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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

    如果説帝都伽藍城是雲荒的心,那麼,葉城便是雲荒之眼。

    然而,這卻是一隻晝夜不閉的眼睛。

    數百年來,位於南方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一直是雲荒上最繁華的城市,有二十萬户人家,水陸便捷,商貿興旺,其中不乏遠自中州和海國而來的商旅,燈火通明,晝夜不息。

    作為雲荒的商貿中心,葉城在夢華王朝時代就設有東西兩市,在光明王朝時擴為東西南北四市:東市最大,多為中州來的行商;西市則次之,為海上而來的各國貨船;南市為雲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獨佔市場;北市則專供帝都大內御用採購,被稱為“宮市”。

    百年來雲荒太平,民間富庶,那些從萬里之外來到雲荒的中州客商在葉城將貨物脱手後,往往能獲利十倍甚至百倍,為了洗去一路的風塵,富商們不吝於一擲千金,豪飲濫賭買笑追歡。葉城百業由此興旺,素來有“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十萬水東西”之稱。而葉城南部連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雲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時容納一千條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經入夜,桅杆如林。海濤低聲地拍擊着岸邊,海港裏星星點點都是漁火。所有的船都已經下了錨,在夜色裏隨波搖晃。

    “爹爹,娘説要開飯啦!”岸邊有個七八歲小孩子跑出來,在暮色裏喊。

    “就來!”碼頭上坐着垂釣的漁夫應了一聲,正準備扔下手裏的魚竿起身,卻發現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勾住了什麼,不由大喜,重新一屁股坐了下來,“有個大傢伙!等我先釣起來再説!”

    精壯的赤膊漢子用足了力氣,大力往回收竿,魚竿深深彎了下去,繃緊。片刻的僵持後,只聽“嘩啦”一聲,水花濺起了數丈高,迷住了視線。不知為何,一出水,釣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減輕了,漁夫止不住去勢,往後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魚鈎甩出的瞬間,海面譁然破裂。在水氣海濤中,只隱隱約約看得到有什麼東西如蛟龍一般凌空躍出,在夜色裏一閃而逝。

    “該死的!沒了?”漁夫脱口罵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釣竿上空空蕩蕩,只勾着一片東西──扯過魚線一看,卻居然是一片薄薄織物。

    “不會吧?”漁夫摘下那片東西,翻來覆去地看着,辨認出那是從衣襟上新撕下來的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難道釣上了一個人?”

    他抬起頭四顧,然而碼頭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的影子,只隱約看到一行細細的水線從他頭頂掠過,一路灑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裏。

    ──方才到底是什麼東西,從大海深處一躍而出?

    “爹!快看!”身後傳來歡喜的驚叫聲,那個出來喊自己回家吃飯的小女孩直直地抬起手,指着高高的望海樓,“那邊!神仙,藍頭髮的神仙!──從水裏飛起來,龍一樣的飛過那裏去了!”

    “哪裏?”順着小女兒的手指,漁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樓。

    深濃的暮色裏,燈火如珍珠般一點點亮起,映照得這座城市璀璨無比。在那樣絢爛的光影中,漁夫只隱約看到高樓檐角似有一抹淡淡珠灰色的人影,驚鴻一掠,如風一樣穿過重檐疊嶂,消失在密密的雨簾裏。

    “藍頭髮的?”漁夫嘀咕,“難道是個鮫人?”

    “鮫人是什麼呀?”小女兒天真無邪地抬起頭問。

    “嗯……有點像人,又有點像魚,雖然看上去有點不男不女,但都長得很漂亮。”漁夫收了釣竿,拉着女兒的手走入暮色裏,一路講着故事,“他們生活在大海里,有藍色的頭髮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來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喏,你喜歡的海皇蘇摩就是個鮫人啊!”

    “哎呀!蘇摩大人就是鮫人麼?”小女兒拍手歡笑,“難怪他那麼美!”

    “是啊……在幾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裏,雲荒大陸上還生活着很多鮫人。不過,當光華皇帝結束亂世後,所有的鮫人們都回到大海里去啦。”父親牽着女兒的手,循循地講述着,“知道這裏為什麼叫落珠港麼?因為九百年前,那些鮫人們就是從這裏出發回到故國去的,出發前,他們在這裏激動得哭──直到現在,還偶爾有人能從港口水底撿到那些鮫珠呢!”

    小女兒聽得出神,問:“那麼,現在要看鮫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們的國家啊?”

    “是呀!”漁夫抬起手,指給她看那些掛着三大船王世家旗幟的木蘭巨舟,“你看,海港裏停着的這些船,很多都是要從碧落海璇璣列島經過的──那裏就是鮫人的國度,海市島也是七海的商貿中心,和葉城一樣熱鬧呢。”

    小女兒聽得悠然神往,拍手:“那我長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鮫人!”

    “傻話。女人家可是不許上船的!”父親拍了一下女兒的頭。

    “為什麼呀?”

    “是自古以來的風俗,女人上船不吉利啊……”

    一對父女提着魚竿和魚簍,在暮色裏笑語晏晏地走遠了。

    在望海樓的樓頭,一個深陷進去的檐角里,有一個人停下了腳步,轉身看了一眼那一對牽手遠去的平常父女──夜裏的微風拂起他藍色的長髮,在他的肩膀上有一處被鈎破的痕跡,他默默地回過手覆上了肩頭,血從傷口裏沁出,染紅他的手指。

    自從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樓羅後,這一路萬里奔赴而來,不曾片刻得到休養,眼看這個身體是越發透支的厲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於連區區一個漁鈎都避不開。

    然而如今已經是十月十三日了,命運的腳步聲近在耳畔,時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裏,站在重檐屋頂看去,葉城盡在眼底──這滿城的燈火裏,何處是他要尋找的那個人?而最關鍵的第六人,到底又在何處?

    他抬起頭,默默地望向了鏡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終的答案,是否在那裏?

    白塔頂上,風雨蕭蕭。塵封的神廟門户緊閉,寂靜無聲。

    自從天官蒼華被驅逐下白塔後,這裏更加的冷清了,除了每日悦意公主還會來隔着窗户問候之外,再也沒有絲毫的人氣。空桑女祭司對着空空的水鏡,不知道坐了多久。暗夜的神廟裏忽然有風吹過,蒼老的女巫從沉思中醒來,警醒地一彈指,一道光芒從她指尖綻放,符印迅速擴大籠罩了周身。

    她低叱:“誰?”

    “鳳凰,是我。”黑夜裏有人回答,那個輕微的聲音如雷一般令她身子猛然一晃。她下意識地再度看向空無水面,忽地卻發現水鏡上面竟浮動着一雙幽碧色的眼睛!

    “你……”空桑女祭司失聲,抬起頭來,“你是──!”

    神廟的門窗還是緊閉着,絲毫沒有被破壞的跡象──然而,在黑暗的神殿裏卻不知何時已經有了一個人。他如此輕鬆地穿透了她設下的結界,安然地坐在水鏡上方的橫樑上,懷抱一把黑色的劍,靜靜俯視着下面,眼神淡漠而安靜,幽藍色的長髮微微飛揚。

    那樣清冷的側臉和輪廓,俊美得如同神魔,一如往昔。

    “龍?”女祭司半晌才喃喃,“是你?”

    那個鮫人點了點頭,悄無聲息地從屋頂跳下,淡淡回答:“第五個在葉城,目標很明顯,只是最近各方人馬都雲集此處,不好輕易下手。我打算找個妥當的時間再下手,以免驚動空桑朝廷──這次來是想再問你一次:那第六人到底是誰?”

