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王府,已入了夜。皇上賜婚的聖旨早先我而到,這時的王府張燈結綵,父親去世後頭一次這麼熱鬧。
王妃帶人出來迎我,道:“恭喜郡主得此佳婿。”
二孃也在旁附和。即使光線昏暗,我也看得清她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本朝郡主,大都婚配王侯勳臣之家。這個韓家滿門被抄不説,韓朗文也只是一個小小正四品侍郎。無須語言,就已經夠滿京城的人笑話的了。
我卻覺得這樣很好。高門權貴,我十七年的人生裏見的少了嗎?韓朗文這樣的清流,卻能讓我感覺輕鬆一些。
總之是要嫁人的啊。我對自己説。
回了院子,沒有見到睿兒。我也不意外。
支開如意她們,我獨自往小院深處走去。
那間昏暗的屋子裏,點着香火。燭光裏,畫上母親宛如生前,巧笑嫣然。
我久久注視着,滿腔感慨終化成一聲嘆息,在畫像前跪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來人跪在我的身旁,過了片刻,他伸出手摟住了我。
那是一雙已經開始藴涵着力量的手臂,那是一個温暖得發燙的胸膛。
我眼睛發熱,緊緊閉上。
“容王妃性情温柔,一腔慈愛,又一直很喜愛你,她是一定會對你好的。她一生無子,如今得了你,肯定會盡一切來護着你。你在她那裏,我很放心。”
睿兒的手臂又緊了幾分。
我轉過身去,望着他。幾年前瘦弱的男孩在這些日子裏猛地長大了,稜角開始分明的面孔是那麼英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男人,成為能把握自己命運的人。我雖然儘量不給他壓力,可是外界的兇險,也會逼迫着他迅速成熟長大。就像,對我一樣。
我伸手輕撫着他的面容,那酷似今上的一張臉。
母親生前對着他,總是既憐愛,又不忍。也是因為這張面孔吧。
睿兒眼睛一片濕潤。我不禁捂住他的眼睛,我怕看到他哭。
手心裏一點熱,濡濕。
我心裏尖鋭地疼,將他摟進懷裏。
“韓朗文是讀書人,為人正直,品淡如菊。放眼京城裏能有點才華和擔當的男子有幾個?他家遭變故,我亦喪了父母,我們兩個,其實同病相憐。我想我同他,會相處的來的。”
睿兒埋在我懷裏,悶聲説:“我不要和你分開。”
“沒有誰可以陪伴誰一輩子……”
“可是姐姐説過會永遠和我在一起的。”
“我發誓,我會回來的。這樣可好?”我輕拍他的背,“你要記住,不論姐姐離你有多遠,姐姐最牽掛的人,永遠是你。”
他沒出聲,只更緊緊抱住我。
如意端來夜宵,一看我們姐弟正依偎在一起,立刻識趣地退下,把門合上。
韓家在京城有房產,抄家時被收走,現在又重新賜回到韓朗文的手裏。我嫁進韓家,進的就是這座韓府。
是年桃花淨盡菜花開的時節,我做了這韓府的女主人。
婚禮不算盛大,場面亦不熱鬧。韓家敗落後,親人死散,舊友也多半敬而遠之。韓朗文託人傳話與我,説,現在情形還不穩定,就不請一些好友了,免得將來發生什麼變故,將他們牽扯進來。
我自然同意。
我和他都是理智實際的人,做事有商有量,共事愉快。
成親那天,空氣潮濕悶熱,我穿着厚重的禮服渾身汗涔涔,妝早就糊了。吃的東西無法飽腹,又一人枯坐在新房裏,等丈夫。
太子和四皇子帶着些人來,場面熱鬧了一些。我隱約聽到男人們的喧譁,只覺得疲憊,蓋頭下那一方小小地面,燭影不住晃動。
終於聽見人聲,韓朗文給一幫公子哥們簇擁着進來。我深呼吸一口氣,打起精神。聽人聲,陳煥也在列。喝了交杯酒,眾人嬉鬧了一陣才體貼地退下,房中又只剩兩人。
我頗覺無聊,可又不可不顧禮數,依舊乾坐着,等韓朗文來掀我蓋頭。又想自己此刻也該是無精打采的樣子,怕也給不了他什麼好印象。
多可笑,他還不知我什麼樣子,我們就成了夫妻了。
韓朗文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我從蓋頭下,可以看到他鮮紅的衣角和皂色的靴子。
外面的人聲在逐漸褪去,燭火也滅了幾枝,惟獨他始終不曾和我説話,更不進一步動作。不是不知道他不情願這門婚事,可這樣僵持永遠解決不了問題。
我終於出聲,道:“韓……官人,人説洞房花燭夜,乃是人生裏的小登科,一生只一次。事情已到了這步,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韓朗文一聲輕嘆,壓了我大半天的頭蓋,終於掀了起來。
我如釋重負,抬起頭。
燭光中,韓朗文清俊儒雅的面容似乎被鍍了一層金光。近看,五官清癯,鼻樑挺直,温潤雙目裏有清光閃爍,帶着平和善意,還有一些好奇,以及一點歉意。他有一種清新的氣質,宛如山中翠竹一般。
他衝我作揖:“郡主。”
這一聲郡主,聽在我耳裏,有重説不出的沉重。
我笑了笑,低聲説:“在這裏,你為夫,我為妻。沒有什麼郡主,也沒有什麼罪臣。”
韓朗文眼裏閃過一絲詫異,轉瞬即逝。
