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之後,西方砂之國,艾彌亞盆地的西南角。
日落前的一個時辰,照舊是狂風從西邊捲來的時刻。這種風被牧民們稱為“黃毛風”,幾百年來每個月的十五日下午從狷之原那邊吹來,準得如同帝都白塔上的鐘聲。
剛吃完午飯,娜仁便早早地將牲口栓好,把曬在外面的羊皮捲起,再俯身挪動石塊,把帳篷的四角都死死壓住──這帳篷是去年剛重新搭建的,用整整一抱粗的木頭釘入了沙漠一丈,做成了撐柱,六十根撐杆都是手臂粗細,毛氈也是用的最好的三層牛皮。論堅固、在整個部落裏也算是數一數二,對付這黃毛風不成問題,只要防止那些什物被風捲走。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的風卻來的比往日稍微早了一些,不等她將這一切做完,便看到風呼嘯着從空際之山那邊捲了過來。娜仁連忙匆匆躲進了室內,對着門外還在玩耍的八歲兒子呵斥:“德力格!還不進來!小心大風把你捲到山那邊的鬼洞裏去!”
小孩子正用碳條在一塊薄石板上畫着,聽得“鬼洞”二字,被嚇唬得變了臉色,連忙抱了薄石板就往回走。一轉身,眼角卻瞥到了什麼,忽然驚喜萬分地叫了起來:“姆媽!快看,樹!那邊有會走路的樹!”
“別胡説,沙漠裏哪有樹!”娜仁不耐煩了,探出身來,“快進來!”
“真的是樹!”孩子卻是不依不饒,“會走路的樹!”
“嘿,笨沙娃子。”娜仁笑了,一把抱起兒子:“你都沒有看到過什麼是樹!你爹今天去齊木格賣羊皮去了,你可別給我瞎鬧騰。風砂就要來了,還不進來!”
“不是!真的是樹!和我畫的一樣!”孩子卻揮舞着手裏的薄石板,上面果然畫着一棵“樹”──沙漠裏的孩子自然沒有見過森林的模樣,只按照大人們的描繪,歪歪扭扭地畫了一顆上大下小布滿了分岔枝椏的棒子。
然而,剛撩開厚重的氈幕抱起兒子,娜仁的眼神忽然間凝固了。
孩子的手直指西方──
那裏,沙漠和天的交際處,在一片鋪天蓋地捲來的蒼黃色風暴裏,竟然真的可以看到一大片正在往這邊移動的、巨大的樹林!
黃沙籠罩下,那些“樹”的影影綽綽。遠遠看去,它們從大漠上拔地而起,上大下小,一棵棵都高達數百尺,直至壓頂的暗雲中。奇特的是它們真的在動!彷佛長了腳,從空際之山方向“走”來,成羣結隊地被風驅策着往前──在那些“樹”的周圍,狂風和閃電聚集着,飛沙將周圍數十里都模糊成一片蒼黃。
娜仁脱口“啊”了一聲,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擦了擦眼睛──
這回她看清楚了,那些不是樹,而是一股股拔地捲起的狂風!
“天哪……”娜仁回過神來,手一軟,幾乎把兒子扔到了地上,失聲,“薩特爾!這……這是薩特爾?死亡之風來了!”
那些狂風在沙海之上游弋,相互聚攏又分開,捲起黃沙。它們組成了可怖的巨大森林,所到之處,遠處的帳篷和圍欄被一一拔起,彷佛一張輕薄的紙片一樣被捲上了半空,轉瞬扯得粉碎。一切都被夷為平地,無所存留。
那一瞬,娜仁聽到沙漠深處傳來低低的吼聲,彷佛有一頭巨大的怪獸在地底醒來。她再也顧不上別的,抱起孩子就往帳篷裏衝去。
那些奇特的“樹”,正在以緩慢卻無堅不摧的姿態,一步步的逼近牧民們的村寨。
耳邊已經可以聽到摧枯拉朽的聲音,娜仁用顫抖的手一把拉開了地窖的門,粗魯地將德力格塞了進去。地窖是搭建帳篷時一起挖的,用來儲存冬天的雪水,此刻已經乾涸見底。這個地窖不過兩尺見方,孩子手裏還抱着畫畫用的石板,手肘抵住了地窖口,無法進去。
“還不扔掉!”一貫溺愛兒子的母親粗暴地劈手奪去石板,厲叱着將孩子迅速塞到地窖裏。德力格嚇得大哭起來,卻看到母親跟着一躍而入,在地窖裏蜷起了身子,迅速將厚厚的木板扯過了頭頂,死死蓋緊。
那一瞬,黑暗籠罩了這一對母子。
德力格蜷縮在母親的懷裏,聽到了一陣陣奇特的震動──那不是母親凌亂激烈的心跳,而是來自於大沙漠的深處。一下,又一下,彷佛有什麼在地底隆隆走近。
“薩特爾……那是薩特爾的聲音!”孩子忽然想起了大漠上的傳説,失聲尖叫,“是死亡之神又來了!”