    “唉。”空桑女祭司輕聲嘆息,“關於那份名單裏缺失的第六人,目下還沒有任何蹤跡……”枯槁的手指在平靜的水面上劃過,“我日夜祈禱和等待。但是在水鏡裏,還是看不到絲毫的預兆……”

    “星主還是沒有神諭麼?”溯光沉默了一下,“看來真的是遇到難關了。”

    “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事,”空桑女祭司輕嘆,“對於第六人,連星主都沒有把握。”

    “嗯……看來也只有這樣了。我先去處理完第五人的事宜,然後再想辦法。”溯光從黑暗裏站起了身,握劍掉頭,“再會,鳳凰。”

    “等一下。”空桑女祭司卻忽地叫住了他。

    溯光回頭,有些探究地看着這個蒼老的女子:“還有什麼事?”

    “沒什麼。”空桑女祭司遲疑了一下,眼眸變幻着,低聲喃喃,“你……你還是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樣啊,龍。”

    “鮫人的生命太長,有時候未必是件好事。”他靜靜的笑了一下,笑容裏藴藏着靜默的光華,似乎能照亮這個黑暗的神廟,他的聲音也是温暖而空無的,望着這個一生可能只能見到兩次的同伴:“其實我反而羨慕你們陸上的人類,可以同生同死。”

    “是麼?”空桑女祭司低聲笑了一下,“人類的生命有時候也不過是虛無的……在一個甲子裏,我連這座白塔都沒有下過。”

    “辛苦你了,”他道,“我前幾天剛剛親眼看着明鶴死去,真高興看到你還是好好的。”

    説了這一句,他又沉默下去,彷佛也不知道該説什麼──這一百多年來,獨自久居於北海冰原之上,他似乎早已忘記了該怎樣和別人順暢的交流,更何況是一個六十年前才見過一次的同伴?

    短暫的沉默裏,似乎聽得見流年暗度的聲音,如同窗外颼颼風雨聲。

    “我會繼續向星主祈禱,等待新的神諭。”沉默了一瞬,蒼老的女祭司低聲,“龍,你去吧……又是三百年大限,此行要分外小心。”

    “你也要保重。”溯光沒有多説,轉身離開,忽地想起了什麼,又回身:“對了,明鶴已經去世,需要派一個新人去接替她的位置,麒麟那邊有人選了麼?”

    “不知道為何,這幾年來我一直聯繫不上麒麟。紙鶴飛往雲隱山莊後從來不曾得到答覆。”女祭司嘆了口氣,“我會盡快再嘗試與他聯繫,畢竟是他負責組織里新人的遴選和訓練。”

    “好,拜託了。”溯光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也不見他如何掠起,影子便如同一抹極淡的煙,穿過神廟的簾幕、白塔頂上的誓碑,在黑沉的夜幕裏轉瞬消失──龍的身手,看來比六十年前那一次行動時更加高深莫測了啊……人類的生命不過一百年,從修煉上來説,是永遠無法超越鮫人一族的吧?

    在如今的雲荒上,龍應該是所向無敵了。

    空桑女祭司望着鮫人離開的背影,眼神黯然地輕嘆了一聲。

    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女,成為女祭司、來到白塔頂上這個封閉的神殿裏不過數年,修為淺薄,不知世事險惡,卻參與了這個大陸上最神秘的計劃──在初次相遇的時候,少女時的她就被這個鮫人的絕世容顏所震懾,目眩神迷。

    怎麼會有這樣的男子呢?是傳説中的海皇蘇摩重新出現在世間了麼?可眼前這個人卻又是如此的温和安靜,有着虛無而温暖的笑容,和妖華邪異的海皇蘇摩完全不同。

    那一次的行動相當順利,六個分身被一一拔除後,他隨即離開了雲荒。自始至終,他們之間説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六十年前的那一次相聚匆匆而過,轉瞬各奔東西,他回到了遙遠的北海之上,她也復歸於絕頂上無人的神廟內,在黑暗中屈指細數着流年,一天天的老去。

    轉眼,便是紅顏皓首、青絲白髮。

    多麼寂寞的歲月啊……在八年前悦意不曾被送上塔頂之前,那麼多年來,她始終都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生活着,守護着一個不為世人瞭解的絕大秘密。一年一年,只有空無的水鏡裏浮起的字跡傳達着來自神秘彼方的星主的訊息,也只有一隻只紙鶴從她手心飛起,把訊息傳向同伴的身邊。

    這其中,自然也有傳給他的,卻從未見他答覆過一次。

    她就這樣在寂寞裏等待着,等待着流年暗度,等待着頭頂的斗轉星移,或者,還在隱秘地等待着那個劫數到來的日子罷?她一直在這裏等待,其實並不只為了心底的信念和守護的初衷。

    終於,六十年後,耄耋之年的她見到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轟然的狂喜頓時淹沒了她苦修多年平靜如水的心,讓她頓時明白了方才悦意何以不能控制自己。因為有些感情,是無論修煉多少年也無法磨滅分毫,永遠鮮明如新。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自旦暮。六十年一輪迴,在黑暗中歸來的他依舊俊美如神、隱逸如仙,不僅容顏如一甲子之前,甚至連眼神和笑容都沒有變化,彷佛只不過是昨天離開而今天又再度相見。

    ──然而,她的容顏卻已經在暗夜無盡的守候裏如花凋零。

    獨自在神廟的六十年裏,她無數次想象過某一天和他再度相見時的情形,然而他出現得這樣突然,甚至於讓她用幻術來掩飾蒼老容顏的機會都沒有──白髮蒼蒼的枯槁的女巫,在黑夜裏迎接了多年深心裏唯一傾慕的男子的到來。然而令她感覺到涼意的是,他甚至並未留意她容貌的變化,眼神淡漠一如往昔,在她臉上掠過,毫無驚詫也毫無留戀。

    他的心,始終遺落在了一百二十年前那一場大劫裏了吧?

    他所愛的人是傳説中叫做紫煙的女子,也是她在命輪裏的前輩──那個女子一直住在他的記憶裏,不曾離開過分毫。所以,她這一生靜默的等待,也只能在暗夜裏凋零成泥。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裏默默捲起了重簾的一角,目送那個影子掠下白塔,消失在夜色裏。

    時間又一次地到了。明鶴戰死,孔雀下山,龍已經出海,麒麟想必也應該現身了──這片富庶安寧的雲荒大地上再一次風起雲湧,一個又一個奇人異士從天下各處紛紛奔赴而來,被捲入了命運的洪流中。

    風雲際會,龍爭虎鬥。

    雨夜深沉,葉城卻依舊喧鬧,燈火通明。

    聽着外面不間歇的盈耳笑語和歌吹,在葉城最富麗堂皇的府邸裏,自斟自飲的年輕公子抬起醉意醺醺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喃喃自語:“真是熱鬧啊……”

    ──這是一座屬於他的城市。可是,這個城市裏的熱鬧,卻總彷佛與他無關。

    有酒被汩汩倒到杯子裏的聲音,然後,又傳來酒水被傾入喉嚨的聲音──寂靜裏只有這兩種聲音交替響起,已經持續了大半夜。剛送走了來訪的宰輔素問,離下一場應酬還有兩個時辰,這個日夜喧鬧的華堂內總算難得的清淨了下來。

    自從承襲了鎮國公的爵位、成為葉城城主後,他的酒量真的是見長了。

    外面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已經是十月,長冬伊始,天氣漸冷。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絃。雨點敲擊在琉璃金瓦上,長長短短,在暗夜裏聽上去就像一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低聲説話──那聲音是如此哀傷,如此熟悉,彷佛烙印在他的心上,反覆喃喃誦着什麼。

    “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愛,如入火宅。煩惱自生,清涼不再。其步亦堅,其退亦難。

    “世人……”

    “啪”的一聲,他重重將酒杯摔碎在地上。夜光杯四分五裂,那清脆的裂響暫時覆蓋了幻覺裏那種詭異的聲音,令他從朦朧醉意裏醒過來。

    不過是些囈語罷了。未來,怎麼會是既定的呢?

