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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城外沒有夜禁,酒坊要午夜才停業。

    天寒地凍,酒鬼比往昔多幾倍,燕京酒坊三間兩進,足有七八十副座頭,今晚已有了八成座,喧鬧聲讓人耳根難淨。

    右間的店堂人數稍少些,但同樣嘈雜,同樣怪味四溢,冬天老羊皮襖的臭味令人受不了。

    靠後進食廳走道附近,有一排小桌,讓那些無伴的食客小飲,只能坐三四個人。

    扮成小流浪漢,穿了臃腫老羊皮外襖的賀淑華姑娘,佔了一副小座頭,要了一壺良鄉酒意思意思,幾盤肉脯果品獨自小酌,似有所待。

    她卻不知,不遠處近窗的一副座頭,李平平夾在幾個粗豪的食客中,留心着她的一舉一動。

    酒坊的食客,品流都不高,有着身份的人不會光臨,食客以旅客為多,她對這些陌生人,別人也不知道她這小流浪漢是何來路。

    她認不出李平平,李平平卻一眼便看出她的身份,一個殺手的鋭利神目,與驚人的記憶力,是幹這一行的人,不可或缺的本錢。

    不久,進來一個潑皮打扮的人,身後跟了另一個身材矮小的浪人,片刻便找到了她,兩人笑吟吟地到了桌旁,一打手式,在對面坐了下來。

    身材矮小的人,卻打橫落坐傍着她。

    店夥送來杯箸,各喝了一杯再敬了一杯。

    “小哥,我替你引見這位張老二。”潑皮放低聲音説:“他是城裏混的人,眼界寬手面廣。”

    客套一番,她自稱李小華。

    “小哥,你的事我已經盡了力。”潑皮一面削椿子一面低聲説:“這個叫黃坤的人,的確有兩天不在城外走動了,所以我替你引見張老二,請他在城裏查探那傢伙的住處,你在城外枯等,不會有結果的。”

    “要問那些人的底細,不是我張老二誇海口,大多數有頭有臉的人我都認識,包在我身子。”張老二説話的腔調奇怪地説:“只是城裏開銷大,我那朋友不能喝西北風白跑腿是不是?”

    賀姑娘戒心全消。這些潑皮混混不足為害。

    “我手頭也緊。”她探囊取出一隻十兩金元寶:“皇帝不差餓兵,規矩我懂,查出他的落腳處,金子是你的。”

    “我説過,包在我身上。”張老二拍脈保證,伸手想抓元寶。

    賀姑娘另一手伸出,遞過一塊三兩重碎銀:“這是酒食錢,不會讓你白跑。”

    “好,我收你的酒食錢,用消息換金子。”張老二收下銀子,臉上堆下笑,嗓音逐漸變異:“我知道你心裏很焦急,急不來的,你一定要仔細聽我的吩咐,一步一步跟我走,我會替你安排,見到你希望見到的人……”

    “我聽你的咐吩,一步步跟你走……”她象學舌的鸚鵡,用低柔的語調重複張老二的話。

    “這才對。”張老二親熱拍拍她的肩背:“我替你安排,一步步跟我走…”

    就這樣,三人親親熱熱地離座。

    潑皮丟下兩吊錢會帳,三人揚長出店走了。

    李平平隨即跟出,店外罡風凜冽,大概不久之後,大風雪就要光臨了。

    有些人自以為陽氣足、煞氣足就是力夠,不會受到所謂妖術所侵害。

    迷魂術裏種類繁多,道力深淺功效各異。

    江湖行業中有所謂拍花輕輕地一掌就大功告成,被術者必定形如痴呆,乖乖跟着走。任剎任剮。

    説穿了就不足為奇,這只是催眠術的一種,受術人絕不是在一拍之下受到催眠的,拍之前就已經受到干擾了,拍只是受制行動的結束而已。

    陽氣足定力夠,自信心堅強的人,假使碰上妖術高深的施術人,而又在毫無戒心的情況下,同樣會受制而不自知,有時信心堅定反而容易受制。

    賀姑娘武功根基深厚,自信心也夠堅強,可是,在張老二的高深妖術擺佈下,毫無戒心地着了道兒。

    神智一清,她驚得跳起來。

    跳是跳起來了,但立即感覺出某些地方不對勁,手腳力道有限,一跳便感到四肢無力頭重腳輕,猛地一握拳,五指卻感覺不出力道。

    “你……們……”她駭然驚呼。

    其實沒有什麼好怕的,出現在她眼前的人,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洋溢着冶蕩風情的三個豔麗女入。

