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四更將盡。
圓月西斜。
夜沉露重。
水竹廬內,一片死寂。
小小的庭院中,已經經過打掃清洗,原來的茶几,已換成一張四仙桌。
原來茶几上放置的香爐、古劍、瑤琴、清茶、雪藕、桃酥、香巾,已被如今四仙桌上的四色小菜,以及一大壺美酒所代替。
如今,這張四仙桌的每一邊都放着一把椅子,每張椅子都坐着一個人。
他們依順序是:丐幫金杖長老大窮神江東流,散花仙子佟美鳳,大惡棍弓展,矮將胡鐵人。
名叫小鶯的青衣小婢站在女主人佟美鳳身後。
她的身份不配入席。
不過,話説回來,此刻席上即使替她排出一個座位。相信她也絕不肯坐下去。
她雖然只是-名使女,但與普通大户人家使女的身份不同。
她是終南佟府的使女。
她只比她所伺候的女主人小六歲,她們一起學習武功,日夕一起進退,等於是一起長大的。
這些年來,她所見過的大人物和大場面,是任何跟她同一年齡,跟她同樣身份的使女,所無法比擬想像的。
她懂得男人們喝酒,是一種豪性的發泄。
而現在,四個人圍着一張四仙桌,神情凝重,各有所思。要不是菜盤子還在冒着熱氣,遠看上去,四人的坐姿,簡直就像一幅生動的石質浮雕。
這種氣氛,使她承受不了。
第二個受不了這種沉悶氣氛的人,是矮將胡鐵人。
他在終南佟府的身份,雖然僅比一般家丁略高一籌。但是、佟府高矮兩將的脾氣,在借大一座佟府中,卻是誰也招惹不起。
不僅一般人招惹不起,就是老主人佟大先生,遇事都會對這二位愛將禮讓三分。
高矮兩將之所以受人敬重,兩人一身出色的武功,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是因為兩人都上具有一付俠義肝腸,以及對老主人佟大先生的忠誠。
佟美鳳除了生氣的時候,平常都喊兩人為“高叔叔”和“矮叔叔”。
她既未將兩人當成外人,更未將兩人當作佟府的下人。
這時,胡矮子首先端起酒來渴了一大口,打破沉寂道:“俗語説得好:三個臭皮匠,勝似諸葛亮。有了問題,要大家提出來商討研究,才有解決的希望。像如今這樣,大家都成了啞口葫蘆,我胡矮子可要告罪失陪睡覺去了。”
佟美鳳也喝了一小口酒,微笑道:“矮叔叔對這兩年疑案看法如何,可否先説出來讓大家參考參考?”
胡矮子道:“我的第一個看法是,鳳陽蕭府的滅門血案和長沙顏府的離奇竊案是兩件事,應該分開個別處理。”
大窮神點頭道:“老漢的看法,也是如此。”
胡矮子見大竊神支持他的分析,顯得甚是高興。
“這裏面的道理很簡單。”他接着加以進一步的解釋:“鳳陽和長沙,地隔千里,鳳陽的蕭府和長沙的顏府也索無來往。如果有人因為想偷竊顏府的珍寶.而先動手殺了蕭府全家,我想這個人的腦袋瓜子,一定大有問題。”
大窮神又點了一下頭,也接着補充説出他支持胡矮子的理由。
“顏府失竊寶物,價值雖然驚人,但就這件竊案本身來説,卻並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案件。”
他頓了一下,又接着道:“顏府雖然養了不少護院,但都是些八流腳色。要完成這樣一件竊案,竊賊並不一定需要多高明的身手,而鳳陽蕭府的血案.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胡矮子道;“我要説的,也就是這個意思。這擺明了是兩個不同的案子,下手的人,無疑也是兩批不同路數的人物。”
佟美鳳道:“既然是兩個牽扯的案子,為什麼這兩批人事後都放口風,將嫌疑栽在弓展師兄頭上?這應該説是一種巧合?還是因為弓師兄仇人太多?”
胡矮子和大窮神都解答不了這個疑問。
兩人只好一齊端起杯子來喝酒。
佟美鳳只好又轉向弓展道:“弓師兄的看法如何?”
弓展沉吟了一下道,“幹下這兩件案子的,也許是不同的兩批人,但很難肯定的説這兩批人一定沒有勾結。”
大窮神搶着接口道;“對,對,這種看法,老漢完全同意。下手的也許是兩批人,但説不定是出於同一個人的主謀。”
佟美鳳掩口微微一笑道:“江大長老的看法改變得好快呀!”
大窮神一板正經的兩眼一瞪道:“你們這些娃兒家懂得什麼?這就叫做‘從善如流’!”
弓展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正容蹙額道:“至於這批人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弓展過不去,我們可以暫且不去管它。目前最重要的是,這兩個案子看上去如謎似霧,我們應該怎樣去着手追查?”
大窮神忽然一擊桌面道:“我想到一個法子了。”
弓展轉臉望了過去道:“什麼法子?”
大窮神道:“還是去找慈雲庵的那幾個尼姑!”
弓展道:“你認為那些尼姑是歹徒的黨羽?”
大窮神道:“至少那個什麼‘妙果’和‘了因’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弓展道,“妙果不是跑了嗎?”
“跑了?嘿!”大窮神冷笑:“慈雲庵是她的老巢,她能跑多遠?又能跑到哪裏去?”
他喝了口酒,又哼了一聲道:“如果我老要飯的沒有猜錯,那個風流假尼姑當晚也許根本就沒有離開長沙,而只是躲在慈雲庵附近!”
弓展似有所悟的點頭道:“那些尼姑的行徑,想想的確可疑。那位妙果尼姑若是沒幹虧心事,當時她就不該回避我們,更不該冀圖以毒煙迷倒我們。”
佟美鳳道:“長沙慈雲庵的尼姑不守清規,晚輩也曾聽人提到過,江老前輩知不知這些尼姑究意是什麼來路?”
大窮神道:“老漢這次經過長沙,本來是為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想查明毒牡丹胡美娘忽然在長沙出現的真正原因。第二件事,便是想弄清慈雲庵那些淫尼究竟是搞些什麼勾當。”
佟美鳳一怔道:“毒牡丹胡美娘也到了長沙?如今人在那裏?”
大窮神挾了一筷子菜,送到嘴裏,然後以筷尖指指弓展,慢吞吞的道:“這個——你就得請問我們這位弓大少俠了。”
佟美鳳果然轉向弓展道:“弓師兄見過那位毒牡丹?”
大窮神輕咳了一聲道:“何止見過。”
當大窮神提起毒牡丹胡美娘這個名字時,弓展心裏就已經有了一種不妙之感。
因為他曉得這位金杖長老一向有個“整人為快樂之本”的毛病,過去他們相處的一段時間,老傢伙在口舌方面,始終沒有佔到過他的上風,如今逮着這麼個好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他過去。
佟美風聽了大窮神一句語意暖昧的“插播”,果然又是一怔,望着弓展緩緩道:“弓師兄難道……”
弓展雖然生性灑脱,行事不拘小節,但在這位清純如白玉的小師妹面前,因為必須審慎選擇詞句,一時竟不知應如何回答是好。
大窮神又挾了一筷子菜,一邊咀嚼,一邊代答道:“他們當時劍拔彎張,差點就交上了手。”
佟美鳳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道:“其實,像毒牡丹那樣的女人,只要碰上機會,給她一點教訓也好。”
大窮神望向弓展,嘻嘻一笑道:“聽到沒有,小子,以後碰上那女人,可不要再像上次那樣,到頭來功虧一簣啊!”
弓展恨得牙癢癢的,也回了一句雙關語道:“前輩的‘教訓’,小子那敢忘記。”
大窮神哈哈一笑道:“好,那我們就言歸正傳吧!”
胡矮子道:“我矮子願意去查明慈雲庵那些淫尼的真正身份和來路。”
佟美鳳也道:“我跟小鶯丫頭願意跑一趟鳳陽,去實地瞭解一下太極神翁一家發生變故的前後經過。”
弓展道:“此去鳳陽,路途太遠了,不如由愚兄跑上一趟來得方便。”
佟美鳳笑道:“我們這次出來,為的就是想多跑幾個地方。瀏覽一些名勝古蹟,增見幾分人情世故,路遠一點,又有何妨?”
大窮神攔住弓展,笑道:“你別跟鳳姑娘爭了,這種輕鬆活兒輪不到你小子。”
弓展道;“你另有任務派給我?”
大窮神道:“不錯,我要你去找一個人。”
弓展道:“找誰?”
大窮神道:“毒牡丹胡美娘。”
弓展皺眉道:“現在談的是正經事,您老別盡開玩笑好不好?”
大窮神翻着眼皮道;“誰開誰的玩笑?那女人自多年前經令師老浪子佟二痛懲過一頓之後,已很久未敢在江湖上露面,前些日子忽然在長沙出現,接着就發生顏府竊案,你小子敢肯定這女人在這件竊案裏沒有嫌疑?”
弓展一時無可辯駁,只好反問道:“我們的工作,都已派定,你呢?”
大窮神嘻嘻一笑道:“坐鎮指揮,吃飯、喝酒、睡覺!”
(二)
黃昏時分,弓展坐在王大麻子小酒店裏喝酒。
兩個小菜,半斤白乾。
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的一付座頭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向前的一碟韭黃炒肉絲和一碟茴香豆,幾乎還沒動過筷子。
他用來下酒的菜,是對面那一片被油煙燻黑的木板壁。
他每喝一口酒,就瞪着那片板壁發-會兒楞,然後,慢慢收回視線,再喝第二口酒。
店裏的酒客,已換了好幾批,弓展仍然坐在老地方,迄無離去之意。
他沒有另外添菜,酒卻加了好幾個半斤。
王大麻子點上油燈的時候,店裏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王大麻子在壁上掛好油燈,含笑走了過來,顯得甚為關心的道:“老弟今天一個人坐着喝悶酒,是不是碰上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弓展定了一下神,笑道:“沒有什麼不如意啊!這是我一向喝酒的習慣,有了幾分酒意之後,就免不了胡思亂想……”
王大麻子點點頭,表示他很瞭解一個人有了幾分酒意之後的心情。
“老弟今年多大啦!我看總有二十好幾,將近三十了吧?”
他望着弓展:“如果老弟還沒有討媳婦,讓我王大麻子替你做個大媒人如何?”
弓展有點好笑,他知道這位好心的酒店老闆,對他剛才那句胡思亂想完全會錯了意。
“還早。”他説:“等我將來決定在長沙定居,一定麻煩你王老闆就是了。”
王大麻子正想開口,弓展神色一動,忽然朝王大麻子比了噤聲的手勢。
一劍氣橫天北斗寒
東風吹盡百花殘
人間天上無邊恨
一聲金鐘轉大還……
一陣宏亮的歌聲,自遠而近;經過店門後,又慢慢的拐過街角。漸漸遠去。
金鐘大俠古一豪?
弓展目光轉動了幾下,霍然起身,付了灑錢,匆匆出門面去。
王大麻子望着弓展背影子店門口消失,微微搖頭苦笑。
他對這位年輕人的一身武功雖然十分敬佩,但對這位年輕人怪異的舉止,卻好像有點迷惑,也好像有點惋惜。
(三)
三湘第一樓,衣香鬢影,笑語管絃,風光旖旎如昔。
當金鐘大俠古一豪從樓前經過時,他那豪邁雄壯的歌聲,忽然被樓上適時飄送下來的一陣歌聲所打斷。
從樓上飄送下來的歌聲,清脆動人,抑揚有致,腔調中洋溢着一股令人心旌搖曳的騷蕩之意。
聽歌詞,正是當時流行的《五更相思》。
金鐘大俠放緩腳步,側揚着腦袋,朝歌聲來處溜了一眼,寒着面孔,冷冷哼了一聲道:“喪風敗俗,無恥之尤……”
他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但顯然已失去重唱他那首老歌的興趣。
樓上的《五更相思》,腔調越唱越“傳神”,內容也漸進入“要命境界”。酒客們粗狂的轟笑喊好之聲,起澆不已。
金鐘大俠皺皺眉頭,再度停下腳步。
他扭頭望望身後,身後街道上,行人稀少,燈光零星,很多店鋪已經打烊關門。
金鐘大俠稍稍蜘躕了片刻,終於轉身回頭,走向第一樓。
江河五奇之一的金鐘大俠古一豪,因為身材魁梧,嗓門粗大,再加上老愛反覆吟唱他那首自編的四句歌,所以不論何時何地出現,都予人一種正氣凜然的感覺。
而事實上,這位看上去正氣凜然的金鐘大俠,為人究竟有多正派,大概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過去一二十年來,他一直都在暗戀着那位年輕時有花蝴蝶之稱的七七夫人柳淑貞。
可是.説也奇怪,七巧夫人雖然豔名遠播,江湖上很多知名之士.都曾作過這位七巧夫人的入幕之賓。那些男人裏面,很多人的條件都不及金鐘大俠。然而,七巧夫人偏偏就是瞧不起這位金鐘大俠,始終不肯假以辭色。
七巧夫人從沒有透露過她厭惡金鐘大俠的原因。
金鐘大俠自己也想不透,他得不到七巧夫人的青睞,毛病究竟出在什麼地方?
有人戲稱,問題可能都在金鐘大俠那首百唱不厭的老歌上。
因為七星劍丁強,東風先生司徒沉醉,當年都曾跟七巧夫人有過一手,金鐘大俠勝了他們兩人,已使七巧夫人極不愉快,而金鐘大俠又將兩次勝績編成一首歪歌,反反覆覆,唱不離口,七巧夫人痛恨還來不及,又怎會對這種人生出好感?
這次,金鐘大俠為什麼會突然在長沙出現,一定會使很多人摸不着頭腦。
其實,説穿了,一點也不稀奇。
因為,長沙有座慈雲庵。
如果換了別人,以江河五奇之一的身份,若是想去慈雲庵那種地方,一定是偷偷摸摸的,深恐別人知道,傳出去不太好聽。
可是,這位金鐘大俠就是改不了他那個老毛病。
無論走到什麼地方,若是不哼上一段,就好像喉嚨會癢得難受似的。
他自己心裏也很清楚,如果被人發現他金鐘大俠古某人如今竟公然光臨三湘第一樓這種地方,以他江河五奇的身份,一定去比他去慈雲庵,更會遭人背後議論。
但是,他實在抵受不住那首五更相思的誘惑。
不是歌詞的內容使他受不了。
使他受不了的,是那女人的聲音。
那種充滿挑逗性的聲音,使他產生了很多聯想,這種聯想,使他生理上產生了極為激烈而快速的變化。
他的年紀雖然不小了,但他非常健康。
比一般年輕人都健康得多。
一個健康的男人,一旦有了這種生理上的變化,這世上大概就沒有什麼值得他去顧慮的事情了。
煙蟲老六雖然一臉病容,好像一付沒睡醒的樣子,但一雙眼睛卻是其尖無比。
他幾乎一眼便看出這個看上去雙頰紅得像有點發燒的老者,是個肯花銀子的闊客人。招待這種客人,是他的拿手好戲。
於是,他將這位客人領進了梅字大廳,八號客房。
在煙蟲老六的眼色暗示,以及口頭吆喝之下,梅字八號客房登時熱鬧了起來。
三四個小丫頭,走馬燈似的,送上銀煙台、熱毛巾、瓜子、糖食、水果。
然後,他本人陪笑捱過去,請安、問好。
“老爺子要點些什麼灑菜?”
“就一個人,你夥計看着辦好了。”
煙蟲老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立即轉身向門外傳呼下去。
“梅字席,洞庭狀元紅!”
接着,他又伸長脖子,壓低嗓門兒,陪笑道:“老爺子在這兒有沒有熟姑娘?”
金鐘大俠搖頭。
“第一次來?”
金鐘大俠點頭。
“那麼——”煙蟲老六沉吟,一邊偷看客人臉色:“小的把本樓幾個出色的,都叫過來,讓老爺子親自瞧瞧如何?”
“不必那麼麻煩了,剛才這樓上唱《五更相思》的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
“噢,那是海棠姑娘。”
“人長得怎麼樣?”
“那還有什麼話説?這位海棠姑娘,是本樓的第一塊紅牌子。容貌好,身材好,皮膚好,人長得標緻不算,歌喉更是呱呱叫,論年紀才不過十八歲。”
金鐘大俠聽得不住點頭,連耳朵根子也慢慢的紅了起來。
“好,去叫她來。”
沒隔多久,那位海棠姑娘悠然含笑掀簾而人。
煙蟲老六的形容一點也不誇張,這位海棠姑娘,果然人如其名,美得就像一朵鮮豔的海棠。
金鐘大俠目光微微一直,活似兩道無形的鈎繩一般,緊緊搭牢了這位海棠姑娘,兩眼跟着後者的舉動而移轉,眼皮眨也不眨一下。
直到煙蟲老六過來向他請教稱呼,他這才回過神來,發覺了自己的失態。
“噢——噢,敝姓古。”
“這位就是海棠姑娘。”
煙蟲老六看了金鐘大俠那付猴急相,心中暗暗好笑,臉上神色卻裝得誠懇無比。
他朝海棠姑娘招招手:“海棠,你過來。過來見見古老爺子。”
海棠含笑,踩着碎步走了過來,疊手前胸,微微一福,喊了聲老爺子,然後便在金鐘大俠身邊文文雅雅,含羞答答地坐了下來。
金鐘大俠的右手,很快的就搭上了海棠的香肩。
海棠低頭。
煙蟲老六知趣退出。
不一會,酒萊止來了。
煙蟲老六故意拉開嗓門,先吆喝了幾聲,表面上是要上菜的夥計小心碗盞,其實是通知客房內的客人和姑娘暫時收兵。
吆喝完了,他才上前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房中,海棠姑娘含羞低頭如故。
金鐘大俠則滿臉紫脹,幾乎連一雙眼球都已變了顏色。
煙蟲老六忙着指揮夥計們擺列酒菜,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心底卻不由得暗暗佩服海棠姑娘應付客人的本領高超。
梅字三號客房裏,三名客人叫了三個姑娘,海棠便是其中之一。
因為那三位客人“葷”得厲害,海棠便放浪形骸,唱説打罵齊來。而今,一轉碰上這位儘管內心“猴急”面子上卻又“放不開”的金鐘大俠,這位海棠姑娘居然一下子又變成了一個欲就還推的大閨女。
好像來這裏喝酒的客人,不論對方胃口如何,她都能適時為對方獻上一道合乎對方胃口的“菜”。
酒菜擺好了,煙蟲老六打算帶着兩名夥計離開。
金鐘大俠忽然輕咳了一聲道:“夥計,酒菜到此為止、你不必再進來伺候了。”
煙蟲老六躬身:“是!”