    “公子?”門外傳來低低的稟告,是府裏大總管楓夫人的聲音。

    “我在,沒醉。”他沉沉低語,吐着酒氣,用手撐着額頭,“等會還要去玄王那邊參加宴會,有事就快説吧!”

    “那麼晚了還要去?”楓夫人詫異,“公子今天難道又不睡了麼?”

    “玄凜皇子素來好做長夜之飲,我身為此地主人,又怎可不去?”葉城城主低笑了一聲,“剛剛他還遣人來説:等四更鼓聲一過,所有人就要入席,遲到一刻便罰酒一壺。我已經叫西門備馬去了,等會就得出發。”

    “……”楓夫人在門外沉默了一下,低聲,“公子今天已經喝了不少了。”

    “沒事。最近我酒量見長,千杯不醉。這一次海皇祭裏,估計六位藩王沒人是我對手!”葉城城主大笑了一聲,“去年被他們幾個人聯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今年可輪到我報這一箭之仇了。”

    楓夫人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這般狂飲,總是對身體不好。”

    “身體?也只有楓姨你還擔心這回事,”黑暗裏的年輕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案頭,“如今六位藩王齊聚葉城,哪一個都必須應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請你一起宴飲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難道還等着吃罰酒麼?”

    “……”楓夫人説不出話,只能嘆息。

    “好了,不説這些,”葉城城主轉開了話題,“楓姨找我何事?”

    “稟公子:昨日廣漠王一行已經入住在秋水苑。”楓夫人低聲道,“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從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應安排。至於待客的規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長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覺得如何?”

    他哦了一聲:“廣漠王還好,他家的那個丫頭可很難纏。要小心。”

    “是。”楓夫人頓了頓,“公子是否還有其他吩咐?”

    “對了,替我把這個送去給廣漠王吧!”黑暗裏的人一揚手,將手邊的玉匣扔了過去,“裏面是婚書和聘禮單子──廣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會攜重禮親自登門拜訪,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玉匣沉重,然而楓夫人卻是不動聲色地穩穩接住,打開看了一看,眼裏掠過了一絲複雜的神色:“公子是要拿這對闢水珠去做見面禮?那可是慕容家世代相傳的寶物。”

    “一般珍寶哪裏能入廣漠王的眼?”葉城城主在黑暗裏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也只有這九百年前由西京劍聖從燭陰身上取出的闢水寶珠,才配得上我們慕容和卡洛蒙兩大世家的身份──否則少不得被人看輕,這門婚事又怎麼能成?”

    楓夫人無言以對,許久才嘆了口氣:“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

    “當然,”葉城城主聲音沉沉,“楓姨幾時見我打定了主意後會改?”

    楓夫人沉默片刻,道:“可是九公主似乎並不樂意接受這門婚事,她的父親寵愛她,只怕也不會違反她的意願──公子何必非要娶這種不知好歹的人呢?”

    “呵,那丫頭自然有她擺譜的底氣──”那個年輕的公子在黑夜裏笑了一聲,語氣淡然,“要知道她是廣漠王唯一的女兒,銅宮的繼承人,未來的沙漠女王……這樣的女人,總是要男人追的。讓她擺足了架子過過癮也好,反正遲早都是我的人。”

    他説的輕慢,語氣卻不容置疑,彷佛那個少女已經是他囊中之物。

    “我知道公子的手段通神,”楓夫人輕嘆,“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不委屈,我一定要娶到廣漠王唯一的女兒。”他放下酒杯,對着門外的大總管低聲道,“這些年,六部藩王個個都把我們看成中州來的異己,明裏暗裏的排擠──若不是誓碑上有約,只怕慕容家早已從雲荒被徹底抹去。我們必須尋求同盟,站穩腳跟。”

    “……”楓夫人沉默,輕輕嘆了口氣。

    這些年來,坐鎮葉城、世襲罔替的慕容家雖然富甲天下,但因為身上中州人的血統,卻始終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權力核心之外。自從兩百年前那場中州人的動亂被鎮壓後,慕容氏在雲荒的處境更為微妙尷尬,歷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斷尋求制衡,用重金打點上下,才尋得了讓家族繼續立足的機會。

    近年因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貿往來,葉城賦税收入一直下降。而空桑重新和冰夷開戰,大軍遠征西海,消耗巨大,作為空桑“金庫”的慕容氏局勢便更為艱難,每年的帳目都是觸目驚心的虧空──作為鎮國公府的總管家,她都不知道這幾年公子是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機,才能把這樣龐大的一個空殼子撐下來的。

    葉城城主飲了一杯酒,又問:“海皇祭一切都佈置好了麼?”

    “都安排妥當了,”楓夫人詳細地回答,“宴席、絲竹、歌吹、彩頭、戲場、龍舟……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規矩辦下來,給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禮單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樣,並不曾失了我們慕容家的面子。”

    “按往年的規矩還不夠!每一種的規格都應更勝去年才是!”葉城城主卻一拍案,蹙眉,“楓姨,不是我要硬充場面──你難道不知這些藩王貴族,一整年都巴望着這次在葉城能從我們慕容家大撈一筆?我們又怎能讓他們失望而歸?”

    “可是,”楓夫人有些吃驚,“府庫裏的錢,早已……”

    “不必擔心,只管辦得盡善盡美便是。”他冷笑了一聲,“如果錢不湊手,就設法先去錢莊裏借一點──以鎮國公府的名義,目下還沒有商户不肯借吧?”

    楓夫人臉色白了一下:“公子要借錢來辦海皇祭?”

    “只是暫且調度一下,”葉城城主笑了一笑:“至於怎麼還,我自然有辦法。”

    “這不妥吧?”楓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語,“府庫已經連續虧空好幾年了,連各房丫鬟侍從的月錢都不能如期發放,加上大公子在外頭揮霍的虧空,如今即便是一時借到了,又哪裏有錢去償還?如果不能如期還,那鎮國公府的名譽……”

    “楓姨,我説過了:你只管去辦,不用擔心別的。”黑暗裏的年輕人語氣忽地轉為肅殺,第一次擺出了城主的威嚴,“這些事情我會解決的,你不必再問!”

    楓夫人一顫,終究不敢再問下去,低聲:“是。”

    “一切安排務必盡善盡美──要針對六王的喜好置辦禮單,每樣都要比去年更豐厚至少一成!”葉城城主頓了頓,又補充,“除了六王之外,在送給廣漠王卡洛蒙世家的那一份裏,記着要加上我方才給你的玉匣和婚書。”

    “是。”楓夫人不能再多問什麼,只能領命。

    “去吧,帶上厚禮和卑辭去討好那些人,要不擇一切手段令那些空桑王族愉悦。這樣,他們才會覺得留着慕容氏這個外族還有些用處。”葉城城主唇角浮出了一絲冷笑,喃喃,“也告訴廣漠王,我非常期待這次在海皇祭上和九公主再度見面。”

    他在黑暗裏轉着手裏的玉杯,低垂眼簾,語音裏帶着一絲奇怪的笑意:

    “就算被她的金鱗再咬上一口,我也心甘情願。”

    “讓道!──城主車駕!閒人迴避!”