    那穿貴婦衫裙,豔光四射的女人,五官有點眼熟,除了臉色從灰褐改為豔紅之外,五官似曾相識。

    終於,她完全清醒了,這位豔光四射的麗人,正是那位叫張老二的潑皮。

    令她吃驚的,是她自己的打扮,秀髮披肩,穿一襲開領的緋色連身軟裳袍,裏而什麼都沒穿,露出頸下一角白嫩酥胸,腳下穿了軟睡鞋,也沒穿襪子。

    這是一間和近乎奢華的閨房但絕不是大户人家閨女的閨房,太奢華了,僅牙牀上的繡帳錦衾所繡的圖就不是一般人敢使用的了。

    説是香閨,倒是名副其實,整間房內香噴噴令人心曠神怡,薰香之外還有脂粉香。

    她是從牀上跳起來的,一跳便滑下了牀,跌坐在牀口的春凳上,長袍一動,妙態畢陳,襟動腿現,連她自己也感到羞憤交加。

    另兩個豔麗的女人輕些,打扮更是豔冶撩人。

    三個女人站在牀前不遠處的桌旁,圓桌周圍設有雙座式的數座錦墩。

    好暖和,足有六座內閉式火盆、八盞銀燈,整座香閨內閃爍着亮麗的色彩。

    “我叫張二站。”豔光四射的女人笑容可親:“但外面的人,叫我張豔霞,或者親切地叫二姐,另有一些人,則稱我為京都瑤宮仙史,偶或有人不怕忌諱叫宮主。”

    “你……你們……”她大驚失色,一聽就知不是好路數,怎能不驚?

    “我這裏,就是京都極有名氣的瑤宮。”瑤宮仙史笑容依舊,但有意無意間流露出媚態:“我就是瑤宮的主人,瑤宮坐落在西郊,南面是至西山的大道,我這裏有各式各樣的王公貴人,與各形各式的人士往來,在我這裏,有各式各樣的女人,從最美的到最醜的,最老的和最嫩的,燕瘦環肥各擅勝場。”假使她熟悉京都秘辛,就知道瑤宮仙史是什麼人了,但她所知有限,卻知道這些話代表了什麼意義;只感到渾身冰涼。

    “你把我誘來……”

    “不,是把你買來的。”瑤宮仙史糾正她的話。

    “什麼?”

    “你不是找黃坤嗎?”

    “是呀!他……”

    “那些潑皮出賣了你,兩面拿錢,黃坤叫元坤法師,目下在曹家有一份差事,他有財有勢,是我瑤宮的常客,他花了不少銀子,我收了他一百兩黃金,託我把你帶來給他享受,你明白了吧?”

    “你這天殺的賤婦……”她厲叫,奮身猛撲而上。砰聲大震中,她摔倒在地,渾身無力,手腳不受控制,心念神動,身軀卻不聽指揮,一動便倒。

    瑤宮仙史發出一陣蕩笑,鼓掌三下。

    “在我這裏,不會有三貞九烈的女人,也不會有可以上天入地的英雄,你認命吧!小俠女。”瑤官仙史拉起她往牀口一推:“你放心,我不許黃坤殺死你,你是我最有價值的搖錢樹,他天膽也不敢撒野。”

    另一女人在房門口也鼓掌三下,繡簾一掀,進來了打扮得象紳士的元坤法師黃坤。

    “黃爺,人是你的了。”瑤宮仙史媚笑着迎客:“你給我記住,怎麼待她,那是你的事,但如有三長兩短,休怪我反臉無情。”

    “放心啦!我的好仙史。”元坤法師在小腰肢上掏了一把:“她想死,我還不讓她如願呢!我要派人捎個信,告訴她老爹蕩魔一劍……”

    “你給我早些死了這條心。”瑤宮仙史也冶蕩地拍了對方一掌:“我不希望那些高手名宿,掂着劍跑來京都拼命送死。”

    一陣蕩笑,三個女人出房走了,關上了房門。

    賀姑娘急得想上吊、想嚼舌,卻又不甘心,也無力找衣帶上吊。

    元坤法師一面脱掉皮袍,一面用餓狼一樣的怪眼盯着她獰笑。

    “小女人,你追到京都來,就太不上道了。”貴坤法師語氣兇狠,臉上卻有得意的獰笑:“事先我並不知道,你賀家與楊家沾親帶故,不知者不罪,是嗎?”

