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村,大唐名臣狄仁傑的故鄉。目前,狄村與其他歷代大名臣的故鄉一樣,由盛而衰,已經找不出幾個有聲勢地位的人了,破敗的景象,比西安韋曲杜曲的景況更淒涼些,往昔的榮華富貴,已成了過眼煙雲。
村西北,一處曠野中的一座白楊林,巨大的白楊樹下,依然生長着衰枯的雜草,枝頭上,剩下的枯葉已經不多,秋風一吹,譁啪響的寬大枯葉滿天飛舞。
林彥和龍姑娘在林外下馬,信手將繮繩搭在一株小樹上,兩人並肩向楊林深處緩步而行,談笑自若神色安祥。
前面樹後踱出一位豹頭環眼大漢,抱拳行禮説。“在下飛虎周榮,奉命迎客。”
“周山主,不敢當,請多指教。”林彥回禮客氣地説。
“這裏沒有路,請隨我來。”飛虎冷冷地説,態度不見得友好。
“有勞了,請。”林彥依然保持泰然的風度。
飛虎周榮帶着他倆在林中左盤右折,繞東轉西,就在這方圓不過三兩裏的白楊林中兜圈子,無休無止。
兩人心中早有準備,沉住氣不聞不問。
久久,領路的飛虎反而沉不住氣了,在一株樹下止步,轉身冷冷地問:“你們知道走了多久了?”
林彥淡淡一笑,抬頭透過凋零的樹枝看着日色説:“大概過了六刻時辰。”
“還有興趣走下去嗎?”飛虎問。
“為何不?”林彥仍在微笑:“你們也知道,這段日子在下與芝姑娘閒得無聊,梁剝皮在陝西還沒動身呢。”
“你們很有耐性。”
“我彥哥長處多得很,耐性更是首屈一指的。”芝姑娘得意洋洋地接口:“在最艱苦、最惡劣、最兇險的處境中,誰能平心靜氣支持到最後一分一秒,就是勝利者;他從來就沒有失敗過。”
“很難得,這次他也沒失敗。”飛虎笑了:“我以為他會等得不耐煩發威呢。”
“不會的。”林彥説:“在貴地,在下與龍姑娘皆算是客人,至少應該保持做客人的禮貌。再就是闖蕩江湖,忍字最為重要,不小心則亂大謀,不能忍的人,早晚會碰大釘子沒有好結局的。”
“你是一位識大體的人,現在。”飛虎微笑着用手向東一指。“往東一直走,雲中山主在林外等着您。兩位隨我飛虎這種小人物,浪費了將近一個時辰寶貴時刻。在附近潛伏認為你狂妄自大,要找機會惹事生非的人,皆十分滿意地離開了,他們決不會再和兩位生閒氣。
兩位請自便,在下告辭。”
送走了飛虎。林彥向姑娘低聲説。“晉北的綠林道,作風與晉南不同,像這種考驗人的耐性,真不像強盜的作風。”
芝姑娘不在乎什麼考驗,有林彥在身邊,她什麼都不在乎,她説:“平心而論,這種手段也真夠狠的。”
“狠?”林彥大惑不解:“你的意思是……”
“彥哥,你知道嗎?你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名人,武林十一大奇人的光芒已經在江湖消失,説你是武林第一人決不為過。”姑娘頗為得意地説:“這些強盜們嚴格地説來,不算是江湖人,強盜就是強盜,打家劫舍洗寨攻砦,膽大敢拼就是好漢,殺人放火沒有什麼技巧可言,所以在武林排名中,從不將強盜列入。不客氣地説,他們用這種手段來對付你,簡直是小鬼戲金剛,你能夠容忍他們,不謹是證明你氣量恢宏,也等於是給足了他們面子。如果你不悦反臉,他們一定會惱羞成怒羣起而攻,後果相當可怕。像今天這種情形,武林中稍具名望的人,也會被激怒的,而你卻泰然自若不温不怒,難怪他們一個個溜之大吉自感慚愧了。”
“我想,我會好好利用他們。”林彥胸有成竹地説。
“利用?”