    葉城的夜是熱鬧喧囂的,雖然是半夜三更,尚自人流如織,燈紅酒綠。所以當葉城城主、鎮國公慕容雋的車駕疾馳而過時,喝道之聲連綿而起,滿街路人紛紛避讓,惹得歌樓酒館上伸頭探望,嘖嘖議論。

    “喲,好威風!”紅袖樓上,有人冷嘲熱諷地説了一句,“深更半夜的還在趕場子陪客,我看這小子還真是比你們紅袖樓的頭牌花魁還忙哪。”

    説話的是一個錦衣商賈,正用肥碩五短的手指翻着面前的賬本,斜眼看了一眼樓下,出聲諷刺。一語出,周圍嬌笑一片,簇擁在他身周的十幾個美人無不掩口。

    那個商賈大概四十不到的年紀,身形肥碩,大腹便便,坐下來幾乎看不到自己的腳尖。他衣衫華麗,十個手指頭上倒有六個帶着碩大的寶石戒指,和葉城裏到處可見的富商沒有區別。紅袖樓是葉城煙花地中的翹楚,一夕耗費百金不足為奇,然而他卻一個人包下了整個頂樓,身邊倚紅偎翠的簇擁着十幾個歌妓舞姬,一片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九爺真會刻薄人,連城主也不放過。”

    “城主算什麼?”那個被稱作九爺的人一拍大腹,冷笑,“在葉城有錢就是爺!”

    他手裏拿着一杆銀色小秤,用秤桿翻着面前攤的一本賬簿,心不在焉地看──那支秤樣式奇特,長不過一尺,一頭掛着一個小小赤金的秤砣。那個秤砣不像普通那般做方柱形,而是一個光溜溜的金丸,寶光奪目。

    忙了半夜才將帳目看了一小半,九爺已然看得失去了耐心,心浮氣躁。

    “怎麼老對不上!”他憤憤地罵了一聲,摔了筆,“裕興錢莊那些傢伙是怎麼做帳的!他孃的,一羣廢物!”

    “九爺,不如先休息一會?”靠在他懷裏的朱衣麗人是風月場裏的老手,甚是善解人意,及時將一碗湯放到了案上,笑道,“天參寶鼎湯可算是好了,快趁熱喝了吧!”

    “嗯。”那個叫做九爺的錦衣商賈悶聲應了一句,把手裏的秤桿扔到了一邊,從麗人手裏接過湯匙,低頭喝了起來。然而一低頭,束髮的青絲帶子便滑落下來,一下子掉到了碗裏。他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用勺子將帶子從碗裏撈了出來,繼續埋頭喝。

    可是喝不到幾口,那條帶子又自行滑落,啪的一聲重新掉了進去。

    朱衣麗人連忙俯身過來,想要幫恩客將束髮帶子繫好,就在那個瞬間,九爺喃喃罵了一聲,忽地將帶子用力扯落下來,猛然摔到了碗裏!

    “那麼愛喝湯,就去喝個夠好了!”他指着那條泡了湯的青絲帶子大罵,披頭散髮,宛如一隻發怒的胖獅子,“他孃的喝死你!”

    朱衣麗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又是一年不見,九爺不止生意越做越大、身形越來越富態,連暴躁的脾氣也是越發厲害了。對死物猶自如此,對活人更不必論,難怪整個葉城的青樓姐妹紛紛大嘆吃不消。

    “爺何必動怒?”看得他發脾氣,旁邊有位一直不曾得空説上話的妖嬈歌姬上來,笑着貼了過去,趁機獻殷勤,“妾身替您拿下去洗乾淨。”

    “給我放下!”九爺卻驀地打落了那個獻媚女子的手,怒氣衝衝地指着那條無辜的帶子,“那麼不聽話的東西,就讓它爛死在湯碗裏頭好了!他孃的,聽着,誰都不許洗!”

    那個歌姬捂着疼痛的手,驚恐地躲閃。朱衣麗人連忙上來打圓場:“是是是,不洗──珠珠她剛來不久,九爺別見怪,傅壽這廂替她陪不是了。”

    “真是多事,”九爺橫了一眼那個滿眼委屈的妖嬈歌姬,“給我滾吧!”

    “先下去吧,珠珠,”傅壽低聲對她道,“九爺發脾氣了。”

    撐着精神陪了半夜,快到手的賞錢卻又沒了,那個年輕的歌姬狠狠剜了那個大腹便便的富商一眼,咬着嘴角提起裙裾轉身離開,一邊低低地説了一句什麼。她聲音雖低,九爺卻霍地變了臉色,忽地飛起一腳,將那個歌姬踢得哎呀痛呼了一聲,直滾下樓梯去。

    “還敢罵老子?”他暴怒,“滾!”

    那個歌姬哀呼着站起,一句話也不敢説。樓上所有女子粉臉色變,個個大氣也不敢出──這個九爺身份神秘,卻一向以出手豪爽著稱,所以每年他一來樓裏所有姊妹都爭先恐後前去侍奉。然而這個金主的脾氣也是有口皆碑的差,動不動便要發飆,樓裏除了傅壽姑娘,幾乎所有人都捱過他的罵。

    “九爺!”傅壽是這裏最年長的歌姬,見此情形連忙上來軟語相勸,“珠珠新來不懂事,爺何必和一個丫頭片子動那麼大的火氣?”

    九爺餘怒未消:“他孃的,老子最恨別人罵我是死胖子!”

    傅壽卻不怕他,只是看着他的便便大肚,一時啞然失笑。

    “我又胖了麼?”九爺沮喪地問,拍了拍自己的肚腹,“這十年我就沒下過兩百斤。”

    “聽説喝茶能減肉,”傅壽微笑,“九爺要不要從樓裏拿一些上好的普洱回去?”

    九爺搖頭:“喝酒還行,茶就算了吧!喝了嘴裏淡出鳥來。”

    一場風波驟起,樓裏歌吹一時全歇,九爺回過身看着那一羣花容失色的鶯鶯燕燕,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一下子啞了?真掃興!都給我滾吧!”

    原本熱熱鬧鬧的宴席一鬨而散,只剩下朱衣女子還在樓裏。

    “壽兒別走,”九爺一眼瞥見,連忙道,“我剛才可不是衝着你喊的。”

    “我知道,”傅壽掩口笑,“九爺脾氣一向火爆,見得慣了。”

    “嘿嘿,還是壽兒明白我。以後他孃的不叫這些羅羅嗦嗦的小娘們服侍了,只要你來陪我就行。”一通發作後,彷佛也知道自己方才有點失態,九爺掩飾似地換了個話題,看着雕欄下的大街,嘀咕,“一年沒來,這裏好象什麼都沒變。”

    如今已經是三更了,葉城裏還是熱鬧非常,整條街上都點着紅紗罩着的燈籠,映照得往來的人羣都沾了一層喜氣。燈下車水馬龍,絲毫不因深夜而有冷落的跡象,絲竹盈耳,喧鬧非常,真是一座不夜之城。

    “有人説這裏應該改名叫‘夜城’才對。”傅壽微笑,並肩憑欄看去,“這城裏的人們白日裏多半蟄伏在房裏,到了晚上才會全部都出來──就如九爺一樣,白日裏不知道在哪家美人兒的裙下,到了三更半夜,才會想起從別處來紅袖樓轉一轉。”

    “哈哈,”九爺笑了一聲,捏住美人的下頷,“看哪,我家壽兒吃醋啦!”