金鐘大俠又咳了一聲道:“這位海棠姑娘,今夜就留在我這裏,若有其他客人叫局,你們替我設法回絕,不管多少費用,全由我這裏開銷。”
煙蟲老六有點為難道:“這個……”
金鐘大俠不悦道:“這個怎樣?”
煙蟲老六望了海棠姑娘一眼.期期地道,“三號客房的那位薛大爺,今晚已經把海棠姑娘定下來了。”
金鐘大俠手一揮道:“去告訴那個姓薛的,要他另外找一個。”
煙蟲老六搓搓手道,“這恐怕不太妥當吧?”
金鐘大俠道:“怎麼不妥當?”
煙蟲老六苦笑了一下道:“本樓的規矩……”
金鐘大俠面孔一沉,正想發作,海棠姑娘忽然搶着道:“老六,你聽古老爺子的,去回薛大爺一聲,就説我身子不舒服好了。”
煙蟲老六似乎沒想到海棠姑娘也會説出這種不合樓規的話,忍不住以帶着幾分責備之意的語氣道:“如果薛大爺不答應怎麼辦?”
海棠姑娘在金鐘大俠懷中又倚緊了一點,撒嬌似的道:“這個你不必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自有我們古老爺子負責。”
金鐘大俠聽得周身舒暢,豪氣大發。好像自己繼當年力克七星劍和東風先生之後,又一度成為天下人矚目和讚歎的大英雄!
他嘿了一聲,昂然道:“對,這不關你的事。那個姓薛的如果不服氣,他可以直接來找老夫算賬!”
房外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姓薛的已經來了。”
接着,蓬的一聲,房門被人踢開,三條彪形大漢,橫刀當門而立。
這三名大漢,看來都好像有了七分醉意。
所以,當金鐘大俠起身抄起那根如意棍,離座走向他們三人時,他們居然未能從兵刃上認出金鐘大俠的身份。
這一場混戰乏善可陳。
因為,彼此間的武功差得太遠了。
三個漢子的三把刀,在一般江湖人物面前,也許還能發揮一點威力,如今不巧碰上了金鐘大俠的如意棍,他們就只有自認倒楣了。
戰事來得兀突,結束草率。
金鐘大俠的如意棍尚未完全施展開來,三個漢子便告刀折人亡,一一了賬。
風月場所中,爭風吃醋,動刀殺人,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只要肯花銀子,天大的紕漏,也能化解乾淨。
金鐘大俠在這方面出手非常大方,他遞給煙蟲老六一張五百兩面額的銀票,又另外給了一百兩銀子的小費,只不過一霎工夫,樓廳中便已打掃清楚,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回到梅字八號客房,金鐘大俠的臉色很不好看。
剛才這一仗,在他説來,雖然只是牛刀小試,但顯然已多多少少影響了他的興致。
海棠姑娘善解人意,緊偎着他。輕柔的道:“時間也已經不早子,我們離開這裏,另外找個地方喝幾杯怎麼樣?”
金鐘大俠道:“去什麼地方?”
海棠姑娘嫣然一笑道:“去一個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這是一個新的誘惑。
在第一樓的梅字大廳裏,無論你出手多麼大方,無論你多麼中意你叫的女人,你能做的事,只有兩件,調笑、喝酒!
而一個男人真正有興趣的事,卻往往是這兩件事以外的第三件。
換一個地方,而且,是一個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那是一處什麼地方?
正常的男人,都不難聽得出這是一種暗示;她説你想像不到,真的意思,便是説,你應該想像得到。
金鐘大俠當然不會拒絕這項建議。
他們很快的出了第一樓,坐上一輛候客的馬車。
夜靜更深,馬蹄踩在石板街道上,發出清脆而有韻律的迴響,這情景本身已透着一股悠然古趣,如果在帷簾低垂的車廂中,你懷中又摟着一個花一般的女人,那該是一種什麼滋味?
金鐘大俠如今就在領略這種滋味。
他緊摟着海棠姑娘,恨不得這輛馬車立刻就能變成一張牀。
海棠姑娘斜躺在他的膝蓋上,手裏不停地在纏弄着一條絹帕。
金鐘大俠低下頭去嗅她的胸口:“唔,好香,這香味是那裏來的?”
海棠媚笑道:“好聞不好聞?”
金鐘大俠埋着頭,嗅個不停道:“好聞,好聞極了!”
海棠送上那條絹帕,笑道:“你聞錯地方了,香氣是這條手帕上發出來的,你要聞就聞個夠吧!”
金鐘大俠當然不肯放棄原來聞的地方,而去聞那條絹帕。
他的變通方法,是將手帕拿過來,攤在她的胸脯上,然後將面孔埋在雙峯夾峙的谷地,盡情的享受那種軟軟暖暖,膩膩滑滑,五味調和百味香的濃郁香酥之感。
馬車終於慢慢的停下了。
這裏是處什麼地方?
海棠姑娘走下馬車,台階上的兩扇黑漆大門,隨即無聲開啓。
兩名勁裝漢子,像幽靈般竄了出來。
海棠指指馬車車廂,吩咐那兩名漢子道:“趕快出城上船,送總壇交胡護法施法,迷魂香的效力,大概可以維持到後天落日時分。”
(四)
大窮神靜靜的聽弓展述説完畢,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道:“上次我不是説過了麼,誰要他媽的再喊我江某人是江河五奇中的人物,我要飯的就操他祖宗十八代!”
弓展笑道:“你這也未免太偏激了一點。撇開斷腸人蕭颯,七巧夫人柳淑貞,和金鐘大俠等人不談,至少那位無為大師,就無可議之處。”
大窮神哼了一聲道:“我看那老禿驢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
弓展笑道:“氣話作不了準,批評一個人,要有事實根據。你認為無為大師的為人,有那一點受人非議,值得批評的?”
大窮神道:“別的不説,單他那個法號,就該打一百大板!”
弓展笑道:“你是指‘無為’?”
大窮神道:“可不是嗎?你説他是個好人,是指他沒有幹過壞事。可是,你倒説説看,他這一生中,好事又幹了幾樁?”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出家人‘無為’,本來是無可厚非。但要如果練成一身武功,參與江湖恩怨,以‘無為’來‘獨善其身’,就大大的值得商榷了。”
弓展不禁點頭道:“您老這一觀點,晚輩完全同意。”
大窮神道:“所以,江湖上一般人都説這老和尚一片佛心,是個難得的大好人.我要飯的卻認為這老禿驢是和稀泥混日子的廢物!”
弓展喝了口酒,轉變話題道:“這兩天胡矮子監視的慈雲庵有沒有什麼進展?”
大窮神搖搖頭道:“沒有進展。庵裏的幾個尼姑好像有了預感,這幾天燒香、拜佛、唸經,規矩得找不出一絲毛病。”
弓展道:“那位妙果尼,也未見出現?”
大窮神道:“胡矮子説沒有,但我始終不相信那個假尼姑真的離開了長沙城。”
弓展沉吟了片刻道:“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情勢好像愈來愈複雜混亂了。”
大窮神道:“什麼地方複雜混亂?”
弓展皺眉道:“在鳳陽蕭府的血案,長沙顏府的竊案,以及慈雲庵一干淫尼的底細都還沒有找出一點眉目之前,三湘第一樓突然又出了個身份可疑的海棠姑娘,居然敢向金鐘大俠這樣的人物下手,真叫人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大窮神道:“剛才你説第一樓的那個女人,她派人把姓古的送去了什麼地方?”
弓展道:“送去什麼地方,她沒有明白交代。只聽出好像準備送交他們總壇的一位什麼胡護法施法,路程好像還不近。”
大窮神道:“施法?”
弓展道:“是的,我也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大窮神搔着耳根子道:“好好的,又不是張天師,施什麼法?聽起來真是有點邪氣。”
他思索了一會兒,皺皺眉頭,又道:“可惜你老弟經驗不足,不然這倒是個大好機會。”
弓展道:“什麼機會?”
大窮神道:“一路跟下去啊!跟到了地頭,一切不就都明白了嗎?”
弓展笑道:“如果您老以為這是一種好機會,這種機會還多得很。”
大窮神眨了眨眼皮道:“這話什麼意思?”
“只要您老興致好,今晚跑一趟第一樓,我擔保那位海棠姑娘一定不會令您老失望。”
大窮神瞪眼道:“你小子以為老夫不敢去惹那個丫頭?”
弓展笑道:“晚輩那敢説不敢?只不過有點兒替您擔心而已。”
大窮神兩眼又瞪大了一些道:“擔心?你小子以為我要飯的也是古一豪那一流貨色?”
弓展笑道:“晚輩擔心的,正為了您不是。”
大窮神道:“這話怎麼説?”
弓展笑道:“那位海棠姑娘閲歷過人,武功想來亦必不弱。您去第一樓找她,如果裝不像一副色迷迷的樣子,一定難逃她的慧眼。如果被她識破您老的真正用心,到時候是禍是福就很難説了!”
大窮神哼哼道:“你以為丐幫弟子都是天生的柳下惠?這方面用不着你小子操心!”
弓展大笑道:“只要前輩有把握應付得了那個女人,那還有什麼話説?”
城北慈雲庵,修竹環繞,景色極為雅靜。
庵前不遠,有條小河,上建石板橋,為出入必經之途。
由於庵中香火併不興旺,附近一向甚少攤販設市,大約三四天前,庵前橋畔,忽然多了一名零售香燭水果的小販。
這名小販身材矮瘦,臉有菜色,頭戴一頂破舊的大涼帽,因為生意清淡,經常抱膝假寐。
慈雲庵雖説香火冷落,但也並非全無善男信女光顧。
只不過往來者皆為城中富貴人家,多半有僕婦隨從,香燭供品,自備齊全,橋頭那名小販,一擔橫陳,如同虛設。
今天,也是合該那小販走運,就在那小販雙目呆望河水,意興蕭索之際,忽然來了兩名闊主顧。
這兩名闊主顧是一對主僕。
主人是位華服美少年,僕人是個體格壯健,像有點駿氣的楞頭漢子。
僕人走在前面,先走到擔子旁邊,轉身向主人高聲道:“公子,你瞧,這裏恰巧有個賣香燭的,不必擔心了。”
華服公子走過來,向那瘦小的小販道:“我們要去慈雲庵,向觀音大士許顧,忘了採辦香燭、素果,你能不能跟我們一起到庵裏去一趟?”
小販正是佟府矮將胡鐵人所喬裝,聽説華服公子要帶他進庵,雖然感到正中下懷,但也不免有點懷疑。
燒香拜佛,買點香燭祭品意思意思就夠了,幹嘛一買就是一整擔?
他眨眨眼皮,露出一副茫惑的神色道:“公子意思是説——”
那個楞頭僕人插口幫腔道;“我們公子為了求取功名,要在庵裏多住幾天,以便早晚參拜大士保佑。這一擔香燭,我們都要了。”
胡矮子口中連忙應好,心底下則漸漸明白過來。
一名年輕貴公子,為了功名,求佛保佑,本是件稀鬆平常的事,若説只為了早晚參拜觀音大士,便要在一個全是年輕女尼的尼庵中住下來,箇中緣由,就不免耐人尋味了。
如果真有誠心,他自己家裏就沒有供奉一座觀音大士的地方?
他要早晚參拜的,究竟是觀音大士?還是那些妙齡女尼?
大殿前面的庭院中,三名年輕女尼之一的淨塵尼正在清掃落葉。
另外兩名女尼,淨月和淨雲,則在大殿上做功課。
淨塵看見華服公子主僕人庵,立即放下掃帚,合什當胸,微微彎腰,輕輕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胡矮子看清女尼靜塵的容貌,不禁暗忖道:“這些娘們,長得果然標緻。就連我矮子見了,都有點目眩神移,怪不得江湖上一些識途老馬人人趨之若騖了。”
只聽那個有點駿氣的僕人大聲道:“你們當家的哪裏去了?快替我們公子準備房間。我們公子有的是銀子,要在這裏多住幾天,天天燒香。”
華服公子輕叱道:“牛頭,不許亂説話!”
胡矮子深恐身份泄露,不想久留,乃向那華服公子道:“公子,小人這一擔東西,怎生處置?”
華服公子手一指道:“你先挑去那邊放下。”
胡矮子依手指之處,轉身過去,不意他方剛移動腳步,華服公子衣袖一揮,突然脱手打出了一蓬藍芒細針。
胡矮子耳聽腦後風響,知道中了算計,雙肩微微一抖,兩個竹籃如鞦韆般蕩了開去,那根桑木扁擔,則已閃電般抄入手中。
他原地蹲身蓬轉,一扁擔掃向華服公子雙腿,口中冷笑道:“你們既然露出狐狸尾巴,我胡矮子也就毋須客氣了。”
華服公子一個側縱,避開扁擔掃打之勢,哈哈大笑道:“你這個老小子居然想來刺探慈雲庵的秘密,膽倒不小。”
胡矮子正想繼續發招,眼前的華服公子,忽然由一個變成無數個,每一個華服公子都在搖晃、漲大、扭曲、漸漸模糊……。
胡矮子瞳孔擴大,身軀晃了幾晃,終於通的一聲,倒了下去。
女尼靜塵含笑讚美道:“久聞總壇神勇武士毒郎君的迷魂針鬼神難當,果然名不虛傳。”
毒郎君笑笑道:“獻醜,獻醜。”
靜塵指指地上的胡矮子道:“我們早就發覺這矮子形跡可疑,只因摸不清他的身份,不敢隨便冒然出手,沒想到毒郎君眼力過人,一照面便看透了這廝的原形。”
毒郎君溜了那楞頭漢子一眼道:“這位是神君座下的鐵武士牛大頭,這件功勞應該記在他頭上。”
靜塵望望那位四等武士,面現疑問之色,似乎不太相信。
毒郎君笑道:“我們這位鐵武上面-心不-,過去江湖上,不少人以貌取人,都上過他的大當。”
他又笑了一下道:“他剛才一進門説的那幾句‘-話,’你只要稍稍品味一下,便該知道他有多機巧。早先在外面,也是一樣。就因為他故意裝-直言,才叫這矮子鬆了防範之心。”
靜塵又望了地上的胡矮子一眼,轉向毒郎君道:“郎君打算如何安置這個矮子?”
牛大頭道:“這種無名小卒,還不是挖個坑埋掉算了。”
毒郎君擺手制止道:“不可以。”
牛大頭道:“為什麼不可以?”
毒郎君道:“等藥性過去了,本座想先盤問他的來歷,以及他暗中窺視慈雲庵的用意。”
靜塵點頭道:“這一點相當重要,的確應該盤問一個清楚。”
毒郎君道:“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靜塵道,“哦?”
毒郎君道:“總壇胡護法籌劃的‘屍殺手’,人數還差很多。這矮子中了本門的迷魂針,不但沒有立即倒下去,而且出招相當靈活有力,可見這矮子一身功力不弱,在江湖上定非等閒之輩,押回總壇交給胡護法,可能派得上用場。”
靜塵道:“如果還有用處,當然要留活口。”
她遲疑了一下,含笑望向毒郎君道:“郎君這次蒞臨本分壇,是否另有公務交代?”
毒郎君吩咐鐵武士牛大頭抱起胡矮子,然後轉向靜塵道:“説來話長,進去再談。”
(五)
衣。
帽。
鞋。
襪。
全是新的。
只有那根牙嘴銅鍋的冒煙筒,沒有更換。
大窮神原地轉了幾圈,摸摸衣領,瞧瞧腳尖,渾身不自在。“不行,彆扭死了。”
他話沒説完,已解開了第一個鈕釦。
弓展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強忍住笑,正容道:“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就算穿在身上不舒服,也不過一個晚上的工夫,您老也算是個老江湖了,怎麼這樣沒有一點耐性?”
大窮神搖搖頭道:“不行,不行,那種地方我看還是換了你們年輕人去,比較適當。”
弓展故意咦了一聲道:“這是什麼話?我們是計議好了,我才去購買這些行頭的啊!前輩如果説了話不算數,以後辦起事來,誰還聽你的。”
大窮神像告饒似的道:“老實説,那種風月場所,我要飯的實在沒有真正進去廝混過。”
“那又有什麼關係?”弓展忍笑忍得很痛苦:“什麼事情都有個第一次啊!身為江湖人物,見識就是學問。妓院、酒家、賭場,都是罪惡的淵藪,你若是迴避這些地方,豈不成了迴避罪惡,不敢正視匪徒?”
大窮神輕輕嘆了口氣道:“又被你小子套住了,跟你小子在一起,我的警覺性總是不夠。”
天色慢慢的黑下來了,三湘第一樓前,車水馬龍,熱鬧異常。
走在前面的大窮神,忽然腳下打橫一挪,站在一處店簾的陰影下。
弓展跟了過去道:“什麼事?”
大窮神道:“還是不行。”
弓展道:“什麼不行?”
