逃走。只有一個心腹親信,跑過去想要扶起鐵敖。

    鐵敖忽地翻了個身,三支毒箭向雷震嶽背心射出,單拔羣叫道:“雷大哥,留心暗箭!”雷震嶽是面向着他,背向着鐵敖的。

    雷震嶽喝道:“好,我正要借你的毒箭一用!”反手一招,三支毒箭全部接在他的手中,反射出去。鐵敖那個心腹,剛剛跑到他的身邊,中了一箭,登時斃命!

    另外兩支毒箭射向跑得最遠的兩個賊人,這兩個人,一個向南逃跑,一個向北逃跑,已經跑出百步開外,不料仍是難逃性命。

    剩下的幾個賊人嚇得魂飛魄散,紛呼“饒命!”雷震嶽咬一咬牙,喝道:“你們毒龍幫作惡多端,死有餘辜!”展開矯捷的身法,左面一兜,右面一繞,拳打腳踢,掌劈指戳,轉瞬之間,只見屍橫遍地,鐵敖的手下,全都給他殺掉了!

    “一柱擎天”盡殲羣盜之後,嘆一口氣,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來也不想斬盡殺絕的,但今日之事,卻是非把他們殺了滅口不可!”

    單拔羣心裏想道:“毒龍幫雖然不過是江湖上的二流幫會,但幫眾人人善於使毒,卻是最為難纏。要是他們知道幫主死在雷大哥之手,定必千方百計一來報此仇。唉,雷大哥不惜為我而樹強敵,我剛才還幾乎對他起疑。”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熱淚盈眶。雷震嶽道:“單大哥,你的傷怎麼樣?啊呀,你的眼睛——”此時他走得近了,方始發現單拔羣的眼睛紅腫得好像核桃。

    單拔羣苦笑道:“總算不幸中之萬幸,有人給我敷上了上好的金創藥,大概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雷震嶽怔了一怔,説道:“那個人呢?”

    單拔羣道:“跑了!”雷震嶽更覺奇怪,問道:“是什麼人?”單拔羣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不過這件事我們慢慢再談,我有更緊要的事情問你。”

    雷震嶽道:“你的眼睛總得先治一治,我和你到那邊山洞去洗一洗吧。”

    單拔羣道:“眼睛瞎了也是小事,雷大哥,你為什麼不先説緊要的事情?”

    雷震嶽已經猜到他要問的是什麼,心裏不由得一陣絞痛,強笑説道:“什麼緊要的事情?”

    單拔羣忍耐不住,叫起來道:“雲浩已經到了桂林,你見着他沒有?”

    雷震嶽黯然説道:“見着了!”

    單拔羣鬆了口氣,説道:“這就好了。我剛才誤信人言,還以為他真的是死掉了呢?”

    過了好一會子,聽不見雷震嶽回答,單拔羣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心裏已知不妙,連忙問道:“雷大哥,有什麼不對嗎?”

    雷震嶽咽淚説道:“那人沒有騙你,雲大俠是真的死了!”

    單拔羣一下子掉進失望的深淵,比剛才中了毒箭還要難受,呆若木雞。半晌,方如噩夢初醒,失聲叫道:“死了?怎麼死的?”

    雷震嶽道:“他不幸在七星巖上,遭了賊人暗算!”

    單拔羣本來亦已料到雲浩已遭暗算,但從雷震嶽的口中得到證實,仍是不禁震駭莫名,澀聲説道:“是誰暗算他的?”

    雷震嶽道:“聽説是厲抗天和尚寶山。”

    單拔羣咬牙説道:“果然是這兩個人!他們還在桂林嗎?”

    雷震嶽道:“不知道,不過料想還沒離開。因為他們尚未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雲大俠是生是死,他們也還要查個水落石出。”

    單拔羣道:“如此説來,敢情他們也是受了傷了?”他是據理推測,要知雲浩遭受暗算,已有五天,假如這兩個魔頭沒有受傷的話,在這幾天當中,決不甘於銷聲匿跡。

    雷震嶽道:“不錯,聽説他們受了傷,這幾天大概是躲在什麼地方療傷去了。”

    單拔羣道:“怪不得我昨晚遭受毒龍幫的暗算,這兩個魔頭沒有露面,否則我焉能還有命在?唉,雲大哥,我來遲四日,累你喪命,但想不到我的性命卻還是你救的。”

    雷震嶽道:“對啦,單大哥,我正要問你,你素來一諾千金,何以這次來遲四日。聽你的口氣,你似乎早已料到暗算雲大俠的是這兩個魔頭,這又是怎麼回事?”

