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蓮“哼”了一聲道:“如此殘暴無道,又要殺人!他要你殺什麼人?快説!”那人囁囁嚅嚅説道:“不是要我殺人,只是要我取回一個人的首級。”谷中蓮心中一動,問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夫在冷宮中的那個女人?他已經派出兩個宮女去迫她自盡了,想是還下放心,所以再加派你吧?要是那個女子不肯自殺,那就是勞煩你的貴手了,是嗎?”
那人睜大了眼睛,詫異之極,説道:“你什麼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瞞你,正是這樣。皇上怕那兩個宮女心軟,不敢殺人,所以要我也去。”谷中蓮道:“那女人究竟是什麼人?”那人道:
“這個我可就委實不知道了。”
谷中蓮疑雲大起,心中想道:“奸王接連派出了兩撥人要取那女人的性命,想來那女人的來歷定不尋常,或者可以從她的身上探聽出一些消息。”當下問道,”冷宮在哪兒?”
那人道:“在紅蓮小築之西,就是原來水月庵的地方,從這裏再向西走……”正想詳細説明路線,谷中蓮已切斷他的話道:
“我知道啦,好,你在這裏躺一會兒.過了兩個時辰,穴道自解。”皇宮的圖形已深印她的腦中,只是她不知道冷宮就是水月庵而已,那人已然説出了水月庵這個地方,谷中蓮當然是不必他再詳加解説了。當下一伸手就點了那人的昏睡穴。
谷中蓮施展出“八步趕蟬”的功夫,不消一會,正好在水月庵前,追上了那兩個宮女,水月庵前是一叢竹林!谷中蓮以上乘輕功,飛身而起,從竹梢上面踏過,那兩個宮女一點也沒發覺,谷中蓮比她們先進了冷宮。
從屋頂上望下,只見在一個小院落裏,有兩個武士相對而立,一看就知道是奉命在這裏把守的。這冷宮有好幾間房子,但其他的房子都沒人把守,谷中蓮雖然缺乏經驗,亦可以想得這間房子定是關着重要人犯,十九就是國王所要殺的那個女人。
谷中蓮悄無聲息的繞到了那間房子的後面,用了一個倒卷珠簾的姿勢,雙足勾着簾角,身軀倒掛,用口水輕輕弄損了一點窗紙,探頭內望。
忽聽得屋內的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珠穆、朗瑪,珠穆、朗瑪,唉,我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我日盼夜盼,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谷中蓮心頭大震,“難道這個女人竟是我的親孃?”定了定神,睜大了眼睛看仔細,只見那女人約莫四十多歲年紀,想是因為長處冷官,不見陽光,臉色非常蒼白,但從她那憔悴枯槁的顏容,還隱約可以看得出自己的影子。
谷中蓮從那女人的身上隱約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女人則從梳妝合上的明鏡中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照了一下鏡子,拔下了兩條白髮,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都不認得我自己了,那兩個孩子更不會認得我了。哎,但願真神保佑,這兩個孩子,無災無難,長大成人!”
她蒼白的面上出現一絲笑容,數數手指,又自言啓語地道:
“他們今年應該是十八歲了,已經是成年人啦。”谷中蓮聽到這裏,心頭更為震動,這女人所説的兩個孩子,同是十八歲年齡,名字又正好一個叫做“珠穆”,一個叫做“朗瑪”,那還不是我們兄妹是誰?
屋外面谷中蓮熱淚盈眶,屋子裏那女人也是淚如雨下,只聽得她咽淚含悲,又在自言自語道:“珠穆、朗瑪這兩個孩子當年有人帶走,我還有一線指望,章峯這孩子更可憐,不知他是死是活。唉,只怕多半是死了!”
谷中蓮正自心想:“章峯又是誰人?難道我還有一個兄弟?”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個宮女已經走了進來。她們把國王的命令給把守的那兩個武士看了,那兩個武士點點頭道:“不錯,這屋子裏是關有這樣的一個女人。”隨即取出鎖匙,打開了外面的鐵鎖,放這兩個宮女進去。
那女人拭了拭眼淚,問道:“你們是誰?來這裏做什麼?我夫在這裏十五年了,從沒有人來看過我!”那兩個宮女雙雙跪下,説道:“皇上叫我們送三件東西來給娘娘。”她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但見這女人雖在螺泄之中,卻自有一種高貴的氣度,不敢輕慢,因而將她喚作“娘娘”。
那女人淡淡説道:“我不是你們的娘娘。那賊子給我什麼東西?你給我原物奉還,説我什麼也不要他的,別假仁假義啦!”