大窮神道:“我還是不能進去。”
弓展道:“出來的時候,不是已經説好,怎麼又反悔了?”
大窮神道:“這個——唔,不是反悔不反悔的問題。”
弓展道:“是夠不夠勇氣的問題。”
大窮神道:“也不是。”
弓展道:“那麼是什麼?”
大窮神支吾了一下道:“是……是……是胡矮子,他每天這個時候,都會跟我打個照面,今天到現在還沒有見到人影子,我擔心那矮子會不會出了毛病。”
弓展道:“這個你放心,慈雲庵那邊,等下我會趕過去看看。這邊你辦你的事情。”
大窮神推無可推,只好重新移步,像一個被押赴法場的死刑犯人似的,慢吞吞、懶洋洋的向三湘第一樓走去。
不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每個人通常都有一種他自己所喜歡的生活方式。
一個人只有生活在他自己所喜歡的生活方式裏,才會感到自由、舒適、愉快。
大窮神一向的生活方式是,穿着隨便、吃喝隨便、行動自由、議論自由,看到人間不平事,隨時隨地都可以管上一管。
如果你給他一身新行頭,一頓豐富的筵席,甚至有美女相陪,在別人看來,是一種福氣,而在當事者本人,則無疑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他昨天是喝多了酒,被弓展拿話套住的。
他喜歡弓展的灑脱、風趣、正直,所以,他跟弓展成了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
但每當他跟弓展走在一起,他也有一種説不出的苦惱。
弓展太頑皮了。
無論鬥嘴或打賭,他幾乎從來沒有佔過上風。不過,儘管當時滿肚子火,但事後想想,事情十之八九是自己起頭惹起來的,自己鬥不過對方,並不是弓展的錯。
而且,老實説,這顯然也是生活的情調之一。
反過來説,如果沒有一個像弓展這樣的朋友,生活又有什麼情趣?
三湘第一樓的夥計之中,眼光勢利而鋭利的角色,並不止煙蟲老六一個人。
今晚,樓下輪值領客的水泡眼小張,就是一名高手。
水泡眼小張一看到大窮神那付鄉巴佬過年的打扮,就曉得這種人雖然上了年紀,但絕不是風月場中的老手。
而以他在第一樓多年來招呼各式客人的經驗,他知道這一類的客人,銀子多得可以壓死人,見過的世面卻少得可憐。
所以,對待這種客人,可以痛宰對方的荷包,而大可不必當作上賓招待。
因此,他將大窮神引進菊花廳。
大窮神只知道一般餐廳有“廣座”“雅座”之分:並不清楚第一樓這種地方也分什麼“梅”“蘭”“菊”“竹”。
水泡眼小張將他領到菊花廳第六號客房,他亦步亦趨,任憑擺佈:心底下只是覺得這座第一樓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奢侈豪華而已。
點過酒菜,水泡眼小張不徵詢他的同意,就代他叫來一個花名大金寶的女人。
水泡眼小張的想法是,這種土裏土氣的鄉巴佬,來這裏不過是花銀子開開洋葷,姑娘們的午齡和長相,他們根本無法品評計較,只要選個能言善道,資格老一點,會灌迷湯的,就夠這種老傢伙樂得暈頭轉向了。
水泡眼小張的想法並不離譜,他唯一失算的地方。是他沒想別這個鄉巴佬的真正來歷。
大窮神慢慢的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
他覺得弓展那小子口中所描述的第一樓,好像並不是這個樣子。如果第一樓就是這個樣子,他實在想不出這座第一樓有什麼值得叫人迷戀的地方。
開始上菜的時候,他叫住水泡眼小張。
“你們這裏是不是有個叫海棠的姑娘?”
“有。”
“在哪裏?”
“梅花廳。”
“你去叫她來。”
“不行。”
“為什麼?”
“這裏是菊花廳,梅花廳的姑娘一向不到菊花廳來陪酒。”
“那你為什麼不帶我去梅花廳?”
“大爺沒有吩咐。”
“現在換去梅花廳行不行?”
“可以。”
“走吧!”
“依本樓的規矩,請大爺先把這裏的灑菜錢和姑娘的小費清一清。”
到這時候,大窮神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小子是把他大窮神當成一個可以任意宰割的大肉頭。
依了他平常的脾氣,他至少也要讓小子脱落四顆牙齒。而今天,由於情況不同,他一聲不吭,乖乖的付了十七兩八錢八分銀子。
上樓進入梅花廳,自然又是一番不同的氣象。
如今過來招呼的,是煙蟲老六。
大窮神因為吃了一回虧,這一次就顯得老練多了。
他且不忙着叫酒菜,先問煙蟲老六道:“聽説這裏有位海棠姑娘,今晚在不在?”
煙蟲老六連珠炮似的回答:“在,在,在!”
大窮神道:“等下能不能請這位海棠姑娘過來坐坐?”
煙蟲老六道;“可以,可以……不過……”
大窮神道:“不過怎樣?”
煙蟲老六猶豫了一下道:“過來坐上下是可以,可是不能坐太久。”
大窮神道:“為什麼?”
煙蟲老六道:“因為有位佟老爺子今晚已經把她包下來了。”
大窮神聽了,不禁微微-怔。
佟——是個很冷僻的姓氏。三湘一帶,尤其罕見。
這位佟老爺子是誰?
大窮神眨了眨眼皮道:“你説的這位佟老爺子,多大年紀?長相如何?”
煙蟲老六道:“這位佟老爺子跟您老的年紀差不多。談到長相,咳咳,這個,小的就不曉得該怎麼形容才好。”
大窮神道:“為什麼不好形容。”
煙蟲老六扮了個怪相道:“這位佟老爺子看上去儀表並不差,只是好像不太愛乾淨。如果他老人家不是銀子花得大方,實在叫人很難不懷疑他不是幹吃十一方的朋友。”
(和尚吃十方,叫化子則連和尚也是乞討對象。吃十一方者,要飯的也。)
大窮神不假思索的接口道:“這位佟老爺子的鬍鬚是不是又黃又亂?眉毛卻又粗又黑,活像兩把刷子?他吸的是不是一根黃銅早煙杆?是不是老眯着一雙色眼,愛説粗俗的葷笑活?”
煙蟲老六不覺一呆道:“您老跟這位佟老爺子是老相識?”
大窮神心頭一亮,他知道這位佟老爺子是誰了。
老浪子佟二!
佟二上酒家,並不稀奇。
説得更透徹一點,無論什麼怪誕不經的事情發生在這位佟老二身上,都不會叫大窮神感覺意外。
這位佟老二要不是行為放蕩,他怎麼會被逐出終南高風堂?
又怎會被人喊作老浪子?
如今叫大窮神想不透的,只有一件事。
好久沒聽到消息的佟二,忽然出現三湘第一樓,而且一來便包下了這裏的海棠姑娘,這種“巧合”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
不過,不論出於“有意”或“無意”,在大窮神看來,忽然碰上這位佟老二,都是令人興奮的事情。
他被弓展作弄夠了,他決定要在這個做師父的老浪子身上討回一點“公道”。
“我們的確是老相識。”他朝尚在等着他回答的煙蟲老六點點頭:“既然包下海棠姑娘的不是外人,那你就另外隨便叫個姑娘好了。”
煙蟲老六因為解決了一件大麻煩,自是高興得很。
“您老要不要過去見見佟老爺子?”
他問:“還是小的傳話過去,請佟老爺子來見見您老人家?”
“他是幾號房間?”
“五號。”
“斜對面。”
“是的。”
“等會見再説,暫時你且別告訴他我在這裏,我們這位弟台的脾氣怪得很,免得掃了他的興致。”
(六)
慈雲庵的後密室中,燭影搖紅,酒香四溢。
毒郎君了羽與了因尼對坐把盞,鐵武士牛頭打橫相陪。
旁邊一張竹榻上,胡矮子身軀蠕動了幾下,慢慢的睜開眼皮。
了因放下酒杯道:“醒過來了。”
毒郎君微笑道:“沒有關係,中了本座的迷魂針,有如大病一場,以後的三個時辰之內,他連拍蒼蠅的氣力也使不出來。”
胡矮子眼神散漫,一臉茫然,掙了幾掙,果然沒能撐坐起來。
毒郎君丁羽託着一杯酒,離座緩步踱去竹榻前,含笑陰側惻的道:“夥計,你醒了嗎?要不要喝一杯?”
胡矮子一聲不響,重新閉上眼皮。
毒郎君以指探杯,蘸蘸酒汁,對準胡矮子眼泡子彈了兩下,又笑了一下道:“丁大少爺問你的話,你聽到沒有?”
烈酒辛辣的刺激,以及指勁的振盪力,使得胡矮子痛苦難當,不期然再度睜開眼皮。
這一次,胡矮子眼光集中,顯得明亮多了。
他盯着毒郎君,一眨不眨。
毒郎君微笑道:“怎麼樣?你是不是曾在哪見過本少爺?”
胡矮子身軀顫動了一下,忽然啞聲道:“毒郎君丁羽。”
毒郎君一怔,有點意外道:“哦,你真的認識丁某人?”
胡矮子像嘆息似的,輕輕吐子一口氣道:“我們東家一向很少嘉許一個人,最近這幾年來,一個斷腸人蕭颯,一個毒郎君丁羽,都是他老人家讚不絕口的人物,沒有想到……”
毒郎君聞言又是一呆,他仔仔細細將胡矮子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了幾眼,忽然失聲道:“你是終南高風堂的矮將胡鐵人?”
胡矮子像呻吟似的哼了一聲,接着道:“我胡矮子跑了幾十年的江湖,對於斷腸人蕭諷,以及閣下這一類的角色已清楚得很,表面上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其實只是頂着一張人皮,壞事幹盡,豬狗不如,只可惜我們老東家……”
毒郎君臉色一沉,怒叱道:“你他媽的,是不是活膩了?”
胡矮子冷笑道:“怎麼樣?你想聽好聽的?你以為我胡矮子是三歲的小孩子?落到這種地步,還想用哀求來換取一條老命?”
毒郎君也冷笑了一聲道:“你能有這種想法,倒算你有點自知之明。”
胡矮子打鼻管中哼了一聲道:“懂嗎?這就是多活了一大把年紀的好處。我還可以告訴你小子一件事,你跟斷腸人蕭颯是同一塊料,他的下場,就是你的榜樣。而你不如他的地方,是他死的時候已經四十出頭,死了不算夭折,不是個短命鬼!”
毒郎君這下可真的忍受不住了。
他唰的一聲,將一杯酒,連酒帶杯,向胡矮子臉上扔了過去。
胡矮子無法閃躲,面孔登時開花。
毒郎君怒焰未熄,轉向鐵武士牛大頭喝道,“牛頭,把這廝拖出去,在送他上路之前,先替我擂碎他滿嘴牙齒!”
牛大頭楞頭楞腦的走了過來道:“郎君盡請放心,幹這種活兒,我大頭最拿手不過。”
了因尼姑道,“郎君,你不先問問他來這裏窺探是受了誰的指使?”
毒郎君道:“犯不着多費口舌,本座有辦法查得出來。”
庵後不遠,便是城牆。
這一帶野草橫生,狐鬼出沒,極為荒涼,正是殺人埋屍的好地方。
牛大頭放下胡矮子,嘻嘻一笑道:“矮子,你是死定了,咱們來個交易如何?”
胡矮子道:“什麼交易?”
牛大頭道:“像你這樣的人,多少總該有點積蓄,你肯不肯説出你生前藏放銀兩財物的處所?”
胡矮子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牛大頭道:“你不説出來,早晚也是別人的。如果告訴了我,我大頭至少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
胡矮:子道:“怎麼個舒服法?”
牛大頭道:“保你落個全屍,牙齒一顆不缺。”
胡矮子道:“這個條件不夠好。”
牛大頭道:“你要什麼條件?”
胡矮子道:“我希望你能説出你們信奉的是什麼教派?總壇設在哪裏?教主是誰?”
牛大頭詫異道:“你已經是個快要死了的人,知道了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
胡矮子道:“那麼,全屍和碎屍,對一個斷了氣的人,又有什麼好處?”
牛大頭搖搖頭道:“不行,我無法答應你這個條件。”
胡矮子道:“你不敢?”
牛大頭嘿了一下道;“有什麼不敢?就是告訴了你,也不怕你泄了口風。”
胡矮子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説?”
牛大頭道:“本教除了教主和護法,武土:共分五等,依順序是:神勇武士、金武上、銀武士、銅武士、鐵武土。我大頭是武士中的未流,教中的秘密,有很多連我都弄不清楚,叫我如何回答你?”
胡矮子道:“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可以了。”
牛大頭道:“然後,你就説出你收藏財物的地方?”
胡矮子道:“一言為定,騙你不是人!”
牛大頭道:“好,我告訴你,我們的教叫做‘神武極樂教’,教主大家都稱為‘神武真君’教主本人我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胡矮子道:“總壇設在什麼地方?”
牛大頭道:“武當山龍虎谷。”
胡矮子道:“從這裏去,怎麼走法?”
牛大頭道:“水路旱路都可以,到了武當山,一路向西,然後問問山中老樵子就行了。”
他停了一下,望着胡矮子,帶着期待之色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現在該你説出你的財物收藏之處了吧?”
胡矮子道:“我當然應該告訴你。”
牛大頭道:“在哪裏?”
胡矮子道:“可是,我告訴了你,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牛大頭有點不高興道:“我牛大頭粗壯如牛,活蹦活跳的,至少還有三四十年好活。錢財對我怎麼會沒有什麼好處?”
胡矮子道:“像你這樣的體格,再活個三四十年,當然沒有問題。”
他稍停停頓了一下,又接了一句道:“但我總有點不放心。”
牛大頭有點光火道:“什麼事你不放心?”
胡矮子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不放心此刻站在你身後的那位朋友,他會不會答應你活這麼久?”
牛大頭彷彿屁股頭子上突然紿人紮了一針,一跳老高,魂魄差點出竅。
但胡矮子是實話實説,一點也沒騙他。
他一轉過身去,便看到一張年青英俊,而帶着幾分野氣的面孔,正衝着他默默微笑。
牛大頭一顆心卜卜狂跳。
“你是誰?”
“大惡棍?”
“弓展?”
“不錯。”
牛大頭正想伸手拔刀,弓展的一隻右手已經搭上他的肩頭。
牛大頭最後聽到的幾句話是:“胡矮子是個很講信用的人,他答應了你的銀子,一定會加倍焚化與你。你兄台盡請放心上路。”
萬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
窗外明月如鏡。
佟二一杯在手。
這位老浪子今晚意氣風發,一頓花酒喝得相當舒暢淋漓。
這當然都是海棠姑娘款待有方的功勞。
她唱了幾支佟二喜歡聽的小曲子。
佟二捏着假嗓子應和。
歌聲傳出房間,直聽得斜對面三號房裏的大窮神一身都是雞皮疙瘩。
有好幾次,大窮神都忍不住想衝到對面房間裏去,想去拜託那位佟老二高抬貴手,為他們這些老一輩的兄弟們留點麪皮。
但是,他曉得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效果一定適得其反。
江湖上盡人皆知,老浪子佟二跟小孩子一樣是個“見人瘋”。
是個“抬槓”老手,“反調”專家。
無論什麼事情,你順從他一點,都好打商量。
如果你想加以規勸或制止,他就會益發瘋得厲害,直到能把你氣死為止。
大窮神最後決定,不去惹這個麻煩。
要整這個老浪子,辦法多得是,他受夠了這對師徒的鳥氣,他決定要在這個做師父的身上,連本帶利一起收回來。
三湘第一樓梅花廳的開銷本來就不小,如再加上一位紅姑娘的夜渡資,數目自是更為可觀。
不過,在今晚的這位佟老二來説,無論花費多少銀子,他的老本差不多都已被他撈回來了。
除了舉杯喝酒,他的雙手一直都沒有停歇過。
海棠姑娘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膝蓋。
海棠姑娘身上,能親到的地方他都親過了,能摸的地方,他也都摸過了。
三湘第一樓的幾十個雌兒當中,除了海棠姑娘,恐怕誰也受不了今晚這位佟老二於飢渴之中摻雜着虐性的騷擾。
老浪子佟二“手”“口”雙管齊下,已漸漸的有了醉意。
海棠姑娘也快有點支持不住了。
她並不是不勝酒力。
她是有了醉意之外的醉意。
她不斷的在心底下暗暗咒罵這個老浪子,但暗地裏,她對這個老浪子也忍不住有點驚訝和欽佩。
她是學過媚術的人。
媚術也是一種功夫。
這種功夫的最高境界,不僅僅是要能以不着痕跡的手段使男人如醉如痴,而且要能在緊要關頭,不使自己失去控制。
她如今就已漸漸失去控制。
這個老浪子年紀一大把,不修邊幅,滿身邋遢,無論哪一方面,都絕不是一個女人傾心的對象。
她如果不是身負重要使命,她實在不願也不敢跟這塊江湖老羌周旋。
但如今騎虎難下,她只有咬牙支持,希望這頓花酒快點結束。
她開始搬出另一套功夫。
“爺,我們該走了。”
她偎在他懷裏,喘息着低聲催促。
她雖然有點做作,但也有幾分真心話。如果老浪子此刻帶着她説走就走,而她也維持着此刻他那種飄浮的心情,她可能無法決定今夜對這老浪子究竟應該“事前”下手或是“事後”下手。
老浪子好像也顯得有點“迫不及待”。
“好,走,叫人算帳。”
進來結帳的夥計是煙蟲老六,他恭恭敬敬的向老浪子報了總帳:“回老爺子,一共是一百計二兩六錢五,夥計們的小費在外!”
老浪子沒有伸手入懷掏銀子。
他站起來,手一招:“你們跟我來!”
