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模糊的驚呼從夏微藍嘴裏吐出,緩緩睜開了眼睛。
霍銘洋看着她的眼睛:那瞳孔是黑的,深湛寧靜,沒有光芒,完全是普通人的模樣。裏面充滿了痛苦和茫然,彷彿不知道置身何處。視線遊離着,忽地看到了他,定住,怔怔地看了這張遍佈血痕的碎裂的臉片刻,繼而露出了迷惘和狂喜,脱口:“是你?”
而霍銘洋的心還在為片刻前的場景所震懾,驚濤駭浪翻湧,竟然説不出話來。夏微藍吃力做起來,喃喃:“我們、還活着?”
“嗯。”他低聲應了一句,心亂如麻。
“你沒事麼?”她的眼神逐步清醒,看着他,焦急地開口。
他不知道如何開口,然而躊躇之間,女瘋子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彷彿從震驚裏恢復了神智:“魔鬼!魔鬼!不……這不是我的女兒!這不是美瞳!……你是誰?為什麼住在美瞳身體裏?快滾出去!”
夏微藍轉過視線,一眼看到了那個瘋女人,不由得嚇了一跳:“她怎麼也在?!”
“呸!”那個女瘋子對她吐唾沫,“滾開!滾出美瞳的身體!魔鬼!”
門框被拽得吱呀響,霍銘洋實在無法忍受,鐵青着臉走過去,忽地抬起手在她後腦重重敲了一下。那個女瘋子尖利地叫到一半便委頓了下來,失去了知覺。
“哎呀!”夏微藍吃了一驚,“你怎麼能這樣!”
“太煩人。”霍銘洋冷冷道,眼神又看向了一邊的錢從皋。那一瞬,其實他心裏湧動着強烈的殺意,恨不能將一切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滅口。錢從皋顯然也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有些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看着牀上的少女,眼裏也充滿了迷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教授抬了抬金絲眼鏡,訥訥,“她剛才……”
霍銘洋轉過頭,背對着夏微藍對他豎起了中指,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的眼裏掠過一絲冷芒,犀利得彷彿可以殺人。錢從皋顫了一下,不由得住了嘴。只是狐疑地打量着那個縮在牀上剛醒來的少女,欲言又止。
“外面怎麼了?”夏微藍跳下牀來,走到窗口,“是地震了麼?”
——然而,很快她便看到了窗外那深不見底的黑色天坑,失聲驚呼,身體猛然僵住。是的!天坑……那個噩夢一樣的天坑,居然從檀宮擴展到了這裏來了!那麼迅速,那麼巨大,就像是……就像是追着他們而來的黑影一樣。
她伸出手,想要推開窗子探頭往外面看。
“別動!”霍銘洋知道那上面籠罩着怎樣強烈的結界,下意識地想攔住她——然而很快又想起了什麼,卻頓住了。他這樣的舉動反而讓夏微藍吃了一驚,滿懷疑惑點地轉頭問:“怎麼了?”
“沒什麼,”他掩飾地道,“怕你被窗子上的碎玻璃劃了手。”
“哦!”夏微藍連忙看了看窗户,小心翼翼地選擇了一塊相對完好的地方,伸出手去——在她伸出手的時候,霍銘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神雪亮:是的,如果這裏的結界是剛才“那個人”設置的,那麼,説不定她也可以解開它……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夏微藍驚叫了一聲,整個身體被一股力量彈起,向後飛出!他一個箭步上前,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連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這、這窗户上帶電!難道、難道……是漏電了麼?”夏微藍吃驚地問,身體有些發抖,赤/裸的雙足被碎片割破了,流着血。完全是普通人的樣子。霍銘洋心裏發出了一聲失望的嘆息,下意識地看向了她的胸口——那裏已經沒有任何光芒了。
此刻的她,已經徹底回到了常人的狀態了麼?那麼説來,他們也是無法離開這個結界了?