“不錯,聲勢愈大,成功的希望愈大。如果梁剝皮毫無戒心無所畏懼,我們便失敗了一半。走吧,看看那位雲中山主是不是真的不好説話。”
出了楊林,眼前出現一處雜亂無章的小起伏丘陵地,枯草連綿,灌木叢東一堆西一團,視界有限。向南望,狄村遠在三里外,六七十家煙火,一片荒涼死寂、沒有一家高大宏偉的樓房,鬼才敢相信那是功著社稷,澤及蒼生,功柄迴天,斗南一人的狄梁公故里。
在一座平坦的土丘頂端,盤膝端坐着一位村姑。青帕包頭,青粗布衫裙。
在山西郊外,決難看到穿綢緞的婦女。
村姑那一雙黑而長的眉比常人要濃,而且眉梢上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清澈明亮,無形的煞氣因眉毛的襯托而顯得逼人。她身旁,擱着一把沉重的連鞘大劍雁翎刀。
她那雙頗有威嚴的鳳目,不轉瞬地逼視着逐漸走近的林彥和芝姑娘。
她的腰帶上,懸着一隻掌大的翠玉有翅飛熊。
碧玉飛雄左玉,雲中山主晉北綠林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女強盜。
看清了女強盜的面龐,林彥一怔,沒料到這女強盜如此年輕,而且很美。
“你們坐。”碧玉飛熊指指前面的草地:“你把我那些大強盜小強盜都羞跑了,你在黑白與綠林道中,聲譽之隆空前絕後。”她轉盯着芝姑娘:“小妹妹,你好福氣,但也很麻煩,跟在一個光芒四射、舉世矚目的人身邊,必定有許多煩惱。”
“左山主,小妹並不覺得煩惱。”芝姑娘笑吟吟地坐下。
“我與林大哥同甘苦共患難。我欠他太多了,抱一顆感恩之心追隨在他左右,只有安慰而無煩惱。”
“哦!你對他並無所求?”
“我一個女孩子,從不多愁善感,也不作白日夢,有什麼非份之求呢?”姑娘情意綿綿地凝注着在旁坐下的林彥:“我所獲得的太多太多,超出我所冀求的,上蒼對我,可以説已經太仁慈了。哦!左山主,你不是來問小妹有否煩惱的吧?謝謝你的關心。”
“你很純,我知遣你的事。上次汾河灣夜斗的事,我知道得並不少,九地冥君與神荼樂玉姑……”
“請不要提他們好嗎?”芝姑娘悽然接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都年輕,要活在希望裏而不是活在回憶中,那是老頭子和老太婆的事。左山主,你説是嗎?”
“好,那就談希望。”碧玉飛熊粲然一笑:“如果我向你借你的林大哥,你介意嗎?”
“我會介意的。”姑娘勇敢地説:“我林大哥不是隨便的人可以借的,他是世間的奇男子大丈夫。他的所行所事,有他的主意、原則、目標,決不可以借的。”
“你知道你無法阻止我嗎?”
“不見得。”姑娘正色説:“左山主,你是一山之主,晉北綠林道的發令人,你的雁翎刀勇冠三軍。馬上馬下眼前無三合之將,但你不可小看了江湖人。譬喻説,如果你我反臉,你絕對無法在我手下僥倖。”
“真的?”碧玉飛熊的笑意消失了。
“我不騙你。”芝姑娘認真地説:“我知道你穿了掩心甲但那沒有用。你的神刀。也無從發揮。”
“也許你真的很厲害。”碧玉飛熊説:“在我面前,還沒有人敢説這種大話。不過,我不會怪你。”
兩個女人鬥上了嘴,必定沒完沒了。林彥一看氣氛不對趕快接上説:“左山主的武藝根基,在綠林可説無人不知的龍姑娘的暗器,也的確不弱。你兩位千萬不要反臉。不然就失去左山主寵召的盛意了。左山主,在下接到柬帖,便立即趕來就教,但不知山主何以教我?”
“今天本山主請你們來,是晉北同道公議推舉的,公舉本山主作代言人。”碧玉飛熊睥睨着他:“晉北同道公議要本山主向閣下提出兩件要求,相當合情理,兩件要求,希望閣下任選其一”
“願聞其祥。”
“其一,請閣下指揮晉北羣雄,全力共圖梁剝皮。其二,請閣下離開山西;有你在,梁剝皮便不會走山西道赴京,他那些金珠寶玩就沒有我們的份了。”
林彥一怔,低頭沉思。
“做刺客未免有沾閣下的身份。”碧玉飛熊繼續説:“你在陝西鬧得轟轟烈烈,結果如何?梁剝皮仍然是粱剝皮,而支持你的咸寧知縣滿朝薦,與藍田知縣王邦才呢?他們已身入天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閣下,斬草除根,你需有強大的幫手。”
“左山主,恕在下直言,你們如果打算強劫梁剝皮,不啻自掘墳墓。”林彥坦率地説。
“什麼?”碧玉飛熊變色問:“你小看了咱們晉北羣雄,你……”
“左山主。請聽我説。”林彥有耐性的解釋:“梁剝皮所豢養的親軍,都是千中選一,久歷沙場的悍士,三五百名好漢想接近他的車駕,那是妄想。沿途官府必定已奉到嚴令,必須集中全力保護欽差的安全,僅太原附近,便有五衞兵馬。左山主.衞軍對付你們流竄,也許窮於應付,但你們如果傾巢而至時,便失去天時地利人和,你們能應付得了八面圍剿嗎?”