煙蟲老六一張充滿巴結之色的面孔立刻發白。
又碰上一個賴賬耍橫的?
他偷眼去看海棠姑娘,海棠姑娘只當沒有看到。
她對酒賬有沒有着落,並不關心。
她要的是人。
老浪子佟二是她黑名單上少數幾名首要人物之一,如能降得住這位老浪子,送回龍虎谷總壇,便是不世奇功一樁,區區百把兩銀子,就是由她代墊,她都願意。
只是目前她還不能這樣做。
老浪子佟二不是個等閒人物,她若是表現得太過份,露出了破綻,不但前功盡棄,很可能還要賠上一條性命。
所以,她佯裝酒力不支,緊偎着老浪子,根本不理睬煙蟲老六的暗示。
煙蟲老六隻好皺着一張苦瓜臉,亦步亦趨,緊隨於後。
老浪子佟二走出來的是五號客房,走進去的卻是三號客房。
大窮神正摟着一個小姑娘,低頭摸那姑娘細緻柔軟的手背。
老浪子剛跨出五號房,他就看到了。
他的意思,是想避開老浪子的視線,等老浪子結賬下樓,他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該死的老浪子佟二,竟然鬼差神使,一頭鑽進了他的房間。
大窮神無法迴避,只好抬頭。
老浪子噴了口酒氣道:“幸會,幸會。”
大窮神道:“好久不見。”
老浪子道:“近來聽説閣下,得意得很。”
大窮神道:“馬馬虎虎。”
老浪子道,“我本來想走了,忽然看見了老朋友,總不能不過來惠了酒菜錢,做個小東。”
大窮神脱口道:“那裏,那裏,今晚算我的。”
老浪子忽然轉向煙蟲老六道:“夥計,你聽到了沒有?這是我的老朋友江東流江大爺,我那邊的酒帳,等會兒他這裏一起算,我們這位江大爺出手一向大方,少不了你們的賞錢。”
煙蟲老六急忙打躬道:“是,是,是,謝謝佟老爺子,謝謝江大爺!”
老浪子又向大窮神拱拱手道:“既然都是老朋友,佟某人也就不再客套了,下次算我的。你坐着慢慢喝,小弟先走一步!”
他話一説完,不再多望大窮神一眼,拉了海棠姑娘便走。
大窮神坐在那裏翻白眼,喉頭裏像塞了東西,想罵又罵不出來。
直到老浪子去遠了,他才嘆了口氣,恨得牙癢癢的自語道:“什麼樣的師父出什麼樣的徒弟,什麼樣的徒弟便有什麼樣的師父。我合計了老半天,最後還是被這老混蛋佔了便宜!”
他身邊那個小姑娘帶着欽羨之色道:“海棠姊姊是我們這裏的大紅人,身價高的嚇人,大爺這個東做得不小啊!”
大窮神一聽,如自夢中驚醒。
他吃驚的,當然不是那筆酒帳。
老浪子已跟海棠走了,他還坐在這裏發什麼楞?
萬一斷了這條線索,等會兒他又拿什麼面孔去見那個小混蛋?
他急忙吩咐煙蟲老六算帳,只聽了個約略數字,便放下二百兩銀票,匆匆趕下樓來。
可是,他仍然慢了一步。
等他追出第-僂,老浪子和那位海棠姑娘,已雙雙不見了人影子。
(七)
大窮神一向看不慣很多人的態度,而他最看不慣的一種,便是弓展現在的態度。
因為弓展仍在從容喝酒。
他誇張的描述了大半天,弓展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更談不上有任何吃驚的表情。
大窮神實在忍耐不住了,將酒杯在桌面重重一頓,大聲道:“你那個浪子師父已經步上了金鐘大俠古一豪那廝後塵,你小子真的一點也不擔心?”
弓展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師父出了事故,做徒弟的人,焉有不擔心之理?”
大窮神道:“那你怎麼還有心情喝酒?”
弓展笑道:“放着有酒不喝,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是不是就能解決問題?”
大窮神道:“想辦法追蹤營救啊!”
弓展笑道:“事情出在昨夜二更左右,如今已是第二天晌午時分,時間隔了這麼久,若是有什麼變故,變故早就發生了,又何必急在一時?”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道:“再説.您老昨夜人在現場,都無法可想,現在您叫晚輩如何去追蹤營救?”
大窮神氣得哇哇大叫道:“好哇,好哇,師父喝酒玩女人,我姓江的惠帳.如今眼看帥父可能有危險,做徒弟的不但莫不關心,反將不是派在我江某人頭上。奶奶的,這成了什麼世界?”
臉上裹着白布,白布上血漬斑斑的胡矮子笑着插口道:“他們這對師徒在江湖上,一個是無人不知的老浪子,一個是家喻户曉的大惡棍。這對師徒最遭人詬病的,便是時時不忘逗人取樂。這一點,你老前輩又不是不知道.怎麼還要一再上他們師徒的大洋當?”
大窮神翻着眼皮轉向胡矮子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胡矮子笑道:“您老難道看不出來,佟老前輩昨夜很明顯的是自己送上門去的?”
大窮神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胡矮子笑道:“用不着誰來告訴我。擺在眼前的事實,便是最好的説明。”
大窮神道:“老夫聽不懂,你最好説得明白些。”
胡矮子笑道:“老浪子佟二先生的為人,您老應該清楚。他老人家一生只收了我們弓家老弟這麼一個徒弟,師徒之間,情逾父子,如果佟老二先生真的有了危險,我們這位老弟剛才聽到消息,不馬上跳起身來,立即趕去武當龍虎谷才怪!”
大窮神一怔道:“武當龍虎谷?那是一處什麼地方?”
胡矮子道:“神武極樂教的總壇。”
大窮神瞪大眼睛道:“慈雲庵的一批淫尼,以及第一樓的那個海棠姑娘,都是神武極樂教中人?”
胡矮子道:“金鐘大俠前夜被送去的地方,便是該教龍虎谷總壇。”
大窮神道:“你們是從慈雲庵那邊打聽到的?”
胡矮子道:“這也正是我胡矮子臉上開花的代價。”
大窮神發怒道:“這些秘密,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弓展微微一笑道:“你老自從進得門來,有沒有留給我們説話的機會?”
大窮神向弓展,縮着脖子,揚臉眯着眼:“這樣説起來,又是我這個臭叫化的不是了?”
弓展笑道:“晚輩若有這種想法,天地不容。”
大窮神道:“否則應該怎麼説?”
弓展笑道;“晚輩的意思是,我們所知道的秘密,也極有限,而且大部份又由胡老二説出來了,剩下的幾點細節,再由晚輩向您補述,應該還不遲。”
大窮神道;“那就快説!”
弓展道:“第一點,該教教主名叫‘神武真君’,身份相當神秘,就連教中武土,都似乎不太清楚這位教主的來歷。”
大窮神道:“這是故弄玄虛,統馭部下的一種手法,江湖上過去很多幫派都採用過了,並不稀奇。”
弓展道:“第二點,情況比較嚴重。”
大窮神道:“如何嚴重?”
弓展道:“該教可能是為了稱尊武林作打算,目前正由教中一名姓胡的護法,在訓練一批可怕的‘屍殺手’。”
胡矮子忍不住插口道:“‘屍殺手’?我矮子當時怎麼沒有聽到他們提起這個怪名子?”
弓展笑了一下,道,“當時你尚在昏迷之中,怎會聽到?”
大窮神道:“説下去,這批‘屍殺手’怎麼樣?”
弓展道:“什麼叫做‘屍殺手’?怎麼個訓練法?能派何種用場?直到目前為止,我也是一頭霧水,所以這件事應該是我們目前首先必須偵察的要務。”
大窮神道:“你是從那批淫尼口中聽來的?”
弓展道:“不,説這話的是該教一名神勇武士,毒郎君丁羽。”
大窮神一怔道:“毒郎君丁羽?不是玉郎君丁羽?”
胡矮於道:“‘毒郎君’和‘玉郎君’是同一個人,稱呼則有兩個,因時因地因人而不同。”
大窮神皺眉道:“老夫沒見過這小子,只聽佟老大提過幾次。聽佟老大的語氣,好像對這小子的風評還不錯,沒想到這小子跟斷腸人蕭颯一樣,又是個壞胚子!”
胡矮子摸摸額頭上的血佈道:“這些話當時我矮子也罵過了,我額頭上這個血洞,就是毒郎君那小子的獎賞。”
大窮神又皺了一下眉頭道:“我看你們那位老主人大概是老糊塗了,這些年來老是認事不清,認人不明。”
弓展輕咳了一聲道:“我們不要扯得太遠,還是談談正題要緊。”
大窮神道:“好,説吧,關於該教訓練那批屍殺手的用意,你小子打算如何偵察?”
弓展稍稍沉吟一下道:“聽那小子當時的語氣,好像説目前已有的屍殺手,為數仍極有限,而且要培養一名屍殺手,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大窮神道:“他們以女色誘逮金鐘大俠古老頭,就是要以魔法將古老頭變成一名屍殺手。”
弓展道:“是的,他們物色的對象,就是原來就有一身上乘武功的知名人物。”
胡矮子笑道:“幸虧我胡矮子還不是這份‘榮幸’。否則,我此刻就不會坐在這裏喝酒了。”
弓展笑道:“你完全猜錯了,本來你已上榜,只因為你説的話太沖,惹惱了那小子,才被押出來的。設非如此,我可就要大費手腳了。”
胡矮子笑道;“有趣,原來我胡矮子份量還不輕,這倒真該多幹兩大杯。”
大窮神兩眼一瞪道:“你廢話説完了沒有?”
胡矮子舉起杯子道:“全説完了,現在輪到你們,我矮子喝酒。”
弓展笑了一下,接着道:“胡老二剛才説得不錯,家師可能就是因為聽到有關屍殺手的傳聞,才找去第一樓的。關於這一方面,我們若想弄清真象,目前有兩條路可走。”
大窮神道:“哪兩條路?”
弓展道:“第一條路,我們明天可以探聽一下,如果那個什麼海棠姑娘還在第一樓執壺,我們不妨就從這個女人身上着手。”
大窮神道:“如果那女人已經離開了第一樓呢?”
弓展笑道:“那麼,我們就不妨去活捉那個姓丁的小子!”
(八)
與弓展有着相同想法的,是毒郎君丁羽,他也正在想法子活捉一個人。
他要活捉的人,便是弓展。
他從了因尼姑口中,知道這個大惡棍最近在長沙城中相當活躍。
了因尼姑肯定的相信,牛大頭慘死,胡矮子脱逃,十之八九必定是這個大惡棍的傑作。
她並且向總壇這位神勇武土建議,神武極樂教如想進一步向三湘擴張勢力,第一個必須除去的人物,就該是這個大惡棍!
了因尼姑的構想是,以優厚的條件,暫時跟吳火獅合作。
她的理由是,今天的斷魂槍吳火獅不但兵多將廣,而且老傢伙本人就是個成了精的老狐狸。如果這個老狐狸答應合作,她相信以這個老狐狸一肚皮的好計詭謀,很快的就能制住那小於!
毒郎君丁羽經過一番思考,深覺得這個主意的確不錯。
毒郎君丁羽如今就坐在富貴賭坊後院,吳火獅的書房中。
吳火獅正以最恭敬的態度在款待這位上賓。
他們這一老一少,以前並未見過面。
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
吳火獅早在天門山的時候,就從一些黑道人物口中,知道了神武極樂教的活動情形。
他知道這個新教派卧虎藏龍,聲勢極為驚人。
他為了鞏固在天門山的地盤,曾一度想派人與該教聯絡,願意成為該教的一個分壇。後來還是四虎勸阻,要他看看該教以後的發展再作決定,他才暫時息了這個念頭。
如今該教的觸鬚已經伸展到三湘地帶,對方又是該教地位不低的神勇武土,他自然不敢怠慢。
老少兩人,先是喝茶,後來喝酒。
愈談愈親切,愈談愈愉快。
毒郎君丁羽提出的要求,吳火獅不猶豫,一口答應。
毒郎君丁羽被恭維得心花怒放,樂不可支。
他向吳火獅拍胸脯保證,將來神武極樂教正式問事江湖,他一定會設法讓吳火獅能夠以護法的身份兼領一座分壇。
兩人成了一家人之後,吳火獅為了取悦這位毒郎君,又派人找來大總管飛天虎柳乘風陪伴。
飛天虎被大窮神兩次追逼,兩次都几几乎送了性命。他一聽説毒郎君想殺大惡棍弓展,便乘機加油添醋,大肆渲染。
他説弓展經常跟大窮神走在一起,那個窮家幫的老混蛋,才是禍根。應該想個法子將老少兩人一齊除去,方為上策。
毒郎君丁羽這次前來長沙,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打聽老浪子佟二,大窮神江東流,以及好好先生葛香楓幾個老一輩人物的動態,以防範這些老傢伙成為該教發展的絆腳石。
如今有人勸他趁機除去大窮神,他自是樂得從命。
三人正聊得投機,下人來報,前廳又來了一批巴東道上的朋友。吳火獅聽説裏面有幾個熟名字,無法不親自招待,只好先行告罪離去。
吳火獅離去後,剩下的飛天虎和毒郎君因為年齡相差不多,話題也就由正經事而漸漸移向了某一方面。
飛天虎藉着幾分酒意,笑着道:“要除去這一老一少兩個混蛋,必須先行調集人手,有線跟蹤,設陷埋伏,方保萬無一失。所以,這件事要有耐心,急是急不來的。”
毒郎君點頭道:“這個小弟明白。”
飛天虎忽然壓低嗓門,暖昧的接着道:“丁兄難得來一趟長沙,趁着正事未辦之前,咱們哥兒倆先找個地方去樂一樂如何?”
毒郎君昨晚已跟那個正值虎狼之年的了因尼姑纏綿了一夜,本來並未想到這一方面去,如今經飛天虎這一挑逗,心中不期然又有點活動起來。
他佯自矜持,故作漫不經意地道:“長沙除了三湘第一樓,還能有什麼地方好去?”
飛天虎笑道:“不是我柳某人倚老賣老,這個你老弟可就完全外行了。”
毒郎君眯起眼縫道:“柳兄是説——?”
飛天虎笑道:“有兩句活,丁兄最好記住:奇花異草生幽谷,路邊果子長不大!好東西並不一定都出現在人多熱鬧的地方。”
毒郎君精神為之一振,眼中發亮道:“照這樣説起來,柳兄真有什麼好去處丁?”
飛天虎笑道:“你丁兄在這一方面,不用猜也看出是位大行家,如果只是普通的風月場所,又怎敢向你丁兄推薦?”
毒郎君興高采烈,正擬點頭應好之際,心中忽然微微一動。
他眨了眨眼皮,試探地道:“聽説長沙有座慈雲庵,頗具豔名,柳兄説的會不會就是這座傳聞中的方外洞天?”
飛天虎搶着搖頭擺手道:“不是,不是,慈雲庵算什麼玩意!一般不得其門而入的人,以為那些尼姑都是九天仙女,觀音轉世:其實,説穿了,也不過是幾個練過武功,披着法衣,價錢要得奇高的窯姊罷了。”
毒郎君聽了,心中雖不是滋味,但因為飛天虎另有所指,不覺暗暗鬆了口氣。同時,一股新鮮感,也益發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
他站起身來,點頭道:“好,既然是這樣説,我丁某人倒要見識見識!”
(九)
有人開玩笑説:想要知道一座城市繁華與否,只須去看看當地城隍廟裏花子的人數就行了。
説這話的人,也許只是一句戲言,而事實上卻還真有一點道理。
不是麼?市面蕭條,紅白喜事少,場面不大,叫化子如何生存?
如果一户人家連本身生活都有困難,那些乞討的,又找誰對他們施捨?
長沙為三湘重鎮之一,商賈輻輳,百業向榮,以城隍廟為落腳之所的叫化,為數自是相當可觀。
不過,有一件事,除了真正的江湖人物,一般人恐怕很難分得清楚。
丐幫弟子,都是叫化子,這樣説完全正確;但叫化子卻並不-定都是丐幫弟子。
正像官是人做的,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官是同樣的道理。
人要做官,固然不容易,一名叫化子想成為丐幫弟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在長沙大東街城隍廟裏那男女老少一大羣叫化子之中究竟有幾個是真正的丐幫弟子,大概只有老江湖或真正的丐幫弟子才能分辨得出。
大窮神是真正的丐幫弟子,也是個老江湖。
如果大窮神忽在這座城隍廟中出現,那可是件很自然的事,一點也不值得驚訝。
而值得驚訝的,是大窮神今天走進這座城隍廟後,在那男女老少一大羣叫化之中,居然連半個丐幫弟子的人影也沒找到。
大窮神不期而然的呆在那裏。
呆得像尊泥菩薩。
丐幫弟子遍佈大江南北,人數以萬計,大小分支舵,不下七百餘處。
總舵的金杖長老,身分崇高,當然無法記住每一處分舵的所在地。
但是,幫中的規矩,只有一套,鐵律如山,誰也更改不得。他是根據唯有本幫弟子才能識別的標誌,一路找到這裏來的,依標誌顯示,這座城隍廟,應該就是該幫設在長沙的分舵。
怎麼廟中竟連一名丐幫弟子也沒見到?
大窮神迷惑了片刻,最後向焚化爐旁一名翻衣領捉蝨子的老叫化走過去。
這名老叫化,並非丐幫弟子。
大窮神的意思,只是想向這個老叫化打聽一下,最近這座城隍廟中是否出了什麼事故?如果丐幫曾在這裏設過分舵,這名老叫化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老叫化已停止捉蝨子的動作,抬頭在等着他過去。
大窮神上前打呼道:“今天天氣不錯。”
老叫化道:“很好。”
他見大窮神一身衣着比他也好不到那裏去,年紀又在伯仲之間,因此,語氣顯得相當親切和善。
大窮神故意四下望了一眼,接着道:“奇怪,那些混幫的朋友,怎麼一下子都不見了?”
