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微藍從K155路公車上下來的時候,手機還是一聲都沒有響。
從昨天留言到現在,寶寶沒有上過線,也沒有給過她任何迴音——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到底去哪裏了?為什麼不回覆自己的留言?
她悶悶不樂地想着,差點坐過了站。
已經是九點半了。外面的天氣很炎熱,地上所有的積水地雷都被曬乾了,她顧不得撐傘,在38度的烈日下一路狂奔。胸口掛着的墜子太重,搖搖晃晃,每跑一步簡直就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她一邊擦汗一邊將那個圓環提起,塞入了領口裏。
穿過嘉達世貿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羣,她跑到了背街的一條小巷。那裏是酒吧雲集的地方,入夜後會非常喧囂,生意興隆,而此刻卻顯得有些冷清。
金圖門燒烤,嘉達世貿廣場背街小巷147號。
她按地址一路找過去,在滿街裝修豪華時尚的酒吧裏找到了那家風格粗獷,宛如美國西部片裏牛仔落腳點的燒烤店。她背起揹包,滿頭大汗地推開玻璃門,大聲問:“有人在麼?”
“有什麼事?”一個胖子從櫃枱後轉出來,身形方正,猶如一座肉山。他在圍裙上擦着手,皺眉看着這個莽撞闖入的扎着馬尾的丫頭:“現在還沒開業呢!”
“我……我是來應聘的!”她氣喘吁吁。
“哦……招聘九點就開始了,現在幾點了?”胖子指了指時鐘,把手裏的菜單扔在台子上,“人已經招滿了,你回去吧。”
“啊?”夏微藍一下子怔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住得很遠,所以趕過來晚了。”她不甘心自己白白來一趟,還浪費了4塊錢的公交費,死皮賴臉地跟在那個胖子後面轉進轉出,“大叔,給我一份活兒吧!馬上就要開學了,我的房租還沒着落呢!”
“沒了沒了,”胖子不耐煩地道,“廚房要的人已經滿了,洗碗都站不下!”
“我也可以做別的啊!”夏微藍不死心,“我IQ有150,被皇家艾柯學院錄取,什麼都能幹,而且一定做的比別人好!”
“嘁,別吹牛了!皇家艾柯學院的人個個非富即貴,還會出來打工?”胖子嗤笑,不以為然,“IQ高有什麼用?我們老闆才小學畢業呀!”
説到這裏,裏面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有啤酒瓶砸碎的聲音。
“你們這羣人是豬麼?!幹了三個月,連香菇串和肉串的價格都能搞混!”一個高高瘦瘦的疤面男人在裏面咆哮,暴跳如雷,指着那一羣在他面前屏聲靜氣的服務生,“昨晚的A09號桌的單是誰結算的?”
“是我。”一個女服務生垂着頭,低聲道。
“一臉蠢相!”那個男人繼續咆哮,把單子扔到了她臉上,“少算了69塊!已經是這個星期第3次算錯賬了!三胖子,立刻讓她滾蛋!少了的錢從工資里扣!”
“是,是!”胖子連忙進去,對着那個女服務生厲叱,“還不快出來!”
那個女服務生忽然“哇”地大哭起來。
“哭什麼哭!”老闆不耐煩,一拍桌子,大叫,“這一整天都被你哭晦氣了!”
胖子翻了翻賬本,低下頭道:“老大,她這個月裏前後算錯了三百多塊錢的賬,昨天還預支了一次工資,剩下的只怕都不夠扣的。”
“我的店裏怎麼會有笨成這樣的人,豬啊?”老闆萬般無奈,看着放聲大哭的女服務生,挫敗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直接給我滾!”他轉頭瞪着那排嚇得花容失色的服務生,“立刻給我回去背菜單!下次再算錯賬,一個個扒光衣服送去夜店當雞!你們以為我烏老大是好惹的麼?”
看到胖子領着那個哭哭啼啼的女服務生出去了,夏微藍立刻衝到了那個老闆面前:“現在是不是有一個空缺了?我是來應聘的!”
老闆連眼角都沒有掃她一下,哼了一聲:“滾!一臉蠢相!”