    單拔羣道:“我在途中,得知這兩個魔頭要來暗算雲浩的消息,我便即兼程趕路,想要阻止他們,不料途中接二連三,遭受他們黨羽的伏擊。雖然僥倖脱險,約會之期已是過了四天了。”

    雷震嶽道:“雲大俠要往桂林,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單拔羣道:“我也覺得奇怪,我從來沒有和人説過,料想雲浩也不會輕易泄漏。”

    雷震嶽道:“是呀,我在幾年之前聽你説過雲浩想來桂林遊玩,但這一次他來到桂林,我也是在他遭受暗算之後方始知道的。”接着苦笑説道:“不過説起來還是我約略知道一點風聲,只怕在雲大俠的心中,我的嫌疑還是最大的呢。可惜我已不能在他活着的時候,向他解釋了。”

    單拔羣道:“雷大哥,你怎麼説這個話,你是我相知最深的人,難道我還會懷疑你嗎?依我猜想,雲浩對你也不該有所猜疑的。”

    雷震嶽搖了搖頭,苦笑説道:“單大哥,你不知道——”

    單拔羣道:“不知道什麼?”雷震嶽道:“我是應該受他嫌疑,因為我曾對人自認,我是串通賊人,謀害他的兇手。”

    單拔羣大吃一驚,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説?”

    雷震嶽道:“説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説。”單拔羣道:“對啦,我也是正想問你,你説你見過雲浩,是幾時?在哪裏?”

    雷震嶽道:“在昨晚三更時分,一個朋友的家裏。但可惜我見到的只是雲大俠的屍體了。”單拔羣道:“你這位朋友是不是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大孩子,姓陳,名叫石星?”

    雷震嶽道:“一點不錯,你怎麼知道?”

    單拔羣道:“這位小朋友就是剛才給我敷上金創藥的人。”

    雷震嶽苦笑道:“他對你説了一些什麼?”

    單拔羣道:“你猜得不錯,他對你的確是有極大的懷疑,認為你是害死雲浩的主謀。”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溪邊,雷震嶽同單拔羣洗乾淨臉上的血污,並給他換藥。清涼的溪水洗過了眼睛,單拔羣覺得舒服許多,看得見一點模糊的景物了。

    雷震嶽繼續説道:“你知道琴仙嗎?”

    單拔羣道:“琴仙?”驀地霍然一省,説道:“你説的可是陳劫遺這位老前輩?”

    雷震嶽道:“不錯。”

    單拔羣道:“這位老前輩也在桂林?”

    雷震嶽道:“他隱居七星巖下已有二十多年了,但因他與我相約,不許我泄漏他的行藏:故而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單拔羣道:“這位老前輩的琴技世上無雙,我是慕名已久的了,但你好端端提他幹嗎?”

    雷震嶽道:“救你性命的那個少年陳石星,正是他的孫子。雲浩在七星巖內遭受那兩個魔頭的暗算,跌落深潭,幸得琴翁救起,但已是受傷不省人事。這件事我於昨日方知,我叫琴翁不妨把我當作謀害雲浩主兇,而且要他設法使別人相信。”

    單拔羣恍然大悟,説道:“因為當時雲浩生死未卜,你恐怕還有另外一些要想謀害雲浩的人,故而不惜背上惡名,好讓那些人把目標轉到你的身上。唉,你的用心也未免太苦了!”

    雷震嶽喟然嘆道:“知我者喟我心憂,不知我者喟我何求。單大哥,多謝你知我之深。可惜雲大俠已死,我是無法向他剖明心跡了。”單披羣黯然説道:“雷大哥,事已如斯,傷感無益,當務之急,我們還是應該趕緊去代雲浩料理後事。”

    雷震嶽道:“不錯,石星這個孩子,我也應該給他一個安置才行。”他只道陳石星此時已是跑回家裏,心裏還在躊躇未決,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他呢?