老叫化臉上立即現疑訝之色,兩眼眯成一條縫,將大窮神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幾遍,好像很奇怪大窮神對他們這一行何以如此清楚。
他盯着大窮神:“老哥跟他們那一夥有來往?”
大窮神點頭:“我們局子里人手不夠,常找他們幫忙。”
老叫化好像謎因獲得解答似的噢了一聲道:“老哥是南門鎮遠鏢局來的?”
大窮神道:“是的,今天局子裏接了一批生意,少兩名趕大車的。”
老叫化嘆了口氣道:“年紀一大,就不中用了,想當年我老酒蟲趕起大車來,有幾個及得上的。”
大窮神也嘆了口氣道:“誰説不是,如果不是上了年紀,誰又會為了一個月兩三擔米替人家跑腿子。”
老叫化道:“一個月兩三擔米,夠肥了,如果沒有家累,那裏花得完?”
大窮神道:“咱們老哥倆一見如故,應該交一交。事情辦好,我請老哥喝酒。”
老叫化一聽説有酒喝,一雙渾濁的眼珠登時亮了起來。
他湊近一步,低聲道:“你老哥運氣不錯,他們那一夥的去處,只有我老酒蟲一個人清楚。”
大窮神也壓低了聲音道:“他們為什麼要換地方,是不是出了什麼紕漏?”
老叫化道:“説起來話太長了,我帶你去找他們,等會見了他們的頭頭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打側門出了城隍廟,抄街後小巷弄,直奔東城門。
老叫化縮着脖子,走在前頭,一路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一付唯恐碰上熟人的樣子。
大窮神滿腹疑雲,每次想問個清楚,都被老叫化以禁聲的手勢制止。
他最感到納罕的,就是分舵如果為了某種特殊原因,非另遷地址不可,為什麼不在老地方留下記號?
這是幫規中重要規定之一,這位分舵主何以竟敢違抗?
丐幫總舵,每年均派有大批專使,巡查各地分支舵,某一分支舵遷移而不留記號,巡查之專使將如何執行任務?
違反此一規定,嚴重時可依叛幫罪處以死刑。長沙這位分舵主,最少也是幫中的三結弟子,難道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大窮神正思忖間,兩人已來城腳下一片長滿荒草的低窪地帶。
走在前面的老叫化忽然止步回頭低聲道:“看到沒有?他們現在就住在前面那個堡洞中。”
古老的城牆,除了城門和牌樓,都在附近開有無數堡洞,那是戰時土兵屯紮的地方,年代久遠,疏於修繕,便淪為狐鼠出沒之所。
丐幫分舵弟子為了掩蔽行蹤,選擇這樣一處地方暫時落腳,倒也無可厚非。
大窮神走上前去,遠遠的望了那個堡洞幾眼,轉過頭來道:“他們搬來這裏多久了?”
老叫化忽然眼中一亮道:“有人出來了。”
大窮神循着老叫化的手指之處望過去,愕然道:“人在哪裏?”
老叫化五指一沉,突如鋼鈎般一把扣住大窮神的左臂。
然後,一陣陰笑響起:“你老小子只要稍微動一動,老子就會叫你這條手臂跟身子分家!”
大窮神乖乖的站着,一動也不動。他從對方的腕力上可以感覺得出來,對方説的不是假話。他身子沒動,嘴在動:“老哥這是什麼意思?”
老叫化冷笑道:“老子不是你的什麼老哥老弟,老子名叫‘夏侯豹’,外號‘黑心殺手’。”
大窮神道:“神武極樂教的人?”
夏侯豹道:“金武士。”
大窮神道:“這兒的丐幫弟子碰上你這位金武士,大概都凶多吉少了?”
夏侯豹道:“老子的使命,便是專門消滅三湘七澤的丐幫弟子。”
大窮神道:“丐幫與極樂教井水不犯河水,貴教為何要下這等毒手?”
夏侯豹道:“就像你老小子一樣,丐幫弟子太愛管閒事。”
大窮神道:“閣下如今打算如何處置我這個窮老頭?”
夏侯豹冷笑過:“前面堡洞中,地方寬敞得很,再擺上幾個人進去,一點也不擠。”
大窮神道:“咱們之間,往日無仇,近日無怨,難道就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夏侯豹哼了一聲道:“老子行事,要不是以乾淨利落出名,就不會被人喊作黑心殺手了。”
大窮神道:“閣下殺人如麻,心腸如此狠毒,究竟所為何來?”
夏侯豹道:“為了立功晉升神勇武土。”
大窮神道:“像毒郎君丁羽的地位一樣?”
夏侯豹不覺一怔道:“你——你認識我們的神勇武士玉郎君?”
大窮神道:“他是我的孫子,怎會不認識?”
夏侯豹正錯愕間,忽然有了感覺。
可是,太遲了。
大窮神左臂一抖,掙脱他的掌握,同時順勢往前一送,一拳結結實實地擂在夏侯豹的胸口上。
夏侯豹站立不穩,向後退兩步,登時羞怒交加,兇性大發。
他也不估量一下大窮神是何等身份,拉開架勢,欺逼而上,雙掌輪劈,虎虎風生,果然人如其名,兇猛像頭豹子。
大窮神念及分舵那些無辜喪命的弟子,自然不會對這樣一名老暴徒手下留情。
但他又覺得,如果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收拾了這個傢伙,實在令人氣憤難平。於是,他決定要讓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在斷氣之前先受點活罪。
蓬!
蓬!
他以正宗的羅漢拳法接了對方兩招。
夏侯豹見他功力盡管不弱,拳招卻無出奇之處,不由得狂焰更熾。
“老小子,你在丐幫中是什麼身份?”
“屠狗堂主。”
“操你奶奶!”
通!大窮神一拳過去,夏侯豹上下唇應聲翻卷綻裂,四顆大門牙不見了,鮮血很快的就將下巴染得通紅。
夏侯豹抹了一手血,一雙眼珠子立即跟着也紅了起來。
他像瘋了似的,雙拳如雨,猛攻大窮神面前,意思似乎也想敲掉大窮神的一排門牙。
大窮神暗貫真力於左臂,佯作格架,霍地一抖,內勁迸發,夏侯豹只覺右腕一麻,跟着便看到自己的右手齊腕側掛下來。
皮肉完好如故,骨頭卻已轉彎分離。
大窮神不容他喘息的餘地,一個箭步上前,抬腿一腳蹬出,夏侯豹閃避不及,左膝蓋骨又告碎裂。
這位黑心殺手身子一歪,頹然栽倒坐下去,一片青紫的面孔上,頓時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大窮神上前一步,冷冷一笑道:“你夥計還想不想晉升神勇武土?”
夏侯豹折齒、殘腕、斷腿,疼痛不打一處來,面部五官,全部扭曲變形,再加上血水與汗水混流,益發顯得猙獰可怖。
但這位黑心殺手殘暴成性,儘管身負重創,語氣依然兇惡可憎。
他喘息着吼道:“你老小子如果有種,是個人養的,你就一刀殺了老子!”
大窮神冷笑道:“別來這一套,夥計,這種激將法,我江某人看得多了。不過,我江某人可以向你夥計保證,保證你夥計今天一定活不了。但若想痛痛快快的挨一刀,恐怕你夥計還沒有這種福份。”
“我是你老子的老子,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照這樣計算起來,你就在操你自己祖母的祖母的祖母。”
“姓江的,你——”夏侯豹大吼,因為牙齒不開風,聽起來異常彆扭刺耳。
但奇怪的是,這位黑心殺手一個你字出口,聲音竟告突然中斷。
他雙眼突然瞪得像兩顆熟透了的葡萄:“你説你姓江?江東流?”
“金銜是丐幫八結金杖長老大窮神江東流!”
“那你老小子為什麼不早表明你的身份?”
“讓你提高警覺,好有脱身的機會?”
夏侯豹長長嘆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皮。
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恨的只是自己時運不濟。
大窮神拔出一把匕首,在袖管上擦拭。
“你夥計一共殺了本幫多少弟子?”
“大概三十多名。”
“三十幾?”
“三十八”
“好,江某人現在要你三十八塊肉,祭奠他們的亡魂安息,這是我這個八結金杖長老,唯一能向他們表示的一點心意。”
夏侯豹突然睜開眼皮,爬在地上,不住磕頭道:“老祖宗,求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只要少給我幾刀,我夏侯豹來生做牛做馬,一定不忘你老祖宗對我的大恩大德。”
大窮神冷冷笑道:“告訴我,極樂教訓練的屍殺手是怎麼回事?説盡詳細,老夫會打個對摺優待。”
夏侯豹呆了一陣,顫聲道:“事情是這樣的……”
他一語未竟,城牆上突然有人厲喝道:“殺了這個貪生怕死的叛逆!”
嘶!一股鋭嘯破空之聲過處,夏侯豹上身一顫,伏地寂然。
大窮神循聲查察過去,城牆上忽如展翅巨鷹般,降下一條人影,大窮神目光鋭利,眼珠閃轉之間,已看出來人是誰。
看清來人是誰,大窮神不覺駭然失聲:“無為大師?”
來人正是無為大師。
袈裟、禪杖、念珠、禿頂、戒疤,一絲不差,正是他們江河五奇中,唯一的一位空門高人:無為大師!
大窮神大感意外,難道這和尚也人了極樂教?
大窮神一念未已,無為大師已。呼的一聲,凌空一杖當頭劈落。
大窮神又驚又怒,一邊閃避,一邊大喝道:“無為老禿,你瘋了不成?”
無為大師一杖劈空,身形落地,悶不吭聲,又是一杖橫掃而來。
不管無為大師瘋了沒有,大窮神卻幾乎要氣瘋了。
他最氣的是,他們共同列名五奇,都是佟大先生座上常客,也曾聯手處理過武林中不少恩怨糾紛,就算平時性格上不相投契,但彼此之間,多多少少也有幾分香火之情。你和尚自甘墮落.投入什麼極樂教,那是你和尚家的事,為什麼一定要跟我江某過不去?
但是,無為大師始終不肯開口,一杖緊過一杖,根本不容他有責難的機會。
大窮神對這和尚平素的孤癖行徑雖然不具好感,但對這和尚一身卓絕的武功卻極敬佩。
尤其是和尚在一串鐵念珠上,百發百中,萬無一失,近乎神化的暗器手法,更令人無法不刮目相看。
大窮神手無寸鐵,在一陣迴旋挪閃之後,漸漸感覺有點招架不住。
這時的大窮神,實在為難極了。
和尚的一根禪杖,已使他頭痛不已,如果和尚心腸一橫,抽冷子打出幾顆鐵念珠,他這位丐幫的金杖長老,豈非比他們那些分舵弟子死得還要莫名其妙!
大窮神當機立斷,毅然決定:認了,走人!
今天不是他跟這瘋和尚鬥氣的日子。
避開今天,他先差人去向佟大先生將原委報備一下,佟大先生不管或是管不了這檔事,他再設法好好跟這和尚算帳,仍不為遲。
可是,他雖認了,別人卻不答應。
城牆上有人在暗處厲聲發令:“無為,使用鐵念珠,打死他,打死他!”
大窮神大吃一驚!他同時聽出這個發號施令的聲音好像甚
為熟悉。但他已無暇去憶索這個人是誰。因為他知道無為和尚一定會依這人命令行事。什麼事情都可以暫擱一邊,無為和尚的鐵念珠,可不能掉以輕心。
但是,他仍然低估了無為和尚的暗器出手的速度。
就在他引身疾退,同時密切注視着無為和尚右手動手之際,三點烏星,已淬然挾着一股、破空鋭嘯之聲,如飛叉般,迎面飛至!
大窮神心頭一凜,只得鐵板橋應急。
他向後仰倒時,可謂間不容髮。饒得他反應靈活,左肩依然遭其中一顆念珠擦破皮肉,帶來一陣的痛。
鐵板橋的功夫,雖是閃躲敵人利器的上乘招式,但也只能救急於一時,為防範敵人進一步另施毒手,必須以腰力立即彈身而起,恢復原先站立的姿式。
當三顆鐵念珠自胸腹部平射掠過,大窮神正擬挺腰起立的那一瞬間,他身邊不遠處的草叢中,突然有人嘻嘻一笑道:“要保老命,趕快向左側滾。”
大窮神想也沒想,立即放鬆腰勁,向左側滾。
一直滾到三丈多遠,方收勢躍起。
以這位大窮神一向寧折不撓的脾氣,這也許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從善如流”。不過,事實證明,一個人如能虛心聽聽別人的意見,有時也有不少好處。
大窮神這次獲得的好處是,這兩句話果然使他保全了一條老命。
草叢中那人接着高叫道:“不能停止,臭叫化,這禿驢已變成你們想調查的‘屍殺手’。他已失去靈性,武功卻增強了好幾倍,這批殺人工具的弱點,是轉向呆滯,繞着他向左轉,就能脱身。”
大窮神立即依言繼續向前衝,無為和尚的鐵念珠,果然威力大減。
大窮神三兩個起落,便將無為和尚遠遠拋開。
藏身草叢中,提醒他躲避的方法的那個人,他已從口音上聽出了對方是誰。他這時剛想轉過身去招呼,一陣微風拂來,斯人已至身側。
來的不是別人,髒兮兮的老浪子佟二是也。
佟二嘻笑着,衣袖一揮道:“走,那禿驢還可能繼續追過來,我們犯不着跟一具行屍走肉糾纏,省點氣力好喝老酒。”
一路上,大窮神問道;“昨晚那個海棠姑娘的滋味怎麼樣?”
老浪子佟二哈哈大笑。
大窮神道:“笑什麼?”
佟二道:“很好。”
大窮神道:“什麼很好?”
佟二道:“回答你的問題:滋味很好。”
大窮神眨了一下眼皮道:“好也好,壞也壞,幹嘛要笑成這麼-付猩猩相?”
佟二笑道:“因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窮神道:“什麼事?”
佟二笑道:“想起那妞兒本該是你老哥到口的一塊大肥肉。”
大窮神道:“放你孃的狗臭大驢屁!”
佟二道:“這種粗活也罵得出口,真下流!”
大窮神道:“你睜着眼睛説瞎話,不罵你罵誰?”
佟二道:“我説什麼瞎話?”
大窮神道:“我到第一樓的時候,你已經把那妞兒包下來了,事情早已成了定局,怎麼可以説是我到口的一塊大肥肉?”
佟二二笑道:“如果當時我看到老朋友的情份上,退讓一步,不就成了你的一塊大肥肉?”
大窮神道:“又是一個狗臭大驢屁!”
佟二笑道:“別他媽的罵人罵成習慣好不好?你只要多想一下,就該曉得我説的其實一點不假。你想想吧,當時我身上分文不名,若不是你搶着做東,我付不出銀子,豈非不讓也不行?”
大窮神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奶奶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怪不得大家都説你們這對師徒是江湖上的一對大禍害。”
佟二笑道:“人家怎麼説,我們不去管它。我只問你.你老哥昨晚上的一百多兩銀子,花得到底是值得不值得?”
怎麼會不值得?
當然值得。
如果不是那一百多兩銀子,老浪子就無法帶走海棠,如果不在海棠身上下功夫,就解不了什麼叫屍殺手的謎因。
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昨夜的一番周折,老浪子佟二就不會知道此地丐幫分舵弟子已遭極樂教全部誘殺的秘密,也就不會特循蹤找來這邊城腳下,因而救了大窮神。細算起來,還欠了人家一筆大人情的大窮神。當然不會正面回答老浪子佟二的這個問題。
他顧左右而言他,又將話頭帶到老話題上道:“喂,説正經的,昨天夜裏,你在海棠那娘們身上,究竟玩了些什麼花樣?”
佟二一臉正經的道,“關於這件事,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可不能告訴我那個小徒弟。咱們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可別叫一些晚輩們,在背後把我們説成一批老不正經。”
大窮神聽得好氣又好笑,真恨不得狠狠的一口口水吐將過去!
但他為了想在這個題目上做點文章,看能否抓住對方的小辮子,好在口頭上將對方揶榆一番,便耐着性子點頭道:“當然,當然,這些話怎能跟晚輩們提起。”
終二壓低聲音道:“我絕不騙你,那娘們細皮白肉,柔若無骨,牀上功夫,更是令人銷魂,的的確確是個天生的尤物……”
大窮神兩眼一瞪道:“誰問你這些了?”
佟二一怔道:“你先問‘滋味’,後問‘花樣’,我這才不過説了一半,慢慢的總會提到‘正文’,你急個什麼勁兒?”
大窮神這才知道,他又被這個老浪子吃了他的老豆腐。
他決定收兵。
斗酒、拼老命,他並不一定就會輸給這對師徒,但如果想在口頭上佔這對師徒的便宜,他甘拜下風,不打算再試了。
前面不遠,是王大麻子的小酒店。
這裏是弓展常來的地方。
老浪子佟二在這方面的習慣,似乎也跟自己的徒弟差不多。
小小的店面,簡單的酒菜,花樣不多,招待親切。
要怎麼喝,就怎麼喝。要坐多久,就坐多久。
偶爾身上不方便,吩咐老闆上一筆,老闆照樣恭送如儀,一句也不多問。
好灑好菜到處有,但如果要想在酒菜中吃喝出一點真正的人情味來,只有光顧這種一開就是幾十年,店面破爛如故,而人情味卻越來越濃的小酒店。
四海為家的大窮神,當然也懂得在這種小酒店喝酒的情趣。
只是一眨眼工夫,兩大壺酒,四盤小菜,就舒舒齊齊的端上了桌子。
大窮神捋袖抹鬍子,眉開眼笑,渾身舒泰,已把剛才被佟二耍弄的種種完全忘去九霄雲外。
他套着壺嘴子,咕碌咕碌的灌了好幾大口,又挾了半個滷蛋吃了,才放下筷子笑道:“佟二,説真的,今天着實感謝你。要不是你來得巧,今天這一頓酒,我要飯的恐怕就喝不成了。”
老浪子也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敢當,不敢當,你該感謝的,另有其人,不是我。”
大窮神不覺一怔道:“另有其人,誰?”