    “你這人神共憤的畜生……”

    “哈哈哈……”元坤法師狂笑,幾近粗暴地將她壓在春凳上:“等會兒你就知道,與一個畜生在牀上,是多麼快活的事了,我被你追得幾乎上天無路,不得不逃來京都替一些混蛋做跑腿,整天聽人使喚,抬不起頭來,此仇此恨,刻骨難忘,我要你生死兩難……

    拉着她的衣襟,着手剝除她僅有的遮羞外裳。

    剛拉開胸襟,她也剛發出第一聲咒罵。

    “哎……是……是誰開……開玩笑……”元坤法師嘎聲厲叫,象是中魔。

    “李……兄……”賀姑娘哀叫,淚下如雨。

    一頓兇狠的拳腳,把元坤法師打得象骨頭寸斷的垂死老狗。

    “你先找衣物穿上,等我。”李平平扶起快瀕臨崩潰的賀姑娘:“不要哭,打起精神來。”

    “等你?李兄……”她象一個找到了迷途親人的小女孩,抱着李平平驚煌地問。

    “別怕,瑤宮每一座房間,都安全得很,外人是不容易亂闖的。”李平平將爛肉似的元坤法師拖至壁角放下:“你一定被軟骨藥物制住了,不找那個仙史,能走得了嗎?我去去就來。”

    不久,李平平大踏步進房,左手抓住瑤宮仙史的髮髻,象拖死狗似的將人拖入,右手扶住一隻檀木雕花珠寶箱,啪一聲擱在桌子上。

    瑤宮仙史象頭病狗,渾身衣衫凌亂,花容失色氣色甚差,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大概曾經捱了一頓拳腳,比元坤法師好些而已。

    一把將瑤宮仙史擺放在桌上,李平平倒出箱中的珠寶首飾,其中有幾隻名貴的翡翠小瓶,裏面分別盛着丸散一類五花八門藥劑。

    “好仙史,我要把這些膏丹丸散,全灌進你那迷死的肚子裏。”李平平兇狠地説:“讓你也嚐嚐你自己的坑人藥物是何滋味,免得你繼續坑那些可憐的良家婦女。”

    按住頭,小瓶口硬往豔紅的小嘴裏塞。

    “不……不……我……我告訴你那一瓶是……是解藥……”瑤宮仙史含糊地狂叫,吃力痛苦地掙扎討饒:“我……我錯……了

    “那一瓶?”

    “桃色瓶塞的……一瓶……”

    每一個翡翠的瓶塞子顏色都不同,等於是暗記。

    “分量多少?”李平平找出那一瓶,啓塞察看內容。

    —……顆……

    倒出一顆豆大丹丸,遞給在一旁咬牙切齒的賀姑娘。

    “我來看,該怎樣處置這坑害良家婦女的賊淫婦。”李平平將所有的珠寶掃落,掀起瑤宮仙史兇狠地説:“世間有你這種人,就多一份禍害…”

    “你……你不要昧着良心説話。”瑤宮仙為生命而奮鬥,居然振作精神大叫。

    “天殺的賊淫婦,竟然敢説我味着良心説話,難道你沒坑害良家婦女?你沒用迷魂術坑害賀姑娘?你……”李平平舉起掌,要揍人了。

    “我承認偶或害人,但絕不會坑害可憐的良家婦女。”瑤宮仙史躲在牆角;大聲分辨:“如果不是黃坤一而再聲稱賀姑娘了得,是什麼名滿天下大俠的女兒,我也不會親自出動去計算她,我就是討厭那些什麼大俠,那些俠,行徑不見得比我好多少。”