“什麼?”夏微藍自尊心受損,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我的IQ是150!這店裏比我聰明的人絕對不多!”
老闆反而怔了下,看着這個扎馬尾的女孩:“IQ是什麼東西?QQ?”
這才是一臉蠢相吧?夏微藍差點扶牆,忍了又忍,只道:“呃……至少我知道香菇串是5塊一串,羊肉串是,小串8塊錢,大串10塊錢,絕不會記錯!”
老闆眼神一亮:“你怎麼知道我們店裏的價格?來吃過?”
“我剛翻看過一遍菜單。”夏微藍將厚厚一本菜單推過去,“你可以考考我,我全記住了,絕對比方才那個服務生強!”
老闆狐疑地看看這個女孩:“藕片多少錢?”
“5塊。”夏微藍迅速地報出答案,忍不住嘀咕了一聲,“賣那麼貴!”
“這地段就這價,在世貿頂樓旋轉餐廳喝一杯咖啡還要200塊呢!”老闆不以為然,又翻了一下菜單,“雞胗?”
“小串8塊,大串12塊。”
“魷魚?”
“小串的10塊,大串的20塊。”
“涼茶?”
“30塊一杯,120一紮——你們這裏的東西可真貴啊!”
她對答如流,口齒清晰,反而讓翻着菜單的老闆怔住了:“丫頭,你是來之前就背好的吧?笨鳥先飛,還真是用了點心思啊!”
夏微藍自豪地挺起了胸膛:“沒,我才不笨!我的閲讀速度是1分鐘2000字,而且看過一遍基本都能背下來!這菜單從頭到尾不過652個字,簡直是小菜一碟!不信的話,你另外再隨便挑一本書來給我試試?”
“……”老闆説不出話來,許久才問,“你,哪個學校的?”
“皇家艾柯學院!”
老闆的嘴巴張成了O型,嗤笑道:“開什麼玩笑?艾柯學院裏可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我們老大的公子就在那裏讀書——那裏的學生哪還會出來打工啊?”
夏微藍苦笑着,也懶得分辯,只道:“反正,我是出來打工的。”
“好吧!”老闆看了看錶,也沒心思多問,等胖子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便把菜單往胖子懷裏一扔,指了指夏微藍,“這個丫頭可以用,晚上安排她去C區做服務生。”
“啊?”三胖子不知道她是怎樣搞定了脾氣暴躁的老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耶!”夏微藍豎起手指,對着他比了一個V。
“三兒,今晚你就多照看着點店裏。”老闆從衣櫃裏拿出一套黑色的西裝,在身上比了比,露出滿臉的笑容來,“今晚是嘉德國際成立十週年的慈善晚宴,我要到前頭給霍爺捧場去。這件衣服還不錯吧?花了我一萬多呢!”
“不錯不錯,”三胖子極口稱讚,“穿上就像斯文人。”
“那是!”老闆嘖嘖,穿上衣服照了照鏡子,“現在霍爺是正經生意人了,我們這些下屬不斯文點兒怎麼行?聽説晚上會有很多政府高官和外國人到場,可別丟了霍爺的臉面——我走了。”老闆拉開門,頓了頓,看了一眼夏微藍,又補充一句,“如果這丫頭今晚算錯一次賬,就立刻讓她走路!”
“是!”三胖子點頭不迭。
看到老闆拉開門就要出去,夏微藍連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又怎麼了?”老闆皺眉。
夏微藍抬起手指了指,忍住笑:“標牌,忘了剪。”
“……”老闆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回過手捏住後頸上掛着的硬紙片,一把就扯了下來,扔在地上踩了一腳——標牌上“12800”的數字赫然在目。
看着金圖門燒烤的老闆黑着臉走出去,雖然衣冠楚楚,走起路來卻很奇怪,叉手叉腳似乎被綁住了,夏微藍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三胖子不滿地瞪了她一眼,“換成過去,敢這樣當面讓老大下不來台,他一槍崩了你都有可能!”