    陳家在普陀山南面的瑤光峯下,普陀山有天樞、天璇、天譏、天權四峯,形成“斗魁”,七星巖即在天璣峯上。這四座山峯再加上南面的玉衡、開陽、瑤光三峯所形成的“斗柄”,七峯斷續排列,形狀正像天上的北斗七星。故此當地人就把這風景薈萃的七座山峯合稱“北斗七星”,算得是桂林的主要名勝。

    雷震嶽以為陳石星是在家裏,不料當他繞過普陀山的山麓,只見光峯下的一處地方,火光熊熊,起火之處,正是陳家。雷震嶽呆了一呆,不由得又是一聲長嘆。

    單拔羣眼睛雖然睜不開來,也是感到火光耀眼,熱氣逼人。吃了一驚,問道:“雷大哥,出了什麼事?”雷震嶽嘆道:“陳家已經燒成一片瓦礫了!”單拔羣大驚道:“那麼琴翁那個孫兒——”

    雷震嶽道:“石星這個孩子剛剛從這裏逃跑,但陳家如今已是燒成瓦礫,看來這把火是他離家之前自己放火燒的。我以為他會逃回家裏,那是猜錯了。”單拔羣鬆了口氣,説道:“這樣還好一些,但願這孩子平安無事就好。”雷震嶽嘆道:“可是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着他,他一定是把我當作大仇人了。”

    單拔羣忽地想起一事,説道:“這件事以後或許還會有機會解釋,但在目前,雷大哥,恐怕你要離開桂林了,那兩個魔頭——”

    不待他説下去,雷震嶽已是明白他的意思,當下苦笑説道:“不錯,這兩個魔頭傷好之後,他們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我在盡殲毒龍幫之時,也早已打定主意了。”單拔羣道;“什麼主意?”雷震嶽道:“就像這孩子一樣,毀家避難。”單拔羣甚是難過,説道:“可惜我眼睛瞎了,還要累你給我治傷,幫不上你的忙?”

    雷震嶽笑道:“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但求無愧吾心,對得住朋友便已無憾。”笑得可是甚為蒼涼。

    獨秀峯青,灕江波冷,花橋煙月朦朧。在這拂曉時分,陳石星離開了生於茲長於茲的故里,踏過花橋,看一看左面的普陀山,看一看右面的月牙山,多少幽美的故鄉風景,從今以後,恐怕只有魂牽夢縈。心中悽楚,實是難於宣泄。

    灕江的分流靈劍江在花橋底下潺潺流過,江的兩岸,垂楊掩映,景物更加顯得清幽。想來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源也不過如是。可惜千株萬株楊柳,柳絲難系行人,陳石星彎下腰喝一口灕江水,抬起頭和七星巖告別,心中發出誓言:“遲早我會回來的!歸來之日,我要在靈劍江磨劍,誓報血海深仇!”

    “江名靈劍,或許就是我定能報仇的預兆吧?”陳石星想道:“雲大俠要我去拜天下第一劍客張丹楓為師,江若有靈,劍若有靈,請保佑我得如心願。哼,哼,什麼一柱擎天,你等着吧,待我歸來,靈劍一撣,就要把你砍掉!”陳石星當然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他發出這個誓言之際,雷家亦己燒成一片瓦礫。“一柱擎天”雷震嶽是不會在桂林等他回來的了。

    三個月後,陳石星踏人了雲貴高原。這三個月來,他有空便練雲浩給他的拳經刀譜。拳經上附錄有修習內功的法門,陳石星早晚兩次,按照心法的指示,自行練功。好在他曾跟爺爺學過一點入門的吐納功夫,天資又極聰穎,修習上乘的內功心法!居然也能無師自通。經過了三個月的時間,雖然對上乘的內勸僅,能説是略窺藩籬,但比起從前,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不過張丹楓那幾頁無名劍法的圖譜,他根本看不懂。