“這……”
“所以,山主所提的兩件要求,在下都不能答應你,其一,行刺勢在必行,在下應付得了。其二,山西道人煙稀少,兵馬眾多,梁剝皮一定走這條路.所以在下必須在山西送他下地獄,不能離開,除非梁剝皮不走山西。”
“那你與咱們晉北羣雄,有了列可避免的利害衝突。”
“事實正好相反。”
“為何?”
“梁剝皮一死,那些金珠珍寶不會隨他下地獄,仍然是你們的。他一死,樹倒猢猻散,地方的兵馬不會聽命於死了的欽差,你們下手是不是要安全得多?”
“哦!這個……”
“所以在下的出現,對你們是絕對有利的,在下真不明白,你們為何要趕在下走路,在下要的是梁剝皮的命,你們要的是金珠,各行其是,各取所需.可以互壯聲勢,山主難道沒想到這一點?”
“唔!你的話有道理。”碧玉飛熊不住點頭。
“本來就有道理,要趕在下走的人很多.但決不該是你們,最希望在了滾蛋的人該是官府。”
“好,算你有道理。”碧玉飛熊拾劍而起:“咱們各行其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不過,聽説你很了不起,本山主從不輕信傳聞,所以要向閣下領教領教.閣下不會讓本山主失望吧?”
“這個……”
“點到即止,大家不記仇,如何?”
芝姑娘畢竟修養有限,自從雙方照面,碧玉飛熊那雙令女性妒嫉的眼睛,一直就在林彥身上轉,令她感到不是滋味。
再加上先前打交道時話不投機,心中更是耿耿。
“左山主,小妹有心領教山主的絕藝,不知山主肯否讓小妹見識見識?”姑娘終於忍耐不住了,也整衣而起:“山主號稱飛熊,輕功超絕神刀驚人,小妹不願自甘菲薄,希望在輕功與鬥力方面,與山主印證一二。”
_她敢向對方的所長挑戰,自有她的理由。她的輕功根基本來就打得紮實,練得更勤,目下已接近顛峯狀態,她相信不至於輸給對方。鬥力,她本來體質就比左山主差,但與林彥相處的兩年中,林彥將玄陰真氣傳給她了,針對她的體質,傳授這種韌力無窮,而且可借力為用的絕學,在內力火候方面,她已日漸精純。藝業突飛猛進,藝高人膽大,她就敢向左山主所精的兩門絕學挑戰。
碧玉飛能哪將她放在眼下,傲然一笑説:“小妹妹,敢打賭嗎?”
“打賭?”她一愣。
“你如果輸了,留在我的山寨當一年女強盜。”
“這……”
“我輸了,計劃完全取消。”
“什麼計劃?”姑娘又是愣。
“本來本山主計劃挾持你們的,本山主作事,一向計劃周詳,算無遺策。”碧玉飛熊擊掌三下:“身為晉北羣豪司令人,智慧、魄力、技藝皆必須高人一等”
四面八方的草叢灌木間,共出現兩百以上驃悍強盜,陣容相當浩大,聲勢驚人。
“我得先考慮考慮。”姑娘慎重地説。
倒不是兩百餘名強盜唬住了她,她考慮的是留在山寨當一年女強盜的事。她轉頭向身側的林彥投以詢問的目光。林彥臉上有令她心安的笑容,笑容中包含有鼓勵,祝福的情意令她心中大定。
“你怕嗎?”碧玉飛熊用上了激將法。
“就算我怕好了。”她笑笑:“但我仍然得答應你。願賭服輸,希望你我都有輸得起的風度。賭是你提出來的,我已經失去了優先提出印證方式的權利,現在就請山主提出來好了。”
“看到那座小土丘嗎?”碧玉飛熊向右首不遠處一指。那兒,有一座與這面外形相差不遠,大小高度概略相等,像座大墳般的小土丘,相距約三丈餘。
“看到了。”姑娘説。
“你我各在丘頂畫一個一尺圓圈作立足點,經相互認可後,便各佔一圈,由原地起跳相對而進,半空中各攻一劍硬接硬封,然後設法跌落在對方的圓圈內,最後着地的便是勝家,如果雙方的落腳處皆遠在圈外三尺以內,誰最遠誰輸;不接招攻招的人當然輸。小妹妹,不難吧?”