他説得嚴重,夏微藍倒抽一口冷氣。這個金圖門燒烤的老闆,居然是混黑道的殺人犯?那自己來這裏豈不是……
“放心,老大如今早跟着霍爺洗手上岸了,地盤、堂口都交給別的兄弟了。”三胖子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老大是個粗人,也不想附庸風雅和旁邊那些店一樣開什麼咖啡店、酒吧、茶藝,所以就開了個燒烤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多爽!而且你放心,這個店做的絕對是正經生意,僱的也都是正經人。”
夏微藍鬆了口氣,但心裏還是有些不安。三胖子卻推了她一下:“來,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地盤。C區一共八張桌子,三張大桌五張小桌,都歸你管,給我記清楚了。”
“嗯!”夏微藍點頭。
“如果客人的人均消費超過了一百,那麼超出部分有你20%的提成。”三胖子簡單地和她説明店裏的規矩,“所以,多哄客人高興,客人多點單你就多拿錢,知道了麼?夏天生意好,去年最多的有個人一個月拿了五千多的獎金呢。”
“哇,五千?!”夏微藍眼睛裏頓時放出了光。
“當然!”三胖子有些自豪,“別看這裏地方不大,可生意好得不得了,晚上週圍那些酒吧裏泡完吧的人都愛往這裏走。你不知道我們老闆一年的利潤是多少吧?”
“多少?”夏微藍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可不能告訴你,賬本只有老闆和霍老大有權看。”三胖子賣了個關子,卻笑了一聲,“記住,老闆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你可別出什麼差錯。”
“嗯!”夏微藍眼巴巴地看着他:“有什麼活兒讓我幹麼?”
三胖子不耐煩:“客人要晚上才來,現在有什麼活?”
“可是……我的基本工資是按小時結算的,對不對?”夏微藍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小時八塊的工錢,是從現在就開始算麼?如果不是,我可以先換另外一個工種,譬如洗洗菜什麼的,別浪費了白天的時間。”
三胖子看了她一眼,嘀咕道:“還真是個小猶太!”他指了指後面的院子,“把今天晚上用的碳和新到的啤酒給我搬進來!”
“好嘞!”
當夏微藍在烈日下滿頭是汗地扛着一筐筐碳和啤酒跑進跑出時,城市的另一側,有人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裏甦醒了過來。
頭很疼,神智有些遊離,似乎經歷過重重的噩夢。
夢裏是一片荒涼的廢墟,灰色、巨大、坍塌的世界以及大塊的風化的岩石,彷彿文明毀滅後的遺蹟。頭頂是一片奇異的蔚藍,如同一整塊的琉璃——遠遠地,似乎有鐘聲在這空無一人的異時空裏迴盪。
他不知道這是夢境的第幾重,自己從火中向下墜落,來到了這裏——沒有風,沒有光,沒有呼吸,沒有生命……只有彷彿停滯的時間和荒蕪的生命,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快!快走啊!”一個聲音催促着他。
他覺得全身都如火一樣地燙,身體在燃燒。有一隻手在託着他,長長的指甲有幾個已經崩斷了,指根裏沁出血來。
“不要放棄……你不能死在這裏!你還有你的使命!”
誰?是誰?是誰在他耳邊一直説話?頭痛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全身上下都疼,彷彿有火在燒。他根本站不起來,就這樣倒在地上,任憑那隻手拖着他往前踉蹌地奔走,半開半閉的眼睛裏看到的是身下粗礪的灰色的原野,沒有任何色彩,如同鴻蒙之初的大地。
鐘聲消失之前,那隻手拖着他,到了一道巨大的門前。
那扇門緊閉着,彷彿亙古以來就矗立在這荒涼的天和地的盡頭——鐘聲裏,他看到那道門正在慢慢、慢慢地闔上,發出了悠遠的猶如嘆息一般低沉的古怪聲音。
“等一等!等一等啊!”
那個聲音絕望而激烈地喊着,放開了他,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想攔住那道正在關閉的門。然而,那道巨大的門毫不受影響地緩緩闔起,彷彿天幕合攏。
“不……不!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請救救他!”
那個聲音哭泣着,拼命地拍打着門。在門闔起的那一瞬,他依稀看到一個影子一閃,那個帶他來到這裏的人,居然硬生生地想從只剩下一線的門縫擠進去!