    這一天他來到一個小鎮,天色已晚,鎮上只有一間簡陋的小客棧,陳石星便到那間客棧投宿。陳石星離家的時候,只帶兩套衣裳,三個月來,忙於赴路,無暇縫製新衣,身上穿的衣裳已是相當襤褸了。加以他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滿面風塵,揹着一個三尺多長古色斑讕的匣子,和一具破舊的行囊,形狀顯得頗為古怪。店主是有點勢利的人,見他求宿,不覺皺了皺眉,説道:“小店規矩,房飯錢請客官先付。”陳石星道:“好的,多少錢我給你就是。”不料一摸衣袋,卻是不禁一呆。原來他的碎銀子早已用完,只有幾文銅錢和雲浩給他那些金豆。

    店主人道:“房錢算你三錢銀子,加兩頓飯錢,算你一整數,只要一兩銀子好了!”

    陳石星道:“我沒有銀子,不過。”

    店主人沒有聽他説完,就勃然作色,説道:“你只有幾文銅錢,就想來白食白住,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陳石星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雖然沒有銀子,卻有金子?”店主人可吃了一驚,睜大眼睛説道:“你有金子,拿來看看!”

    陳石星掏出一顆金豆,説道:“這顆金豆給你,大概總值一兩銀子吧?”從前的貴州,雖然有個“貴”字,卻是出名的窮省份。俗語有云:“天無三日晦,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其窮可想而知。這個小鎮位於雲貴高原的山區,小客棧的客人,大都是販夫走卒,哪曾見過一個有金子的闊綽客人,連這個勢利的店主人,也是未曾見過金子的。

    店主仔細打量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哪敢相信他拿出的真是金子,冷笑他説道:“你拿一粒小小的黃銅來騙我,當我是傻瓜麼?”

    陳石星道:“這是真的金子,不信你可以到錢莊兑換銀錢的。”

    店主人道:“我可沒有功夫去跑一趟縣城!”

    陳石星道:“可是這是真的金子呀!你有空才換掉不行嗎?”

    店主人哼了一聲,説道:“就算是真的金子,我也不知你是怎樣得來的。我們做小本生意的人規規矩矩,可不敢惹下官非。”越説越是難聽,就差“賊贓”二字沒有説出來了。

    陳石星不禁惱了起來,怒道:“你以為我是偷來的麼?”

    店主人道:“這是你自己説的,我可沒有這樣説。總之,我只要銀子,不要金子!沒有銀子,你就給我滾出去,別在這裏胡混了!”

    陳石星又羞又氣,但想自己何必和這店主人一般見識,於是忍住了氣,也不和他吵鬧,説道:“好,你不相信這是金子,我走,我走就是!”

    忽聽得有個人説道:“小哥,你發這樣大的脾氣幹嗎?鎮上只有這家客棧,你到哪裏投宿?別人也不敢收留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的。還是回來吧,待我幫你説一説情。”

    原來是兩個住客走出來看熱鬧,一個是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另一個卻是勾鼻深目的虯髯大漢,看形象不像是漢人。叫陳石星迴來的那個是中年漢子。

    陳石星道:“我又不是叫化子,用不着向他乞求。”話雖如此,他還是停下腳步了。那漢子道:“當然,當然,誰敢看輕你老弟呢?不過老闆既然是不要金子,而你也不能勉強他的,是嗎?不如這樣吧,你拿一件東西給他抵押如何,反正你的金子隨時可以換回銀子取贖的。這不是兩全其美麼?”陳石星道:“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抵押。”那漢子道:“你這個匣子是什麼東西?”

    匣子裏裝的是陳石星家傳之寶的古琴,怎能放心拿去抵押,當下説道:“是一張爛琴,我想這位老闆大概也是不肯要的。”

    那漢子道:“拿出來看看也不妨吧?”

    陳石星畢竟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沉不住氣,暗自想道:“我要是不拿出來給他看,只怕他們當真以為匣子裏藏的是賊贓了。”

    那個不似漢人的虯髯漢子見了這張古琴,目不轉睛的注視。那個短小精悍的漢子亦是怦然心動,不過臉上的神色卻是絲毫不露。

    店主人哼了一聲,説道:“你這爛琴拿來作柴燒最多值十文銅錢。嗯,你那背囊裏有什麼東西?”