“你在看什麼?”她瞬地紅了臉,從他懷裏跳了起來,抬手掩住衣領幾乎要甩手給他一個耳光。霍銘洋回過神來,張口想要解釋,卻不知道怎麼説起來,臉上不由得也紅了一紅。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站在一片狼藉的室內,出乎意料地安靜下去。
“那個天坑……怎麼一下子擴得這麼大了?”彷彿為了打破這尷尬的一刻,夏微藍開口了,“幸虧塌陷到了這裏剛好結束了。太可怕了,好險……差點把醫院也吞進去。”
“那可未必,”錢從皋忍不住地插嘴,“它可不是自己止住的,應該是強行被停住的!”
“這個人又是誰?”夏微藍吃了一驚,這才注意到了這個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有些懷疑地看着霍銘洋——只不過昏迷了一下,醒來的時候周圍簡直是天翻地覆。
“也是這裏的病人。”霍銘洋淡淡,“別聽他的。”
“噢……”夏微藍鬆了口氣。原來是個精神病人。
“趁着現在外面很亂,我們趕緊出去吧!現在那些醫生護士保安肯定都不在了。”夏微藍想了想,從牀底用腳尖挑出了自己的鞋,興奮地對霍銘洋開口。然而她剛跑到門口,就看到了那一堆廢墟,巨大的混凝土塊下壓着血肉模糊的屍體,那一瞬,她身體猛然一震,倒抽了一口冷氣。
“出不去了。”霍銘洋在她身後輕聲道,“這裏有結界。”
“結界?”夏微藍吃驚於聽到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詞語,卻看到霍銘洋抬起手,指了指頭頂的天空:“看,那些鴿子。”
——庭院上空,天色湛藍,日光明麗。然而那一羣灰色的鴿子盤旋着,拼命朝着天上撞去,卻怎麼也無法飛出,彷彿上空倒扣着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
“天啊……那麼説來剛才窗户上也是……”夏微藍也看出了異常,喃喃,“是‘那些人’做的麼?!是那些奇怪的傢伙把我們困在這裏了?!”
霍銘洋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點了點頭。
“那該怎麼辦!”夏微藍看着懸崖邊搖搖欲墜的房子,又驚又急,“無論如何我們得出去啊!你有辦法聯繫到你父親麼?……他那麼厲害,一定能想辦法把我們弄出去的。”
説到這裏,她忽然看到走廊的某一處,失聲“哎呀”了一句。那一堆磚石邊上,居然掉落着一個手機!她連忙衝了過去——那是一個iphone4手機,外表完好,殼上凝固着一些暗色的血跡。
“還能用!”她滑動塊,解鎖了屏幕,歡呼着對着霍銘洋揚了揚,立刻撥通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我先給我媽打個電話……等下再讓你打哦!”
霍銘洋看着她狂喜的表情,嘴角動了動,沒説話。
果然,夏微藍在拿着手機站在走廊上,臉上歡喜的表情漸漸黯淡——沒有信號。在這一片廢墟里,根本沒有手機信號接入!她試圖連接網頁,登陸圍脖求救,發現也是無法連接。她看着那隻完好的ipone4,不由得愣住了:“怎麼、怎麼會這樣……這個地方到底怎麼了?!”
“被封閉了。”霍銘洋低聲,“不用再試驗,我們出不去了。”
“為什麼會這樣!”夏微藍有些崩潰了,捏着手機一屁股坐回牀上,用手揉着頭髮,“到底那些傢伙是哪裏來的!為什麼要追着我們?”
“……”霍銘洋看着她煩惱的模樣,有些動容,卻不知道從何説起。
“無論怎麼樣,還有我在,不是麼?”最終,他輕聲對這個女孩説,“是我連累了你。我會一直在這裏陪着你,絕不會丟下你不管——你出不去,我也出不去。”
夏微藍微微怔了下,抬起眸子凝望着他——眼前這個人有着一張卡西莫多一樣醜陋的臉,慘不忍睹,然而眼神卻是一如初見的時候,平靜,深邃而堅定,彷彿淡漠冷酷,卻又給人一種可以依靠的寧靜。她躁動的情緒漸漸平復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臉頰微微緋紅。
錢從皋看着這一對相依相偎的年輕人,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情況實在是很詭異,就像剛才他看到的事情一樣……他幾乎都以為自己真的瘋了。這個女孩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她人格分裂麼?還是真的被什麼附身了?