説不難,簡直是開玩笑。不要説攻招與接招,就算不交手,相錯而過也是不可能的事。
原地起跳,設有任何限制,能跳出兩丈的,人已是十分罕見了,三丈餘,不可能的。
唯一的技巧,是半途遭遇時,借對方之力超越,那必須躍起的高度比對方高得多,但能否借力大成問題。
落地要快並不算難,要慢就得憑真本事硬功夫了。
“不難。”芝姑娘硬着頭皮説,其實心中暗懍:“只是我佔了些許便宜,因為你的劍比我的重,而且身材也比我豐盈。這就開始嗎?”
“我來司令好了。”林彥説.與芝姑娘手牽手走向另一座土丘,神色頗為輕鬆。
碧玉飛熊被兩人的鎮定神色所驚,沒料到所提出的難題竟未能把兩人唬住。
“左山主。”林彥到了丘頂大聲們:“如果兩人都落在圈外。
三尺以上,如何分高下?”
“你不認為分高下已無意義嗎?”碧玉飛熊反問。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彥淡淡一笑。“你要在交鋒時下毒手。但我可以告訴你,力大無窮是靠不住的,何況你的真力……嗯……”他感到眼前一黑,心頭作惡:“你……!芝妹!快走……”
他一把沒抓住芝姑娘。原來身後的芝姑娘正往地面躺。
“哈哈……”碧玉飛熊得意地狂笑。
“吠!”他怒吼,雙手一個,暗器破空而飛。
相距三丈餘,在暗器高手來説,正是暗器威力最可怕的距離。可是,他手上的力道已經消失了一半以上,所發的暗器在三丈外已無法傷得了功力高的人。
碧玉飛熊向後飛退,退下土丘,退出暗器的威力圈外,速度駭人聽聞。
林彥已感到支持不住了。雙腿發軟,頭暈目眩。他清晰地記得,那次在西安兩次入伏的事,事隔兩年,但清晰得有如發生在昨天的事。
他一聲怒嘯,強提精力探囊取藥,居然被他用意志力克服了手腳麻痹的困難,取出解毒藥吞入腹中。
世間真正入鼻即倒的毒藥極為罕見,百毒頭陀的奪魄霧號稱武林一絕,但也要不了他的命,他的意志力可以在生死關頭,激發出生命的潛能,主宰自己的意識,克服生理上的重重障礙與難關。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趕快脱離險境再言其他。
如果自己照顧不了自己,其他的事不用談了。
在怒嘯聲中,他不分東南西北,憑一線脱身的靈智所激發的力量,撒腿狂奔,快逾電射星飛。
“快追!”碧玉飛熊驚呼,飛躍而追。
五名悍賊迎着飛掠而來的林彥,同聲叱喝刀劍齊舉,要將他截住。
人來勢如電,眼看要撞上,驀地龍吟乍起,劍虹耀目生花,徹骨奇寒的劍氣突然迸發。
身劍合一突圍而出,一掠而過劍虹分張。
慘號聲驚心動魄,鮮血如雨。
林彥的身影冉冉而逝,看清變化的人寥寥無幾。五名悍賊三折腰兩飛頭,説慘真慘。
吶喊聲暴起,追趕的人像一羣受驚的野馬。
兩名悍賊落在最後面,一個將昏迷不醒的芝姑娘扛上肩一個在後面護衞,跟在人羣后狂追。
追了裏餘,前面人影漸稀。扛着一個人追奔,短期間尚無大礙,時間一久,腳下便不靈光啦,吃力得很呢。
“砰!”在後面護衞的人突然向前一栽,聲息立止。接着,扛着芝姑娘的人也向前摔倒。
這一帶曠野地勢複雜,草木叢生視野有限,藏匿甚易,人一追丟便很難搜索了。
碧玉飛熊的輕功,在晉北羣盜中佼佼出羣,但比起江湖上的輕功高手名宿,她仍然差了一截。而林彥卻是高手中的高手,又是在急怒中奪路求生,兩相比較,林彥高明得太多太多,相差太遠了。
失去了林彥的蹤跡,兩百餘名悍盜正在狂搜,裏外的官道上蹄聲如雷,三百餘名騎軍正從府城方向飛馳而至,越過了狄村,先鋒十二騎正絕塵而來。
秋村距府城約十里地,大概防軍已得到有盜出現城廓附近的消息,大軍出動搏賊了。
一陣追逐,悍賊們已向北道走,被官兵逐出二十里外去了,只捉到八名丟失坐騎的悍賊。
還有五具賊屍,是被林彥在激怒中所殺的悍寇。
府城風聲鵲糧,人心惶惶。
次日未牌初,健馬馳入南門外紅土溝的南十方院小徑,在寺左的菜園看守僧的茅蓬前勒住坐騎。
騎士林彥扳鞍下馬,牽着坐騎站在柴門外,向緊閉着的柴門冷笑一聲説:“萊和尚,你是自己出來,騎上你的叫驢領路呢,抑或是要在下用繩子套上你的脖子拖着走?”
