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健騾拉着盛着骨灰的馬車,馳入了南荒村的果園中,一個月的長途跋涉,林彥與芝姑娘一身風塵,但了無倦容,在外表上,他倆比在陝西時期要成熟多了。
離開陝西,離開那百姓仍在水深火熱中的關中,他倆的心情仍未平復。毒龍死了,王九功也死了,但梁剝皮仍然健在,難免令他們心中耿耿。
果園中的農舍裏,榮叔正眼巴巴地等候着愛徒歸來。在老人家的希望中,希望愛徒能偕同老花子同返。可是,這希望落空了,老花子孤軍奮鬥,已經壯烈犧牲。取得的代價是羣魔死傷慘重,毒龍受到碎剮的惡報。
芝姑娘拜見了這位一代豪俠一狂,想起了去世的爺爺,不由悲從中來,痛哭失聲。
安頓畢,已是申牌時分。
榮叔服了林彥從神行無影費雲浩處獲得的解藥,精神煥發,經脈在慢慢復元中。老少三人在小小的客廳中品茗,由林彥將陝西發生的變故詳細道來。
榮叔靜靜地聽完,老眉深鎖久久不語。
林彥已察覺老人家心中有事,甚感不安。
“你不應該聽那些老匹夫的話。”老人家拍案搖頭説。
“榮叔,彥兒……”林彥惶然説。
“那些老匹夫滿腦子俠義仁道,可是!”榮叔氣沖沖地説:“我告訴你,梁剝皮絕死不了的,那些俠義仁道英雄的保證,比鏡花水月更虛假,更靠不住。”
“榮叔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榮叔苦笑:“他們既然要保全餘御史與陝西那些官吏的腦袋,難道就不顧沿途各州縣那些官吏的老命?
就算梁剝皮被調回京,回程他仍是欽差身份。各地的官吏如果讓欽差被殺,想想看,有多少官吏遭殃?陝西的官不能死,沿途各州縣的官就該殺頭抄家?這公平嗎?”
“哦!這……”
“那時,恐怕即使沒有人求你,你也不會不顧一切下手屠奸的。”榮叔嘆息着説:“孩子,忠恕二字害人不淺。”
“榮叔認為八荒神君那些人,仍會出面懇求放手?”
“如果可能,他們會的。”榮叔肯定地説。
“哼!但願他們不要做這種蠢事。”林彥殺機怒湧地説:“沒有人能阻止我要梁剝皮的命。”
“梁剝皮該死,他非死不可。”榮叔的右手五指不住伸屈:“孩子,當然我們不忍心連累到無辜的人。”
“榮叔。”芝姑娘黛眉深鎖:“如果不忍心連累無辜的人,梁剝皮豈不是死不了嗎?”
“要殺一個人,難道非動刀劍不可嗎?”榮叔笑問:“比刀劍更好的武器多的是。”
“梁剝皮不死,天道何存?”林彥直咬牙:“依我看,這件事得靠我們自己來辦。”
“對。”榮叔點頭説:“這些年來,愚叔一直不曾在外走動,但毒龍那些人的性格,我不算陌生。孩子,由你所説的經過估計,梁剝皮比毒龍更機警陰很,他能役使毒龍將其玩弄於股掌之間,經過這次兇狠的打擊,以後恐怕更難對付他了。”
“榮叔,他手下已沒有幾個可用的人了。”林彥説。
“不要估低了那惡賊,孩子。我想,他會向京師求援。兩廣高手如雲,他召來百千名一等一的高手保護該無困難,更可能花重金物色江湖敗類保護他的安全。”
“我們也可以找朋友助拳。”
“這一來,消息外泄,更難辦事了。”
“依榮叔之見……”
“我們來算算看。”榮叔説:“餘御史押證物上京,需時三個月左右。在京中最少也可能耽誤兩個月。等皇命下達陝西將惡賊召回,靈詔西來的人中,必定也有派來瓜代的中官,行程自不能太快,得要兩個月左右。惡賊如果派人上京辯白,在京師逗留的時日將不止兩個月。因此,就算惡賊罪證確實,皇上迫於公義不得不忍痛將惡賊召回,那麼,惡賊動身回京,該是一年後的事了,這一年中,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來計算他。”
“在路上動手?”
“是的。”榮叔斬釘截鐵地説。
“如果真的連累了地方官吏……”
“孩子,你聽説過六合瘟神其人?”
“那位有人尊稱為神符的符安?”