這兩個宮女大為驚恐,她們初時以為這女人大約是個失寵的妃子,但這聲“賊子”一叫她們立即知道猜想錯了,一個失寵的妃子,無論怎樣心懷怨憤,也是決汁不敢將國王斥作“賊子”的,看來這個女人的來歷只怕比她們所料想的更不尋常。
跪在前面的那個官女道:“啓稟娘娘,這三樣東西是不能退回去的。皇上有令,娘娘一定要選一樣。”
那女人道:“不能退回的,什麼東西?”那宮女抖抖索索地拿出三樣東西,只見是一條繩子,一把刀子,還有一個紙包。那宮女道:“那紙包裏是毒藥,繩子、刀子、毒藥,這三樣東西,請娘娘隨便選擇一樣!”
這即是説要那女人在眼毒、上吊、自刎這三樣死法中選擇一種,那女人呆了一呆,冷笑説道:“我早已料到會有今天,他客我多活了十五年,我已經覺得奇怪了!只是他為什麼早不要我死,遲不要我死,卻偏偏要揀選今天來要我死,你們可知道其中緣故麼?”那兩個宮女道:“我們只是奉旨而行,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那女人來回的踱步,自言自語道:“想必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的變化,對他不利的事情,他才想起要殺我滅口,我死不打緊。
只是我兒女還未回來,我死不瞑!”那兩個宮女稟道:“皇上等着覆命,請娘娘原諒。”
那女人道:“好,你給我倒一杯茶。把那包毒藥放進去。”兩個宮女一個倒茶,一個放毒,她們見那女人願意自盡,如釋重負,兩人都吁了口氣。
那女人擎着毒杯,切齒罵道:“好個狠心的賊子,你殺了我的丈夫,奪了王位,害得我母子分離,還不心滿意足,還要害我,我死為厲鬼,誓報此仇!”
毒杯已沾到她的唇邊,忽聽得“嗆啷”一聲,谷中蓮穿窗而入,拔下頭上的玉簪,飛擲過去,將毒杯打得粉碎,大聲叫道,“娘,你不能死,你女兒回來了!”她聽了那女人臨死之言,更確切知道是她的母親無疑了。
那兩個宮女大驚,慌慌張張的忙跳進來,谷中蓮道:“看在你們的心腸還不大壞,饒你們不死,躺一會兒吧。”隨手指了兩指,那兩個宮女剛剛跳起,腿彎一麻,登時又雙雙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那兩個在外面把守的武士也衝了進來,驚怒交加,大聲喝道:“哪裏來的大膽女賊,你不想活啦。”谷中蓮道:
“娘,你要他們活還是要他們死?”
那女人猶如身在夢中,不敢相信這是真事,呆呆的看着谷中蓮,一時之間,説不出後。谷中蓮道:“好,我先點了他們的穴道,再請母親處置。”
那兩個武士的本領比宮女當然要強得多,谷中蓮在一丈開外的距離,用隔空點穴的功夫點他的穴道,他們只是感到一陣痠麻,卻未跌倒,一個持刀,一個拿劍,蹌蹌踉踉的奔跑過來,大罵道:“妖女,你使什麼妖法。吃我一刀,吃我一劍!”
那女人驀地大叫道:“你們要殺殺我,別害我的女兒!”説時遲,那時遲,那兩個武士已衝到跟前,谷中蓮笑道:“娘,不用害怕!”這時距離已近,她又加了幾成功力,指了兩指:那兩個武士哪還禁得起?登時也都倒了!
那女人見谷中蓮本領如此高強,不禁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谷中蓮點了那兩個武士的暈睡穴,忍不着就張開雙臂,奔向她的母親,大聲叫道:“娘,女兒回來啦!”