南十方院的真名叫白雲寺,與北門外的北瓜廠千乘寺,合稱城南北兩大叢林,寺的規模同樣宏偉。寺產菜園佔地被廣,負責菜園的僧人照例不用至寺內做早課,因為居住的茅蓬遠距寺院三里外,往返不便。茅蓬萬一出了事,寺內的僧眾在短期間很難及時發覺。
柴門開處,踱出一位瘦骨磷峋的乾枯老僧,眯着哀眼要死不活地問:“請問施主有事需要老衲幫忙嗎?老衲釋法華。”
“別再裝了,菜和尚。”林彥咬牙説。
“施主……”
林彥從懷中掏出一隻布包,迎面一抖,布包散開,跌出一隻人耳朵,一個人鼻朵,一根手指頭,血跡斑斑,是剛割下不久的。
“朋友們已幫在下處置了你們安放在城內的三個眼線。他們相當嘴硬,但割下五官後,熬不住-一招了供。現在,在下找上了你,你的五官還要不要?”
“這……”
“栓上脖子拖着走,拖上十里八里那滋味真不好受。如果先割下五官再拖,又是另一番滋味,你要在下拖嗎?你不會的,因為你很聰明,而且光棍。”林彥聲息俱厲,逼近兩步:
“和你們這些賤賊霜交道,決不可講仁義道德,因為你們的道德觀念與常人不同。説!你領不領路?左山主與那羣悍匪,目下藏身在何處?”
“想不到你也夠狠。”菜和尚説:“割耳削鼻斷指,似乎不應該出於你這種俠義英雄之手。”“這是朋友們交給在下的。”
林彥虎目怒睜:“當然,在下也有責任。我曾告你,在下對你們這些自詡盜亦有道的混帳東西,容忍已到了極限。從現在起。而且從你開始,反抗或拒絕合作的人,殺無赦。決不容情,趕盡殺絕決不慈悲。你説,你拒絕合作嗎?你死了,在下去找其他的人,看下一個是不是也很有種。”
“好,老衲帶你前往會見南郊的負責人。”菜和尚終於懾伏了:“你怎知到南郊來找線索?”
“林某單人獨劍縱橫秦晉,如果沒有兩手,世間早已沒有林某這個人了。少廢話,準備上道。”
菜和尚乖乖在屋後原房牽出一頭小驢,脱去僧袍換俗衣;和尚騎驢會引起非議的。
不久,一馬一驢到達汾河邊的一處三家村北端。菜和尚滑下驢背,向半里外的三家村一指,説:“那就是南郊總負責人,四眼狼商偉的垛子窯所在地,只有他才知道怎樣去找山主。”
林彥下馬,點手叫:“你過來,在下有些事交代你。”
菜和尚不敢不聽,腳下遲疑慢慢走近問:“施主還有什麼要問的?老衲知無不言。”
“你還想穿袈裟嗎?”林彥問。-“做和尚日子難過,袈裟只是掩護身份的東西而已。”菜和尚坦率地説:“你的意思是……”
“不要玷污佛門弟子的清譽,你知道在下的意思。”
“這個……”
“在下雖然與佛無緣,但仍然尊重佛門弟子,所以,你還是做你的強盜吧,不要回南十方院去了。你的身份早就暴露,連我一個來了沒幾天的外地人,也知道你的底細,你還能潛伏多久?早晚你會上法場的,而且這一天必定來得很快,你給我快滾!”
菜和尚打一冷戰,慌張地牽了小驢撒腿便跑。
小村本來很少人走動,但當健馬出現時,三家農户匆匆閉上門窗,人影消失。
林彥策馬狂奔,先繞村奔馳三匝,雞飛狗走,塵埃滾滾。
最後.他在第一家農舍前下馬,將馬拴在榆樹上,以鏗鏘洪亮的嗓音説:“四眼狼,你出來,不要説你不認識我刺客林彥。”
門開處,出來一個穿粗布短衫褲的大漢,粗而短的眉毛不像眉毛,遠看倒像另一雙眼睛,難怪綽號稱四眼狼。
“喀啦啦!”環響震耳,四眼狼抖出了雙懷杖,然後收起隱於肘後,慢慢向門外廣場中心屹立的林彥接近。
“我認識你,你一到太原在下就知道你。”四眼狼用刺耳的嗓音説:“聽説你很了不起,但我四眼狼商偉從不以耳代目,必須親眼見到才相信。”
林彥哼了一聲,揹着手緩步相迎。
“有時候.眼見的事也不見得是真實的。”他陰森森地説:“飛虎周榮表現得像個言而有信的大丈夫,但最後如何?晉北羣盜不但沒有脱身事外,反而仍然幫助左山主與在下為難。他這輩子,最好不要再碰上我刺客休彥。閣下,林某要左山主的下落,以及各山主藏身的所在。”
“你休想。”四眼狼斷然拒絕:“你既然找來了,在下打發你走.免得天下英雄説咱們晉北無人。”
“在下深有同感。”林彥嘲弄地説:“貴地人當然有,但沒一有英雄倒是真的。晉北盜賊如毛,算起來沒有百股也有五十股。卻公舉一個浪得虛名,只敢用迷魂毒藥暗算在下的女人來作司令發言人,我看你們是完蛋了,你居然能厚着臉皮挺起胸膛大聲説話,真是無恥!”