不……不可以!不可以進去!
他還來不及驚呼,就聽到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響聲。沉悶、遲鈍,彷彿是血肉被碾壓而過的鈍響。這是……他悚然一驚,努力撐起了身體,眼角只看到那道門沒有片刻延遲地轟然關上,如同只是碾碎了一粒塵埃。
門裏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一抹淡淡的血痕,留在門上。
他怔怔地看着那一道噩夢一樣的巨大的門,似乎知道這將是自己生命的終點——他被獨自遺棄在荒涼的原野上,沒有來者,沒有逝者,天地之間陰霾而灰暗。這是哪裏……父親呢?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他去了哪裏?!
他終於支撐不住,跌倒在灰白色的廢墟里,再不能動彈。
“可憐的孩子……”忽然間,他聽到了門打開的聲音。耳邊有人説話,一雙手輕柔地伸過來將他抱起,低聲對他説什麼。那個聲音低沉温柔,語調如水一般綿延。他極力側耳去聽,然而入耳的只有風聲,是誰……是母親麼?
他努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想看看面前那個和他説話的人是誰,然而彷彿知道他的意圖,那隻手忽然翻過來,覆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看到自己的容顏。
“不要去看,不要記得,也不要懷想,”他聽到那個聲音對自己説,“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只是契約交換之地——你離開這裏之後,應該將這一切遺忘。”
不,不……怎麼能遺忘呢?這裏是他永遠不能忘懷的地方。在日後餘生的每一個日夜裏,自己所渴求的一切,都將在這道門的背後。
“回去吧……你還有你的使命。”
那個聲音遠去了,那道門在他眼前轟然合攏。
“媽媽!”他失聲,忽然睜開了眼睛。
霍銘洋在冰冷的手術枱上醒來,夢裏的觸摸還停留在皮膚上,冰涼而柔軟,彷彿煙花一樣存在的幻覺。門上那一抹觸目驚心的血痕似乎還在眼前晃動,然而,身邊只有各種林立的儀器,刺穿他的身體,監視着他的血壓和呼吸,冰冷而機械。
手術從昨夜11點開始,持續了15個小時。麻醉的藥力開始退去,他疲倦地睜開眼,無影燈直接射入瞳孔,令他再度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強烈的光,總會激起他記憶裏的某個最陰暗的片段。
是不是隻要他不醒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
“不要皺眉,銘。”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一隻帶着薄薄塑膠手套的手按着他的臉頰,“傷口還沒有黏合完全,你一皺眉,這半張臉——“砰”,會像是碎酒瓶子一樣裂開,然後我又要叫艾瑞絲進來用吸塵器吸碎片了。”
他沒有回答,留戀着腦海裏殘餘的温暖幻覺。
那雙手……那個聲音……彷彿還在咫尺的地方。
“手術很疼麼?怎麼都聽到你在叫媽媽了?不至於吧?”
范特西醫生是純種的日耳曼人,高大英俊,帶着斯文的PRADA無框眼鏡,有一頭淺到幾乎沒有顏色的金髮和綠色的眼睛,卻説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一邊檢查着他的皮膚,一邊迷惑不解地嘀咕:“奇怪,這次我用的麻醉藥的分量明明足夠放倒一頭牛了,你怎麼還會覺得疼?”
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不回答。
“怎麼又打架了?”看到他不理睬,范特西皺眉,教訓道,“跟你説過,打什麼地方都可以,就是不能打臉!你這張臉是豆腐做的,難道自己不知道?”