那女人定了定神,思思疑疑地問道:“你當真是我的朗瑪?”谷中蓮掏出了羊皮書,説道:“娘,你看這個。”那女人這才相信谷中蓮就是她的女兒,兩母女緊緊相抱,淚下如雨。
過了好一會子,那女人才收了眼淚,輕輕撫摸谷中蓮的頭髮,説道:“我日盼夜盼,總算把你盼來了。孩子,人今之後,我是不肯再讓你離開我了。”
谷中蓮道:“娘,你放心,我片刻也不會離開你,絕不允許好人害你。”她本來是要去刺殺國王的,但如今母女相逢,保護母親比什麼都重要,谷中蓮只好把報仇之事暫擱下來,陪伴母親,她心中激動之極,萬語千言,不知從哪兒説起。
那女人道:“這幾個人是死了嗎?”谷中蓮道:“不退,他們都是給女兒點了穴道,暫時失掉知覺的。”那女人道:“我看看害怕。”
谷中蓮道:“對,咱們母女相聚,不能容許這些壞人也在這兒,雖然他們已是失了知覺,什麼都聽不見。”於是將那兩個武士和那兩個宮女都拖出去,回來問道:“這冷宮裏還有什麼壞人嗎?”那女人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裏只是關禁我一個人,除了看守我的武士之外,大約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谷中蓮將那三樣東西,刀子、繩子、紙包的毒藥全拋出去打開窗户,讓一股新鮮的空氣透進來,説道:“娘,從今之後,你再也不用害怕啦!”那女人滿是淚痕的臉上綻出了笑容,這是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展開笑臉。
那女人道,“你還有一個攣生兄弟,他——”谷中蓮道:
“好教母親歡喜,哥哥也回來啦!”那女人連忙問道:“他在哪兒,為什麼不和你同來?”谷中蓮道:“哥哥是和我一同來的,我們要刺殺奸王為你報仇,哥哥和我分頭搜查那奸王的所在。”
那女人吃了一驚道:“你們要刺殺奸王?”谷中蓮道:“娘,你不用驚慌,哥哥的本事比我更大。我們還有一位朋友幫忙,這位朋友的本事更了不起,宮中這些武士,一千個一萬個也打不過他!”
那女人見過女兒的本事,滿懷歡喜,説道:“你們都練成了本領,這就好啦。咱們已經受十五年的苦難,也應該是報仇的時候了。唉,就不知章峯這孩子是不是還在人間?”
谷中蓮道:“誰是章峯?是不是我們還有一位兄弟?”那女人道:“不錯,章峯就是你們的哥哥。他的命只怕比你們更苦。”
谷中蓮道:“媽,這位大哥是怎樣失落?是不是大亂那年,也有人保護他逃走了呢?為什麼父王在羊皮書中沒有提及?”那女人道:“你這位大哥在一出生的那一天,就給壞人搶去了。皇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谷中蓮大為奇怪,説道:“爹爹是一國之王,為何不能庇護他的兒子?”
那女人道:“你爹爹是國王,但我卻不是皇后。瑪兒,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是住在什麼地方嗎?”
谷中蓮道:“我記得我小時候是住在帳幕裏,很大很大的帳幕,裏面有許多房子,帳幕外有很大的草地。我很奇怪——”那女人道:“你什麼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國王的女兒?”
谷中蓮道:“還未到半年,我是到了馬薩兒國。才看得懂那些文字的。”那女人道:“你明白了身世之後,是不是很覺奇怪為什麼你小時候不住在王宮卻住在帳幕?”谷中蓮道:“是呀,還有許多奇怪的地方,父王從來沒有來看過我,媽,你也只是來看過我一次。”
那女人不禁又掉下淚珠,説道:“孩子,難為你還記得,那時你只有三歲,我是冒險來看你的。後來有人告訴你,説你的親孃已經死了是不是?”
谷中蓮道:“不錯,這是後來帶我逃難的那位丘爺爺告訴我的。這位丘爺爺對我非常好。我相信他的話。我最初在這屋子外面,聽到你叫我的名字,我還不敢相信你就是我的母親。後來越聽越清楚了,我才敢進來認你。媽,這位丘爺爺對我非常好,卻又力何要哄騙我呢?”
那女人道:“瑪兒,你的身世你只是明白了一半,怪不得你心中滿是疑團。這些傷心的事兒我本不願再提,但今晚咱們母女重逢,我是不能不對你説了。”
谷中蓮掏出手帕,替她母親揩了眼淚,只聽礙她母親用沉重的語調,緩緩説道:“我不是皇后,我是你父親一個沒有名份的妃子。皇后是個很有權勢的大臣女兒,性情非常妒忌,不許皇上和任伺妃嬪宮女親近,可惜她肚皮不爭氣,沒生過一男半女,皇上年過半百,尚無接續大統的嗣君,皇上為此煩惱,有一班忠心的臣子也很擔憂。
“其中有個老臣替國王想了一個辦法,他把他的女兒偷偷送進宮來,叫國王用重金賄賂左右,不讓皇后知道。他是要他的女兒替國王生下嗣君。這是非常危險的辦法,倘然泄漏風聲,皇后説不定就要把他的女兒殺了,甚至還要罪及她的家人。那老臣為了盡忠,他女兒為了盡孝,也自心甘情願,不顧危險,從父之命,入宮侍奉國王,那個女兒就是我!”