    傅壽嬌嗔:“我哪敢吃爺的醋,誰不知道九爺是留不住的人?即便是紅透了半天的花魁天香,也不是被爺説甩就甩了麼?聽説如今人家傷心得什麼似的──爺倒是忍心。”

    “呵,我倒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天香她哪裏真的看得上這兩百多斤的肥肉?和剛才那羣人一樣,也只不過愛我囊中累累金銖罷了。”九爺拍了拍自己的便便大腹,呵呵一笑,“只不過她自視太高,總覺得天下男人都該是自己裙下之臣,所以我去那裏睡了幾夜就不再去了,而不是等她有了新歡再蹬掉我,讓她覺得傷了面子。你還以為她哭什麼?”

    “九爺説話可真刻薄。”傅壽掩嘴笑了一聲。

    “嘿。好了,不説了──這些金銖,一包給你,一包替我發給今晚陪我的那些妞兒。免得讓她們白忙乎一晚。”九爺坐回了榻上,大剌剌地扔了兩包金銖扔過去,對傅壽勾了勾手指,“壽兒唱歌是出了名的好,今日就來個新鮮的──聽説你祖上是從中州楚地過來的,那麼就唱給我一個你家鄉那邊的曲子,如何?”

    傅壽臉色微微一變,強笑,“中州的東西難登大雅之堂,別污了爺的耳朵。”

    “什麼話?”九爺不以為然,“儘管唱來。”

    傅壽遲疑了片刻,低聲:“樂坊不許。”

    “嗯?”九爺倒是一怔,“為什麼?”

    “十二律裏面有規定,不許唱中州曲子。”傅壽非常為難,“即便是青樓裏的中州姐妹,接客時都要用空桑官話。若是違反了,老鴇便要罰錢呢。”

    “什麼?”九爺罵了一句:“這也忒不講理了!”

    “只怪中州人來得太多,給空桑人添了麻煩。”傅壽卻並無怨尤,説着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的話,“雲荒畢竟是你們空桑人的天下,我們中州人能來借個地方、吃一口飽飯便已經足夠,哪裏還敢怨恨什麼。”

    “我就是。”九爺挑起了眉頭,看着來人,“大呼小叫的,有什麼事?”

    “不知好歹的傢伙!教訓教訓你!”領頭的大漢一個箭步衝過來,從腰裏抽出一柄劍,迎頭便劈──劍不長,卻很厚,劍脊足有一寸,劈下來時隱隱有風雷之聲,氣勢奪人。

    傅壽失聲尖叫起來,連忙逃開,九爺彷佛也被嚇住了,下意識地往後跳開,然而身體沉重動作不便,居然被凳子絆了一跤,重重摔倒。劍風擦着他屁股落下,砍了個空,把對方面前的案几斫出一條深深的刻痕來──那把重劍一下子刺穿了花梨木的案几,被卡在了那裏。劍脊上有一個五芒星的刻印,劍身上還有綿延的閃電狀紋路。

    那個九爺狼狽地爬起,看了一眼那把劍,失聲:“啊?劍聖門下?”

    大漢沒有料到這一個貌不驚人的胖子還有點見識,倒是頗為得意,倒轉手腕將劍拔出來,在空中舞了個劍花:“有點眼色嘛!居然還認得大爺這把劍?──不錯,大爺正是劍聖清歡門下得意弟子,人稱‘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再傳弟子烈雄是也!”

    “烈雄大俠?”九爺汗顏不已,連忙抱拳,“失敬失敬!不知今夜所為何事而來?”

    “所為何事?”大漢厲聲揚眉,踏上一步,“受命教訓你一頓!”

    一語未畢,他又一劍劈下。這一劍在對方面前不到一寸之處急斬而下,將頭髮都截斷了好幾根──他聲色雖厲,卻不曾想真的取人性命,反而只是炫耀劍技。九爺一個踉蹌,又往後不自禁退了幾步,癱坐在地上,連忙討饒:“別別……兄弟們出來混不過是求財而已是吧?這裏……”

    他將隨身帶的金銖袋子全都扔了出來,金幣在地上錚然作響。

    “大哥,他看起來真挺有錢的。”旁邊有小弟垂涎三尺,低聲附耳,“不如……”

    “閉嘴!今天至少要廢了他一隻胳膊!”然而烈熊卻不為所動,把錢袋踢開,惡狠狠,“公子的交待不辦好,你們還想在葉城混麼?”

    “這位大俠……手下留情!”傅壽見得情況危急,攔在了面前,臉上堆起了笑,“算是給傅壽一個面子,別在紅袖樓裏……”

    “滾!”她軟語未畢,對方卻是一個巴掌過來,“別擋着大爺!”

    傅壽被那一巴掌打得連退幾步,跌靠在了身邊的地上,嘴角頓時沁出了一絲血。

    “壽兒?”九爺大驚,連忙連滾帶牌的過來查看。

    “沒事,”傅壽沒有喊痛,只是對着他連連搖手,低聲:“快逃!”

    看得兩人竊竊私語,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樓婊子還有這樣的義氣啊?真是難得……

    “一羣王八羔子!”九爺顯然本來只想用錢息事寧人,然而此刻眼見傅壽捱打,登時一股氣從腳底心直衝上來,忍不住跳了起來劈手就奪過了面前的劍,一把折成了兩段,咆哮如雷:“連女人都打?還是不是男人?他孃的還配用劍?還配用劍?!”

    方才一直怯懦躲閃的人忽然間做獅子吼,反而讓氣勢洶洶的來人都怔住了。

    那個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雙手,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這個人做了什麼,手裏的劍居然就憑空斷了!

    “大家給我上!”他一時間有些憤怒,又有些心虛,再不敢一個人上前,便喚了一聲,身後十幾個青皮登時應了一聲,齊齊逼過來。

    “一羣孬種!怎麼,還想羣毆來着?”九爺一看這陣勢,拍拍屁股跳了起來,縱聲長笑,“得,別在這裏砸壞了人家東西,到後巷裏再分個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從案上捲起那一堆金銖寶貝,看也不看地躍下樓揚長而去,抬手手在勾欄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彈了幾下,沿着後巷奔去,轉瞬不見──看身法,竟是快如閃電。

    眾位青皮無賴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追下去。

    “他孃的,怎麼個個都變兔子了?都隨我去!”烈雄一聲厲喝,往樓下疾奔,“我不信他一個人還能把我們十三個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辦不好,大家也就別想在葉城混了!”

    那些無賴少年起了一聲哄,便如一陣風般卷下樓去了。

    一時間樓內散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驚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盤狼藉。樓下的護院們這時候才紛紛上來查看。然而傅壽的心思卻不在這裏,隨便應付了幾句,打發了那些人離開,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後面的樓閣,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條後巷。

    那裏還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不會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欄而望。然而,一刻鐘過去了,底下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她漸漸有些焦急,幾乎忍不住要下樓去看個究竟。然而簾幕一卷,一片紛雜的腳步聲向着樓上急促而來,卻是那羣無賴打手又去而復返。

    “操!也不在這兒?”領頭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罵了一句,“他孃的兔崽子!”

    “怎麼了?”傅壽急忙迎上去,“九爺他人呢?”

    “跑了!”烈雄臉露不屑,走進走出地細細看了一圈,發現真的沒人,才開始肆無忌憚地大罵,“沒卵子的縮頭烏龜一個,給人下了戰書,居然還開溜了!”