他別開了頭,不想讓那隻手在臉上摸來摸去。
“別亂動。晚上你還得戴着這張臉出去見人呢,銘。”范特西的手停在他的眉峯上,側頭端詳了片刻,“要不,這裏再補一刀吧?這樣眉弓就會更加挺拔一些——我剛看過你們霍家的譜系,從你上溯五代,族裏出現過一個印度血統的女子。”
“是麼?”霍銘洋有些愕然,“連我都不知道,我母親是尼泊爾人。”
“我是你們霍家用300萬美金年薪請來的專屬醫生。我看過你的族譜,”范特西聳聳肩,“很奇怪,你的父母都很正常,但你卻出現了明顯返祖的現象,還有一些讓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你正常地長大,到現在應該有一張這樣的臉——”
范特西將他的眉梢往上提了一下:“喏,就這樣——印度人種的特徵。”
“隨便你吧,只要別讓人看出太明顯的不同就行。”他淡淡地道,“我不喜歡那些小報上有記者亂寫,説我經常秘密進行整容手術,弄得我像那些娛樂圈明星一樣。”
“放心,我對比過你上一張編號為NO.189的臉,”范特西看了一下手術室投影儀上的照片,“每次只改動你5%的臉部特徵,絕對不會讓人發覺。而每改一次,我都會讓你更接近完美。到最後,你將會進化成為這個地球上最英俊的男人!”
霍銘洋閉着眼睛,懶得再聽他的滔滔不絕。
進化?他以為自己是誰?上帝?這個范特西醫生,也不知道是父親怎麼找來的,據説是哈佛大學醫學院的博士,獲得過美國最高生物醫學獎AlbanyMedicalCenterPrize,同時也拿到了哈佛的粒子物理和宇宙學博士,實在是一個雙料奇才。
而最令人驚悚的是,這個Dr.Fantsy除了是世界頂級的皮膚科專家之外,居然還真是個整形狂熱者,其技術之高超,簡直可以讓全體韓國整形醫生叫一聲祖師爺了。
在劫火重生之後,自己這張臉,也全是他賦予的。
一寸一寸,它從他的手術刀下被雕刻出來,然後隨着年齡的增長、臉部骨骼的發育,再一次一次地通過無數次手術改進,讓人工的皮膚和顱骨一起延展,不露出絲毫破綻——從童年時代到少年時代,再到青年時代……在成百次的痛苦中,他從一個沒有臉的人,慢慢地蜕變成了他口中所説的“完美”的男人。
而屬於他自己的那張臉,早在十年前就已經丟失在火海里了。
“除了返祖的特徵,我的基因裏還有什麼讓一個哈佛大學博士也難以理解的地方麼?”他閉着眼睛,淡淡地問,似是有意,也似無意。
范特西聳肩:“有啊。”
“怎麼?”他心裏掠過一絲警惕。
“譬如説,你的顱骨也有些奇怪,否則怎麼能承受住那麼多次手術而不坍塌?”范特西笑了笑,露出了雪白而整齊的牙齒,“不過我只是個皮膚科的醫生,要徹底搞清楚這些問題,除非調集其他同行把你切片解剖才行……哈,我倒是很想以你為標本進行研究,説不定連2012年的諾貝爾醫學獎也搞定了。不過……”
説到這裏他頓了頓,在胸口上劃了個十字:“你父親,霍天麟先生,一定會在我有那個念頭之前立刻打發我去見上帝的,一分鐘都不會耽擱。”
聽對方用這種語氣提起自己的父親,他不由得也笑了。
范特西的手很靈巧,他感覺手術刀在他眉弓上方輕巧地劃過,極細的釘子插入眉骨,固定住,麻藥的藥力已經開始減退,這樣的疼痛令他的手指微微痙攣,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表情。這些年來,在上百次的手術裏,他對痛苦的承受力已經變得驚人。
“見上帝?”他閉着眼睛問,“你相信上帝麼?范特西?”
“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一降生就受洗了。”范特西笑笑,“我可以把主説過的每一句話都倒背如流,甚至比梵蒂岡那些神職人員更嚴格地執行“摩西法典”——你看,我是個單身的苦修主義者,從不近女色,對吧?”
“哦?我以為你只是不喜歡女人……”他倒是有些意外,“難道醫生不都是無神論者麼?”
“唔……要知道,我不僅僅是個醫生。”范特西笑了一笑,一邊用精妙靈巧的手法修復和固定他的眉弓,一邊猛然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一按,臉部發出輕微的“咔嚓”一聲。
“嘶——”他忍不住微微倒吸了一口氣。
“Perfect!”范特西喊了一聲,扯下了手套,俯身在他額頭上狠狠親了一口,將手術枱上的鏡子扭轉到他面前,“銘,我愛死你了!看,你真是我的完美傑作!”