“對,就是他,他姓符名安。但如果他看你不順眼,你一輩子也休想平安。”榮叔笑笑説:“這傢伙孤僻古怪,但卻是位情中人。”
“榮叔的意思是……”
“去找他,如果他肯點頭,你便成功了一半,梁剝皮將死得痛苦萬分,而又不能歸罪於任何人。”
“哦!用毒?”
“六合瘟神用的不是毒,是瘟,卻瘟而不成疫,神乎其神。
問題是,這老傢伙肯不肯點頭。”
“江湖道上,這位老前輩音訊久絕……”
“就是為了他已經隱世三十年,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即使能見到他,也請不動他的大駕。我問你,你能忍他人所不能忍的氣,吃他人所不能吃的苦嗎?”
“為了那些屈死的人,彥兒能。”林彥凜然地説。
“還有一個困難,你必須否認你是我的傳人,即使在生死關頭,也不可用保命絕學隱脈移經術自保,那是我的傲視武林曠世絕學。”
“這……”
“那老傢伙對我有成見,而且成見甚深。”
“榮叔……”
“我個人的武林恩怨,從來不向任何人提及,你也不例外。”榮叔鄭重地説:“總之,你去找他那是你個人的事,如果牽涉到我,那就毫無希望了。當然,我希望你能成功。如果失敗,再去找荊山五雷尊者。”
“五雷尊者?”林彥吃了一驚:“那是一個殘忍惡毒的兇僧,一個神僧鬼厭的假和尚……”
“不錯,他就是這種人,但他也有兩種長處。”榮叔莊容説:“其一,他從不欺負弱小,決不傷害村夫俗子,其二,他的定時毒藥不但時效不差分秒,而且最高明的郎中與用毒行家,也查不出死因,比毒王王騰蛟要高明得多;毒王的毒太霸道了,中毒的徵候極為明顯。為了殺梁剝皮而不至於連累無辜,咱們只好出此下策,去向窮兇極惡的人求助。必要時,我會跪下來求他。”
“榮叔,彥兒不考慮去找五雷尊者。倒不是彥兒恐怕因此而有損榮叔的俠名聲譽,而是武林公義尊嚴必須保持。個人的生死榮辱事小,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惜正邪合流共謀殺人,茲事體大。此風一開,貽害後世至深至鉅、任何人皆可假從權二字為所欲為,道義蕩然,公理皆可歪曲,斷然不可。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彥兒無論如何,也得把六合瘟神請出來進行除奸大計。”
“也好,我預祝你成功。這件事必須加緊進行,如果不成功,也好另行設法,不能把希望完全寄託在六合瘟神身上。”
“那符老前輩在何處隱世?”
“他出身玄門,目下在何處修真,恐怕不會有人知道了。
但在十餘年前,我確知他在荊門的內方山落腳。他是個有家有室人,不難找出他的去向。以半年期限作為找他的時限,其他有關佈置的事由我負責,山西至京師道上的部署,事先必有妥善的安排。你與龍姑娘這就先秘密返家省親,安頓好龍姑娘再動身查訪六合瘟神。
尋訪一個存心逃世的人並非易事,時限並不覺裕,因此愈早進行愈好。”
“好,過兩天彥兒就動身。今後的聯絡處……”
“奸閹返京,預計有兩條路好走,走遠些繞山東北上。不過,以走山西的可能性最大。
因此我在三條路上部署,以防萬一。”榮叔在桌面用茶水繪出路線:“其一,為太原附近,太原是分道處,如果他往北,在忻州附近埋葬他;往東走捷徑,就在平定州附近下手。第二條路是經過此地,到南面渦陽附近佈下天羅地網,第三條路在山東袞州附近,那地方的山區正好弄手腳。所以,三處留暗記聯絡的地方,是太原城外雙塔寺右塔的第十層壁縫間;第二處就是這裏,第三處是袞州北門內的興隆寺塔內,也是第十層。記清楚了沒有?”