“閉嘴!”母親厲聲呵斥,然而她的聲音也在發抖,“小心被聽見!”
“薩特爾”在西荒語言裏是“放牧者”的意思。傳説中它居住在比空際之山更西的狷之原上,是那些惡獸猛狷的主人。它三年一次的從狷之原走出來,帶着狂風深入大漠。每一次薩特爾出現,部落裏總要有數十人和不計其數的牛羊被風捲走,從此再無消息。
有人説,那是因為狷之原上有一座魔山,在那座山的深處沉睡着一個魔王。他是萬魔之王,所有黑暗和殺戮的源泉,只要他一睜開眼,整個雲荒便會陷入動盪和戰爭。
而薩特爾便是他的使者,為他尋找血肉的祭品。
母子倆蜷縮在黑暗的地窖裏,聽着頭頂狂風呼嘯而來的聲音。頭頂縫隙裏的那一線光忽然消失了,彷佛黑暗已經到來,大地在劇烈的顫慄,耳邊不停地傳來噼裏啪啦的斷裂聲,伴隨着轟然一聲巨響,應該是帳篷已經被摧枯拉朽般地被從地面上扯走。
就在一板之隔的頭頂上,他們的家園已經在一瞬間被可怕的力量化為齏粉。
“天神啊……”娜仁顫慄地喃喃,用力扯住頭頂那塊蓋板的吊環,不讓狂風捲入這個小小的地窖,不停地反覆着一句話,“天神啊……天神啊!”
然而吊環上的力量越來越大,彷佛外面有一股巨力在吸着,要將這塊厚板掀開。娜仁不得不鬆開了孩子,用兩隻手臂一起拉住吊環,用盡全力地維護着這一方地窖的安全。
“姆媽!姆媽!”德力格哭叫起來,然而風聲之大已經將他的聲音完全掩蓋住。孩子只能死死地扯住母親的衣襟,將小臉埋了進去,“我害怕!”
娜仁顫慄着安慰:“不要怕……天神會保佑我們,不要怕。”
然而,話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吸力猛然而來。那突如其來的力量是如此可怕,她甚至來不及掙扎,手裏的那塊蓋板就被掀了開去!娜仁身不由己地被扯出了地窖,還沒有等回過神來,眼前一晃,身子已然已經被狂風吹起在半空。
一股黃色的旋風就在她們所在的地窖口上,轉瞬將這一對蟄伏地下的母子吸了出來!
“德力格!”那一瞬,母親顧不上害怕,撕心裂肺地叫着孩子的名字。然而,在被狂風扯出地窖的瞬間,德力格從她懷裏滾出去了,只是一個眨眼,孩子小小的聲音便消失在濃重的黃沙風暴裏。
“德力格!德力格!天啊……”娜仁隨着旋風急速地旋轉着上升,一轉眼就飄到了一丈多高。她拼命揮動着雙手,想要抓住一點什麼,然而除了滿指的砂,什麼也握不住──眼前只是一片混濁的黃色,耳邊只有狂風呼嘯的聲音,充斥了整個天地。
她想要穩住身體,然而狂風捲着她上升,只聽砰的一聲鈍響,她在旋轉中重重撞上了木杆,頓時眼前一黑,短時間地失去了知覺。
等到她恢復視覺時,視線裏出現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她居然看到一頭黑色的牛就在她頭頂上方不遠處!那頭巨大的公牛正在拼命掙扎,四蹄騰空,彷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攫取向天空。蒼黃色的風砂裏,隱約可以看到所有的牧羣都在往天上行走,彷彿是風裏有着一個看不見的放牧人,要將這些犧牲貢品驅趕往天上。
這情形極其詭異,然而在這樣的絕境裏,她甚至顧不上對這樣匪夷所思的場景笑上一笑。
“德力格!”她飄在半空裏,絕望地大呼。
“姆媽!姆媽!”奇蹟般地,她聽到了風裏傳來微弱的聲音。
風吹得一切獵獵作響,摧毀了部落裏所有的人家,他們居住的帳篷也被扯得粉碎,只留下居中起主支撐作用的柱子還在立着──而德力格居然正好被卡在了柱子和零落的撐杆之間,撕心裂肺地望着天上大叫。
“天神保佑……”娜仁鬆了一口氣,淚水模糊了雙眼。
那一股旋風依舊在廢墟上呼嘯旋轉,她身不由己地被風託着往上走,眼看離地面越來越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同傳説的那樣,被薩特爾攫取去往地獄,還是在風停之後瞬間摔落成血肉模糊的屍體。恐懼和痛苦同時逼來,令她思維開始紊亂。
剎那,有什麼抽中了她的臉頰,劇烈的疼痛令她清醒過來。
娜仁驚呼了一聲,看清楚打在她臉上的居然是一條鬃繩──那條繩子是他們用來捆紮帳篷的,一頭還連在柱子上,另一頭已經斷裂了,正在狂風裏噗拉拉地擺動着,彷佛一條在空氣裏上下猛烈抽動着的鞭子。
抓住它!那一瞬,一個念頭湧入了她的腦海。
在狂風裏,娜仁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試圖去抓那一條斷裂的繩子。然而,馬鬃編成的繩子被狂風繃得筆直,她的手尚未觸及,繩子便啪的一聲迎風抽了過來。
娜仁沒有料到被狂風抖直的一條繩子居然有這樣大的力道,還沒抓住,劇烈的痛苦便讓她失聲慘叫。血從她的右手上流下來,整個虎口已經被那一下擊得粉碎,長長的傷口直裂到了掌心。生死交睫的剎那,她竟沒能抓住那一條救命的繩子。
“姆媽!”德力格的聲音越發的悽慘無助,然而黃塵漫天,她已經看不見兒子的臉。
“德力格!”娜仁身不由己地被風吹向天空,只能撕心裂肺地呼喚,“抱緊竿子!不要鬆手!抱緊了!”