“這種話別亂説,別人會以為你愛的不是女人,而是我。”他苦笑着坐起來,看着鏡子裏那張新生的臉——非常英俊的容顏,兼具了歐洲和南亞人種的某些特點,融合得非常完美,有些像是希臘和古印度神廟裏的雕塑,光芒奪目。但是撫摸起來它卻是如此的冰冷而柔軟,不像是血肉之軀,而像是某種深海的海底生物。
那一刻,他忽然有點恍惚。
烈火中,浮現出一張女人的臉,在拼命地對他反覆説着什麼,然而他卻什麼也聽不見——那道大門打開了,在遙遠的天地的盡頭。門那邊是荒蕪的世界,唯有漫天的流光飛舞,彷彿星辰墜落。而那個烈火中的女人,就在他面前瞬間消失,化成了其中的一顆流星。
是母親麼?她去了哪裏?
“還滿意吧?”范特西醫生見他看着鏡子出神,不由得意洋洋,“銘,我來和你打個賭:今晚的酒宴,只要你一出現,一定又會有無數美女拜倒在你的石榴裙,哦,不,西裝褲下!”
那個老外賣弄着他熟練的中文,然而霍銘洋卻只是對着鏡子端詳着這張嶄新的臉,感覺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身外之身。許久,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了第一絲表情,那是苦笑。“哈。”他笑了一聲,掙扎着想從手術枱上走下去。
“別用力!”范特西嚇了一跳,“你現在還不能動!”
“不,我要走了。再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我會覺得自己是你的傀儡娃娃。”他虛弱地喃喃,推開手術室的門,對着外面喊,“老白!”
“少爺!”一直等在門口的司機立刻聞聲而至,看着他的臉,嘖嘖讚歎,“太好了……你又沒事了!範醫生的醫術真是世界一流啊!”
“超一流。”范特西迅速更正,得意地道,“怎麼樣,比上一張臉更帥吧?”
“絕對的!酷斃了!”老白讚不絕口。范特西得意洋洋地比了一個手勢,叮囑:“替我看好銘,別讓他再去打架滋事了,這會毀了我最珍貴的作品。”
“是,是。”老白連忙上去扶住霍銘洋,“少爺,我們回去吧,晚宴就快開始了。”
“哦……”他揉了揉臉,確認皮膚沒有再度開裂,“衣服呢?”
老白熟練地回答:“已經讓SELENE那邊熨好送過來了,這次穿的是他們家的白色IRIS系列第五款,配的是8克拉的‘天使之淚’粉鑽領針。少爺覺得如何?”
“隨便,別太搶了父親的風頭就行,今晚他才是真正的SurperStar。”他疲倦地喃喃,揉着自己的臉,“那就直接開車過去吧,我在車裏換衣服也一樣。”他坐入了車裏,彷彿想起了什麼,忽然問:“對了,昨夜派去監視那幢樓的人有沒有發來什麼信息?”
“我昨晚call了慶叔,讓他連夜趕去了輪迴巷監視。”老白猶豫了一下,送上了一部黑莓手機:“今天早上八點多,看到有一個女孩從輪迴巷的那幢房子裏跑了出來,於是立刻拍了下來,並且進行了跟蹤追查。現在全部的資料已經發到了少爺的手機上,請查看。”
“哦。”霍銘洋卻有些失望——能拍到的,那就是正常人了,並不是“白之月”的來客。不過慶叔號稱獵狐犬,如今雖然年過五十,果然還是寶刀未老,在短短一天里居然已經查到了那麼多資料,幾乎連身高、體重、三圍都寫上了。
然而,他看了一眼那錄下的視頻截圖,驀地怔住了。
從那個熟悉的巷口衝出的是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女孩,身材高挑,扎着馬尾,斜挎着一個雙肩揹包,一路從那幢白色的小樓裏飛奔出來,大呼小叫地往公交車站跑去,幾乎是在車門關上的最後一瞬身手矯捷地跳了上去。
視頻最後一格,是放大的臉部特寫照片。
“奇怪,”他看着手機屏幕,喃喃,“似乎在哪裏見過?”