    “你愈説愈荒謬絕倫了。”李平平怒氣全消:“過來坐,我不咬你,反正我不想管你的事,我不是俠,我只要你解藥對症,賀姑娘復原我就帶她走。”

    “你……你的手好……好重。”瑤宮仙史畏畏縮縮,揉動着身上發疼處,走近在錦域落坐,哭喪着臉可可憐憐相:“你……你不是俠,卻……卻救這個俠……俠女……”

    “我並不認識她,我這種人,有時候手癢就管閒事,手不癢,就算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伸手救一把。”李平平笑笑:“算你倒相,恰好碰上我手癢,打痛了,我抱歉。”

    “也許我真的倒黴,這幾天老是右眼跳個不停。”瑤宮仙史居然笑了。

    “左眼跳財,右眼跳事。”李平平也大笑:“哈哈!”所謂事,得看怎樣解釋,福來禍來任憑認定,你認為禍來,禍就一定來,錯不了,作惡多端的人,大多數心中有鬼,眼一跳就疑神疑鬼,必定想到禍來而不想福來。”

    “我承認我偶或作惡,卻否認作惡多端。”

    “哼!你還嘴硬?你這坑害人的瑤宮……”

    “你可以向我那些姑娘們查問,就知道我是不是作惡多端,李爺,不要把我看成十惡不赦的女人。”

    “皮厚,你……”

    “我問你,假使你要買一百個女人,能不能合情合理合法買得到?”

    “這……我買那麼多女人幹嘛?我又沒發瘋。”

    “在京都,你一定可以買得到,而且都是一些出身高貴的女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平平的臉色暗了下來:“教坊司每天都有官媒買女人,買那些被抄了家的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好官、貪官、忠官。奸官的妻女,天殺的!就是有人想做官。”

    “也許你認為我坑害了那些姑娘,但你錯了。”

    “我錯了?”

    “我問你,比方説,某一户人家,就算是官户吧!失職或者受陷害,須抄家輸贖,也許需要一萬兩銀子,好,就算三千吧!抄家封產只值兩千,尚差一千繳不出,就流放邊塞苦役終生。

    “他的女兒有孝心,顧意賣身籌款,如果有官媒發賣,他值不了兩百兩銀子,如果她找到我,我替她付一千兩銀子,她願意為我工作三年,你説,是我害她嗎?抑或是我救她?我總不能把她當老孃一樣供養吧?”

    “你……”

    “你要見這種女人嗎?”我瑤宮裏最少也可以找出三十個這種女人,你如果以悲天憐人的俠義襟懷,願意仗義救她們出所謂火坑,我不要你管她們贖身,你帶她們走,找是很慷慨的。”

    當然,如果她們不願跟你走,我也無法強迫你帶她們走,她們知道該怎樣去找自己的歸宿。”

    “該死的!你這妖姬有一張可惡的小嘴。”李平平半假半真舉起巨掌:“不揍死你,你會作怪。”

    “你不是大英雄,你不會再打我了。”瑤富仙史看透了,嫣然一笑指指在旁活動手腳的賀姑娘:“帶她走,要她不記恨,好不好?我真誠地向她道歉。”

    “我算是服了你。”賀姑娘走近臉紅紅地説:“就那説幾句話,你就把我象牽小羊似地牽走了,難怪一些拔尖的武林高手,寧可對劍海刀山,也極力避免與會妖術的人碰頭,不記恨,謝謝你的解藥。”

    “小妹妹,你能碰上這個狠人。”瑤宮仙史指指李平平:“算你幸運,他是第一個在我的瑤宮中,拳打腳踢打倒不少千嬌百媚的女人,毫無憐香惜玉風度,打倒我拖着走的大男人。

    跟着他,他會在京都保護你,曹家路家的天龍地虎和鐵血門的雜碎們,不敢再找他的晦氣,他們目下正為了神秘黑豹的事雞飛狗跳。”

    “賀姑娘,不要和他囉嗦,她那張櫻桃小口有蠱,有令人中邪的毒,象你這種所知有限的大閨女,最好離開他遠遠的,走吧!我替你帶這個什麼大法師。”

    李平平放肆地擰擰瑤宮仙史的粉頰和小嘴又道:“你如果真狠心向你這大美人下重手,你那還能在這裏強辭説你的歪理?總之,一切請包涵,後會有期,謝啦!”