谷中蓮道:“媽,真是委屈你了!”那女人道:“我倒不覺得怎麼委屈,你爹爹頗能關心百姓疾苦,算得是個好皇帝,他也頗想有些作為,把這小小山國治理得更好,他與鄰邦修睦,在國內興辦學堂、還請了好些漢人來當教習。可惜他受制於權臣悍將,皇族後黨也多是不讚助他的,他名義是個皇上,其實卻是寂寞可憐、孤立無援的人,雖有幾個心腹老臣,在朝廷卻沒什麼勢力。我起初本是順從父意,抱着犧牲自己的決心的。日子一長,我發現你爹爹是真心實意的愛上了我,我也漸漸歡喜他啦。”
那女人幽幽嘆了口氣,接着説道:“可惜好景不長,一年之後,我懷了孕,生下了你的大哥,你爹爹預先給他取名章峯,這是咱們國中第一座高峯——章立貢峯的簡稱,你爹爹希望這孩干將來似章立貢峯的頂天立地。你爹爹渴望孩子,如今我給他生了一個男孩,這本來是個大喜之事,可是想不到就在我得了你大哥的那一天,也不知是誰泄漏了消息,皇后知道了,馬上趕來,她帶了一班悍僕,把我的孩子搶走。不理我還在褥中,就將我逐出宮外!這還是因為你外祖是三朝老臣,她有所顧忌,要不然只怕當場就把我殺死了。”
谷中蓮憤然道:“好惡毒的皇后!她把大哥搶去,以後就沒消息了麼吵?”那女人道:“我以為她是要自己撫養孩子,後來才知道不是。她真是天下罕見的妒婦,她只怕孩於不是她親生的。將來難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時就會對她不利,她竟不惜斬斷國王的血嗣,意圖加害我的兒子!”
谷中蓮顫聲道:“她把大哥殺了?”那女人道:“誰知道呢?
我聽到幾個不同的説法,有的説我的孩子已被拋下御河,有的説是被拋到山上去喂狼。但也有個不同的説法,説是奉命害我孩子那人,心中不忍,偷偷將那孩子送了個好心人家。也不知道這些説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説至此處,谷中蓮的母親又不禁哭了一場,哭過之後,繼續説道:“皇后大發雌威的時候,你爹爹還在外面與朝臣商議國事,可憐你大哥出世,還未曾見過父親一面!待他聞訊趕回後宮,一切都已遲了,他的孩子和他心愛的人都不見了。
“從此他就和皇后翻了臉,他顧忌國丈的勢力,不敢廢立皇后,但從此終他一生,他沒有和皇后説過一句話。
“他惦記我,也痛心失了孩子,他不顧皇后的嫉妒,私自出宮與我幽會,這樣到了第二年,才又生下了你們兄妹。可是他雖然説不害怕皇后,但卻不能不顧忌她再加害我們。”
谷中蓮道:“哦,我明白下,父王怕那惡毒的皇后加害我們,所以不敢接我們兄妹到官裏頭住。”
那女人道:“不但如此,連我也不能和你們同住了。他給你們昆妹在章立貢山的山谷搭了一座大帳幕,照顧你門的那個老人名叫龐都,是皇上的忠僕,他手下又有幾個執役的僕人,每一個月偷偷給皇上送一次信,報告你們兄妹的生活情形。幸虧龐都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這秘密保持了三年,沒有給皇后發現。
“這時國王手下的大將蓋温羽翼已成,圖謀篡位之心日切,他知道國王夫妻反目,又與後黨勾結起來,宮裏宮外,都有他們的耳目,國王一舉一動,都得小心。他當然不敢離宮來探望你們。奸黨除了注意國王之外,另一個目標就是我,因此我也不敢輕易到你們那裏去。三年中我只去過一次,那次還是乘着蓋温不在京都,半夜裏我戴着面紗,冒險去看你們一次的。
“那次過後,不到三個月,叛黨就舉事了,蓋温的兵把王宮包圍起來,你外祖父帶領家丁衝進王宮想保護國王突圍,我也豁了性命,跟你外祖父衝進宮裏。我與你的爹爹就在烽火之中相會,可憐那也是最後一次的相會了。”