錢從皋上下打量着夏微藍,很想問什麼,卻在霍銘洋凌厲的眼神里悻悻住嘴。他站起身在房間裏走了一圈,又停在了那個掛鐘上,忽然開口:“我覺得,現在這裏的情況,很符合我提出的‘沙漏理論’。”
“沙漏理論?”霍銘洋已經是第二次聽他提起這個名詞了。
“嘿,沒聽説吧?那可是我準備向《科學》投稿的論文!”教授眼神亮了起來,推了推鼻子上的金絲眼鏡,眼神里有意思睥睨,“如果一旦發表,那一定會是五十年來科學史上最重大的發現!重大到幾乎可以讓人類接近上帝的領域!”
“……”霍銘洋和夏微藍面面相覷。
“這個發現,是由於我長期研究夏威夷火山島的演變而得出的。你看——”錢從皋撿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的灰塵裏畫了一個圓,“你們知道地球內部是什麼樣麼?科技發展到現在,我們可以飛上20萬公里遠的月球,卻只能深入最多7公里的地殼層——這隻佔地球0.2%的厚度,甚至不到地幔的邊緣。”
他在那個代表地球的圓上輕輕點了一點,道:“地球內部是什麼樣子,藴藏着多少巨大的能量和物質,那些物質和能量再怎樣的流動和轉換,我們還只能管窺一斑。而唯一看得到的直觀現象,就是火山和地震的爆發——其中夏威夷的基拉韋厄火山,是世界上最深入地球的地方。那是通往另一個神奇世界的門。”
聽到那滔滔不絕、興奮不已的論調,夏微藍彷彿回到了噩夢般的高三課堂上,忍不住低聲:“這個瘋子會絮絮叨叨很久吧?他真的是什麼地質學家麼?”
然而霍銘洋並沒有走開,反而低頭看着錢從皋在地上畫的圖,忽地重複:“通往另一個神奇世界的門?”
“對,‘門’!那是我發明的專有稱呼!傳統觀點認為,夏威夷的火山羣島是由一個直通地核的熱巖地幔柱形成,這個熱巖地幔柱現仍在給火山島‘供料’,灼熱的岩漿噴湧出地面,經過海水的冷卻,形成夏威夷島鏈,但是我通過X線斷層攝影術,利用迴聲探測地幔柱或者地核的熱區,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他在那個象徵着地球的圓上方又畫了另一個圓,抬頭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指着地上畫出的符號,問:“你覺得這像什麼?”
“8?”夏微藍茫然地反問,“眼睛?”
“笨,是沙漏!”錢從皋氣得頓了一頓,重重描了一下那個記號,“那些從地核中湧出的能量,很大一部分在通過地幔柱的時候憑空消失了——傳遞到地殼表面並形成岩漿和島嶼的不足十分之一。”
“這又證明了什麼?”夏微藍依舊愕然,而且對這個瘋子的滔滔不絕有些不耐煩。
“證明了什麼?你大學畢業了麼?”錢從皋忍無可忍,“這證明了守恆定律在穿過沙漏的時候是失效了!”
“……”夏微藍嘀咕,“我還沒上大學呢!”
然而一邊的霍銘洋眼神卻嚴肅起來:“你是説……你在研究裏發現了地球在莫名其妙地喪失能量和物質?”
“是的。”錢從皋眼鏡後面的雙眼閃出了光,“當然,我沒有辦法沿着地幔柱去探尋能量流失的究竟,需要獲得更多證據,才能確定何種因素形成這一現象——能深入地殼的最好材料是鑽石,最隔熱,承受力也最大,但世界上不可能有純鑽石做的裝備吧?就算是最有錢的富豪,也無法弄出這樣一套鑽石盔甲來啊!所以我無法採集到數據。”
霍銘洋看着地上的沙漏,沉吟:“你就是因為這篇論文被關進瘋人院的麼?”
“沒有別的原因了!……那天我發現自己的電腦被黑客入侵了,論文和所有采集的數據全部丟失。我讓助手設法恢復數據,並追蹤黑客的來源,最後發現這件事和霍氏集團有關,”錢從皋握緊了拳頭,“那個該死的霍天麟,居然先下手為強把我關到了這裏!他想幹嘛?難道想剽竊我的研究成果?”