霍銘洋的房車消失在診所門外的林蔭道上。送客的醫生獨自轉身,回到了小洋房裏。當門關上後,范特西的臉色立刻變了,眼裏那種活躍奔放的光芒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肅穆深沉。
——兩種截然不同的神色,讓他像是忽然換上了另一張臉一樣。
“取樣完成了麼?”他低聲問,“Grigori(格里高利)?”
“完成了,拉斐爾大人。”身後的黑暗裏有一個人幽靈一樣地冒出來,披着奇特的斗篷,用一個樣式奇特的圓環束着領口,手裏拿着一支細細的紅色試管,説着帶有意大利口音的英文,流暢而低沉,“這次的開顱手術,取下了他頭顱裏大約10克重的額葉切片,不知道夠不夠用?”
“夠了,已經是極限了。每次只能趁着手術少量取樣,然後在麻醉效力結束前把解剖的切口用新的皮膚覆蓋上。”范特西搖了搖頭,蹙眉,“霍天麟是非常可怕的男人,這些年來我們一直秘密對他的兒子進行活體手術取樣,一旦被他發現,整個社團在亞洲都會受到攻擊。千萬要小心!”
“是。”格里高利答應着。
他們社團秘密分佈在全球各處,成員身份極其神秘高貴,擁有可怕的力量,幾乎可以和梵蒂岡的教廷對抗。然而,此刻連身為四天使長之一的拉斐爾大人都如此慎重,只能説那個姓霍的華人男子真的是不可小覷。
“你猜猜,是誰敢在霍天麟的地盤上把他弄成這樣?”范特西淡淡地問,然而眼神卻難掩一絲激動。格里高利倒吸了一口冷氣,眼裏忽然亮了起來,“難道是……使徒?!”
“BINGO!”范特西薄薄的唇角泛起一絲鋒鋭的笑意,用鑷子在培養皿裏夾起了一個米粒大小的銀色物質,在眼前細看,“兩年前我趁着手術間隙,在他的耳蝸裏植入了這個同步竊聽器,監聽他所能聽到的一切。直到昨夜,我終於找到了他和‘那個世界’有牽連的證據!”
“那個世界?”格里高利失聲。
“是的。”范特西有些恨恨地低聲道,“在麥美瞳失蹤的時候我們沒能及時跟蹤到他們,只能又耐心等了兩年多——這一次,終於讓我們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太好了……”格里高利喃喃,“我立刻去告知聖殿的神父!”
“只可惜,這次還是沒能侵入他的大腦。”范特西嘆了口氣,從暗室裏取出了一長卷膠帶,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類的大腦掃描迴路,一條條微波如同奇異的音符在跳躍。他默默搖了搖頭,指向其中的一個區域:“你看,就是這裏。”
那裏一片烏黑,重重疊疊的幻影下看不清任何東西。
“這是什麼?”格里高利問。
“這是大腦額葉的內側面,中央前、後回延續的部分,被稱為旁中央小葉。”頓了頓,范特西補充,“這一部分,負責思維、計劃和安排,與個體的需求和情感緊密相關。”
格里高利看着如同密碼符號一樣的CT圖片,茫然不解。
“他腦部的記憶被加密了,”范特西喃喃着,“而且是多重加密。”
“多重加密?”
“是的,上面覆蓋着一種奇怪的物質,無法掃描,也無法被儀器破譯。”范特西以一個醫生的專業角度解釋着,“從淺層掃描的圖譜上看過去,這個區域的腦波活動顯得非常不正常,頻率很快,跳躍得尖鋭,類似是處於深睡眠時期的狀態,而且是多重夢境。”
“多重夢境?”格里高利吃了一驚,“你是説,他一部分的大腦即使是在清醒時也處於深睡眠的狀態麼?”