谷中蓮的母親説至此處,不禁又是珠淚滾滾而下,哽咽説道:“想不到皇后早已與蓋温有了姦情,在這緊急的關頭,她竟然打開官門,迎接蓋温進來。你爹爹的寢官也被包圍了,幸虧他還有一班心腹武士給他抵擋,他是在刀光劍影之中寫好那兩份羊皮書的,他叫兩個本事最好的武士給你們送去,那兩個武士就是丘巖和葉君山了。
“你爹爹的那班武士雖然忠勇,可惜人數大少,他們激戰了一日一夜,全部戰死;你的外祖父和家下也全部戰死;你爹爹不甘受辱,自刎而亡。我來不及追隨他,就給皇后的人捉住了。
“皇后本來要殺我的,但蓋温不許,他要在我身上追查出你們的下落,我寧死不説,他只好將我關入冷宮,叫人嚴密監視,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了這時,我反而存了一線希望,不想自盡了,我知道他一天不殺我,就是他沒有捉到你們,我每日禱告真神,請真神保佑你們,我日盼夜盼,盼望你們回來報仇,這一盼就盼了十五年,總算把你們盼來了。”
谷中蓮替母親拭乾眼淚;説道:“娘,這十五年來你受盡了苦難,好在現在已苦盡甘來,你不用再傷心了,你一定可以親眼見到你的兒女你給報仇!”那女人破涕為笑,但隨即又嘆了口氣。
谷中蓮道:“娘,我不許你再傷心了,你為什麼又嘆氣啦!”那女人道:“我見了你,高興得很,唉,只是你的哥哥——”谷中蓮道:“哥哥不久也會見到你的,娘,那時候你更高興啦!”那女人道:“不錯,我三個兒女,已經得回兩個,也應該心足了。”
谷中蓮這才知道母親剛才所想念的是另一個哥哥。她聽説那個哥哥的命運比她更慘,心裏也根難過、當下勉強裝出笑容,安慰她的母親道:“這世上本來就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拿目前的事來説吧,咱們母女相逢,又有誰料得到呢?説不定大哥哥也和我們的遭遇一樣,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不久咱們就會一家團聚。”那女人悽然説道:“但願如此。但天下間的奇事哪有這麼湊巧,都出在我的身上?”
那女人將梳妝枱上的明鏡挪到面前,攬着谷中蓮一同照鏡,谷中蓮笑道:“娘,你看我似不似你?”那女人笑道:“你是我身上分出來的骨肉,哪有不相似的呢?其實我剛才不用看那份羊皮書,也應該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了。”忽地問道:“你的珠穆哥哥似不似你?”谷中蓮笑道:“我和他是一母孿生,當然是更相似了。”
那女人道:“章峯比你們大兩歲,要是他還活着,今年該是二十歲了,他生下來骨骼就比你們粗大,身材應該比你們高一些,大約相貌也不會差得太遠。
谷中蓮驀地心頭一凜,不自覺的就重複她母親最後的那句話:喃喃自語道:“相貌不會差得太遠。”那女人怔了一怔,問道:“瑪兒,是否你曾經見過另一個相貌與你相似之人?”
谷中蓮連忙説道:“沒有,沒有。”心裏暗想:“娘説得對,天下哪有這許多巧事都出在我的家中。他怎會是我的哥哥?我也不要這樣的哥哥。唉,但倘若他真的是我的哥哥,那又怎辦?
母親知道了他的行徑,那豈不是要氣死了?”
原來谷中蓮此際,正在想着一個相貌與她“差得不會太遠”的人,這個人就是葉沖霄,她雖然替自己找出無數理由,來“斷定”葉沖霄不會是她的哥哥,但心中卻是不由自已的感到一股寒意。
按下谷中蓮母女之事暫且不提,再説唐努珠穆這路。唐努珠穆向東搜索,他是個細心的人,皇官的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他暗中偵察了十座宮殿,仍未發現優人,已過了一個更次,心中正自焦躁,忽地在一座綵鳳樓下,聽得樓上兩個女人説話,一個説道:“這麼説,他們兩兄妹都來了啦?”另一個道:“我不知那男的是否她的哥哥,但相貌是十分相似!”