然而,她看不見此刻自己的孩子已經要被風捲走。
德力格小小的手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抓住那棵木杆,手指滑了又滑,一根接着一根鬆開。他一邊望着天空絕望地呼喊,一邊一分分地被風從廢墟上拔起,捲入了漫天的風砂裏。
“姆媽!”在被風吹走的瞬間,孩子驚恐萬分地呼喊,身子剎那騰空而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隻手忽然間將他拉住。那是一隻冰冷的手,冷得彷佛是死人所有。只是一舒手便將孩子扯回了地面。
德力格跌落在對方懷裏,那個懷抱冰冷得讓他哆嗦了一下。黃沙大得讓人看不清楚東西,他只能隱約看到那個人個子很高,披着黑色的斗篷。
大大小小的旋風還在廢墟之上狂舞,彷佛一棵棵蒼黃色的樹,扭曲着往天際壓頂的烏雲裏升起,摧毀着地面的一切,捲走牛羊牲畜和牧民。可奇特的是,在如此猛烈的旋風裏,那個穿着斗篷的人衣衫獵獵,身形卻穩如磬石。
“夠了。”忽然間,德力格聽到那個人低聲説了一句,蹙起眉。
他只是説了兩個極其簡單的字,然而,在那一瞬,他身上的斗篷卻在忽然間凝定──這是非常奇怪的一瞬:在如此猛烈的風砂裏,那一襲獵獵作響的斗篷忽然間定住,彷佛有無形的冰稜在瞬間封凍了方圓一丈內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他開口的一剎那,狂烈的風砂似乎真的弱了一下。
“咦?”德力格看得奇怪,卻見那個人的手動了一下,在斗篷下按住了什麼──一瞥之間,孩子看到他繫着一條精美的銀色腰帶,左側還佩着一把樣式奇古的黑色長劍。
“還不走麼?!”那個人再度對着風開口,語氣卻是平靜的。
風還在旋轉,弱了一下,復而大盛。奇蹟般地,那些大大小小數十道旋風忽然間都改了方向,朝着他們逼了過來!黃沙裏隱約似乎有巨獸咆哮,地底發出一陣陣的震動,彷佛有什麼東西張開了巨口,要將這幾個倖存者吞噬。
“啊!”德力格失聲驚呼,拼命抓住那個人的衣袖。
德力格看到他的手忽然動了動。孩子還是看不清那是什麼──只知道在一瞬,便有一道光芒撕裂了塵沙,彷佛是閃電由地而起,斬開了這噬人的滾滾黃塵!
虛空陡然發出一陣可怖的吼叫,駭人的狂風逼到了眼睫,又呼嘯着退開。
沙石一粒粒的打在臉上,刺痛無比。德力格被那道白光刺得連忙閉上了眼睛,顫慄不敢看。然而風裏卻有什麼東西滴落在他的臉上,熱而腥,滾滾而落,轉瞬打濕了他的全身。孩子驚慌不已,剛要張開眼睛,一隻手卻忽然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看。”那個人在耳邊淡淡道,手指冰冷如雪。
他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手腕朝下,一道白光從手中激射而出,刺入沙漠──地面上無數道旋風聚而復散,彷佛猛獸一樣地嘶叫着,瘋狂地在廢墟上吹動。地面還在不停翻湧,彷佛有什麼東西在底下來回滾動掙扎。
那個人追逐着風,身形快如閃電,在沙漠上筆直地一掠十丈。
地面還在翻動,那個人順着沙地的湧動追趕,手裏的白光刺入地底,唰地一聲將這一片黃沙割裂,筆直如刀裁──彷佛被無形的力量切開了一道口子,那些黃沙齊刷刷地向着兩側分開,露出深不見底的裂痕。沙里居然汩汩湧出了泉水,轉瞬便漫出裂縫──
地底湧出的,居然是殷紅的血!