佟二道:“胡矮子。”
大窮神道:“你看到了胡矮子?”
佟二道;“我又不是大羅神仙,能夠未卜先知。如果不是遇上胡矮子,我怎知道你要去找你們這裏的分舵弟子。”
大窮神思索了一下,忽然失聲道:“大事不妙,我們得趕快走!”
這下輪到佟二發愣了。
“什麼事不妙?”
“你那個寶貝徒弟可能有危險!”
“我聽不懂你的話。”
“那個指揮無為和尚的傢伙,我現在想起他是誰來了”
佟二又一度哈哈大笑。
大窮神猛眨眼皮。
“什麼事好笑?”
“我笑你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他媽的丟人到家。你他奶奶的,到現在你才弄清那個指揮無為和尚行動的人是誰?”
大窮神道:“你知道他是誰?”
佟二笑道:“毒牡丹胡美娘對不對?”
大窮神愕然道:“那女人故意裝成一付男人的嗓音,當時連老夫都給騙了,你是怎麼聽出來的?”
佟二笑道:“話説到這裏,我佟二不妨再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秘密,也好讓你老叫化這一頓吃喝的落胃些。”
大窮神道:“什麼秘密?”
佟二笑道:“前些日子,這女人化名胡豔秋在第一樓執壺,以魔眼迷魂大法,差點壞了我那個小混蛋的一身功力,多虧閣下及時現身相救,今天我也幫你老兒渡過一次難關,這樣一來正好兩下扯平。沒有虧欠之感,你老兒這一頓酒喝起來是否舒服一點?”
大窮神轉着眼珠子道:“這件事只有三個人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佟二笑道:“昨夜的那位海棠姑娘,以及慈雲庵那三名年輕的女尼,都是毒牡丹那騷婆娘的嫡傳弟子,她們師徒幾個,傳授和學習的,都是這種骯髒招術,能做得出的事情,哪有説不出之理?”
大窮神道:“看樣子你這老浪子在海棠那娘們口中挖出來的消息還真不少。”
佟二笑道:“所以,我勸你老兒不必緊張,坐下慢慢喝酒。我那個小混蛋他有他的一套,儘管毒牡丹又在長沙出現,相信他這一次一定不會上當,而那婆娘這回長沙之行,也不是衝着他來的。”
大窮神道:“這也是那個海棠告訴你的?”
佟二笑道:“難得當上一次問案的大老爺,要問當然就得問個仔細。”
大窮神道:“那麼。你曉不曉得,你那個小混蛋今天為什麼沒跟老夫走在一起?”
佟二道:“知道,他找毒郎君丁羽去了。”
大窮神道:“你説毒牡丹這次不是為了你那小子來的,那她這次來長沙目的何在?”
“你猜猜看。”
“猜不着。”
“為了你!”
“為了我?”
“是的。”
大窮神眨着眼皮,實在想罵一聲:“放你孃的狗臭大驢屁!”
但他嘴唇只動了一下,又忍住了。
“為了什麼?”他改口問。
“為了想要你的命。”佟二道:“或者是你的靈魂。你曾經破壞過她的好事,如果她有一張仇家排名榜,我打賭你這位金杖長老一定是她這張排名榜上的榜首。”
大窮神不開口了。
因為這是實情。
古來淫婦必毒。毒牡丹這個女人,是武林中近數十年來罕見的“淫”而且“毒”的女人,一個跟她漠不相干的人,她都下得了手,何況一個曾壞其好事惹她恨入骨髓的臭男人?
“她派人濫殺本幫各處弟子,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大窮神像自語似的喃喃着,語氣極為沉痛,充滿了歉疚。
佟二正容道:“不,關於這一點,你倒是大可不必引咎自責。那婆娘想殺了你,是私人恩怨。殘害貴幫弟子,則是該教發展勢力的一種手段。兩者之間並無牽連關係。”
大窮神慢慢的端起酒壺來,喝了口酒,隔了一會,才又開口道:“你有沒有向海棠那娘們逼問,該教目前擁有多少名屍殺手?”
佟二道:“問過了,大約十名左右。”
大窮神道:“都是江湖上的知名人土?”
佟二道:“那還用説。”
大窮神道:“她有沒有説出這些人的名字?”
佟二停頓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大窮神道:“你為什麼不問?”
佟二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好像突然對這個問題失去了興趣。
他舉起筷子道:“現在喝酒、吃菜,盡談這些,實在有點倒胃口。”
談這方面的問題,真的會使人倒胃口?
還是這位老浪子另有難言之隱?
(十)
飛天虎柳乘風的承諾,一點也不誇張。
毒郎君丁羽果然大開眼界。
他們走進去的,是一條狹仄而曲折的巷子。
在這條小巷子裏,他們沒有碰見任何人,兩邊的紅磚牆上,長滿了暗綠色的蘚苔,好像它自從建造起來,就未曾被陽光照顧過。
然後,在巷子腹段凹進去的部分,他仍看到了兩扇已經生滿鏽斑的紅漆鐵門。
飛天虎在門上有規律的叩了幾下,鐵門立即悄然開啓。
鐵門打開後,毒朗君不覺一呆。
鐵門後面,像標槍似的站着兩個人。這兩個人,身材高瘦,白長衣,束腰帶,下巴尖尖的,臉黑如灰,眼光明亮,頭上分別纏着一塊大紅布,模樣滑稽而可怕。
兩人對着飛天虎微微躬身,顯得相當尊敬。
飛天虎傳音道:“他們是看門的,來自天竺國,我們是花銀子的主顧,拿點氣派出來,他們會對我們更加巴結。”
飛天虎昂然闊步向前,毒郎君緊跟於後。
他們進入的,顯然是後院側門。
走過一條石子路,上了迴廊;迴廊盡頭,是道圓形拱門,一進入這道拱門,兩人立即聽到一陣夾雜着嘩啦水響的嘻笑之聲。
毒郎君遊目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院子,院子正中央,鑿了一個大水池,水池系以白色帶花紋的大理石鋪成。十幾個近乎全裸的女人正在池子裏戲水,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從池子裏激起的水花,潔白如雪,隱帶蒸氣人可見池水不僅清靜而且還好像有點温暖。
最令毒郎君驚奇的,是那些女人的裝束。
從那些女人的背後望過去,都是一條狹窄的帶子,胸前則是驢眼罩似的兩塊布,連在一起,緊勒着隆起的雙峯。
胸部以下,一片空白。
直到肚臍眼以下的緊要部份,才見到一小幅三角形的布兜,前後遮蓋着一小部份臀部和前面的禁區。
另一個使毒郎君驚奇的景象,是這些女人竟然膚色面貌各異,全部不是中原人氏。
而她們相同的特徵,則是雙腿都比中原女郎修長,女人身上原來很突出的地方也更顯發達。
她們説的語言,當然也無人懂得。
毒郎君拉飛天虎,悄聲道;“這些女娃兒,是從那裏找來的?”
飛天虎笑笑道:“天竺、扶桑、暹羅、高麗、波斯、車遲、法蘭西、俄羅斯……很多……很遠……的地方,我也弄不清楚。”
毒郎君低聲道:“看,那邊還有個眼珠子發藍的女人。”
飛天虎道:“那是車遲國來的。”
毒郎君接着道:“水池東邊的那女人,黑頭髮、濃眉毛,膚色身裁也跟我們中原的少女差不多,怎麼單單鼻樑高得出奇?”
飛天虎道:“她是波斯人。”他們一邊低聲交談,一邊沿着水池子走向前面的大客廳。
水池中的少女們,有的停止嬉戲,朝他們仔細打量,有的則視如不見。她們注意的目標,當然都是年青而英俊的毒郎君丁羽。
毒郎君丁羽這位情場老手,在弄清這只是個男人的玩樂之所後,也開始不放過那些少女們身上的一些惹火部分。
就在這時候,毒郎君丁羽忽然又發現一件很新奇的事。
他在水池中央,看到一個男人。
一個肥頭胖腦,五短身材,面目醜陋,腹大如鼓,外形像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而實際上年齡顯然還沒有超過三十歲的男人。
這男人身上的也只穿了一條短褲,在池子裏浮載洗的,像個失去游泳能力的大青蛙。
毒郎君放緩腳步,低聲道:“那個男,人是誰?”
飛天虎道:“顏公子。”
毒郎君道:“什麼樣的公子?”
飛天虎道:“這裏城中顏尚書府的公子,也是這座天仙宮出手最大方的豪客。”
毒郎君微怔道:“就是前此日子失竊了大宗寶物的顏尚書府?”
飛天虎道:“不錯。”
毒郎君道:“顏尚書府的那批寶物,據説價值在百萬以上,家中出了這種大事情,他還有心情到這種地方尋歡作樂?”
飛天虎笑道:“在這位顏公子來説,那批失竊的寶物,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毒郎君搖搖頭,沒有再説什麼。
走進大廳,兩名穿戴整齊的中年婦人,立即含笑迎了上來。
其中一婦笑着道:“柳大爺,您可真是個大忙人啊!怎麼這麼多天沒見您的人影子?”
另一婦指着毒郎君笑道:“這位公子——”
飛天虎道:“丁公子。”
兩婦一齊疊手萬福,喊了一聲丁公子。
飛天虎轉向毒郎君道:“咱們是先喝酒,還是先洗個澡?”
毒郎君一怔道:“洗澡?”
飛天虎知道他聽不懂洗澡的意思,接着解釋道:“這種澡叫‘兔兒奇浴’先乾洗,再水洗還可以叫個妞兒幫幫忙,洗後周身舒暢,美妙無比。”
毒郎君雖然生性風流,好像一下子還不太習慣這種享受。
他搖搖頭笑道:“等下再説吧,我們先弄點酒喝喝。”
飛天虎應了一聲好,轉向其中一婦道:“好,收拾一個房間,先來一瓶酒。”
毒郎君詫異道:“以咱們哥倆的酒量,幹嘛只叫一瓶酒?”
飛天虎笑道:“咱們要能夠喝完一瓶,就算不錯了。”
毒郎君愕然道:“那是一種什麼酒?”
飛天虎笑道:“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兩人進入個佈置精緻的房間,一婦拿進一瓶樣式奇特的酒,一婦端來幾個乾果盤子。
毒郎君道:“點幾個什麼菜?”
飛天虎笑道:“菜都在這裏了。”
毒郎君道:“這點東西怎麼喝得下酒?”
飛天虎笑道:“洋習慣一向如此,要想加菜,只有一樣。
毒郎君道:“那一樣?”
飛天虎道:“女人。”
兩個婦人一齊微笑。
一婦笑着道:“柳大爺今天是不是還叫瑪蒂-伊脱蘭妮?”
飛天虎道:“好。”
毒郎君愕然道:“媽的,一團爛呢?這什麼名字?多難聽。”
飛天虎笑道:“洋女人的名字,多數這個樣子,聽慣了也不怎麼樣。”
另一婦人道:“這位丁公子呢?”
飛天虎望向毒郎君道:“剛才水池中那十來個妞兒,老弟中意那一個?”
毒郎君想了一下道:“那個皮膚黑黑的,頭髮長長的,眼睛大大的,臉形和身裁看起來好像還不錯。”
那婦人笑道:“那一定是塔娜沙。”
飛天虎道:“那就叫塔娜沙來吧!”
兩名婦人退去後,飛天虎笑着低聲道:“這個地方不錯吧?”
毒郎君點頭道:“不錯,第一個洋妞兒就很新鮮。”
他望望房門口,忽然低聲接着道:“柳兄對長沙突然出現這麼一座洋妓院,會不會感覺很奇怪?”
飛天虎道:“奇怪什麼?”
毒郎君道:“小弟跑遍東西兩京,也去過蘇杭二州,應天順天兩府,在那種繁華的大地方,都沒見過這玩藝,為什麼有人會想到長沙來開設這種洋妓院?”
飛天虎道:“長沙為三湘首府,地方也不小啊!”
毒郎君道:“長沙這地方,小是不小,但比長安洛陽如何,比蘇州杭州如何?比金陵跟燕京又如何?”
飛天虎思索了片刻,不覺點頭道:“弟台這番剖析,果然有點道理。這種新奇的玩藝,的確沒有先從長沙這種地方帶頭興起來的理由。”
毒郎君道:“這家妓院的主持人是誰?”
飛天虎道:“一個據稱名叫秘京的吉普賽人。”
毒郎君道:“你見過?”
飛天虎道:“見過一次。”。
毒郎君道:“人生做什麼樣子?”
飛天虎道:“矮矮的,胖胖的,看上去相當老練精明。”
毒郎君道:“他會不會説中國話?”
飛天虎道:“一口京片子,比我們這種帶鄉音的藍青官話強多了。”
毒郎道:“會不會武功?”
飛天虎沉吟道:“難説。”
毒郎君道:“你們吳老爺子曉不曉得這件事?”
飛天虎道:“曉得,他老人家打算過兩天親自過來看看。”
毒郎君道:“長沙這一帶,如今是你們的地盤,這一行業既邪門又生髮,你們應該詳查對方的底細來歷,嚴密控制在掌握之中才是道理。”
飛天虎點頭道:“是的,這件事我跟我們二總管正在研究。”
他説着,一面伸手拿起酒瓶,打開了那瓶酒。
盛酒的杯子很精緻,是水晶琢磨的,形式古雅,通體透明。
酒呈淡黃色,倒在水晶杯裏,看起來在視覺上就是一種享受。
毒郎君端起杯子,淺淺啜了一口,不禁失聲讚歎道:“啊!好香,好過癮!”
飛天虎微笑道:“不然又怎麼會賣三百兩銀子一瓶?”
毒郎君一怔道:“這樣一瓶酒,要賣三百兩銀子?”
飛天虎笑道:“姑娘一位,五百。”
毒郎君道:“好傢伙,這樣子開上一年,豈不要被他們賺去半座長沙城?”
飛天虎笑道:“這就是獨門生意的好處。”
毒郎君道:“咱們哥兒倆的情形特殊,姑且不論。在一般人説來,這麼驚人的開銷,通長沙城裏,有幾個人花得起?”
飛天虎笑道:“花得起的人多得很,而且它的顧客也不限於長沙本地人。”
毒郎君道:“也有人遠地慕名而來?”
飛天虎道:“上次我來的時候,就在這裏碰上一位京師裏來的王爺。”
“照這樣説起來——”毒郎君話未説完,忽然住口。因為先前接待他們的那兩名中年婦人,正帶領着三名女郎走進房間。
三名女郎中,一個高頭大馬,體格壯健,髮色金黃,高鼻樑,藍眼睛,顯然正是跟飛天虎有過交往的“瑪蒂-伊脱蘭妮”。
其次便是那個皮膚黑黑的,眼睛大大的,頭髮長長的,臉蛋和身段都不錯,由毒郎君指明瞭叫來的“塔娜莎。”
“伊脱蘭妮”和“塔娜沙”仍然穿着戲水的那種“衣服”,兩女身後,另跟着一名身裁較矮,梳着大髻,長衣曳地,背後馱着一個四方包袱,臉上塗着濃濃脂粉的女郎。
飛天虎和毒郎君都感到有點詫異。
他們只叫兩個,怎麼來了三個?
一名婦人看到兩人的神情,立即含笑解釋道:“這一位是來自扶桑的山口百合小姐,她自幼生長在我國東北方,會説世界上很多種語言,她可以為你們義務傳達,不另收費。”
飛天虎聽到最後一句,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接着道:“只要她伺候得好,我們丁公子不會虧待她的。”
兩婦同時説了一聲謝謝,轉身出房而去。
伊脱蘭妮和塔娜沙,立即大大方方的坐上飛天虎和毒郎君兩人的膝蓋。山口百合則先去閂上房門,方微躬着腰,以小八字步,走過來打橫坐下。
飛天虎個頭兒矮小,跟高頭大馬的伊脱蘭妮看上去完全不成比例。
伊脱蘭妮坐在他的膝蓋上,他就是伸長脖子,仰起下巴,額頭也僅僅只能碰到她的乳峯。
毒郎君丁羽事前在朋友裏面也曾見過這種情形,但始終想不透其中原因何在。
為什麼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當他涉足風月場所時,常喜歡找一個又高又大的女人為對象?”
為了“取長補短”?
還是為了表現他自己個頭兒雖小,照樣能征服一個高頭大馬的女人?
毒郎君丁羽越看越覺得有趣,終於忍不住呼呼的一聲笑了出來。
飛天虎道:“你笑什麼?”
毒郎君笑道:“我笑他們這裏設備差。”
飛天虎道:“這裏樣樣有啊!你缺什麼?”
毒郎君笑道:“一把小扶梯。”
飛天虎眼珠一轉,立即會過意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飛天虎笑畢,道:“憑我柳某人的一身輕功,再高的山峯,也能攀登上去,扶梯倒是用不着。”
毒郎君道:“那你需要什麼?”
飛天虎道:“兩隻可以灌氣的大皮袋。”
毒郎君道:“要了幹啥?”
飛天虎道:“我擔心滑入無底洞,浮不起來。”
兩人説到這裏,一齊擠眼睛,同時大笑。
兩個洋妞當然聽不懂他們説什麼。
她們請山口百合翻澤。
山口百合照譯了,兩洋妞也忍不住跟着大笑。
伊脱蘭妮摟着飛天虎喊一聲“貝比”。
飛天虎向山口百合道:“‘貝比’什麼意思?”