説話的聲音本來很細,但唐努珠穆幼習武功,耳目聰敏,服了天心石之後。更是具有超人的本領。那兩個女人雖是在樓上低聲説話,他在樓下卻也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聽出其中一個聲音,竟是似曾相識。
唐努珠穆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自想道:“這不是在説我麼?”立即施展輕功,躍上琉璃瓦面,尋到有燈火的所在,繞到後窗,偷偷張望。只見裏面兩個女人,一老一少,老的那個約有四十多歲,身披狐裘,珠光寶氣似個貴婦。年紀輕輕的那個,卻是昨晚和唐努珠穆交過手的那個天魔教主。
只見那貴婦模樣的女人神色甚是不安,驀地用力一拍桌子,狠聲説道:“我早勸皇上把那丫頭殺了,他不肯聽,好啦,現在卻給她逃出來啦。”
天魔教主道:“皇額娘不必擔憂,這兩兄妹的武功雖然不弱,咱們還有好幾個人可以勝得過他們,諒他們也不敢到宮中危害娘娘。”
唐努珠穆不禁大為詫異,原來按照馬薩兒國的封號,“皇額娘”比皇后更為尊貴,得這封號的多是年高德尊,或者對國家有功勞的,皇帝長一輩的親屬。但這女人不過四十多歲,而篡位的那個好王,卻是五十開外的人了。
唐努珠穆心想:“哪來的這個妖里妖氣的皇額娘?聽她的口氣,這妖婦似乎怕我們向她尋仇,我卻根本不知道有她這樣的一個女人。”
那“皇額娘”又問道:“當時幹殿下在場嗎?”天魔教主道:
“我和他都在場的。另外還有寶象法師的兩個弟子。”那“皇額娘”哼了一聲,冷笑説道:“他不是自誇除了師父之外,他的武功天下無敵嗎,為什麼打不過那個野種?
唐努珠穆當然聽得明白,這“皇額娘”説的“幹殿下”指的是葉沖霄;“野種”就是指他——唐努珠穆了。唐努珠穆不禁心中大怒,想道:“豈有此理?我與你有何冤仇,竟敢辱及我的父王母后。”忍不住氣,幾乎就想馬上闖進去將她殺掉,但隨即想道:“我且暫忍一時,聽聽她再説什麼?”
天魔教主説道:“幹殿下是太過誇口了一點,不過他的武功也確實不錯,和谷中蓮的那個哥哥至少是功力悉敵,只因谷中蓮手中持有寶劍,而我又不幸先受了傷,幫不上他甚麼忙,説來真是慚愧。”
那“皇額娘”忽地雙眉倒豎,説道:“你説宴話,是不是幹殿下有意放走那兩個野種的?你別多心,我決不會懷疑你。”
天魔教主笑道:“娘娘,你也忒多疑心,皇上對幹殿下有如骨肉,他怎會背叛皇上和娘娘。”
那“皇額娘”嘆了口氣,説道:“並不是我瞎疑了,唉,這,這……”她似是想吐説什麼機密,話到口邊,卻又忍住,半晌説道:“這幾天我老是覺得幹殿下神色不對。唉,昨晚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幹殿下拿了一把血刀,兇霸霸的要來殺我。”
天魔教主笑道:“妖夢無憑,豈可相信。”那“皇額媳”道:
“這幾日我老是心驚膽戰,果然今天使聽到了壞消息,那兩個野種果然是學成了武功,要回來報仇了。”
天魔教主笑道:“娘娘要是害怕,我來陪伴娘娘。就只怕皇上不依。”那“皇額娘”恨恨説道:“你別提這個負心人啦!我真後悔,我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卻去幫他篡位。先帝雖然對我不好,對我總還是客客氣氣的,他呀,哼,給了我一個尊號,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名義上是皇額娘,實際比關在冷宮裏的那個狐狸精也好不了多少。”
唐努珠穆聽到這裏,不覺大驚,心裏想道:“這女人自稱是先帝的皇后,難道是我的母親?她怎能這樣狠毒,竟然幫助外人,謀殺親夫,篡奪皇位?”原來他一向以為自己的母親便是皇后,卻不知生母另有其人。隨即想道:“不對,天下決沒有把親生兒女罵作‘野種’的母親,這裏面定然還有內情。”
只聽得那“皇額娘”又嘆了口氣,説道:“卡蘭妮,你的母親在生之時與我情同姐妹,我也一向把你當侄女看待,今天只有依靠你了。”大魔教主道:“娘娘,你有什麼事情要我效勞,盡説無妨。”
那“皇額娘”道:“説實在的,我雖然害怕那兩個野種報仇,但他們要想進宮行刺,畢竟也不容易。我最擔心的倒是心腹之患。”
天魔教主怔了一怔,但又似猜到了幾分的神色,問道:“什麼心腹之患,娘娘可以説給我聽嗎?”