地下的魔物彷佛終於受到了震懾,風砂在一瞬間停息了。數十道旋風忽然間消失,地底下傳來了巨大的嘶吼,地面一陣起伏,黃沙滾滾向着西方海天盡頭離去。風停歇,只聽得一連串噼啪聲,半空裏有無數牛羊落下來,跌落在廢墟。
“好了,沒事了。”德力格眼睛上那隻冰冷的手移開了,那個人輕聲道。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德力格似乎看到那隻蒙着他眼睛的手心裏,似乎畫着什麼東西,那個東西在發出金色的光芒,彷彿一隻輪子緩緩轉動。
在孩子驚惶掙開的眼睛裏,除了無邊的廢墟,成羣摔落掙扎的牛羊,便是漫天漫地的血紅──在他們站着的地方,彷佛是下了一場奇特的血雨,方圓三丈染得一片可怖的殷紅。而姆媽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成為廢墟的帳篷裏,氣息奄奄。
“姆媽!”德力格哇的一聲哭起來,掙開了那個人的手臂,下地踉蹌狂奔過去。
那個人站在血海里看着孩子和他的母親,默默無語。
十月正是長冬的開始,西荒的夜來得特別的早。
經歷了白日裏的旋風襲擊,這個廢墟里一片死寂,偶爾傳來牲畜和人的呻吟聲。有一盞燈亮起,燈下是那一對大難不死的母子。
“喝一點奶茶吧。”娜仁用一個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給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條牛腿肉,恭恭敬敬的呈上,“整個寨子都被毀了,也只能找到這一點可以吃的東西,請您不要嫌棄。”
然而那個人沒有接,只是搖了搖頭,坐得離開火堆又遠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着這個忽然出現在村寨裏的旅人。他身無長物,隨身只帶着一個行囊,一身黑色斗篷將臉都被包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見底,宛如流光川上出產的最美麗的水玉,讓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聽那個人説話是低沉的男聲,只看眼睛,娜仁幾乎會以為斗篷裏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裏行走了那麼久,這個人卻依然一塵不染,乾淨得反常:黑色風帽下的臉是蒼白的,放在黑劍上的手也是蒼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遠離火堆的下意識舉動,一時間讓人恍惚以為斗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塊巨大的堅冰。
“有水麼?”終於,那塊人形堅冰出聲了──出乎意料、聲音卻是温暖的。
他目光遊離地看着那一堆篝火,輕聲問,語氣裏甚至有一絲靦腆和不敢確定。火光映照着他蒼白的臉頰,他眼睛裏籠罩着一層霧氣,彷佛看着不遠處的火,又彷彿是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另一個地方,語氣也縹緲恍惚,彷佛魂不附體。
“這裏!”德力格殷勤地跑了過去,舉起了水罐,“這裏還有一點水!”
那個水罐在風砂裏被吹倒,如今也只剩下瓶底的少許。那個人接過來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頭,輕聲微笑:“謝謝。”他拉下了下頷上的斗篷,將水罐湊到唇邊,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完,顯然是真的渴極了,連唇上都出現了乾裂的紋路。
那一瞬間,娜仁又怔在了那裏,無法移開視線。一直到對方喝完水重新拉上斗篷掩住臉,問了一句什麼,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姆媽,恩人問你呢!”德力格急了,跑過來推着她。
“啊?什麼?”娜仁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容貌卻令她忽然隱隱不安──這是一種具有魔性的美,按照大漠裏巫師的説法,是不屬於這個世界、而只存在於過去的傳説裏的──正如九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裏的海皇蘇摩。
這個鮫人,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哪有魚會自己跳到沙漠裏?
“恩人問你附近哪裏有泉水,”德力格見得母親發呆,複述了客人的問題,“還有,去齊木格怎麼走?”
“齊木格?”娜仁回過神來,“您要去那兒?”
“嗯。”來客沒有多説,只問,“薩仁琪琪格公主在那裏,是麼?”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雖然只有八歲,顯然也聽過這個大漠上最美麗的名字,不由拍手笑了起來,“您也要去看她麼?最近好多人都去齊木格看她呢!”