    “什麼?”傅壽有些不相信,再度撲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見後門的巷子裏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兩隻紅燈籠在門口晃着,哪裏有絲毫人影?

    難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卻又舒了口氣。

    “他孃的!聽着,替我告訴那個什麼九爺,”烈雄頓了一頓腳,震得樓閣一顫,“慕容公子放了話,讓他立刻從葉城滾出去!三天內還敢留在這裏,見一次就砍他一條腿,説到做到,絕不手軟。”

    “慕容公子?”傅壽臉色微微一變。

    葉城的慕容世家與銅宮的卡洛蒙世家一樣,雖非空桑人,卻是當今可以與六藩王一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來雲荒販貨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識人,在亂世中毅然棄商從政,轉而謀國,輔佐光華皇帝平定亂世。在亂世結束後,慕容修封鎮國公,位極人臣,與大將西京並稱文武雙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這個葉城裏,慕容家是無冕之王,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九爺什麼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還不是因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孃的,一個外地來的商人,仗着有一點錢,居然敢和大公子搶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這裏是誰家地盤麼?”

    “啊?是大公子?”傅壽一怔,鬆了口氣,“幸好!”

    如今執掌葉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雋,今年二十九歲,雖然是次子,卻是慕容氏年輕一代裏出挑的一個。慕容老城主臨死前權衡再三,為了挽救滑向頹敗的家族,最終還是顧不得中州人長幼有序的濃厚觀念,毅然廢黜長子,轉立了二兒子為繼承人。

    在兩年前成為葉城城主後,慕容雋禮賢下士,廣結門客,將這個魚龍混雜的葉城管理得井井有條,可謂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葉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罷了,得罪了二公子,誰都知道絕不是玩笑的事。

    “什麼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裏麼?”

    “小女子怎麼敢?”傅壽連忙陪笑,“各位放心,見了九爺一定我把話帶到,讓他腳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讓大公子見了心煩。”

    “知道就好!”烈雄惡狠狠道,“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沒了蹤影,她臉上笑容收斂,立刻啐了一口,轉頭喚:“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簾後,看到那羣人走了才怯怯出來,“你沒事麼?”

    “我沒事,”傅壽低聲道:“你趕緊去星海雲庭看看,九爺是不是去了那兒?”

    小蝶有些驚詫:“原來小姐知道九爺去了哪兒?”

    “九成九是。”傅壽幽幽嘆了口氣:“九爺每年來葉城都必會去找殷仙子。”

    小蝶遲疑了一下:“如果九爺在那兒,要叫他回這裏來麼?”

    “怎麼不長腦子啊?”傅壽又氣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誰敢搶?除非不要在葉城混了!青樓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行當,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個葉城青樓裏的姐妹十有八九倒都受過她照顧,誰敢和她爭?”

    “可是……”小蝶卻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爺又是什麼關係?”

    “聽説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過青樓裏的,哪個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壽撫摩着熱辣辣的臉頰,笑了一笑,“九爺一貫薄情,卻唯獨對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聽説只是説説話而已,從不留下來過夜──呵,聽起來,倒還真的像是親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們兩個可長得一點也不像呀!”小蝶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爺那麼有錢,怎會讓自己的親妹子留在這種地方?早該贖身帶了出去吧?”

    “誰知道呢?”傅壽笑了笑,“風月場裏,誰會問這些?”

    她不耐煩再多説,揮了揮手:“快去吧!去了星海雲庭,記得和九爺説一聲: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處派人找他的麻煩,讓他千萬小心。”

    “我就是。”九爺挑起了眉頭,看着來人,“大呼小叫的,有什麼事?”

    “不知好歹的傢伙!教訓教訓你!”領頭的大漢一個箭步衝過來,從腰裏抽出一柄劍,迎頭便劈──劍不長,卻很厚,劍脊足有一寸,劈下來時隱隱有風雷之聲,氣勢奪人。

    傅壽失聲尖叫起來,連忙逃開,九爺彷佛也被嚇住了,下意識地往後跳開,然而身體沉重動作不便,居然被凳子絆了一跤,重重摔倒。劍風擦着他屁丆股丆落下,砍了個空,把對方面前的案几斫出一條深深的刻痕來──那把重劍一下子刺穿了花梨木的案几,被卡在了那裏。劍脊上有一個五芒星的刻印,劍身上還有綿延的閃電狀紋路。

    那個九爺狼狽地爬起,看了一眼那把劍,失聲:“啊?劍聖門下?”

    大漢沒有料到這一個貌不驚人的胖子還有點見識,倒是頗為得意,倒轉手腕將劍拔出來,在空中舞了個劍花:“有點眼色嘛!居然還認得大爺這把劍?──不錯,大爺正是劍聖清歡門下得意弟丆子丆,人稱‘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再傳弟丆子丆烈雄是也!”

    “烈雄大俠?”九爺汗顏不已,連忙抱拳,“失敬失敬!不知今夜所為何事而來?”

    “所為何事?”大漢厲聲揚眉,踏上一步,“受命教訓你一頓!”

    一語未畢,他又一劍劈下。這一劍在對方面前不到一寸之處急斬而下,將頭髮都截斷了好幾根──他聲色雖厲,卻不曾想真的取人性命,反而只是炫耀劍技。九爺一個踉蹌,又往後不自禁退了幾步,癱坐在地上,連忙討饒:“別別……兄弟們出來混不過是求財而已是吧?這裏……”

    他將隨身帶的金銖袋子全都扔了出來,金幣在地上錚然作響。

    “大哥,他看起來真挺有錢的。”旁邊有小弟垂涎三尺,低聲附耳,“不如……”

    “閉嘴!今天至少要廢了他一隻胳膊!”然而烈熊卻不為所動,把錢袋踢開,惡狠狠,“公子的交待不辦好,你們還想在葉城混麼?”

    “這位大俠……手下留情!”傅壽見得情況危急,攔在了面前,臉上堆起了笑,“算是給傅壽一個面子,別在紅袖樓裏……”

    “滾!”她軟語未畢,對方卻是一個巴掌過來,“別擋着大爺!”

    傅壽被那一巴掌打得連退幾步,跌靠在了身邊的地上,嘴角頓時沁出了一絲血。

    “壽兒?”九爺大驚,連忙連滾帶牌的過來查看。

    “沒事,”傅壽沒有喊痛,只是對着他連連搖手,低聲:“快逃!”

    看得兩人竊竊私語,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樓婊丆子丆還有這樣的義氣啊?真是難得……

    “一羣王八羔子!”九爺顯然本來只想用錢息事寧人,然而此刻眼見傅壽捱打,登時一股氣從腳底心直衝上來,忍不住跳了起來劈手就奪過了面前的劍,一把折成了兩段,咆哮如雷:“連女人都打?還是不是男人?他孃的還配用劍?還配用劍?!”

    方才一直怯懦躲閃的人忽然間做獅子吼,反而讓氣勢洶洶的來人都怔住了。

    那個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雙手,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這個人做了什麼,手裏的劍居然就憑空斷了!