那“皇額娘”雙眼盯着天魔教主,忽地問道:“卡蘭妮,你的武功比干殿下如何?”天魔教主道:“當然是幹殿下比我高明。”那“皇額娘”道:“你別客氣,要説實在的話。”天魔教主道:
“説實在的,單憑武功,”我打敗他實在不易,他要勝我,大約也難。不過我還有別的本領可以剋制他。”
那“皇額娘”道:“對啦,聽説厲勝男早已把百毒真經歸還你家了,你的使毒本領一定是很了不起了。”天魔教主微笑道:
“要看是對付什麼樣的人,倘若內功已練到超凡入聖,百毒不侵,那我也無法對付。如果是武功與我差不多的,像幹殿下這樣的人,那倒容易。”
那“皇額娘”大喜道:“卡蘭妮,你是個聰明人,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了。我的心腹大患就是幹殿下!”
天魔教主心頭一動,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噫”了一聲,説道:“真想不到幹殿下與娘娘竟是勢不兩立。娘娘的意思是——”那“皇額娘”道:“卡蘭妮,你務必要幫我這個忙,把這個心腹之患除掉!”天魔教主道:“娘娘問以如此恨他?”那“皇額娘”道:“有些事情你還未明白,待你將他除掉,我自會告訴你的。”
天魔教主半晌不語,看樣子似是正在心中盤算。那“皇額娘”焦急非常,忙着又道:“卡蘭妮,你自小的性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魔教主笑道:“我這幾年在中原開宗立教,還得了一個天魔教主的‘美名’呢!”那“皇額娘”道:“是啊,你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難道幹這點小事也會害怕麼?”
天魔教主微笑道:“這可不是小事啊,幹殿下極得皇上寵愛,現在又正是官居,‘執金吾’大將軍之職。”那“皇額娘”道:
“卡蘭妮,你不用擔心,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皇上寵愛幹殿下那是假的。”天魔教主道:“皇上親口告訴你嗎?”
那“皇額娘”訥訥説道:“我,我看得出他的心意。卡蘭妮,你——”天魔教主緩緩説道:“我還得想一想。”那“皇額娘”道:
“卡蘭妮,你幫我這個忙,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天魔教主這才説道:“娘娘,你有所不知,幹殿下是寶象法師的弟子,寶象法師的武功當世無人可及,我若殺了他的弟子,皇上縱然不加追究,那寶象法師只怕要為他報仇,他門下弟子之多,我即使遠走高飛,也難免一生受他們糾纏。”
那“皇額娘”頹然坐下,説道:“如此説來,我竟是不能動他了?”天魔教主説道:“除非我得到一樣東西。”那“皇額娘”忙道:“什麼東西,快説。”
天魔教主道:“看在娘娘待我的情份,娘娘,你倘若給我找到那捲‘龍力秘藏’,我練了秘藏上的功夫,也許還未能對付寶象法師,但最少可以應付他門下弟子的糾纏,那我就可以安心給娘娘辦事了。”
唐努珠穆聽到這裏,禁不住又是一驚,原來他那羊皮書上所載的武功就正是“龍力秘藏”。
只聽得那“皇額娘”長長嘆了口氣,説道:“卡蘭妮,你不相信我麼?就在蓋温篡位之後,我曾經到寶庫找過,那捲‘龍力秘藏’早已不翼而飛,想是給先帝燒掉了。他手抄的兩份副本,在那兩個野種身上,我不是對你説過了嗎?”
唐努珠穆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妹妹十幾年來想不通的事情,現在可是真相大白了。”
十一年前,谷中蓮七歲的時候,天魔教主姐妹相繼上邙山鬧事,起初是她的姐姐繆夫人冒認谷中蓮是她的私生女兒,隨後就是天魔教主要來強搶,當時大家都想不通其中緣故。一直到了昨日,唐努珠穆兄妹也還是弄不明白:何以天魔教主一來,就知道了羊皮書的秘密?現在唐努珠穆方始明白,原來是這個“皇額娘”泄漏的,而這個“皇額娘”竟然是他父親以前的正宮皇后!聽她們的談話,她們乃是世代交情,無怪這“皇額娘”把天魔教主引為心腹。
唐努珠穆聽了她們這一番密室私活,不由得心頭火起,暗自想道:“這妖婦真是無恥之龍,狠毒己極!我真想不到有這樣的嫡母。”但他畢竟是個比較冷靜的人,隨即想道:“這妖婦手無縛雞之力,我先殺了奸王,再來處置她也還不遲,免得打草驚蛇。且聽聽他們再説什麼。”
只見那“皇額娘”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轉,接續説道:
“你想要那‘龍力秘藏’我是無法應命了,不過,我還另藏有一條寶庫的鎖匙,皇上卻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敢私開寶庫了,但你卻可以進去。寶庫裏還有幾件稀世之珍,未必及不上那‘龍力秘藏’。我曾聽先帝説過,據説其中有一兩樣東西,對學武的人很有用處。可惜對於武學,我是一竅不通,當時沒有仔細問他,但他都那麼當作寶貝的誇説,想必是好東西。”
天魔教主怦然心動,想道:“天心有的神奇致力我是曾經目擊的了,莫非寶庫裏還有?或者有其他寶物比得上天心有的?”