“是麼?”來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頭。
德力格只覺頂心驀地有一桶冰水潑下來,冷得一個哆嗦。
“啊,對不起……”來客微微一怔,縮手,“好久沒見到人,一時忘了。嚇到了麼?”他笑了起來,笑容寂寞而温暖,從懷裏拿出一枚東西送給受驚嚇的孩子,卻是一枚幻出彩虹光澤的貝殼:“送給你玩吧。”
他的態度温和而從容,如水一樣浸潤過來,令人覺得如沐春風,卻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着那枚罕見的貝殼愛不釋手,然而那個旅人卻徑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塊薄石板,漫不經心地塗抹。他的眼神始終顯得荒蕪而遊離,彷佛無論做什麼、説什麼都心不在焉,似乎坐在這裏的只是一個軀殼,而真正的靈魂卻活在了別處。
恍惚而遊離,温和卻淡漠,謎一樣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見對方再沒有再説什麼,只能徑自説下去:“公主這個月就要滿十八歲了,到了出嫁的年齡。頭人特意為獨生女兒召開叼羊大會選婿,大漠裏四個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趕集還熱鬧。”娜仁將烤肉分給兒子:“德力格的爹前幾日還馱了四匹赤駝的貨去那裏,想趁着人多賣一些──也幸虧他出去了,才避開了這一次的災禍。”
她抬起眼看着來客,有些不確定地問:“您……也是去趕叼羊大會的麼?”
“是啊。”來客微微笑了笑,卻並不多話。
“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卻拍着手叫嚷起來,“我從沒見過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還打敗了薩特爾!……多麼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麗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對!”
“德力格,”娜仁笑斥兒子,“小孩子知道什麼‘一對’不‘一對’?”
“我知道!”德力格卻是不依不饒,抗聲,“就是像姆媽和阿爹一樣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轉臉對來客道:“實話對您説,如今去恐怕是已經晚了──我聽説叼羊大會只開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夠從這裏趕去齊木格。估計等您到了那裏,琪琪格公主都已經選定夫婿了。”
“哦。”來客摸了摸孩子的頭,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卻沒有表示出絲毫失望,眼睛裏依舊是那種温和而恍惚的表情,彷佛在做夢一般。
於是娜仁也沉默下來,不知道説什麼好,侷促不安。
──雖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舉動談吐也非常恭謙有禮,但這個遠方來客的身上似乎帶着一種巨大而奇特的壓迫力,讓普通的牧民婦人也覺得坐立難安。似乎是奴僕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對自己越是客氣,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廢墟里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黃沙在風裏舞動。
“夜裏很冷,我幫你們把帳篷重新搭起來吧。”來客低下頭看了自己的手心許久,左手霍地握緊,忽地按向了腳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無數散落的碎木和皮革從廢墟上自動飛起,一件一件地飛速聚集過來!娜仁和德力格還沒有回過神來,眼前那隻剩下一根光禿禿主杆的帳篷便彷佛一棵樹一樣延展開來,剎那間恢復了原來的形狀,嶄新如舊。
“天啊……”娜仁不可思議地喃喃,驚嚇得發抖,“這、這是……”
這是什麼妖法?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天神!您就是天神對吧?烏拉!太好了!”孩子卻沒有感到懼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來,高呼着衝過去,“求求您,把這個村子的帳篷全都變回來吧!還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帶回來好麼?──他們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興高采烈地衝過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卻被凍得一個哆嗦。
孩子吃驚地放開了手,驚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這個英雄,身體卻冷得像死神!
“我不是天神。真對不起,你説的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個人嘆息,笑容温暖卻帶着悲涼,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輕聲,“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來的──無論你多麼強大,都無法超越生死輪迴的力量啊。”
他的語氣遼遠,眼眸裏漫起了霧氣,蒼茫而恍惚,彷佛又忽然出神。
一對母子也不知道該如何搭話,場面便奇異地冷了下來。半晌的沉默後,那個鮫人眼裏的霧氣散去了,抬頭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無預兆地站起:“進帳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謝你們的水。”
“啊?就……就走了麼?”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來,將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還沒有好好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來,再一起……”她沒有説下去。不知道為何、她在心裏對這個不明身份的遠行者有着深深的恐懼,雖然口中客氣着,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會兒。
“不必了。”旅人客氣地道別,淡淡地微笑,“齊木格在哪邊?”
“從這裏朝着東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連忙回答,抬起手給他指路,“在艾彌亞盆地的西南,當你看到沙漠裏出現第一個綠洲時,便是到了那裏了!”
“謝謝。”來客轉身離去。
“對了,坎兒井就在齊木格東邊不到兩裏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麼,連忙追上來提醒,“如果剛才的旋風沒捲來沙子把它堵住的話,那裏就有泉水──我們平常都用赤駝從那裏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這方圓百里沒有其他的水源了。”
來客回過身,再度對她微微頷首表示謝意。
“紫煙,我們該走了。”他垂手撫摩着劍柄,低聲。
真奇怪……這是一個和劍説話的人?