    背囊別的東西不打緊,緊要的是雲浩的那柄寶刀。陳石星由於恐怕掛在腰間太過露眼,故而藏入背囊,心裏暗想道:“古琴還可以給人看,這寶刀可是不能給人看的。”當下故作惱怒,説道:“我寧願在街頭露宿,也不受你的氣。不抵押了。”店主人冷笑道:“諒你的背囊裏也不過幾套爛衣裳,我才不稀罕你呢,滾吧!”

    陳石星正待要走,那勾鼻深目的虯髯漢子將他攔住,説道:“小弟兄,何必與他一般見識?”説的漢語,甚為生硬,果然一聽就知不是漢人。

    與此同時,那短小精悍的漢子亦把一塊銀子拿了出來,遞給店主,説道:“你稱一稱,這塊銀子大概總有一兩吧?多出來的給你!”

    店主怔了怔,説道:“你替他付賬?”

    那漢子笑道:“寶號的規矩,想必不會禁止我替朋友付帳?”

    店主人道:“客官取笑了,我們做生意的豈有把財神爺爺往門外推的道理?”其實他要陳石星一兩銀子的房飯錢,已經是多要幾倍的了。像這樣簡陋的客棧,供應兩餐粗飯,房錢飯錢不過三錢銀子而已,他剛才多要,乃是有意為難陳石星的。

    那漢子笑道:“這位才是真正的財神爺,你還不趕快把財神爺爺請回來,給他一間上房?”

    店主人得了銀子,臉色登時兩樣,連連打拱,賠笑的説道:“大人不記小人過,相公,剛才我沒禮貌,得罪了你,你可不要見怪。小店正好還有一間上房,就與這兩位客官的房間相鄰,你請進去歇吧。”陳石星不屑和他計較,把一顆金豆拿了出來,對那漢子説道:“多謝,你替我付帳,這顆金豆,請你收下。”

    那漢子道:“區區的一兩銀子,算得什麼?你要是還給我,那就是不把我當做朋友了。”好像忘記剛才還要陳石星拿出東西作抵押了。

    陳石星道:“萍水相逢,我豈能要你破費。”那漢子哈哈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是誠心交你這個朋友的。”驀地想起剛才的事,卻有點不好意思。這才強自辯解道:“本來我早就想替你付這筆帳的,只是我怕你不樂意受人之惠,所以,所以……”

    陳石星聽他這麼説,倒是不便強要他收下金豆子,於是説道:“多謝兄台高義,不勝感激。青山綠水,後會有期,小弟定當圖報。請兩位回房歇息吧,我已經累得你們太費神了。”説罷打了一個呵欠。他是恐怕這兩個漢子當真就要借這機會和他攀交,那時他可是説謊也難,不説謊也難了。

    陳石星學大人的江湖口吻説話,聽得那個漢子暗暗好笑,俱是想道:“諒你這個初出道的雛兒,也飛不出我們的掌心。”那短小精悍的漢子説道:“小兄弟,你一路奔波想必累了,你也早點歇吧。”陳石星吃過晚飯,關上房門,納頭便睡。他吃飯的時候還在害怕那兩個漢子會來找他閒話,不料那兩個漢子比他更早就關上了房門,果然沒有來打擾他。

    陳石星躺在牀上,心裏想道:“這兩個漢子倒是好人,我可不能平白受人之惠。待他們熟睡了,我把一顆金豆偷偷塞入他們的行囊便是。”但跟着又再想道:“但這樣好不好呢。他們是把我當作朋友的,我這佯做,反而顯得我看重錢財了。”

    他想不出一個報答的好辦法,不覺神思漸漸睏倦,正在朦朦朧朧就要入睡的時候,忽地嗅到一股香氣,吸進鼻中,登時更加渴睡,陳石星吃了一驚,連忙一咬舌尖,定睛看時,這才發覺窗子給人弄穿了一個小洞,洞口隱約可以見着一點火星,香氣就是從那小孔噴入他的房間來的。陳石星心道:“好呀,居然有人暗算我這窮小子!”正是:

    窮途猶自多災難,如此蒼天太不平。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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