    拖起不省人事的元坤法師扛上肩,向房門走。

    “你最好別再來。”瑤宮仙史跟在他後面拍了他一掌:“打壞了我不少生財傢俱,不賠不許你進門。”

    “不進門,我跳牆、跳窗、哈哈……”

    飛雲神龍當然不可能在朝日壇自殺,他又沒發瘋。

    天龍地虎人才濟濟,高手如雲,並不在乎神秘黑豹。

    畢竟人多人強,只要防犯得宜,就可以佔地利的條件,有效地阻止黑豹深入行刺。

    兩天、三天……毫無動靜。

    但戒備並不是因此而鬆懈,反而更為嚴密。

    眾所周知,黑豹是極有耐心的超等殺手,會耐心地等候或製造最佳的時機,逐行致命的一擊。

    好漫長的等待,曦春園風聲鶴咽草木皆兵。

    黑豹一點也不焦急,他對宮夫人説過,他有的是時間,不急在一時,日子已經定了,定的是行動開始的日期,何時發動或結束,完全操在他手中。

    客店前的廣場,客車輕車正在車伕的照料下,套妥車待發,備有坐騎的旅客,也在作最後的檢查。

    賀姑娘也在檢查馬肚帶,坐騎攜有馬包,馬包上捆車一隻盛了鹽胞人頭的木匣。

    她一身騎裝,穿了烏雲豹大皮襖,三塊瓦風帽,外表已看出是男是女。

    “不能太緊。”李平平幫着她扣馬肚帶:“記住,過了蘆溝橋,再檢查一下扣,不然你會忙上半個時辰,説不定半途會掉下馬來。”

    “不……不平哥,我……俄們就這樣分手一別天涯嗎?”她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我欠你太……太多太多……”

    “別傻,姑娘,別忘了你是叱吒風雲的俠女。”李平平拍拍她的肩膀:“萍水相逢,風塵知己,畢竟各有前程遇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不欠我什麼,這是緣份。

    假使在另一場合柑遇,你我可能是生死仇敵,這就是人生,也就是所謂宿命,走吧!珍重再見。”

    “請告訴我,你的真名號……”

    “有必要嗎?”

    “我要記在這裏。”姑娘指指心口。

    “李平平不是很好嗎?”

    “那樣,我一輩子心中都會不平。”

    “不要這樣,姑娘,當我離開京都,李平平就不存在了,日後如果相逢有期,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你如果心中有負擔,活得相當憂愁的。”

    “平平哥。”姑娘投入他懷中,含淚親吻了他壯闊的胸膛。

    “我不送你了。”李平平扶她上馬。

    “我覺得,我日後一定可以和你重逢。”姑娘在馬上説,束妥掩耳:“後會有期,平平哥……”

    一抖疆,健馬小馳。

    “珍重再見。”李平平揮手叫。

    健馬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風沙塵影中。

    李平平轉身,向遠處高聳入雲,雄偉懾人的正陽門瞥了一眼,虎目中湧起猛獸肉食者的特有光芒。

    “是時候了!”他喃喃地説。

    這裏是城東郊的一座巨大園林別野,一連串廣龐深院星羅棋佈,但天一黑,這裏鬼打死人狐妖出沒,有人稱之為鬼屋。

    原來這是忠國公將軍城外的別野,也是復辟的天順皇帝,所飭建賞給忠國公的府第,沒有這位石將軍,皇帝不可能復辟成功。

    石將軍在今年初春造反,石家的人—一伏誅,這座大別野名正言順由皇帝收回;目下派有一些老卒看管,還沒賜給新的寵臣。

    天順皇帝賜給忠國公的府第(萬亨原爵是武清侯,復辟之後升爵為忠國公),城內城外共有三百餘棟之多。

    這一座,還不算最豪華的但已經令人羨慕眼紅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倒了,今日是高官厚爵,明天是法場亡魂。