娜仁牽着德力格,站在夷為平地的家園裏默默看着他遠去──這個旅人只揹着一個行囊,就這樣孤身穿越大漠來到了這裏,衣衫上不染風塵。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裏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如此孤獨而寧靜,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
他孤身穿越沙漠,難道只為那朵大漠上最美麗的花而來麼?可是,即便是整個西荒最美麗的琪琪格公主,似乎也配不上這樣的人呢……他到底是來尋找什麼?
娜仁怔怔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後。
娜仁高娃,在後世的記載裏留下了這個普通的西荒牧民女人的名字。這個一生生育了九個孩子的女人,以一個歷史的見證者的身份而得以名垂青史:
因為隨着這個人的到來,一個風起雲湧的新時代也即將拉開序幕。
當然,當時的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如九百年前,在海皇蘇摩翻越慕士塔格回到雲荒時,也不曾有人意識到一個新時代的腳步已經到來,哪怕是和他同行的苗人少女。
那個旅人隱身於黑夜裏,只在身後留下長長的腳印,通向起伏無盡的沙丘另一端。
“姆媽!快看!”德力格忽然叫了起來,捧着薄石板,“他在上面畫了什麼呀?”
娜仁低首看去,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
石板上不知何時被人畫滿了東西,隱約像是一個在轉動中的輪子,中間有縱向和斜向交叉的分格,把輪盤分為不均等的三塊。彷彿是下意識地信手畫來,塗抹得非常凌亂,似乎畫者內心也在經歷着激烈的思考。然而令人覺得恐怖的是,這輪子卻是用鮮紅色的顏料畫出來,淋漓未乾,甚至最後一筆還在流淌下來。
娜仁沾了一點,湊到鼻下一嗅,忽然間失聲驚呼──
“血……那是血呀!”
暮色降臨時,叼羊大會已經到了最後的一刻。篝火映亮了齊木格的天空,圍繞着火堆跳舞的男男女女一起踏歌,熱烈而有節奏地鼓起了掌,催促着從遠方歸來的勇士。
在這樣的歌聲裏,美麗的公主紅了臉,摸了摸侍女金盤上的雲錦腰帶。指尖的觸感輕柔順滑,是這個砂風粗礪的國度裏罕見的細膩。上面織着繁複的花紋,一個疊着一個,組成了連綿的圖案,據説是象徵着心心相印永不分離。
這條雲錦腰帶是她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織成的,在將頭髮第一次盤起的十五歲。然後,如大漠上所有女兒一樣,她便日夜想着將會把它交到哪個人的手上。
如今,這個答案已經揭曉了。
一騎從大漠深處飛馳而來,一個騰躍便跨過了最後綵帶拉起的界線。馬打着響鼻,筋疲力盡地喘息,馬頭上掛着裝飾着紅帶的羔羊──光看金黃的毛色便知道這是那匹出名的“金雕”,達坦部第一勇士拉曼的愛馬。
篝火旁的牧民們發出轟然的叫好聲,為七天來馳騁大漠終於斬獲獵物的勇士喝彩。
“公主,快出去吧,果然是拉曼贏了!”侍女也鬆了一口氣,爽朗地笑着,推着公主出帳篷,“還不出去,只怕他會等得發瘋。”
“就是要他着急一下──”公主咬着嘴角笑了一笑,抓起腰帶:“過了今天,以後想要給他出難題就不容易了。哪有那麼容易讓他娶到我?”
“哎呀,人家可是經過整整七天爭奪,從四大部落裏一百多個勇士手裏搶來的紅羊。公主怎麼能説是容易呢?”侍女笑着為外面的準新郎説好話,用一條紅色的絲帶蒙上了公主的眼睛,牽起她的手,“快去吧,頭人也在催您了呢。”
“哼,當然容易了!”公主卻是低哼,抓起腰帶捲簾走了出去,語氣不知道是驕傲還是不甘,“誰都知道拉曼是西荒最出名的勇士,如今阿爸開了這樣隆重的大會,卻只讓他搶個紅羊就得到了我,真是太便宜他啦!”
一邊説,她一邊躬身走出了金帳,迎着風舉起了手裏的雲錦腰帶。
按照大漠的規矩,待嫁的女孩子在選定愛人時,便會蒙着眼睛將腰帶給他繫上,表示她將成為他的妻。然後,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子才可以解開她的矇眼布巾,彼此對視──從那一眼開始,他們將開始全新的生活,以夫婦的名義一直生活到死。
然而,就在公主屏息等待的那一瞬,歡呼聲卻忽然停止了。
所有牧民都齊齊地望着篝火旁翻身下馬的人,看到他拎着那隻紅羊走上高台,一直走到捧着腰帶的公主面前,久久地凝望。他的氣息是冰冷的,在經過那樣激烈的一番爭奪後,居然聽不出呼吸有一絲一毫的紊亂。
“拉曼?”蒙着眼的公主忽然覺得異樣,低聲問,遲疑地不敢去繫上腰帶。
“薩仁琪琪格公主?”耳邊忽然聽到那個人開口,説出了她的名字。
那個聲音讓她如遇雷擊。
“你不是拉曼!”公主猛地倒退了一步,失聲,“你是誰?滾開!”