山口百合微笑道:“她説您是她的‘小親親’”。
飛天虎大樂,一手摟着伊脱蘭妮的健腰,一邊拿起酒杯,要跟毒郎君乾杯。而毒郎君也在塔娜沙身上,開始上下其手。
兩人都漸漸開始進入興奮狀態。
大廳的地下層,有個秘密的小房間。
房間裏坐着兩個人。
一個是矮矮胖胖,滿頭銀髮,看上去異常精明幹練,年約五旬左右的洋人。
另一個則是年紀相彷彿,雙目炯炯有光,神情陰沉的中國人。
這兩個人,正是這座天仙客的兩名首腦人物。
銀髮矮胖的那個洋人,便是飛天虎曾提到過的吉普賽人秘京。
他對面的那名中國人,是他的助手。名叫刁思遠,外號兔殺手。原是邯鄲道上的一名獨行大盜,因積案如山,遠奔閩粵,已多年未在江湖上露面。
兔殺手的意思,並不是説這位仁兄清純、膽小、可愛。而是表示他仁兄反應敏捷,耳朵長,警覺高,溜得快也!
秘京的一邊耳朵,本來緊貼在牆上的一個洞孔上,這時慢慢坐正了身子,點頭微笑道:“行了,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刁思遠臉上沒有笑容,淡淡的回答道:“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費事。”
秘京道:“你認為吳火獅這股力量無足輕重?”
刁思遠道:“吳火獅這股力量極為龐大,當然有利用的價值,問題是吳火獅這個人不易拉攏,這個老傢伙太狡猾了。”
秘京道:“那麼,依你的意思,該怎麼辦?”
刁思遠道:“剛才,姓柳的已經説過了,吳老頭這兩天會自己過來,那時候我們儘可以相機行事,根本不須要這姓柳的從中搭線。”
秘京緩緩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這種事情少一個人知道總比多一個人知道的好。”
刁思遠深沉的道:“再説,我們最終的目的,是接收極樂教的全部基業。長沙這邊,早晚只是極樂教的一個分壇。只要我們順利的接掌了總壇,還怕區區一個分壇不聽指揮?”
秘京點點頭,正待開口,另一邊牆壁上的一個洞孔中,忽然送出一陣幽細但很清脆的聲音道:“報告總座,前廳來了一位弓相公,以前沒有見過,相貌相當英俟,但不似富家公子,請示可否接待?”
秘京望向刁思遠,刁思遠神色一動,顯得有點緊張。
秘京愕然道:“這位弓相公你認識?”
刁思遠冷笑道:“什麼弓相公,簡直是個大瘟神。目前黑白兩道最頭疼的人物,就是這個小子。”
秘京道:“那還不簡單?招他進來,想個法子做掉他就是了!?”
刁思遠搖頭道:“不行。”
秘京道:“為什麼?”
刁思遠道:“這小子武功深不可測,人又機警無比,一個弄不好,後患無窮。”
秘京道:“那要怎麼辦?”
刁思遠稍稍思索了一下道:“請他進來,暗示大家小心,最好別讓小子瞧出破綻。這小子據説並不好色。只要他把我們當作生意人,下次就很少會再來了。”
秘京立即轉向那個洞孔,冷冷下令道:“照常接待!”
天仙宮的客人分兩種。
一種是普通的客人。一種是特別客人。
普通客人的意思,是指尚未經過鑑定。或是雖然經過鑑定,而來歷可疑或財力有限的新客人。
特別客人的意思,則恰恰相反。
舉例來説,此刻宮中的顏公子,飛天虎和毒郎君是特別客人。
弓展便是普通客人。
天仙宮前門也懸掛了一般風月場所招徠客人的那種紅字長方額匾,只有已成了特別客人的老客人或好客人,才會被安排從後門出入。活動的範圍,只限於前廳。
普通客人當然只能受到普通待遇。
天山宮招待普通客人,交易情形與“三湘第一樓”和“百花院”等妓院大同小異。這裏有敞廳,有小客房,有酒菜,有樂師“豐儉”隨意。
接待的姑娘、夥計和老闆,全是中國人,毫無一絲洋味。
弓展先在大廳太師椅上被恭恭敬敬的奉了一盞茶,然後便被一名夥計恭恭敬敬的請進了一個佈置尚稱精雅的小房間。
“弓相公先來點酒萊?”
“嗯。”“叫個姑娘陪陪?”
“嗯。”
“有沒有老相好。”
“嗯。”
“是那位姑娘?”
“山口百合。”
“誰?”夥計像是嚇了一大跳。
“山口百合。”弓展輕描淡寫的重複了一遍:“那位來自扶桑,會説世界上很多國家語言的東瀛姑娘。”
夥計臉色發白,訥訥道:“相公的話,小的一句也聽不懂。我們的這種地方,那裏去找一個東瀛姑娘?”
弓展微微一笑,“如果你真的不懂,你可以到後面去問問你們的洋上司,秘京先生。”
幸好那夥計此刻是空着一雙手,如果他正端着盤子,相信他手上的盤子,此刻定會咔啷一聲,變為一堆碎瓷片。
夥計呆在那裏,像座泥像。
弓展又笑了一下道:“你去向你們的秘京先生轉達了我的意思,如果他也回稱這裏沒有什麼東瀛姑娘,那麼就另換‘伊脱蘭妮’、‘塔娜沙’或‘樸淑子’也未嘗不可。”
原像一座泥像的夥計,聽了這幾句話,就如淋了陣雨一般,幾乎軟塌下去。
門口忽然傳來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道:“姚二,你下去吩咐酒菜,我來伺候弓大爺。”
隨着這陣銀鈴似的聲音,進來一個女人。
這女人當然不是那位山口百合。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女人無論在身裁、容貌或氣質方面,都顯然要比那位東瀛姑娘山口百合強得多。
姚二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迫不及待的悄悄轉身溜走了。
弓展眯起眼縫,以一種餓鷹盯着一隻大野兔的眼神微笑道:“山口百合小姐?”
女人也報以微笑:“我像嗎?”
弓展笑道:“我是第一次前來這座天仙宮,這裏的姑娘,一個也不認識。你説真的,就是真的,你説假的,就是假的。”
女人含笑道:“我們這裏有位山口百合小姐,是誰告訴弓爺的?”
弓展道:“顏公子。”
女人一怔道:“顏如玉顏公子。
弓展道:“是的。”
女人又露出了笑容道:“那麼,弓爺怎麼沒跟顏公子一起來?”
弓展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的玩法和胃口都不一樣。”
女人道:“弓爺真的想找我們的那位山口百合小姐?””
弓展反問道:“姑娘怎麼稱呼?”
女人道:“貴妃。”
弓展思索了一下道:“我這個人的短處,就是意志不堅。現在,我的主意又改了。”
貴妃道:“已對那位山口百合小姐失去興趣,想另外換個口味?”
弓展道:“正是如此。”
貴妃道:“想換誰——伊脱蘭妮、塔娜沙還是樸淑子?”
弓展道:“都不是。”
貴妃道:“那麼是誰?”
弓展眼中忽然又露出先前那種餓鷹盯着野兔的眼光。
他盯着貴妃,緩緩道:“貴——妃!”
後廳地下密室中,吉普賽人秘京和兔殺手刁思遠的神情都很凝重。
秘京朝壁上那個小洞孔望了一眼,然後蹙額轉向刁思遠道:“老刁,這小子似真還假,似假還真,虛虛實實的叫人摸不着頭腦,你看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對付這小子,才是上策?”
刁思遠沉吟着,緩緩道:“有兩個辦法:一是任其自然。一是斬草除根。”
秘京似乎一時無法領會,眨着眼皮道:“什麼叫‘任其自然’?什麼叫‘斬草除根’?”
刁思遠道:“任其自然的意思就是説從現在開始,不再理睬這小子,橫豎這小子對我們的秘密所知有限。他沒有理由找我們的麻煩。就算無理取鬧,也鬧不出個什麼名堂來。”
秘京道:“斬草除根呢?”
刁思遠道:“斬草除根的意思,就是説這小子留着總是個禍患,不如一勞永逸,乾乾脆脆的找個機會送他上路!”
秘京道:“你説這小子精明老練,一身武功高不可測,萬一被他事先識穿了,豈非沒事找事做,自惹邪火燒身?”
刁思遠稍稍皺了一下眉頭道:“我現在考慮的,正是這個問題。”
秘京沉吟了片刻道:“我倒是想到一個可攻可守的兩全之策。”
刁思遠道:“如何兩全?”
秘京道:“現在陪他喝酒的,是貴妃對不對?”
刁思遠道:“對。”
秘京道:“貴妃以前陪客人喝過酒沒有?”
刁思遠道:“她是前廳的總領班,又不是姑娘,怎會無故陪人喝酒。”
秘京道:“我想提醒你的,正是這一點。貴妃陪這小子喝酒,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由這一點你可以想像得到,貴妃顯然也已經對這小子起了疑心。”
刁思遠道:“總座的意思,這件事就交由貴妃去自由處理?”
秘京點頭道“不錯。前兩次她處置巴東瘟神兄弟,以及太湖奪命三郎等人的手法,實在高明得叫人口服心服。”
刁思遠也不禁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無論好色或不好色的男人,只要碰上我們的這位貴妃姑娘,十之八九難逃她的掌握。”
秘京道:“最難得的是,她心思慎密,手段靈巧,行事不留痕跡,即令中途發生變故,她也能及時巧妙的掩飾過去,而不致叫對方懷疑是受了本宮的唆使。”
刁思遠道:“能除掉這個姓弓的小子,是奇功一件,但願貴妃順利完成這件功勞後,可以調升總會黑旗特使。”
秘京道:“她行事幹淨俐落,我們可以坐在這裏等消息。”
飛天虎柳乘風跟伊脱蘭妮已經調換了位置,現在是飛天虎坐在伊脱蘭妮的膝蓋上。
剛開始時,毒郎君又是一陣大笑。
塔娜沙和山品百合朝二人仔細打量了片刻,也忍不住掩口吃吃不已。
因為此刻伊脱蘭妮如果拉低胸罩,將飛天虎的腦袋摟人懷中,看上去即不啻一幅活生生的少婦奶兒圖。
飛天虎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但他並不介意。
他曉得自己矮小的身材,無論走到哪裏,都是被取笑的對象,早在天門山的時候,他就習慣了這種無法擺脱的戲謔。
久而久之,他反而也以這種先天上的弱點,當作尋開心的手段,為自己找樂子。
如今,他就在眾人的笑聲中,糾纏着伊脱蘭妮,想叫眾人看一幅真正的少婦奶兒圖。
他們之間已經有過肌膚之親,彼此已無忌諱可言,兩人不久便在椅上如大蛇小蛇般,纏在一起,笑成一片,也喘成一片。
毒郎君丁-羽昨晚雖曾在慈雲庵那個了因尼姑身上消耗了不少精力,但他是這方面的能手,年輕體壯,氣血充足,經過一番摟吻、摩娑、挑逗之後,生理上不期而然又起了變化。
他跟山口百合不知輕聲説了幾句什麼話,立即摟着塔娜沙的腰肢,離座向房門口走去。
飛天虎從伊脱蘭妮隔肢窩裏探起腦袋,問道:“丁兄要去哪裏?”
毒郎君扭頭笑笑道:“你準備多付五百兩銀子就是了。”
弓展要的酒菜端上來了。
姚二進房,看到總領班貴妃跟弓展有説有笑的親熱情景,不禁暗暗吃驚,極感意外。
因為貴妃不僅是前廳的總領班,同時也是這座天仙的第三號人物。平常時候,前廳接待的客人,無論來頭多大,貴妃最多也只是上前打打招呼,很少降尊紆貴,以一般姑娘身份陪客人喝酒談笑。
他心想:這姓弓的傢伙如果是個值得恭維的好客人,儘可以把他招待到後面去,為什麼要在花費低廉的前廳,讓這小子大享豔福?
姚二會有這種想法,當然跟他的身份有關。
他在天仙宮中,只是個卑微的雜工。他哪裏知道他們總領班貴妃這已不是第一次陪客人喝酒,而她每次陪客喝酒,都不是供客人“取樂”,而是為了替這位客人“餞行”?
貴妃揮手,姚二退下。
等姚二走開,貴妃起身去閂上房門,才又回到原座位,含笑坐下。
她離座返座,雖然只是幾步路,但卻於有意無意之中,重新展現了她那曲線玲瓏的身裁,和她那搖曳生姿的步伐。
女人除了容貌和談吐,美好的身裁和美妙的走路姿態,也是不可抗拒的魅力之一。
弓展呆呆的望着她的一舉一動,好像滴酒尚未沾唇,先就有了幾分醉意。
貴妃坐下,斟了兩杯酒,含笑舉杯道:“這一杯酒,希望弓展能對天仙宮有個好印象,更希望弓展能對這裏的貴妃也有個好印象。”
弓展舉舉杯笑答道:“我對天仙宮的印象也許好不到那裏去。但對這裏的貴妃姑娘,我則敢保證一定永遠忘不了。”
兩人相對一笑。
碰杯。
乾杯。
貴妃催請弓展吃了幾口萊餚,又將兩個杯子斟滿了酒。
她第二次含笑舉起杯子道:“第二杯酒,預祝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希望弓爺以後能多多光顧天仙宮,有空就來看看貴妃。”
弓展微笑道;“這種説法不夠懇切。”
貴妃道:“那點不夠懇切?”
弓展笑道:“這種説法平淡而近乎客套,可以用來應酬任何一位客人。”
貴妃嫵然道:“那該怎麼説?”
弓展笑道:“該説我們一見如故,這一杯預祝有一天我們能夠長相廝守。”
貴妃道:“弓爺真會説笑話。”
弓展道:“為什麼是笑話?”
貴妃道:“貴妃是什麼身份,怎敢有這種想法?”
弓展道:“為什麼不敢?”
貴妃道:“長相廝守是兩個人的事,弓爺來這裏,只是逢場作戲,貴妃若是交淺言深,驀然説出這種話來,豈非自作多情?”
弓展道:“只要你真有這種想法,我就會以實際行動來證明我的誠意。”
貴妃掩口道:“如何證明?”
弓展道:“我會從現在起,永遠不再離開這座天仙宮!”
貴妃笑道:“弓爺又説笑話了。”
弓爺道;“那點可笑?”
貴妃笑道:“像天仙宮這種地方,怎能永遠留得住一位像弓爺這樣的客人?”
弓展道:“事在人為啊!只要姑娘打定主意,我相信姑娘一定會有辦法讓我弓某人永遠走不出這座天仙宮。”
貴妃聽了,神情不覺微微一變。
不過她臉上馬上就泛起了笑意。
“弓爺以為這座天仙宮是爿黑店?”她微笑着問:“您以為現在坐在您身邊的是孫二孃?喝的是蒙汗藥酒?吃的是人肉包子?”
弓展笑道:“你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
貴妃怔了一下道:“否則弓爺為什麼要説貴妃有辦法讓您永遠走不出這座天仙宮?”
弓展笑道:“你以為你辦不到”?
貴妃微微搖頭道:“弓爺的話,我聽不懂。我也想不透像我貴妃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憑什麼本領可以將弓展永遠留下來。”
弓展笑道:“你聽不懂和想不透都沒有關係。你只須以實際行動試一試,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貴妃道:“怎麼試法?”
弓展傾身向前,不知低低説了幾句什麼話,貴妃作勢追打,一頭撲進弓展懷裏,扭着腰肢道;“弓爺好壞……壞死了……”
弓展哈哈大笑。
貴妃暗暗冷笑。
“嘿,男人就是男人,走遍天底下,都是一個樣子。”她的疑慮消除,信心恢復:“我還以為你這廝話中含骨帶刺,是個親近不得的鐵漢子,原來也是個色中餓鬼。
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對付這種色中餓鬼。
像巴東瘟神兄弟,太湖奪命三郎那種一等一的凶煞惡魔,她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對方收拾得四平八穩,區區一名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又算什麼?”
底下兩人的親熱動作,自是不難想像得到。
最後,當一張椅子已無法滿足他們的需要時,他們就打開了牆上一幅大畫像後面的門中門,走進畫像後面一個房間中的房間。
小房間房門上閂,大畫像回覆原狀。
誰都知道閂上房門之後的小房間內將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情。
很多事情,你只要開了頭,就沒法中止的。
秘京仔細看完部下送進來的那份飛鴿傳書,臉色一片蒼白。
“總會來的命令?”
“嗯。”
“十分重要?”
“嗯。”
“上面怎麼説?”