“彥兒記牢了。……”林彥將三處地方複述一遍。
三個月後,林彥與姑娘出現在夷陵州。他們是從內方山來的,要在此地乘船上航四川。
兩人皆是書生打扮,兄弟相稱。姑娘女扮男裝,粉裝玉琢秀逸絕倫,真像一位十四五歲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林彥當然不同凡俗,人是衣裝佛是金裝,他的氣質與往昔完全不同,像是脱胎換骨換了一個人似的。
兩人的姓名略有變更,林彥改名叫林俊,姑娘叫林傑,行路上的遠遊理由是遊學。
夷陵州是入川的門户,市面相當繁榮,江邊帆桅林立,各型船隻擠滿江濱,兩三里內一無空隙,極為壯觀。江面遼闊,對岸田疇山巒依稀,極目遠眺一片煙嵐。大江從西面山峽中傾瀉而下,江面擴大了十倍,風高浪急,船在江中星羅棋佈,風帆片片,頗富詩情畫意。
人地生疏,他們在此地需逗留一些時日。
為配合自己的身份,他們不能在城外的碼頭區旅店投宿,便在南湖的川楚老店落腳。
“午後不久落店的,有半天工夫可以出外打聽消息。
林彥找來了店夥,概略地摸清了上行船隻的動態。
上行的船隻很多,但都是到重慶的,要想在半途下船,必須付全程的旅費,如果能恰好僱到小型的回程歪尾船,雖然旅費可觀,但自由自在,比乘坐大型的客貨船舒服多了。
他們必須爭取時間,便囑店夥代為洽商,有船就走,不管是什麼船,能早走就行,船資不必計較。
申牌初,他倆在店右的南湖樓小坐,要了一壺好茶,面對一池碧水,一面品茗一面商討行止。
南湖樓如非膳食期間,光顧的人絕大多數是茶客,一壺香茗三兩碟乾果,坐上大半天店夥決不嫌客人小氣。
樓三面臨空,視界廣闊,湖右不遠處的江濱一覽無遺,花木映掩碧水如鏡,與濁流滾滾風浪滔滔的大江,形成強烈的對照。樓上座無虛席,茶客甚多,似乎夷陵州的有閒人士真不少。
“彥哥,你想,到歸州能找得到線索嗎?”姑娘低聲問,神色有點索然:“內方山商店的人,並不真知道符家的去向。已遷走了四五年,你就憑買下符家田莊,那位臉上無肉不像善類的範大魁幾句話,就斷定到歸州摸索嗎?”
“範大魁的話是可信的。”林彥説:“其一,符家上路的包裹小巧而有油市包裹,定是人川的輕裝了。其二,他們的去向是夷陵。其三,修真最理想的地方,以三峽最為清淨。當然,我不敢説他一定遷到歸州,但歸州東十里的玉虛洞,下臨香溪,在那兒置產修真該是理想的勝地,所以我必須前往查訪一番”
“如果他入川,會不會遠至青城?青城是玄門第五洞天寶元九室之天……”
“他不會到人人矚目的地方落業。”林彥肯定地説:“像他那種樹大招風的人物,在眾所矚目的地方居住就難免有是非。”
“你打算……”
“逐站查訪,也許要走一趟青城。時限急迫,我們得加快進行了,這就是我急於僱船上航的原因所在。”他用手指向右方一點,聲音放低“那幾位仁兄好像很注意我們,當心些。”
右鄰一桌有四位茶客,都是些膀闊腰圓的壯漢,似乎是跟他們上摟來的,操着川調濃重的口音,一直就在交頭接耳悄悄談話,與四川人高談闊論的習慣有異。
林彥和芝姑娘都是老江湖,早已從四大漢身上嗅到了江湖味。由於人地生疏,因此暗地當了心。
坐得最近的那位大漢,突然轉過身來笑笑説:“兩位公子爺要入川嗎?可曾訂了船位?”
“是的。”林彥客氣地説:“入川,但先到歸州遊歷。船位已委託店家辦理,晚上可能就有迴音。諸位是……”
“在下姓張,排行三。”大漢笑容可掬:“店家是靠不住的,他們不會替你打算盤,最好能把你的荷包掏空,串通船家來騙你們。到歸州不易僱到船的。”
“店家也説過了,在下付到重慶的船資。”
“如果公子爺的行李不多,在下的船可以附搭兩位到歸州,船資減半,每人五兩銀子,如何時?”
“倒不是船資的問題……”
“公子爺請放心,店家方面在下負責應付。”張三拍拍胸堂:“公子爺也許不知道,在下的船是行走三峽最安全的船公子爺可以去打聽,羅板主與周太公上下三峽三十年,從來沒出過紕漏,三峽最有名的三十處險灘,一水一石的特性皆在掌握之中。”
左首茶桌原有兩位茶客,一個是面如冠玉的青衫少年,一個是侍女打扮的十二三歲小侍女。
青衫少年噗嗤一笑,向侍女説:“小秋,周太公十年前,每年要撞碎兩條船,竟然還有人説他三十年從沒出過紕漏,你説可怪不可怪?”