    “大家給我上!”他一時間有些憤怒,又有些心虛,再不敢一個人上前,便喚了一聲,身後十幾個青皮登時應了一聲,齊齊逼過來。

    “一羣孬種!怎麼,還想羣毆來着?”九爺一看這陣勢,拍拍屁丆股丆跳了起來,縱聲長笑,“得,別在這裏砸壞了人家東西,到後巷裏再分個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從案上捲起那一堆金銖寶貝,看也不看地躍下樓揚長而去,抬手手在勾欄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彈了幾下,沿着後巷奔去,轉瞬不見──看身法,竟是快如閃電。

    眾位青皮無賴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追下去。

    “他孃的,怎麼個個都變兔子了?都隨我去!”烈雄一聲厲喝,往樓下疾奔,“我不信他一個人還能把我們十三個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辦不好,大家也就別想在葉城混了!”

    那些無賴少年起了一聲哄,便如一陣風般卷下樓去了。

    一時間樓內散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驚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盤狼藉。樓下的護院們這時候才紛紛上來查看。然而傅壽的心思卻不在這裏,隨便應付了幾句,打發了那些人離開,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後面的樓閣,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條後巷。

    那裏還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不會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欄而望。然而,一刻鐘過去了,底下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她漸漸有些焦急,幾乎忍不住要下樓去看個究竟。然而簾幕一卷,一片紛雜的腳步聲向着樓上急促而來,卻是那羣無賴打手又去而復返。

    “操!也不在這兒?”領頭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罵了一句,“他孃的兔崽子!”

    “怎麼了?”傅壽急忙迎上去,“九爺他人呢?”

    “跑了!”烈雄臉露不屑,走進走出地細細看了一圈,發現真的沒人,才開始肆無忌憚地大罵,“沒卵子的縮頭烏龜一個,給人下了戰書,居然還開溜了!”

    “什麼?”傅壽有些不相信,再度撲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見後門的巷子裏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兩隻紅燈籠在門口晃着,哪裏有絲毫人影?

    難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卻又舒了口氣。

    “他孃的!聽着,替我告訴那個什麼九爺,”烈雄頓了一頓腳,震得樓閣一顫,“慕容公子放了話,讓他立刻從葉城滾出去!三天內還敢留在這裏,見一次就砍他一條腿,説到做到,絕不手軟。”

    “慕容公子?”傅壽臉色微微一變。

    葉城的慕容世家與銅宮的卡洛蒙世家一樣,雖非空桑人,卻是當今可以與六藩王一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來雲荒販貨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識人,在亂世中毅然棄商從政,轉而謀國,輔佐光華皇帝平定亂世。在亂世結束後,慕容修封鎮國公,位極人臣,與大將西京並稱文武雙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這個葉城裏,慕容家是無冕之王,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九爺什麼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還不是因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孃的,一個外地來的商人,仗着有一點錢,居然敢和大公子搶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這裏是誰家地盤麼?”

    “啊?是大公子?”傅壽一怔,鬆了口氣,“幸好!”

    如今執掌葉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雋,今年二十九歲,雖然是次子,卻是慕容氏年輕一代裏出挑的一個。慕容老城主臨死前權衡再三,為了挽救滑向頹敗的家族,最終還是顧不得中州人長幼有序的濃厚觀念,毅然廢黜長子,轉立了二兒子為繼承人。

    在兩年前成為葉城城主後,慕容雋禮賢下士,廣結門客,將這個魚龍混雜的葉城丆管丆理得井井有條,可謂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葉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罷了,得罪了二公子,誰都知道絕不是玩笑的事。

    “什麼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裏麼?”

    “小女子怎麼敢?”傅壽連忙陪笑,“各位放心,見了九爺一定我把話帶到,讓他腳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讓大公子見了心煩。”

    “知道就好!”烈雄惡狠狠道,“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沒了蹤影,她臉上笑容收斂,立刻啐了一口,轉頭喚:“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簾後,看到那羣人走了才怯怯出來,“你沒事麼?”

    “我沒事,”傅壽低聲道:“你趕緊去星海雲庭看看,九爺是不是去了那兒?”

    小蝶有些驚詫:“原來小姐知道九爺去了哪兒?”

    “九成九是。”傅壽幽幽嘆了口氣:“九爺每年來葉城都必會去找殷仙子。”

    小蝶遲疑了一下:“如果九爺在那兒,要叫他回這裏來麼?”

    “怎麼不長腦子啊?”傅壽又氣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誰敢搶?除非不要在葉城混了!青樓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行當,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個葉城青樓裏的姐妹十有八丆九丆倒都受過她照顧,誰敢和她爭?”

    “可是……”小蝶卻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爺又是什麼關係?”

    “聽説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過青樓裏的,哪個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壽撫摩着熱辣辣的臉頰,笑了一笑,“九爺一貫薄情,卻唯獨對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聽説只是説説話而已,從不留下來過夜──呵,聽起來,倒還真的像是親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們兩個可長得一點也不像呀!”小蝶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爺那麼有錢,怎會讓自己的親妹子留在這種地方?早該贖身帶了出去吧?”

    “誰知道呢?”傅壽笑了笑,“風月場裏,誰會問這些?”

    她不耐煩再多説,揮了揮手:“快去吧!去了星海雲庭,記得和九爺説一聲: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處派人找他的麻煩,讓他千萬小心。”

    “我就是。”九爺挑起了眉頭,看着來人,“大呼小叫的,有什麼事?”

    “不知好歹的傢伙!教訓教訓你!”領頭的大漢一個箭步衝過來,從腰裏抽出一柄劍,迎頭便劈──劍不長,卻很厚,劍脊足有一寸,劈下來時隱隱有風雷之聲,氣勢奪人。

    傅壽失聲尖叫起來,連忙逃開,九爺彷佛也被嚇住了,下意識地往後跳開,然而身體沉重動作不便,居然被凳子絆了一跤,重重摔倒。劍風擦着他屁(和諧)股落下,砍了個空,把對方面前的案几斫出一條深深的刻痕來──那把重劍一下子刺穿了花梨木的案几,被卡在了那裏。劍脊上有一個五芒星的刻印,劍身上還有綿延的閃電狀紋路。

    那個九爺狼狽地爬起,看了一眼那把劍,失聲:“啊?劍聖門下?”

    大漢沒有料到這一個貌不驚人的胖子還有點見識,倒是頗為得意,倒轉手腕將劍拔出來,在空中舞了個劍花:“有點眼色嘛!居然還認得大爺這把劍?──不錯,大爺正是劍聖清歡門下得意弟(和諧)子,人稱‘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再傳弟(和諧)子烈雄是也!”

    “烈雄大俠?”九爺汗顏不已,連忙抱拳,“失敬失敬!不知今夜所為何事而來?”

    “所為何事?”大漢厲聲揚眉,踏上一步,“受命教訓你一頓!”

    一語未畢,他又一劍劈下。這一劍在對方面前不到一寸之處急斬而下,將頭髮都截斷了好幾根──他聲色雖厲,卻不曾想真的取人性命,反而只是炫耀劍技。九爺一個踉蹌,又往後不自禁退了幾步,癱坐在地上,連忙討饒:“別別……兄弟們出來混不過是求財而已是吧?這裏……”

    他將隨身帶的金銖袋子全都扔了出來,金幣在地上錚然作響。

    “大哥,他看起來真挺有錢的。”旁邊有小弟垂涎三尺,低聲附耳,“不如……”

    “閉嘴!今天至少要廢了他一隻胳膊!”然而烈熊卻不為所動,把錢袋踢開,惡狠狠,“公子的交待不辦好,你們還想在葉城混麼?”

    “這位大俠……手下留情!”傅壽見得情況危急,攔在了面前,臉上堆起了笑,“算是給傅壽一個面子,別在紅袖樓裏……”

    “滾!”她軟語未畢,對方卻是一個巴掌過來,“別擋着大爺!”