    這就是人生,人生有太多悲歡離合c

    偏北的一座密室中,李平平點起一根牛油大燭,細心地收拾百寶囊中的用物品。

    驀地——

    他抓起手邊的一隻杯,雙手一揉,杯化為碎片,選出一些合用的藏在掌心,眼中湧發悍野的光芒。

    信步到了排窗下,拉開上下三富閂,再退回桌旁。

    片刻,窗外響起叩擊聲。

    “可以進來嗎?”窗外的人問。

    他將皮帽的掩耳放下來妥,僅露出雙目。

    “可以,但沒有保證。”他沉靜地説。

    窗吱呀怪響,拉開了,踱人兩個同樣僅露出雙目,腰帶上插了連鞘刀劍的人。

    “是李平平李兄嗎?帶劍的人抱拳行禮問。

    “不錯。

    “似乎李兄即將有所行動。”

    “閣下能找到在下藏身的地方,委實高明。”他迴避正題:“外面閣下的兩位同伴,請告訴他們不要妄動,那不會有好處的,就算能堵住出路,能走的地方還多得很呢!狡兔三窟,我有六窟。”

    “他們無意堵住出路,是預防另有跟蹤的人,對李兄絕無惡意。”帶劍人在替留窗外的同伴辯護,也暗暗心驚。

    他不但知道有人前來騷擾,連來了多少人也一清二楚,按理是絕不可能的事,卻的確發生了。

    “但願如此。”他並沒有消滅戒心:“請教,諸位有何指教?”

    “李兄要到鐵血門?”

    “為何?”他反問。

    “李兄與陰雷使者的事……”

    “錯不在我。”

    “我知道,所以猜想李兄必定不甘心,因為鐵血門仍不肯罷休。”

    “要是在下去,你老兄要阻止我?”

    “在下奉上命所差,與李兄談一筆交易。”

    “什麼交易?”

    “如果李兄去了一次之後,不管是否已經討得公道,從此離開京師,在下以十色珍寶價值鉅萬相酬,從此請李兄不要再光臨京師。”

    他心中一動,有點醒悟。

    “晤!這個……”

    “京師非常混亂,人心惶惶,目下除了黑豹之外,還有不少來歷不明的刺客進進出出,多你一個能力斃陰雷使者的可怕人物,對任何人都是嚴重的威助。”帶劍人坦然地説:“説難聽些,你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閣下是星斗營的人……”

    “呵呵!請不要問來歷。”

    “好,不問。”

    “李兄能答應嗎?”

    “希望獲得李兄的金諾。”

    “好,我以大丈夫的氣概,回答你的要求。”

    “在下洗耳恭聽。”

    “其一,去不去鐵血門,在下還沒決定,但如果去了,必定以一次為限。”

    “謝謝李兄金諾。”

    “其二,我不要閣下的十項珍寶,我不會要不該要的任何身外物。其三,事了我立即離開。其四,而後是否光臨,概不保證;因為世事滄桑,誰也不能保證明天的事,更不能保證身不由己的天意,我已經表明態度,就看你們的了。”

    帶劍人反而怔住了;有這麼好説話的事?

    “李兄的話當真?”帶劍人訝然問。

    “我已經表明了,我是以大丈夫的氣概説話,大丈夫一言九鼎,生死不易。”

    “在下可以代表敝上,謝謝李兄的金諾,而且保證今後不干預李兄的糾紛,在下告辭。”

    “不送。”他抱拳相送。

    送走了兩位不速之客,他心中暗栗,毫無疑問,這幾位仁兄是門家星斗營的人。

    星斗營與鐵血門,表面上是一家的兩支,骨子裏卻是互相憎恨、猜忌,門逵指揮使與指揮路皋之間,名義上是上司下屬,但門逵指揮使大權旁落,因而面和心不和,早晚會發生權利鬥爭。

    這人要求他去一次,可知這不反對他痛宰鐵血門的人,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他心栗的是星斗營竟然能發現他藏匿的地方。

    這表示星斗營目下人數雖少,名家高手人才,卻比路家曹家多,假使星斗營也集中全力對付他,兇險必定憑空增加十倍,極為可怕。

    “我真得小心這些人。”他丟掉碎杯片,閉上窗:“而且得儘快辦妥事,及早遠走高飛,多逗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險,這些人的諾言,是靠不住的。”