“二少爺,是怪。”侍女秋笑吟吟地説:“人家不只是要賺那十兩銀子,而是……”
“閉上你的狗嘴!”張三怒叫:“你們胡説些什麼?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林彥臉色一變,手一伸,便扣住了張三的右手脈門,輕輕一扭。
“哎呀……”張三驚叫:“放手!放……手……”
其他三大漢唔了一聲,推椅而起。
“不為十兩銀子,你為了什麼?”林彥陰森森地説:“説,放明白些,閣下。”
“你們如果想倚仗人多。”芝姑娘站起作勢出手:“不但討不好,很可能少掉胳膊缺了腿,信不信由你。”
“想……想謀……謀奪你們的行李。”張三的臉上冷汗涔涔而下:“饒……饒命!”
原來如此,林彥放手,搖搖頭説:“你們走吧!大概你們是三峽的水賊,在下兄弟不與你們計較。”
“他們不是水賊。”青衫少年説。
“兄台知道他們的來路?”林彥問。
四大漢已匆匆溜走,下樓會賬去了。
“他們是夷陵州的地棍。”青衫少年説:“他們串通好船家,用偷龍轉鳳手法,掉包謀奪旅客的行囊。等到船一開,發現上當已來不及了,船家否認一切,你要是不答應,也無處投訴。弄得不好老命都會送掉。”
“這些傢伙可惡!”林彥恨恨地説。
“那個什麼羅板生周太公,又是怎麼一回事?”芝姑娘好奇地問。
“這條水路,稱船主為板主,”青衫少年微笑着解釋:“舵工尊稱為太公。在船上,太公的地位與權威皆比板主高。祭江神後太公不動祭品,誰也不敢取食。周板主人並不太壞,但他的船隻走重慶夷陵而已,不得不買夷陵的地棍三分帳。但他的船東載貨,按規定不能招攬旅客,他們只能利用地棍,多賺一些船資,大概這次上行的貨品押貨的人不多,所以想多賺些外快。”
“這麼説來,這條水路旅客極不安全了。”林彥説。
“行船走馬三分險,三峽本來就是鬼門關。其實,這裏每天都有兩艘上行的客船離埠,從荊州一帶來的更多,貨船更眾,兩位要到歸州?”
“是的。”
“明天有船到歸州,載一些南貨乾料,是歸州興隆棧的貨物,押貨的人只有兩個,還可以多載六個。”
“哦!在下……”
“小姓傅。”青衫少年自我介紹:“傅天奇。那是家母的侍女小秋。祖居歸州,與興隆棧的東主趙大爺趙壁光頗有交情。
這次到荊州訪友,回程順便乘貨船返家。見台如果有意,何不同舟上行?”
“在下求之不得,特此先行謝過。”林彥離座長揖為禮:“在下姓林,名俊;那是舍弟林傑。兄在何處止宿?在下兄弟晚間越寓拜望商討乘船事宜,不知傅兄是否方便?”
“小弟落店鴻泰老店,住玄字第六號西院上房。相見也是有緣,晚間小弟作東,同至賞江樓小酌,賢昆仲肯否賞光?”
鴻泰老店就在川楚老店隔鄰,方便得很。
“傅兄,理該兄弟作東……”
“呵呵!別忘了,小弟算是主人,不要和小弟爭了。“傅天奇搶着説:“聽口音,林兄像是江南人氏,而令弟的官話似帶北方口音。”
“兄弟的官話也相當流行。”林彥改用官話:“我兄弟遊學三載,鄉音略改。”
“林兄仙鄉……”
“應天府。”
“下江大地方。”傅天奇一雙亮晶晶的明眸盯着芝姑娘:“傑兄也是在學的生員?”
“在學?算了吧。”芝姑娘笑笑:“在學苦得要死,哪能外出遊學?傅兄在學嗎?”