他在牀邊坐了下來,飄來一陣酒香。我們倆都疲憊得很,對望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站起來,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他。
“趕緊把交杯酒喝了,我們倆都好休息。這麼折騰了一天,都累壞了吧。”
我這般沒有小女兒情態,讓韓朗文不禁撲哧笑了起來。
他接過酒,站了起來。看着挺瘦的人,我卻只及他下巴。我挽過他的手臂,湊過去,將杯裏的酒一仰而盡。醇香美酒滑落下去,心裏什麼東西也尋着了歸屬。
我已是他人婦了。
張開眼,韓朗文帶着淡愁的俊雅面容映着燭光,雙眼含笑,正注視着我。
我低下頭去。
我們坐了下來,草草吃了些點心。我擰了塊濕帕子,服侍韓朗文洗臉。他受寵若驚,推脱不過,謝了幾遍,才接了過去。
我推開窗,夏夜的風吹了進來,帶着微涼的潮濕水氣。蟲子在草裏鳴叫。張燈結綵的院落已人去樓空,只餘紅豔的燈籠高掛,隨風輕擺。
“要下雨了吧?”我説。
韓朗文説:“洪江一帶已兩月無雨,希望這次能緩解一下旱情。”
我笑:“官人真是三句不離本行呢。”
韓朗文低頭笑,笑裏總是有着化不開的愁。洞房花燭,他靜坐在那裏,目不斜視,舉止端莊,真有竹下之風。
我終於問出口:“她是誰?”
韓朗文微微一愣,又瞬間明白過來,苦澀一笑:“我的表妹蘇嫺。”
“江北兩大才女,李天藍和蘇嫺。沒想到她是你表妹。”
韓朗文説:“她母親是家母的表妹,她亦算我表妹。”
我疑惑,“韓家謀反,株連九族,女子均都發配為奴或為妓。你這表妹……”
他頭更低,“你可聽説京城第一名妓心月姑娘?”
“略有耳聞。”我問,“就是她?”
“是。給貶做官妓……可憐她金枝玉葉,也曾是掌上明珠……”他嘆息心痛,口氣悲涼。
我怔怔看他,才大致有些明白他屈服皇上的意思。他是想救那個淪落風塵的情人。
皇上問我能為睿兒做到什麼程度。那,是否也問過他,能為紅顏知己做到什麼程度。
現在想想,這段姻緣,着實啼笑皆非。
我問:“你有什麼打算?”
“我已籌夠了錢,本打算此次進京就把她贖出來,和她遠走高飛。可是沒想到皇上指親……”
我同情他,可是也只能是同情。
我問:“那如今呢?”
韓朗文抬頭看我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我們倆,都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他説得很有道理。我們倆都有把柄抓在皇帝手裏,被拿捏了三寸,動彈不得,只有乖乖做別人手下的木偶。人家叫我們站着死,我們就不敢坐着死。橫豎都是為了最重要的人。
我推開門,如意從外面匆匆跑過來,問:“夫人,有事吩咐?”
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叫我。我點點頭,“給我重新收拾一間房出來,我過去睡。”
“不用了!”韓朗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背後。他對我説:“我去其他地方睡。”
如意平素波瀾不驚,這下也愣住了。新婚之夜就分房的,太是少見。
我問:“這樣可以嗎?”
韓朗文這麼温和的人,也終於帶了幾分怨氣:“不用管那些。你説的,我們已是夫妻。夫妻倆關上門自己過日子,怎麼過是自己的事,誰也干涉不了。”
我嘆一口:“也好。如意,你叫陳嬤嬤帶大人去歇息吧。明日還要早起進宮給太后問安呢。”
韓朗文離去。如意幫我卸下了喜服,我頓時覺得一身輕鬆。
如意問:“要不要叫廚子做點夜宵,您估計也餓壞了。”
我對她苦笑。她是這麼善解人意,不過問主子的私事。我搖頭,“廚子也累了一天了,罷了,罷了。給我倒水洗臉吧。”
黃銅盆裏,水面倒映出一張年輕美麗,卻又憂鬱憔悴的臉。我笑起來,笑身不由己,笑命運捉弄,笑自己被算計一場。
我對如意説:“你看,人生就是這點沒意思。明明知道今後會一成不變,卻還是得這麼過下去。什麼理想抱負,大多時候只是為了一口氣。真是沒出息。”
如意平靜地對我説:“您先睡吧,等醒了,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倒牀上,人確實是累了,很快就睡死過去。
新的一天雖然是新的一天,但煩人的事卻不會因此而改變。
*俺從西班牙回來了,曬得和個小黑人似的,呵呵。不過地中海的風景太美了,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長清卷一就快結束了,卷二將會是新的內容,擺脱炒剩飯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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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西班牙的海鮮飯啊,無比的美味啊,真是一輩子都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