    雲沉風惡,奇寒眨骨。

    曦春園一點也沒有早春的和熱氣息,比嚴冬更蕭殺。

    每一角落皆隱藏着兇險,每一個人皆躲在寒冷的隱秘處戒備,暗中祝禱黑豹不要來鬧事。

    二更、三更……

    警衞是一個班次換班輪值,每一崗是兩個人,天寒地凍,輪值的人叫苦連天。

    罡風呼嘯,連房屋也發出怪響。

    在屋外警戒,聽力已經派不上多少用場,視力也因不時刮來一陣陣飛沙,而影響了視界,能動的物體多,樹枝搖晃就令人疑神疑鬼,目力的鋭敏度大打折扣。

    兩個警哨站在院子裏的一座花亭旁,監視着三十步外的房舍每一角落。

    天一黑除了警衞之外,嚴禁其他的人擅自外出走動,所以如果發現有人走動,必定不是自己人,必須出面捕拿。”

    “該死的黑豹,可把咱們累慘了。”

    一名警哨向同伴抱怨:“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的?他這一鬧,咱們可就災情慘重,他孃的!他最好別讓我碰上。”

    “碰上你,你就一刀宰了他?”同伴諷刺他:“你真行呢!連會主也不敢説這種大話。”

    “古兄,你不要長他人志氣。”那位警哨仍在吹牛:“人都是差不多的誰也沒多條胳臂多長兩條腿,你與我半斤八兩,相差也不會太遠,黑豹也是人,並不是真的豹,真要拼起來,誰怕誰呀?”

    “是呀!人都是差不多的,誰怕誰呀?所以才會為名利個個爭先,人人都以英雄自命,問題是差就是差,不服氣也得服,湯會主所以能當會主,你我只能當小組的校刀手。

    咦?你身後是什麼?哎……”

    警哨身後隱約可看到一個貼身的黑影,説話間,警哨正向下挫。

    黑影仍在,如在眼前。

    古兄已魂不附體,那一聲“哎”叫得尖厲刺耳,掠怖欲絕就是這種聲音。

    已來不及反應,黑豹的爪已伸及咽喉。

    叫聲驚動了其他警哨,有兩個人從門廊下奔出,一躍下階,向花亭奔來。

    “古兄,怎麼啦?”奔在前面的人大叫。

    “嗷……”豹吼震耳。

    豹影一縱一伏,隨罡風颳起的風沙而至。

    “黑……豹……嘔……”

    第二個人大駭,急急止步拔刀。

    黑影一長身,黑豹消失在房舍的暗影裏。

    警號發出了,人聲大作。

    四名警哨全被割斷咽喉,快速搏殺駭人聽聞。

    黑豹做買賣時不殺無辜,報仇卻見人就殺,下手不留情,今晚大劫降臨曦春園。

    房舍太多,要圍捕一個鬼魅一樣的黑豹,真不是容易的事,只能分區防守。

    四名大漢奔入一條復室內的走廊,兩壁間共懸有四盞照明燈籠,走道明亮,誰也沒料到上空有人。

    黑豹象一隻隱藏在洞隙中的編幅,小得不成比例,縮藏在屋頂承塵與牆壁的銜接處,非定神細察絕難發現。

    走在最後面的兩名大漢,只感到後頸一震,頸骨在一扭之下,象折筷子一樣從中而斷,皮肉仍然相連。

    “嗷……”豹吼聲掩蓋了頸骨扭斷聲。

    前面兩人剛轉身,腦蓋便捱了一爪。

    眨眼之間,四個人躺成一堆。

    “救……我……”頸骨被扭斷的人,居然還能發救聲呼?