“你閣下説的話真夠刻薄的……”.“你不否認在下所説的事實吧?”
“你……”
“上!看你的雙懷杖火候如何,小心砸破你自己的吃飯家伙。”
另兩家農舍中,先後搶出八名悍賊,長像一個比一個兇猛,聲勢洶洶。
四眼狼受不了激,一拉馬步雙手一合,雙懷杖分握兩手,一聲沉喝,人化虎躍搶制機先進攻,雙懷杖的鐵環一陣怪響,兩次虛旋之後人杖俱進,左手杖一拂一圈,右手杖閃電似的反抽而出,速度快得肉眼難辨。
林彥懶得和四眼狼乾耗,不閃不避屹立如山,右手猛地向前一排,馬鞭奇準地搭住了杖頭,纏住了杖中間的鋼環。杖前段俗稱鐵截,長兩尺二寸,用內勁拂出,沉重無比,即使在小娃娃手中劈出,也足以打破成人的腦袋。但如果被軟兵刃纏住,大事去矣!
右手杖被制,四眼狼並不在意,左手杖已連續攻出,鐵杖捷逾電閃,猛劈林彥的大腿。
“啪!”大腿沒擊中,卻擊中被馬鞭搭住的右手杖。
“撒手!”林彥沉喝,馬鞭疾抖。
兩根杖四截鐵飛出三丈外,四眼狼雙手虎口裂開。
“卟啪啪……”一陣拳掌着肉聲傳出,四眼狼狂叫兩聲,重重地摔倒在地,烏天黑地口鼻血如泉湧。
變化太快,一照面勝負已判。四眼狼可説僅遞出半招,人倒地的方向還沒弄清,右手已被扭轉上拉,背心被踏住,完全失去了活動掙扎的機會。
八名悍賊已來不及搶救,到得最快的一個也沒趕上,接近至三丈外,勝負已判插不上手了。
“砰!”最快的悍賊突然無緣無故衝倒在地,着地仍向前滾滑。
眨眼間,八名悍賊-一摔倒,沒有一個人能接近三丈內而不倒。
而林彥似乎並未動手,也不向那些狂野地衝來的悍賊注目,他從容不迫地專心控制四狠狠。只有真正的高手行家,方能看出端倪,他的左手以令人難覺的手法,連續彈出八顆小小的打穴珠,珠的飛行速度,令人肉眼難辨。
“你相信了嗎?”林彥向被踏在腳下的四眼狼問:“不管你信是不信,在下已用不着進一步證明給你看了。閣下,你願意合作嗎?”
“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與你合作。”四眼狼咬牙,説。
“我會殺你的,但不是現在,你給我爬起來。”林彥放了四眼狼:“我要在三天內,弄到三二十名匪首。我要用江湖人了斷恩怨的暴烈手段來對付你們,三刀六眼了斷是非,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來分曲直,而且讓天下人明白你們與梁剝皮合作,助紂為虐的人神共憤罪行……”
“你胡説!你……”四眼狼狂叫。
“官府知道我林彥在為民除害,黑白道羣豪知道我林彥為公義奮不顧身與梁剝皮拼死,而你們晉北綠林羣盜,竟幫助梁剝皮來坑害我休彥,投帖相請卻用迷香毒藥暗算,擄走林某的女伴龍姑娘。就憑這件事,林某就有向你們討公道的藉口。就憑這件事,沒有人不相信你們不是梁剝皮所收買的走狗。挺起胸膛來,你有一段路要走。”
不久,一根長繩串捆着九個人,被林彥拖在馬後踏上北行的荒野。
三天,轉眼便過去了。
林彥不再孤單,太原的地頭蛇,皆無條件地供給他有關羣盜們活動的消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擄獲了不少潛伏在鄉間的盜匪首要人物。
扶溝,在府城東北二十里左右。那是一條寬有八九丈的地隙,深有五六丈,自東北向西南伸展。地面上,是遼闊的曠野,和連綿無盡的田地,一座座麥積堆成的麥堆,像是星羅棋佈。只是,附近看不到村落房屋。
房屋在溝下面,但不是房屋,而是土窯,如果不走近.根本不知道附近有人居住。外人接近至五六里外,便難逃眼下。
近午時分,西北通向陽曲鎮的大道,出現滾滾的塵影、十餘匹健馬在五六里外向此地奔馳。
南面至府城的大道,也出現人馬的形影。
溝下面也有道路,但人馬在下面行走,地面的人不可能看得到。
溝左岸,生長着幾株大柳樹,這就是扶溝八柳莊!莊建在溝下面,有二十餘座冬暖夏涼的精巧立窯,人住在地底下.冰封大地時,窯洞裏温暖如春。