“非常奇妙,是吧?”范特西低聲道,“他們居然讓他一直迷失在過去的回憶裏,同時卻能在現實裏看似正常地活下去?腦部採取了多重夢境作為保護,也就是説,無論是通過催眠還是強行讀取,都無法復現那個區域的真實內容。”
格里高利凜然:“被誰加密?使徒麼?”
“應該是使徒吧……除了他們,這個世界上誰還能做到這樣的事?”范特西不敢用沒戴手套的手去觸摸試管,吩咐道,“所以這次我乾脆冒險切下了一部分的額葉,把這些以及這一次的腦波掃描一起送到聖殿去交給神父,請他抓緊組織人手分析。”
“我連夜出發。”格里高利頓了頓,又問,“大彌撒日就要到了,您不去聖殿麼?”
“不,我要留在這裏。如果他們找不到我,難免會起疑心——畢竟我是霍氏花了重金請來的家庭專屬醫生。”范特西輕嘆了口氣,“要知道,霍氏家族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靠近‘使徒’的人類了,絕不能驚動他們。”
“人類?”格里高利冷冷地笑了一聲,“那個叫霍銘洋的中國人已經不是人類了吧?”
“或許吧……”范特西輕輕嘆了口氣,“被開顱切下了額葉,居然還從手術枱上若無其事地醒了過來……這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
——其實,在第一次接觸到霍家的公子時,他就已經秘密分析過對方的DNA,在人類專有的23對染色體中,其中12對出現了不能理解的變異情況。更何況,經過多年來上百次的秘密開顱檢測,提取了那麼多組織,換了是普通人早就一命嗚呼了,而這個年輕人的身體似乎有着罕見的超常的癒合能力,彷彿不死之身。
格里高利道:“我發誓,他一定被‘使徒’召喚過一次了,已經被污染。”
“如果真的是這樣,還真是個奇蹟——凡是被‘召喚’過的人類,還從沒有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范特西喃喃嘆息,語氣卻有些複雜,“可憐的年輕人,他以為自己在火災裏失去的只是一張臉,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怪物!”
剛説到這裏,時鐘忽然敲響了九下。那一瞬,彷彿條件反射一般,范特西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從懷裏拿出了一塊表,緊緊地盯着錶盤。
“當,當,當……”鐘聲迴盪在空蕩蕩的診所裏,顯得有些陰森。
“21秒。”在鐘聲消散的時候,他喃喃。
“又快了1秒?”格里高利臉色變了一下。
“是啊……我的表是和格林尼治天文台同步的,也就是説,記錄的是GMT,世界時。”范特西又抬頭看着牆上的那個鍾,看似普通的電子鐘的鐘面泛着隱隱的綠色——牆上這個掛鐘是社團特意配置的銫原子鐘,精確度達到每100萬年才誤差1秒。
“這樣説來,地球自轉的速度在漸漸加快?”格里高利喃喃着,蹙眉,“NASA一直在監視着地球,難道他們沒有發現自轉時間的變化麼?”
“那些飯桶以為這只是誤差而已,所以他們每隔三年調整一次GMT,以修正這個偏差。”范特西冷笑,“而且最近幾年太陽黑子活動加劇,天坑頻繁出現,一切都在擾亂地球的正常運轉,所以這一細微的變化沒有引起他們足夠的重視,沒人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地球在不停地變輕,物質在莫名地流失,地獄之門已經開了一條縫了!”范特西將手按在一本聖經上,低聲道,“WaroftheSonsofLightAgainsttheSonsofDarkness(光明之子和黑暗之子的戰爭),已經快要來了!”
“主啊……”格里高利在黑暗裏划着十字,喃喃祈禱,“可光明之子又在哪裏?”
“可能還沒降臨吧。”范特西苦笑起來,“立刻密電聖殿的加百列和烏利爾,説,已經監視到了使徒出現的跡象,請授予我臨時的最高決策權,讓位於亞洲以及遠東地區的所有社團成員在接到通知後的第一時間趕來S城增援!”
“是!”格里高利深深致意,然後拿起了資料轉身離去。那一片額葉的切片,在暗紅色的培養液裏微微盪漾。
“終於要開始了呀……”范特西喃喃,表情複雜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米迦勒,這一次,終於輪到我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