秘京沒有回答,將鴿書伸手遞給刁思遠。
“據報;近日於三湘地帶出現之江湖後起之秀弓展,武功卓絕,嫉惡如仇,與極樂教誓不兩立,希多方設法拉攏,或暗中呵護其人生命之安全,以收漁人之利,違者重懲。”
(黑龍總會板田豔字十八號令。)
(黑龍總會板田)
刁思遠看完鴿書,也不禁當場呆若木雞。
秘京煩躁的起身踱了兩步,不斷以拳擊掌,喃喃道:“事情就有這麼湊巧,前後不過差了片刻工夫,唉,唉……”
刁思遠忽然神色一動道:“不,總座別急,貴妃尚未傳音報告,説不定還來得及。”
秘京一怔,失聲道:“對,對,我們趕快過去設法阻止。”
他們的行動相當快捷,但結果還是慢了一步。
密室中的一張大牀上,貴妃袒褶裸裎,不着一絲,側身斜卧,如一尊脂玉雕像,睡姿極為撩人。
誰都不難看出,她是被人點了穴道。
從她雙頰上那一片桃紅色的暈層看來,有經驗的人,心裏都很清楚,在她被點穴道之前,曾在她身上發生過一些什麼事情。
她很明顯的曾經付出過真正的如火熱情。
同樣明顯的,她也曾經有過真正的歡愉。
刁思遠的臉色很不好看。
他的臉色應該很不好看。
貴妃在黑龍會的地位比他低好幾級,平時是他的部屬,有時也是他的情婦。
根據他們的會規,為了工作需要,男的可以犧牲生命,女的可以犧牲色相,男女間偶有苟且之事,也談不上什麼情意或醋意。
不過,君子遠庖廚,眼不見為淨。
當面撞上了,觸景生情,冥想非非,心頭總不是滋味。
秘京則顯然沒有這種感覺。
貴妃失手,他很高興。
他是黑龍會的中堅部屬,他知道違背命令的後果,如果將來總會查出了弓展是在天仙宮出的毛病,他將無法解釋這次由於時間的巧合所造成的錯誤。
秘京轉身遊目四顧,終於在梳樁台上看到弓展臨走時留下的炭筆字條。
秘京先生:請轉知貴宮貴妃姑娘,章台走馬,原為尋歡,如趁布雨襄王進入緊要關頭,而突於要命部分,施以要命手段,未免大殺風景。念在朕躬龍體無損,姑饒一命。
(唐明皇留。)
秘京看了,好氣又好笑,不禁輕輕罵一聲:“這個混蛋,果然是個惡棍!”
他想將字條拿給刁思遠過目,回頭瞥及刁思遠正凝視牀上昏昏沉睡的貴妃,雙目火赤,臉孔發燒,呼吸短促,不覺得發出會心的一笑,將字條折起揣人懷中。
“我有事先走。老子,你替貴妃活開血脈,安慰安慰她。”
他邊説邊走,頭也不回,快步出房,也不管刁思遠有沒有聽到他的話。
(十一)
毒郎君回味起來,越想越得意。
他很佩服自己的眼光。
塔娜沙並不是那些洋妞兒之中最漂亮的一個,但他卻一眼就選中了這位來自天竺的嬌娃。
塔娜沙某一方面的條件和表現,完全符合他的理想。
他敢説除了他毒郎君丁羽,任何男人都沒有他這種本領,僅憑外在儀表的觀察,便能斷定一個娘們是不是一塊“上等材料。”
他唯一感到遺憾的,這些洋妞兒的身價似乎昂貴了些。
五百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
他雖是教中的神勇武士,待遇不差,但若經常來找這些洋妞兒,他可掏不起腰包。
所以,當他跟飛天虎柳乘風分手之際,他再三叮囑這位大管事,希望對方回去立即轉告吳火獅吳老爺子,除了請吳老爺子派人幫他打聽大惡棍弓展的行蹤之外,應儘快將這座天仙宮以硬吃方式並人勢力範圍之內。
神武極樂教方面,則由他負全部責任。
他保證可以向教方盡力爭取在長沙設立一座分壇,並保證吳火獅將以護法身份兼任長沙分壇主!
飛天虎今天不惜曲意逢迎,花大把銀子來巴結這位神勇武士,為的就是想跟神武極樂教搭上關係,聽了毒郎君丁羽這番保證,自是滿心歡喜,滿口答應。
兩人交換了幾個聯絡信號之後,飛天虎走了。
毒郎君丁羽伸伸懶腰,打了個呵欠,決定仍然回到慈雲庵,先打個清靜的房間,好好的睡上一覺。
他實在太累了。
不過,他身上雖然疲乏,心情卻很愉快。
這一趟富貴坊之行,在他説來,真可以稱得上是公私兩便。
因為他不但輕易的便説服了吳火獅自願投靠極樂教,而且還破題兒第一遭,免費嚐到了“異味”。
這種新奇的刺激,使他對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原有的想法和看法。
他這次來長沙,表面上是奉公巡察,其實只是因為山中住久了悶得慌,找個藉口出來調劑調劑而已。
如今,被他於無意中發現了天仙宮這樣一座銷魂豔窟,他什麼地方也不想再去了。他決定在跟吳火獅聯手除去弓展那個惡棍之後,就在長沙定居下來。
以他毒郎君在教中的地位,他相信至少可以爭取到一個副分壇主的位置。
到時候,嘿嘿,天高皇帝遠,大權在手,予取予求,金錢、女人、賽如囊中之物.那該是何等愜意,何等風光!
吳火獅年紀已經不小了,大家相處得好,他可以讓老傢伙掛個虛名。如果老傢伙不識相,憑他毒郎君在本教各級武士中所擁有的死黨,屆時老傢伙能落個全屍,就算他老鬼夠幸運的了。
毒郎君丁羽懷着愉快的心情,懶洋洋的回到慈雲庵,已是黃昏時分。
前面大殿上,已經點起兩盞油燈。
淨月、淨塵、淨雲三名女尼正在大殿上做晚課,木魚卜卜,梵唱悠揚,氣氛肅穆而莊嚴。
毒郎君淡淡一笑,繞過殿角,走向後院。
他非常佩服慈雲庵的這幾個騷娘們,私底下一個個都是如狼似虎的浪蹄子,但在披上袈裟之後,居然慈眉善目的,裝得滿像那麼一回事。
他對三尼之中的那名淨塵女尼,本來很有一點意思。
可是,畢竟薑是老的辣,他昨天一來,就被了因尼姑幾個小動作挑逗得不克自制。結果,他帶着幾分酒意,竟迷迷糊糊地跟那塊老薑糾纏了一個通宵。
而今天下午,他受了好奇心驅使,又跟塔娜沙打了一場硬仗。
如今正如兵家所説的,一鼓作氣,再竭,三衰。
他已經對這一方面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他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痛痛快快的矇頭大睡一場。
橫豎他在長沙停留的時間還長得很,像淨塵這種小騷貨,就如一道茶點似的,只要他興致來了,可説隨時都可以拿來品嚐。
所以,他昨夜雖被了因尼姑攪了一局,事實上他也並不覺得如何遺憾。
從角門進入後院,毒郎君目光所及,不期然止步微微一呆。
院中六角石亭上,正合掌垂眉,盤坐着一個瘦小的老和尚。
這老和尚不是別人,正是無為大師。
慈雲庵的密室,便在石亭下面。
不過,毒郎君感到意外的,倒不是因為這和尚擋住了他進入密室的去路。
一個正常的人,一旦成了屍殺手,便會失去一切自由意識,他的言行舉止,通常只會聽命於施法的人,包括穿衣吃飯在內。
如果沒有施法者的命令,他便會保持一種固定的姿勢,永遠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塊石頭。
毒郎君丁羽對自己的一身武功,一向頗為自負,這位無為大師即使沒有受到禁制,他都不一定放在心上,如今這和尚已成了行屍走肉,當然更不會帶給他任何顧忌。
那麼,這位毒郎君丁羽此刻忽然露出猶豫不安之色,又是為了什麼緣故?
他是為了石亭下面,那位使無為大師變成一名屍殺手的施法者!
神武極樂教中,懂得以迷魂大法,製造屍殺手的只有一位。
黑衣護法胡美娘。
該教護法,計分“黃衣”、“紅衣”、“黑衣”三等,胡美娘是黑衣護法,屬於第三級護法。
黑衣護法過來,便是神勇武士。
毒郎君丁羽和毒牡丹胡美娘雖然在職等上差了一級,但若以兩人的武功造詣,和在教中受重視的程度,毒郎君丁羽比毒牡丹胡美娘,無疑還要稍勝一籌。
在這種情形之下,如説毒郎君不敢會見毒牡丹,豈非笑話之至?
但事實上卻一點也不是笑話。
毒郎君的確怕見到那位在教中有豔姬之稱的黑衣大護法。
至於害怕見面的原因,實在很難以三言兩語交待清楚。
有個相近的比喻,也許可以比直接解釋來得更適切些。
這就像一個人剛剛吃完一隻紅燒蹄膀,正飽得打嗝之際,難卻主人盛情,又勉強吃了一盤九轉肥腸。吃完了這盤肥腸,滿以為可以揉着肚皮離席了,不意主人竟又端出一大碗揚州八寶獅子頭,而且逼着你非吃不可。
如果你是這位客人,你這時會有什麼感覺?
毒郎君此刻的感覺便是如此。
所以,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開溜!
在八寶獅子頭還沒有上點之前,腿長在他身上,他當然可以開溜。
只可惜他八字中今天像是走定了桃花運,外加七殺坐紅豔,他才轉過身子,後面亭子裏就傳來了一聲嬌嬌柔柔的聲音。
(“小丁,大姊等了你這麼久,你要到那裏去啊!”)
(十二)
弓展回到水竹蘆時,師父老浪子佟二正在繞着荷花池緩緩踱步,雙眉微鎖,顯得心事重重。
大窮神則躺在長廊上,抱着一根竹杆呼呼大睡。
弓展上前行了大禮,佟二回頭望了大窮神一眼,朝弓展微微甩頭道:“別吵了這老小子,我們去後面説話。”
後院子裏幽雅清靜,但也顯得有點荒蕪淒涼。
這是一幢曾有過輝煌歷史的古宅。
佟大先生在舉家遷往終南定居之前,曾在這裏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時的佟大先生,壯年有力,廣交天下豪俠之士,賓客常年不斷,這幢古宅也聯帶的佔盡一時風光。
後來,大約二十多年前,佟家兄弟反目,而佟大先生跟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楓之間,也因後者在言詞上稍稍偏袒於老浪子佟二先生而有了隔閡。
佟大先生遷走後,這座水竹廬便冷落了下來。
佟二先生望着院子裏那片沒階雜草,陳年往事,潮湧心頭,不禁愴然嘆息。
弓展為了轉移師父的心情,故意笑了一下道:“師父我剛才去過一個很荒唐的地方。不過,荒唐雖荒唐,卻很有趣。師父如果有空,不妨過去看看,相信師父以前一定沒有見過這種奇怪的風月場所。”
他們就是這樣一對師徒。
江湖上唯一的一對。
他們之間,有時像父子,有時像兄弟,有時像朋友。
他們師徒交談的時候,嬉笑怒罵,葷素不拘,若不是稱呼和年齡上的分別,外人幾乎無法想像他們竟是一對師徒。
這是師父老浪子佟二規定下來的。
他跟弓展交代得很明白:你小子若是尊敬我這個師父,就要打從心底尊敬起。見面請安問好,小心伺候,露出一付戰戰兢兢的樣子,恩師長加恩師短的,喊個不停。那是什麼?狗屁!
他對弓展的要求,只有一個字:誠。
他對誠的解釋是:表裏一致。
他認為男人都有男人的毛病,他自己不是聖人,他也不會要求徒弟是個聖人。
但有一項原則,必須遵守:不管環境如何惡劣,永遠不能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
所以,他們師徒都有一個不雅的外號,而他們師徒卻都能坦然接受。
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的行為雖然不中繩墨,但卻對得起自己良心。
佟二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抬頭道:“你説的可是天仙宮?”
弓展一呆,有點意外的道:“師父早就知道了這個地方?”
佟二眨了一下眼皮,又問道:“去了一趟天仙宮,你感覺到的,就是有趣?”
弓展道:“弟子還發覺,宮內的主持人,以及大多數的姑娘們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佟二道:“除此而外呢?”
弓展道,“這座天仙宮若只是初步加以觀察,這很像是江湖上一個秘密組織的斂財工具。但依弟子觀察,它的內部似乎還不止如此單純。”
佟二道:“何以見得?”
弓展道:“因為弟子發現前幾天的尋芳客中,有一位居然是來自京師的某王爺。”
佟二點點頭,隔了片刻,才輕輕的嘆了口氣道:“你完全猜對了,這個組織的名稱叫‘黑龍會’。主腦是一名日本浪人,名叫板田野路。這個組織是由日本宮廷秘密授意成立,目的是為了入侵我東北國土作鋪路工作。”
弓展吃了一驚道:“有這種事?我國朝中有的是名將重臣,對這等軍國大事,難道沒有一點警覺?”
佟二苦笑笑,又嘆了口氣,沒有口答。
弓展瞭解師父的心情,沒有追問下去。
隔了一會兒,他才又改口道:“師父可知道這個黑龍會為了要達到他們的目的,可能會採取一些什麼手段?”
佟二道:“他們第一步要進行的便是設法以財色籠絡我們黑道上一些有實力而無骨格的幫派教會。”
弓展道:“諸如神武極樂教一類的邪魔組織?”
佟二道:“在中原地區來説,這是他們的第一個目標。”
弓展道:“依師父的意思,我們應該如何來處理這件事?”
佟二道:“別無他法,消滅極樂教。”
弓展一怔道:“消滅?曉以民族大義,使其不為倭奴所用,豈不是可以免去一場可怕的血腥殺戮?”
佟二翻了翻眼皮道:“你以為我佟二嗜殺成性,不懂得這個道理,必須你來開導我?”
弓展趕緊陪笑道:“師父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因為領悟不來,才向師父請教。”
佟二語氣雖然嚴厲,實際並未生氣。
他們師徒之間,永遠沒有“生氣”這個字眼。
雙方面有時誰的話説重了點,全是習慣使然。弓展向師父陪不是,也只是一種禮貌,而並不是真的在認錯陪罪。
老浪子生平最看不慣的,便是那種哈巴狗搖尾式的人物,弓展如果處處對他曲意迎逢,這位老浪子可就要真的冒火了。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來。
風中已有寒意。
佟二遠遠的踱了開去,仰臉望望蒼茫的天空,又轉身踱了回來,一雙眉頭皺得緊緊的。
“一個人立志想完成一番大事業,經常總是説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面對弓展,卻像在自言自語:“這種困難,有時卻又跟能力無關。像目前這個極樂教,就是個例子。”
弓展隨師習藝多年,可説從未見過師父心情如此沉重過。不過,關於這一點,他到並不感覺意外。因為,(如今橫擺在他們面前的,確實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問題)。
令弓展感到意外的,是師父此刻説的這番話。
要消滅極樂教這樣一個組織,怎麼會跟能力無關?
若具備了足夠能力,又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困難?
他怕打亂了師父的思緒,沒有接腔。
“這個極樂教的內部組織,相信你也知道了。”佟二接着道:“該教自教主以下,編制是:長老、護法,以及神武、金、銀、銅、鐵等五級武士。除此而外,便是由一名黑衣女護法毒牡丹胡美娘以邪法訓練的十來名殺人工具,屍殺手!”
弓展點頭,仍然沒有開口。
佟二又接着道:“我説要消滅該教與能力無關,意思是説,該教的各級編制人數均極有限,我佟二也有我佟二的一批朋友,人説善戰者鬥智不鬥力,善用兵者常以寡敵眾,即使正面來場硬仗,也不見得就一定佔不了上風。”
弓展遲疑了一下道:“師父顧忌的是那批屍殺手?”
“你算猜對了一半。”
“什麼叫一半?”
“那些屍殺手,本來就是江湖上的知名高手,受了魔法禁制之後。功力都增加了好幾倍,應付起來,不消説自是棘手萬分。”
“但是,這還不是一個難題”佟二接下去道:“這些屍殺手因為神智喪失,只知聽令勇往直前,左右移位或轉向時,都不及平時靈活。只要摸清了這些屍殺手的弱點,雖然功力不敵,仍可設法取勝。”
弓展益發感到詫異道:“那麼,師父説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佟二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問題出在若是遇到了這些屍殺手,他們可以像屠狗殺雞似的宰了我們,我們卻對他們下不了手。”
弓展一呆道:“為什麼?”
佟二道:“因為他們也是受害人之一,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們的朋友。”
弓展不以為然道:“師父的心腸太軟了,為了大漢民族,以及整個武林的禍福計,像金鐘大俠那種偽君子,以及無為大師那種只知奔走權貴之門,卻偏又佛號不離口的俗僧,弟子並不覺得有什麼理由下不了手。”
佟二道:“這兩個傢伙是例外。如果你遇上的是:‘大肉虎’、‘酒瘋子’,或是‘太極神翁’蕭平野,你怎麼辦?”
弓展像遭電殛似的,一下子呆住了。
“大肉虎?酒瘋子?太極神翁?”
“我知道你已聽説過太極神翁蕭老頭一家三十八口遭仇家滅門的消息。”佟二沉重的道:“這個消息事實上並不假,它所遺漏的一點是,蕭老頭本人並未遇害,而是成了一名屍殺手。”
弓展抑壓着滿腔怒火,啞聲道:“這樣説來,蕭老前輩一家數十口盡遭毒手的慘案,竟是神武極樂教的傑作了?”
佟二移開視線,望去遠處,沒有回答這個實際上並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天色已完全黑下來了。
寒意更濃。
但此刻的師徒兩人,似乎一點也投有感覺到這種季節上的氣候變化。
因為,他們心頭都正熾燃着一股熊熊怒火。
“這也正是我把你叫到後面來説話的原因。”佟二目光仍然望着遠處:“大窮神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如果讓他獲悉他們丐幫八大金杖長老中的另外兩位金杖長老已成了極樂教的屍殺手,這個老小子顯然只會選擇一條路,而最後顯然也只有-種下場——立即奔赴龍虎谷,送死!”
弓展思索了片刻,毅然抬頭道:“我看這樣好了,為了暫時絆住這位大窮神,長沙這邊的事,就請師父設法處理。武當龍虎谷那邊,則由弟子前去相機行事。”
佟二道:“你打算一個人去?”
弓展微微一笑道:“師父放心!有其師必有其徒。今天武林中能叫師父您吃虧上當的人不多,同樣的如有人想在弟子身上佔便宜,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佟二道:“人非神仙,無法事事末卜先知,偶而上點小當,吃點小虧,那倒沒有多大關係。不過,可務必記住,老本卻是千萬斷送不得!”
弓展笑道:“不會的。斷了老本,沒得玩的,多可惜!”
佟二道:“我看你還是帶着胡矮子,有個幫手,比較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