中間兩株大柳樹粗有四人合抱,但高不足四丈,枝頭光禿禿,像個披頭散髮的巨人。
林彥穿騎裝,背上背有兩壺箭,左手握住一把未上弦的大弓,佩着創,脅下有大型百寶囊。今天,他滿面殺氣,虎目中冷電四射,整個人似乎包圍在令人膽寒的嚴冬冰雪裏,雖則頭頂上空紅日當頭。
西北面來的人馬突然消失了,原來已降下扶溝.似乎是突然幻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片刻,第一匹健馬從溝岸的這一面出現,相距已不足百步,沿溝岸飛馳而來。
接近至五十步,一根木樁上掛了一塊木牌,上面用木炭寫了兩行字:“下馬樁。縱馬超越,格殺勿論。”
五十步外柳樹下的林彥,扣上了弓弦。
十四匹健馬在樁前面勒住,一字排開,健馬不安靜地跳躍,但沒有任何一位騎上敢策馬超越。
中間那位滿瞼橫肉的騎士,拔出鞍袋中的劊刀,紅綢子迎風飄揚,厲聲向同伴説:“弟兄們,咱們願意接受這小輩的威脅嗎?”
在首第三騎一名短小精悍的騎士.策馬越出半乘,説:“胡頭領,小不忍則亂大謀。”
“本頭領忍不了。”胡頭領怒聲説。
“咱們是來談判的……”
“他分明在有意折辱咱們。”胡頭領愈説愈火:“你們稍候,哪位弟兄跟隨本頭領,衝上去給他點顏色塗塗臉?準備衝。”
應聲馳出一匹健馬,騎士拔刀叫:“兄弟願隨頭領打先鋒,頭領請發令。”
“上!”胡頭領怒吼,劊刀向前一指。
兩匹健馬跳躍而進,蹄聲如雷。
馬嘶聲震耳,一匹馬向上一蹦,另一匹馬首一沉,兩騎上幾乎同時離鞍。一個摔得掙扎難起,另一個胡頭領則灰頭上臉,劊刀不知摔到何處去了,狼狽地爬起,好不容易站穩,用手抹掉臉上和眼睛的泥土,向前一看,不由打一冷戰,如見鬼魅般向後退,向後退,幾乎失足摔倒,直退至木樁後,方神魂歸竅。
兩匹坐騎仍在地面掙扎,馬胸前露出一段箭桿。
同伴總算也爬起來了,好像是足已斷,一跳一跳地急急往回逃。
對面五十步外,林彥的弓並未拉開,弦上搭了一枝箭,隨時皆可能彎弓發射。他那冷電四射的虎目在五十步外仍可感到懾人心魄的殺氣,令人心寒。
“這是警告。”林彥洪鐘似的嗓音直震耳膜:“下一次死的決不是馬,是人。”
五十步,箭的速度比聲音還要快,肉眼很難看清,除非站在側方,不然很難看清箭影。
胡頭領心膽僅寒,其他十二名騎上更是面無人色。這些山賊經常與官兵交鋒,知道弓箭的威力,聽到那利簇破空飛行所傳出的厲嘯,便知道碰上了可怕的神箭手,想驅馬衝鋒,不啻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
“下馬!”胡頭領倒抽一口涼氣發令。
十二匹馬由兩個人看管,斷了腿的騎上留下了,十一個人心驚膽跳地向前接近,豪氣盡消,不像是殺人放火的強盜,卻像一羣打敗仗失了羣的敗兵。
南面來的另一羣騎上,也被南面五十步外的警示被所阻,十五名騎士聚在一起商量片刻,最後留下兩個人看管坐騎,十三個人徒步接近。
胡頭領十一個人先到片刻,在十步外弧形排開,胡頭領獨自向前接近。
“站住!”林彥沉叱。
“林老兄,在下……”胡頭領止步發話。
“時辰未到。”林彥指指十步外立的木棍:“午正尚差半刻。”
木棍北面插着另一極短木棍,長木棍的影子仍在短木棍的西面,如果影與短棍重疊,那就是午正到了。
“在下過時不候,也不提前與任何人打交道。”林彥繼續説:“你們如果不耐煩,可以走,沒有人留你們,你們來不來,在下毫不在乎。”
胡頭領儘管心中冒火,卻不敢發作,乖乖地與同伴退出二十步外,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商量對策。
稍後到達的十三騎士,知趣地停在二十步外。十三個人中有男有女,一個個神色皆顯得不安。
終於,午正到了。
兩批騎士共二十四人,在十步外成半環形席地而坐,雙方的主腦人物則坐在正面,顯然兩批人是同一夥的。
林彥植弓屹立,臉色其冷,沉聲説:“時辰已到!左山主不來,在下極感失望。哪一位是代表晉北綠林道的發言人?”