“不要失禮,琪琪格!”一個蒼老的聲音厲喝,猛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幾乎要跌下高台的女兒摁住,“這位是叼羊大會的勝利者,你的丈夫!你要對他恭敬。”
“不!我才不要!”公主抗聲,“我只嫁給拉曼!”
“拉曼沒有回來,”頭人低聲回答,帶着惋惜,“他輸了。”
“不可能……不可能!”公主拼命搖着頭,“他不可能輸!”
“他是輸了。”忽然間,那個陌生的聲音再度開口,平靜地回答,“在抵達齊木格的一里路之外,我把他擊下了馬背,奪得了他的坐騎和紅羊。”
“你……”公主氣極,不顧一切地扯下了矇眼的紅巾,“你説謊!你──”
然而,剛睜開眼,她下面的話語就被眼前的眼睛凝住。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深碧,寒冷,深不見底,讓人猛然一看便幾乎被吸去了魂魄。然而,公主很快便回過神來,劈手去奪那個人手上的紅羊,嘴裏道:“那又怎樣!你搶去了,我照樣可以搶回來!”
“琪琪格!”頭人不防女兒居然還有此一舉,厲聲,“別放肆!”
然而公主已經出手如電地搶到了紅羊,轉過身得意地笑:“阿爸,反正我就是不嫁給他!除了拉曼,我誰都不嫁。”
“胡説八道!”頭人只覺得丟臉,“大漠兒女,説出的話如射出的箭,豈有反悔!”
公主正準備反駁,忽然覺得背心一冷,被人扭住了雙手。她吃驚地退了一步,扭過頭來看着背後的人:“你……你要幹什麼?!”
那個新奪得紅羊的陌生男子沒有理會父女間的一番爭論,也不去搶回獵物,忽然間抬起手如擒住一頭綿羊一樣的抓住了公主。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裏,那個陌生人伸出左手,用食指指尖抵住了公主的背──忽然間手腕一沉,便沿着她挺拔的脊背一劃而下!
嗤啦的輕微裂響裏,皮襖在指尖下齊齊裂開,露出女子細膩如羊脂的肌膚。
在白皙的後背上,一點鮮紅的硃砂痣赫然在目。
“啊?!”薩仁琪琪格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整個後背已經裸露在了砂風裏。她尖叫一聲,試圖往後退開──然而對方的動作快得驚人,她尚未動身,便已經被死死抓住。
“該死的!你在幹什麼!”頭人猛然發出了怒吼,“想當眾侮辱我女兒麼?”
“放開公主!”牧民們也開始躁動,憤怒地往高台上擠來。拉曼和琪琪格公主本來就是大漠上公認的一對,要將族裏最出名的美女嫁給一個不明來歷的外人已經令大家非常不快,如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暴怒的牧民立刻便想將這個外人砍成肉醬。
那個人對此熟視無睹,當人羣洶湧撲近時,他只是抬起一隻手在空氣裏輕輕按了一按。然而,奇特的事情出現了:彷佛一瞬間有一道奇特的“牆”出現在高台篝火上,將這個陌生人和公主隔離開來,所有撲來的人到了一丈外居然再也無法靠近!
“薩仁琪琪格,”那個人嘆息般地重複了一邊她的名字,凝望着她的後背,眼神恍惚而哀傷,喃喃,“果然是你啊……魔之血。”
什麼果然是她?他們本就從未見過!她驚惶而憤怒地掙扎,拼命地轉過臉去。她離他很近,在那一瞬,幾乎能看到他的眼裏每一個表情──沒有殺意,沒有怒意,甚至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的眼睛是湛碧色的,彷佛寧靜的深海,卻籠罩着虛無恍惚的氣息。他在看着她,然而視線卻彷佛穿過了她的身體,不知道落在了遙遠的什麼地方。
陌生人眼裏奇特的表情令她居然在剎那間忘記了憤怒,只覺得森森的冷意直湧上來。
“我找到你了。”那個旅人低聲喃喃,冰冷的手指撫摩過她的脊背,宛如情人温柔的觸摸,語氣恍如夢寐,“第四個。”
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鬆開右手,反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別怕。”他説,“很快的。”
什麼?她想問,然而卻奇怪地在那樣的語氣裏被催眠般放鬆下去。
“一點都不會痛,開始一瞬的感覺就像是做夢。”那個人在她耳邊低聲道,修長冰冷的左手還在撫着她裸露的背部,沿着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樣,薩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現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特現象:
那一顆硃砂痣,居然在活了一樣的遊走!