“一襲青衫,冒充斯文。”傅天奇抖抖衣袂:“好在世間只重衣冠不重人,誰會介意誰是否在學?據説應天府以東,蘇揚一帶的人,上街穿綢着緞,回家沒米下鍋,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盡然。”林彥替芝姑娘解圍:“不過下江民豐物富,謀生容易,風氣趨於浮誇奢侈也是有的。一兩百年來,王法規定不準士農以外的人穿綢着緞,日久禁弛,也難怪有人穿起來抬高身價,風氣所趨,很難判斷誰對誰錯。”
“聽説金陵十六樓是人間仙境……”
“那地方不是你我這些人該去的地方,我相信金陵勝蹟,決不是秦淮十六樓。”林彥正色説:“虎踞龍幡的金陵,最令人肅然起敬的該是雨花台,方先生雖然早已和他的十族引頸就戮,實際上未死。”傅天奇目不轉瞬地注視着他,良久,方幽幽地説:“林兄,你有無窮的悲憤。”
“沒什麼。”林彥淡淡一笑:“無意功名,志在江湖,如此而已。”
“哦!剛才林兄扣住張三的脈門,指上不見着力形跡,而張三卻脈閉骨張,這種精巧的擒拿手法,似乎像是武當的內家絕學,林兄是武當高手?”
“武當的點穴制脈奇學,宇內無雙,制人不着形跡,我這粗手粗腳八輩子也沒福緣身列武當門牆。到是傅兄人如臨風玉樹,目朗鬢豐已獲內家真傳。不過,依兄弟估量,傅兄也不是武當門人。”
“何以見得?”傅天奇笑問。
“百餘年來,武當高手輩出,一代比一代高強,僅點穴術一門,就由三十六手衍化為一百零八手。門人子弟在江湖行道,那一股子名門大派的氣度,確是有點與眾不同,留心些不難發現出異處來。”
“聽説學舍的生員,弓馬都十分了得,是真是假?”
“據在下所知,一百年前確是如此。以江寧府學來説,在正德朝以前,三射的距離是三百步兩百步一百五十步,或以三中二為入選。現在嘛,分別改為兩百、百五、一百、三射中一便是上選了,而且鵠的比往昔大了一倍。傅兄也習弓馬?”
“弓嘛!小有涉獵,馬可就一竅不通了,此地根本沒有養馬的必要。”
兩人談談説説,頗為投緣。傅天奇主婢,乾脆把茶果移來同桌,不時向林彥探問江南的風光,也偶或提及技擊的事。
林彥對江南的風光不陌生,當然他也明白傅天奇在探他的口風,所以他就小心應付,有問必答,在表明他確是來自應天府的人,而不是從大河北地南來的遊客。
藝姑娘一直就靜靜地聽,極少插嘴,用她那清澈靈慧的大眼睛作冷眼旁觀,小嘴角出現神秘的笑容。
同樣地,侍女小秋也在冷眼旁觀。
不久,話題終及於時局。
“林兄,你聽説過天下四大奸閹嗎?”傅天奇左手將一枚棗核捏得粉碎:“也有人叫他們做四大閻王,也叫四大寇,或稱四大妖孽。”
“聽説過。”林彥按下心頭的激動:“山東的陳增,陝西的梁永,雲南的楊榮,與貫地的陳奉。其實,不止四個。廣東的李鳳,遼東的高淮,浙江的曹金,江西的潘相,福建的高寮,臨清的馬堂……哪一個不是吸髓飲血,禍國殃民的禽獸。
五年前,陳奉激起武昌民變,鬧得天怒人怨,血流漂杵。那惡賊到達荊州時,上萬民眾罷市示威,磚石如雨,殺陳賊的呼聲,十里外可聞,好痛快。”
“那次民變,上萬民眾圍困税監署,陳賊逃匿楚王府。十八妖魔有十六個人被殺屍沉大江,逃掉了兩個。”
“哦!傅兄,有你一份?”林彥笑問。
“可惜那時我年紀小,沒趕上。”傅天奇眼中有殺機:“逃掉的兩個人……”
“青面妖區一鳴,血魔隆四海。”林彥接口:“兩個惡賊在湘南十八俠的圍攻下,從容遠遁,而湘南十八俠卻死了七個,重傷四人。”
“可恨的是,巡撫支大可支狗官,派了三千兵馬護送陳賊離境,讓他帶了數萬金珠逃回京師去。”
林彥心中一動,假如梁剝皮也有三千兵馬護送入京,在路上行刺如何能成功?