那皇額娘道:“卡蘭妮,我把寶庫的釩匙給你,換幹殿下的一條性命如何?”天魔教主道:“好,娘娘既然定要將他除去,我就冒險給娘娘了結這個心事吧。”那“皇額娘”道:“你把他左邊那隻耳朵割下來。我認得這隻耳朵,我見了耳朵,馬上就把寶奘的鎖匙給你。”
天魔教主心裏暗罵:“這老虔婆連我也相信不過。我也不怕你賴帳,反正我殺了葉沖霄也要遠走高飛的,索性把寶庫裏的珍室一卷而空。哈,這交易倒真是不錯!”於是説道:“那麼請娘娘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那“皇額娘”眉開眼笑,説道:
“好侄女,都拜託你啦,祝你馬到成功!”
唐努珠穆急忙藏到暗處,只見天魔教主從窗口躍出,一溜煙地走了。唐努珠穆揭開一片瓦,心想:“我暫且不殺這妖婦,但也要叫她吃吃苦頭。”使出隔空點穴的本領,那皇額娘聽得聲響,方才抬頭一望,已給唐努珠穆點了穴道。
唐努珠穆用的是他師祖毒龍尊者的獨門點穴手法,點了那“皇額娘”脊椎骨第七塊節骨下面的“章門穴”,此穴一點,受者周身骨節,都似給利針穿刺,痛苦不堪,但卻不能動彈,想叫也叫不出來,只能啞忍。唐努珠穆出了口氣,立即離開,月色朦朧之下,只見一條黑影已在西北的花樹叢中出沒,離開這座綵樓很遠了。
唐努珠穆心道:“這魔女的身法倒也很快,就單憑武功,葉沖霄也未必是她的對手。”忽地好奇之心大起,“那妖婦為什麼非要把葉沖霄殺掉不可?這裏面莫非有什麼難以告人的秘密?”時沖霄冒充他的身份,他時時沖霄的惡感本來很深,但也深切感到孤“皇額娘”想要謀害葉沖霄之後,不如怎的,對他的惡感竟是減輕了一些,沒有以前的強烈了。當下,心裏想道:“我正苦於無處覓那奸王,不如就先找到了那葉沖霄再説,他是奸王的乾兒子,或許會知道奸王的所在。我先不聲張,看那魔女怎樣害他,可能還會探聽到一些秘密。”
唐努珠穆一面思量,一面加快腳步,追蹤天魔教主。他服了天心石之後,輕功已比天魔教主勝過許多,不消片刻,兩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了。唐努珠穆怕她發現,反而不敢太過接近,一直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離。
只見天魔教主的身形進了一座宮殿,唐努珠穆跟着也越過圍牆,忽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氣味十分古怪,倘非嗅覺特別靈敏,決計嗅不出來。唐努珠穆深知天魔教主善於使毒,怕着了她的道兒,連忙取出一片雪蓮,含在口內,有備無患。
宮殿裏死氣沉沉,簡直覺察不出什麼聲息,唐努珠穆有點奇怪,隨即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這魔女在用迷香,使得守夜的人昏迷過去了。”
這座宮殿的牆角有顆大樹,唐努珠穆躲在樹上,居高臨下,只見天魔教主的身形鑽進鑽出,東張西望,但卻並沒有進入任何一同房間,似乎還未發現葉沖霄。過了一會,天魔教主在一個窗口下面停下了腳步。那棵大樹正對着這個窗口,天魔教主從通花窗格中望進去。唐努珠穆也從窗口上方的空隙望進去,兩人不約而同的都是好生失望,房間裏鬼影也沒一個。天魔教主喃喃自語道:“奇怪,這是他的卧房,這麼晚了,他怎的還不回來睡覺?”正是:
何事皇娘殺殿下,此中情節費疑猜。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