一名身材高瘦、天生的喪門臉中年人緩緩站起,陰陰一笑説:“在下火狐卓超,立寨安窯管岑。”
“你是晉北綠林道的發言人?”
“也可以這麼説。”火狐卓超説:“但在下必須先聲明,卓某並不能作晉北綠林道的全權代表。”
“哪你來幹什麼?”林彥沉聲説。
“在下可以代表大多數綠林朋友發言。”
“不代表左山主?”
“對,左山主有她自己的意見,她也許會來。”
“她是晉北綠林道公舉的首腦.她不來,你又能代表什麼?”
“代表大多數的朋友,向尊駕討公道、”
“妙極了,你還要向在下討公道?”林彥頗感意外:“在下不是不講理的人,倒要聽聽閣下的高論了。”
“周兄,請站起來。”火狐向右面招手。
飛虎周榮挺身站起,欠身説:“卓兄,有話你説好了。”
“林老兄,那天周山主奉命出面與閣下打交道,由於閣下的耐性與膽氣,折服咱們在白楊林埋伏的人。”火狐理直氣壯地説:“因此,閣下與左山主會晤之前,咱們百餘位七十二山寨的代表已先一步撤走了。事後,咱們才知道左山主擅自違反公議,與閣下反臉相搏。左山主的妄動,並不代表晉北綠林道對閣下的態度。閣下竟在這三天中,先後向各山寨的留置弟兄大動干戈,共劫持了咱們六十二位弟兄,而這些被閣下劫持的人,十之九皆是支持你的人,閣下此舉,是否有恩將仇報之嫌?”
“卓老兄,左山主不是你們公舉的司令人?”
“這個……”
“如果是.那麼她的一舉一動,就代表了你們晉北七十二寨綠林朋友的態度。”林彥愈説愈火:“在下沒料到閣下竟然連這點普通常識都不懂。不錯,在下捉了你們六十二個人。
今天請你們來,在下只希望和平解決,你們把龍姑娘放了,換回你們六十二個人。如果你們不在乎六十二位弟兄的死活,那麼,很簡單,在下於日落之前,把六十二個人的腳筋割斷,把他們交給官府。霍將軍霍崑山,對這六十二個人的腦袋是十分感興趣的。”
“你……”
“現在已經不是説廢話講道理的時候,交不交換,在下等你們的回話。”林彥聲色俱厲:“你們如果想倚多為勝,在下奉陪。比你們人更多更兇狠的人在下也見識過,在下的忠告是:千萬不要和在下生死相拼.因為如果你們吃得住我林彥,我林彥就不配與梁剝皮為敵。你們哪一位比毒龍勇悍?你們哪一位比晉南的四大金剛八大天王兇猛?站出來給我看看?”
他後南溝崖口,突然攀上一位青袍中年人,眨眼間便到達他身後的柳樹下,好快。
“一羣立雞瓦狗,簡直不知自量。”不速之客朗聲説:“老弟,龍姑娘真的被他們擄走了?”
林彥一驚,扭頭一看,不由劍眉一批,冷哼一聲,説:“朱前輩,你最好離開我遠一點。”
來人是千里追風朱桂,上次在山西引誘毒龍離巢,千里追風用盡了全力,可以説,毒龍其實是栽在千里追風手上的,沒有千里追風相助,林彥成不了事。
“咦!林老弟……”
“你們這些畏首畏尾、浪得虛名的白道英雄,我再也不相信你們的鬼話了。哼!你想來阻止我行刺梁剝皮嗎?你給我聽清了:免開尊口。”
“老弟,你是不是有所誤會?”千里追風頗感意外:“你一定是認為撤除各地暗殺站……”
“在下根本就沒對你們的暗殺站寄以希望。”林彥搶着説:“八荒神君老狡獪的保證不值半文錢,你們的想法與作法,根本不切實際。在下最感遺憾的是,悔不該聽你們的勸告與保證,那次沒宰了梁剝皮,因而斷送了咸寧滿知縣與藍田王知府兩位好官,你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朱前輩,你走開,不要管在下的事,不然,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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