彷彿是逃避着手指的捕捉,那顆痣居然迅速地沿着脊背往上移動,似乎想要鑽入她的頭顱裏。然而,那隻冰冷的手卻快如閃電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頸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瞬地收緊,“來吧!”
喀喇一聲輕響,她只覺得身體裏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啊──!”劇痛在一瞬間撕裂了身體和靈魂,令她爆發出誕生至今從未有過的慘厲呼叫。旁觀的牧民們驚醒般地發出瞭如潮的驚呼,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憤怒的牧民們衝向高台,卻依然無法靠近那個奇特的陌生人。頭人拼命地用短刀刺着虛空裏看不見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聲“琪琪格!”
──然而,他的聲音卻無法傳入高台上無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飛速消逝的剎那,琪琪格公主用盡全力回過頭,看着這個奇特的異鄉人。他的臉藏在斗篷深深的陰影裏,光線只照亮了俊秀蒼白的下頷,薄唇幾乎沒有血色,緊抿着,有一種恍惚的漠然,湛碧色的眼睛裏卻又藴含着深深的悲傷。
那一瞬,她幾乎有一種錯覺,彷彿凝視着垂死的自己的,是戀人拉曼而不是一個兇手。
劇痛令她幾乎昏闕,然而公主卻以一種奇特的力量堅持着,一寸一寸地轉過頭,看着這個攫取了她生命的人,眼裏露出奇特的表情,低聲:“讓我……看看你。”
她努力地伸出手去,抓向他頭上的斗篷。
那個人沒有閃避,任憑少女用顫抖的手指抓下了他的風帽。
篝火映照出一張絕美的臉,令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剎那失去了光芒!那種美麗超越了性別的界限,令所有人一時間無法分辨出男女。那個人一手執着劍,一手託着垂死的公主,站在高台上,深藍色的長髮從風帽裏滑落下來,在風砂裏獵獵翻飛。
那一瞬間,高台上下的人們出現了片刻的靜穆,彷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這個人,居然是一個鮫人!
面對着成百上千的憤怒民眾,那個人卻沒有絲毫動容。他整個左手都深深地探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後背,浸滿了鮮血,五指扣緊,似乎握住了什麼。
薩仁琪琪格再度因為劇痛而脱口驚呼。隨着她的張口,那一點紅痣迅速地移動到了她的頭部,彷佛一粒發光的紅寶石,遊弋着穿過她的顱腦,衝向了眉心!只聽輕微的“啵”的一聲,她眉心綻放出一小簇血花,彷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點轉瞬光芒黯去,那顆紅痣就此消失不見。
那個鮫人低聲念動咒語。手心那一個金輪開始迅速地旋轉起來,化為一道光的渦流。
少女的身體在一層層的坍塌和枯竭,彷佛有什麼在吞噬着那一具美麗的軀體。不過片刻,轉輪的金光熄滅,那個鮫人從公主的身體裏血淋淋地抽出手來。薩仁琪琪格公主無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軀體內血肉全部消融殆盡,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層空殼!
他攤開手掌,手心那個金色的命輪緩緩停止了轉動:輪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隨着旋轉,第四支已然漸漸成形。
“好了,”他凝視着死去的少女,低聲,“驅魔結束。安息吧!”
未嫁而死的少女橫躺在高台上,篝火明滅跳躍,映照着她美麗的臉。那張嬌麗如花的臉朝向西方,凝結着恐懼、痛苦,和期盼,似乎還在盼望着能看情郎最後一眼──然而,那個被奪去紅羊的沙漠青年被擊倒在村寨外的荒地裏,重傷到無法趕來,一對戀人就此天人永隔。
旅人看着漸漸死去的少女,忽然間跪了下來,在她身邊闔上雙手低聲祈禱,面容哀傷沉痛。
薩仁琪琪格的三魂六魄在他的祝誦聲裏慢慢散開,離開軀體去往黃泉。然而,她的眼睛裏卻凝聚着千般不忿,眼睛始終大睜着,怒視着這個從天而降奪走她生命的人,瞳孔裏充滿了憎恨和不甘。魂魄在消散,有一層黑色的東西從她身體裏蠕蠕而動,要脱離軀殼。
“那麼重的怨念啊……不甘心麼?”那個人輕聲嘆息,“不能就這樣放你走。”
他低聲念動咒語,握起了左手,一縷靈光在手心瞬間凝聚成明珠──
那是鎮魂術。
“看來,還是要把你交給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