    黑豹一縱即逝,下手不留情。

    曦春園能派得用場的人,為數並不多,天龍地虎加起來,也不過百餘人手。

    逐一殘除,一擊即走,先清外圍,再進中樞,這種策略還真有效,這些人不可能聚在一起叫喊示威,必須分頭追逐,註定了在劫者難逃。

    當這些人發覺豹吼聲此起彼落,來去無蹤,而己方的人數愈來愈少時,真的嚇壞了。

    一些執役的男女,早就躲入內房不敢出來了。

    幾乎到處都可以發現死屍,而真正看到黑豹的人就沒有幾個。

    三個中年人緊握着長劍,奔入一座小廳堂。

    “熄燈,藏在暗處等他。”

    為首的中年人,向扼守在小廳中的四個人急叫。

    轟隆隆大震,西面的排窗轟然破裂崩塌,黑影似流光,隨破碎的木板逸入,立即撲倒了兩個人。

    “拼了!”中年人怒吼,一劍向黑影吐出。

    黑影一滾即起,兩爪左右齊伸,短短的匕首分毫不差。貫入兩個中年人的脅助,再一閃一扭,匕首貴人那位攻了一劍,劍走空來不及收拾的中年人右腋窩要害。

    收縮人伏,高不及尺,腰一伸身影暴起,美妙地飛撲前躍,一腳踢破了一個人的天靈蓋,凌空疾落,匕首光臨最後一個人的背心。

    這人的反應夠快,本能地猜出身後有人撲,也採用黑豹着地身法,一僕一滾,左手掏出一把金錢鏢,躺在地上一刀疾揮,身手極為高明。

    可是,黑豹已改變了方向,貼地竄來,金錢鏢全部落空,刀也一揮落空。

    黑豹爪一伸,匕首劃破了咽喉。

    “黑豹在這裏!天啊……”廳門闖入的人大叫。

    黑豹一躍而起,優美地穿窗走了。

    七個人,有三個人仍在掙扎呼救。

    外面不安全。

    血腥刺鼻,受傷的人叫號聲驚心動魄。

    再也看不到有走動了,死亡嚇壞了這些人。

    飛雲神龍出現在寬廣的院子裏,身後跟着地虎盟主旋風狂虎和四個高手名宿。

    “黑豹,你出來!”飛雲神龍淒厲地狂叫:“你找的是我,我等你,不要濫殺無辜,我要和你了斷,你出來!你出來……”

    “嗷……”豹吼聲發自大廳的門廊。

    “來吧!一比六。”飛雲神龍毫不臉紅地説。

    “嗷”

    黑豹不出來,表示拒絕一比六可笑的要求。

    “你敢面對我一百二十六位高手名宿,為何不敢面對六個人生死相拼?你是個懦夫!出來,出來……”

    “嗷”

    “懦夫,你沒有種……”

    黑影出現在屋頂,似乎真的用手腳行走,懶洋洋地從檐口爬至屋脊,伸伸懶腰,舉爪柔動。

    驀地一伸爪,輕靈地跳出丈外,坐下來,抖抖身軀,寫意地舔爪。

    如果加上一條尾巴,那就神似一頭豹,或者一頭吃飽了的貓了。

    任憑飛雲神龍如何咒罵叫囂,黑豹無動於衷,在瓦面走動、跳躍。弄爪、伸懶腰,真可以把下面的幾個人氣瘋,黑豹顯然不做以一比六的傻事。

    “嗷……”調或發出一聲豹吼,吼聲流露出滿足感。

    “黑豹,你這膽小鬼,其不敢下來嗎?”

    “對極了,我黑豹的確是膽小鬼。”黑豹終於説話了,心平氣和甚至懶洋洋毫無火氣:“閣下,我不急,我有的是時間,今天夠了,我明天再來,一天兩天,一月兩月,甚至一年兩年,我一定會很有耐心地伺機殺光你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不可能永遠聚在一起等死,我會逐一殺掉你們,三絕秀才比你們強十倍,所以你們才捨得花大把金銀,僱我黑豹殺掉他,我黑豹當然可以殺死你,今晚到此為止,咱們明晚見,嗷……”

    “我奉還你的五幹兩銀子。”

    “我有的是銀子。”

    “外加利息。”

    “免了。

    “黑豹,應該有商量……”

    “湯會主,你已沒有商量的價碼,我的中介入死不瞑目,他在等我報仇,嗷……”

    四周的屋頂,人影暴起。

    有人彎弓待發。

    黑豹身形一縮,向下一滑,掛下檐一伸一縮,驀地形影俱消。

    飛雲神龍六個人,速度似電擊,但到了階下,檐上已失去黑豹的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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