    傅壽被那一巴掌打得連退幾步,跌靠在了身邊的地上,嘴角頓時沁出了一絲血。

    “壽兒?”九爺大驚,連忙連滾帶牌的過來查看。

    “沒事,”傅壽沒有喊痛,只是對着他連連搖手,低聲:“快逃!”

    看得兩人竊竊私語,烈雄忍不住嗤笑:“青樓婊(和諧)子還有這樣的義氣啊?真是難得……

    “一羣王八羔子!”九爺顯然本來只想用錢息事寧人,然而此刻眼見傅壽捱打,登時一股氣從腳底心直衝上來,忍不住跳了起來劈手就奪過了面前的劍,一把折成了兩段,咆哮如雷:“連女人都打?還是不是男人?他孃的還配用劍?還配用劍?!”

    方才一直怯懦躲閃的人忽然間做獅子吼,反而讓氣勢洶洶的來人都怔住了。

    那個烈雄看着自己空空的雙手,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

    ──他方才根本看不清這個人做了什麼,手裏的劍居然就憑空斷了!

    “大家給我上!”他一時間有些憤怒,又有些心虛,再不敢一個人上前,便喚了一聲,身後十幾個青皮登時應了一聲,齊齊逼過來。

    “一羣孬種!怎麼,還想羣毆來着?”九爺一看這陣勢,拍拍屁(和諧)股跳了起來,縱聲長笑,“得,別在這裏砸壞了人家東西,到後巷裏再分個高下吧!”

    他身手利落地從案上捲起那一堆金銖寶貝,看也不看地躍下樓揚長而去,抬手手在勾欄上一搭一按,胖胖的身形皮球般彈了幾下,沿着後巷奔去,轉瞬不見──看身法,竟是快如閃電。

    眾位青皮無賴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追下去。

    “他孃的,怎麼個個都變兔子了?都隨我去!”烈雄一聲厲喝,往樓下疾奔,“我不信他一個人還能把我們十三個人全料理了!今晚事情辦不好,大家也就別想在葉城混了!”

    那些無賴少年起了一聲哄,便如一陣風般卷下樓去了。

    一時間樓內散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驚魂未定的美姬,一地杯盤狼藉。樓下的護院們這時候才紛紛上來查看。然而傅壽的心思卻不在這裏,隨便應付了幾句,打發了那些人離開,便提了裙裾急急跑到了後面的樓閣,趴在窗台上看着那條後巷。

    那裏還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不會出事情吧?美人蹙眉,扶欄而望。然而,一刻鐘過去了,底下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她漸漸有些焦急,幾乎忍不住要下樓去看個究竟。然而簾幕一卷,一片紛雜的腳步聲向着樓上急促而來,卻是那羣無賴打手又去而復返。

    “操!也不在這兒?”領頭的烈雄迅速打量了一圈,罵了一句,“他孃的兔崽子!”

    “怎麼了?”傅壽急忙迎上去,“九爺他人呢?”

    “跑了!”烈雄臉露不屑,走進走出地細細看了一圈,發現真的沒人,才開始肆無忌憚地大罵,“沒卵子的縮頭烏龜一個,給人下了戰書,居然還開溜了!”

    “什麼?”傅壽有些不相信,再度撲到了窗台上看下去,只見後門的巷子裏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兩隻紅燈籠在門口晃着,哪裏有絲毫人影?

    難道……真的是逃了?她不自禁地略微失望,卻又舒了口氣。

    “他孃的!聽着,替我告訴那個什麼九爺,”烈雄頓了一頓腳,震得樓閣一顫,“慕容公子放了話,讓他立刻從葉城滾出去!三天內還敢留在這裏,見一次就砍他一條腿,説到做到,絕不手軟。”

    “慕容公子?”傅壽臉色微微一變。

    葉城的慕容世家與銅宮的卡洛蒙世家一樣,雖非空桑人,卻是當今可以與六藩王一較高下的巨族。其先祖慕容修本是來雲荒販貨的中州商人,然而巨眼識人,在亂世中毅然棄商從政,轉而謀國,輔佐光華皇帝平定亂世。在亂世結束後,慕容修封鎮國公,位極人臣,與大將西京並稱文武雙柱石。而他和紫族公主之子朔望,更是成了光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西恭帝。如今在這個葉城裏,慕容家是無冕之王,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她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九爺什麼地方得罪了慕容公子?”

    “還不是因為女人?”烈雄冷笑,啐了一口,“他孃的,一個外地來的商人,仗着有一點錢,居然敢和大公子搶天香姑娘!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這裏是誰家地盤麼?”

    “啊?是大公子?”傅壽一怔,鬆了口氣,“幸好!”

    如今執掌葉城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雋,今年二十九歲,雖然是次子,卻是慕容氏年輕一代裏出挑的一個。慕容老城主臨死前權衡再三,為了挽救滑向頹敗的家族,最終還是顧不得中州人長幼有序的濃厚觀念,毅然廢黜長子,轉立了二兒子為繼承人。

    在兩年前成為葉城城主後,慕容雋禮賢下士,廣結門客,將這個魚龍混雜的葉城(和諧)管理得井井有條,可謂是白道黑道都罩得住的人物──在葉城,如果得罪大公子也罷了,得罪了二公子,誰都知道絕不是玩笑的事。

    “什麼幸好?”烈雄眼睛一瞪,“你敢不把大公子放在眼裏麼?”

    “小女子怎麼敢?”傅壽連忙陪笑,“各位放心,見了九爺一定我把話帶到,讓他腳不沾地的就出城去,免得讓大公子見了心煩。”

    “知道就好!”烈雄惡狠狠道,“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等那一行人沒了蹤影,她臉上笑容收斂,立刻啐了一口,轉頭喚:“小蝶!”

    “小姐。”小丫鬟一直躲在簾後,看到那羣人走了才怯怯出來,“你沒事麼?”

    “我沒事,”傅壽低聲道:“你趕緊去星海雲庭看看,九爺是不是去了那兒?”

    小蝶有些驚詫:“原來小姐知道九爺去了哪兒?”

    “九成九是。”傅壽幽幽嘆了口氣:“九爺每年來葉城都必會去找殷仙子。”

    小蝶遲疑了一下:“如果九爺在那兒,要叫他回這裏來麼?”

    “怎麼不長腦子啊?”傅壽又氣又笑,掐了一下丫鬟的胳膊,“殷仙子的客誰敢搶?除非不要在葉城混了!青樓是吃人不吐(和諧)骨頭的行當,殷仙子她入行早,如今整個葉城青樓裏的姐妹十有八九倒都受過她照顧,誰敢和她爭?”

    “可是……”小蝶卻是不解:“殷仙子和九爺又是什麼關係?”

    “聽説是他的妹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不過青樓裏的,哪個不叫哥哥妹妹呢?”傅壽撫摩着熱辣辣的臉頰,笑了一笑,“九爺一貫薄情,卻唯獨對殷姑娘念念不忘。不但每年必去,而且去了也聽説只是説説話而已,從不留下來過夜──呵,聽起來,倒還真的像是親妹子似的!”

    “不是真的吧?他們兩個可長得一點也不像呀!”小蝶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且九爺那麼有錢,怎會讓自己的親妹子留在這種地方?早該贖身帶了出去吧?”

    “誰知道呢?”傅壽笑了笑,“風月場裏,誰會問這些?”

    她不耐煩再多説,揮了揮手:“快去吧!去了星海雲庭,記得和九爺説一聲:慕容家的大公子正到處派人找他的麻煩,讓他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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