“……”夏微藍聽到這裏,倒吸了一口冷氣,默默推了推霍銘洋。然而霍銘洋卻依舊是不動聲色,看着地上那個沙漏圖形,問:“你的發現一旦刊登在《自然》上,一定會引發很大轟動吧?”
“那當然!我發現了超越我們現在科學認知的神秘現象,而且,這還可能解釋末日理論的存在!”錢從皋立刻停止了咒罵,眼神灼灼地繼續説了下去,“所以才會有人想要不擇手段地對付我!”
“那麼,”霍銘洋冷靜地問,“你覺得導致這些不可能解釋現象的原因是什麼?在論文裏有提到麼?”
“當然有,”錢從皋回答,“我認為是平行時空的存在導致了這一切——當然我沒有足夠的論據來支持這個推論。可我覺得在我們地球之外,還存在着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霍銘洋終於知道,這個人被關進精神病醫院還真是一點也不冤枉。
“是的!那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之間通過某種神奇的通道相連,就如沙漏一樣——而連接這兩個世界的地方,姑且稱之為‘門’。喏……”為了讓自己的描述更加生動,他重新拿起棍子在灰上畫着,“你看,其實過去的一百多年來,地球在持續地流失着物質。流失的方式,或者表現為地幔柱的失熱,或者表現為不時出現的天坑和藍洞——因為程度並不劇烈,所以尚未引發世人的足夠關注。”
“那些莫名消失的能量和物質去了哪裏?我覺得,是穿越了那道門,去到了另一個世界!神奇吧?”地質學家説得眉飛色舞,卻沒有注意到霍銘洋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他繼續在地上畫着他的沙漏:“所以説,能量還是守恆的——只是這個守恆的範圍擴大了,不僅僅只侷限於這個世界本身,而是連接了兩個世界!”
夏微藍聽着,忍不住開口:“如果像你説的,地球的能量和物質慢慢流失,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變成什麼也沒有——那就叫做湮滅。很多星球都會經歷這樣一個時期。”錢從皋喃喃,“是的,沙漏裏的沙已經開始緩慢流動了。等到了某一個時刻,那道門完全打開,兩個世界便要翻轉!那就是末日……人類世界的末日啊!”
錢從皋揮着手臂,加強自己説話的力度:“當那道門打開,沙漏動的時候,一個世界即將灰飛煙滅,而另一世界會重新浮出水面——哦,但願我能活到那一天,來見證那一刻!”
夏微藍打了個寒顫,她小聲問霍銘洋:“他……他説的都是真的麼?”
他鎮定地回答:“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青山精神病醫院裏,你隨便抓十個人估計九個會説世界末日就快要來了。”
“哦……”夏微藍喃喃,心裏越發不安。
彷彿看出了她的惶恐和茫然,霍銘洋握住了她的手,輕聲:“不過,就算真的有世界末日,也沒什麼可怕的,不是麼?所有人都在一瞬間死,就像是一同穿越回上一層夢境一樣……然後一起醒來,開始新的生活。”
他的語氣飄忽而微冷,似乎沉湎於某個夢境裏不可自拔。夏微藍並沒有注意到這樣微妙的變化,只是低下頭去,臉頰慢慢變得滾燙——他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只覺得腦子裏有短暫的空白,幾乎停止了呼吸。
“嗯,”許久,她才細如蚊鳴地喃喃,“我不怕。最多……最多一起死。”
因為緊張和羞怯,她的手在他掌心裏微微發抖,想要抽出來卻又捨不得。她微涼的手指越抖越厲害,霍銘洋彷彿這才回過神來,眼神複雜地凝視着眼前的少女,似是憐惜,又似愧疚,緩緩鬆開了手。
“嘿,”錢從皋大煞風景地開口,硬生生地想要把話題轉過來,“放心,即便沙漏理論成立,末日也未必就真的會來臨!這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還沒來得及寫出來——”然而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嘶啞的呼救聲。
“那個神棍?”錢從皋愣了一下,“他怎麼了?”
“救命……救命!”聖心居士嘶啞地在樓下喊着,聲音淒厲,顯得飽受驚嚇,“快來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快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