“陳賊在湖廣只颳了兩年,貴地總算夠幸運的了。”林彥笑着説:“他那些狗黨殺手,幾乎被貴地的英雄豪俠殺光屠盡,也聊可告慰枉死的成千上萬官民啦”
“林兄,你我一見如故,小弟知道你是非常人。”
“傅兄誇獎了。”
“小弟有了困難,能否助小弟一臂之力?”傅天奇滿懷希翼地問。
“傅兄,但不知……”
“我知道青面妖與血魔的下落。”
林彥一怔,臉色一變。
“難在敝地的好手,誰也不敢挺身而出自取滅亡。”傅天奇恨恨地説:“而我又心有餘而力不足,家祖家父也禁止我惹事招非,我實在不甘心,極感激憤和傍徨。”
“你只要揭發他們,不怕沒有正義之士仗劍除妖。傅兄,不能鬥力何不鬥智?”
“問題是他們已隱姓埋名,説出來很難令人信報。”
“這……傅兄,你認為我會相信你嗎?”林彥苦笑:“我既不認識他們的面目,更沒和他們打過交道,怎知是不是兩個妖魔?即使你能舉出確切的證明,對我也毫無用處,因為我不可能花工夫去查證,那不是三五天工夫便能查個水落石出的事。傅兄,在下深感抱歉,愛莫能助,除非兩妖魔挺起脊樑公然承認自己的身份。”
“林兄很小心謹慎。”傅天奇無可奈何地説。
“這是在下處事的態度,傅兄請見諒。”
芝姑娘對林彥這種處事態度,是十分心折的。當初林彥蒞臨陝西,對梁剝皮的暴政經過多次的長期深入調查、求證,最後忍無可忍方採取行動,這與那些血氣方剛,憑一面之詞便魯莽行事的人完全不同。因此,她對林彥拒絕傅天奇的要求不以為異,而且早在意料之中。
“行事小心謹慎,是個值得信賴的。”傅天奇自我解嘲地説:“其實,我們四個人對付那兩個妖魔,實力仍然相去遠甚。
不談妖魔的事了。明天上船,你們的行囊得早早準備。”
“我兄弟行囊簡單,隨時可以動身。”林彥説。
“簡單仍須妥善準備,貴重物品務必隨身攜帶。走三峽的船,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意外,丟掉行囊而能保住性命,已算是幸運的了。”
天南地北聊了一陣,林彥突然提出他一直就在思索的一件事:“傅兄,聽你話中之意,那兩個妖魔好像仍然在湖廣,這似乎不可能吧?湖廣人哪一個不想食他的肉寢他的皮,他們還敢留在湖廣?”
“只有這樣;才能逃避俠義道羣雄的追殺,湖廣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博天奇説:
“他們已經改名易姓,誰也沒料到他們如此大膽,林兄你就不願相信這件事實。”
“這個……”
“他不但在湖廣,而且就在荊州。”
“什麼?在荊州?荊州的數萬民眾示威,十八妖魔率領兩百餘名殺手,配合陳賊的親兵屠殺了不少人,荊州人士恨不得生食其肉,他還敢躲在荊州?”
“半點不假。”
“他易了容?”
“不錯,但再高明的易容術,也改變不了雙目。五年前那次示威,我恰好在場,曾經與十六妖魔朝過像,他們即使被燒成了灰,我也會認出他們來。”
“你説過那時你年紀小,沒趕上。”
“沒趕上動手。那時,我一個十一二歲的娃娃,你便想動手也擠不進去。”
“這次你怎麼碰上他們的?”林彥提出最重要的疑問。
“這次到荊州訪友,同來的有幾個人,船泊在沙市。有一天傍晚,我和小秋從府城返回沙市碼頭,接近街東,突然發現一羣豪奴,擁簇着兩乘暖轎,湧出柵口在碼頭駐轎,出來兩個體面的富豪,登上了一艘從下江來的中型客貨船。”傅天奇娓娓道來,神色有點異樣:
“就在轎簾一掀的剎那間,我便認出兩妖魔的本來面目。我一時激憤,留下來暗地跟蹤。他們在船上逗留約一刻工夫,登轎動身出鎮北走了。他們的腳程快得驚人,十餘名豪奴都是胳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的狠腳色,一口氣急趕十餘里,天黑便到達一座小村,轎子直抬進村東的一座大莊院內。我和小秋回到小村一打聽,才知道那是府城東郊的小油口村,三岔路南至沙市,東至倪軍市,西至府城約七八里左右。兩妖魔的莊院,村民稱之為油口朱家,是本地朱員外朱永濟的莊院,朱是本地的大地主。但朱員外早在六年前帶了一妻三妾,到武昌享福去了,莊院田地留給兩位侄兒朱威、朱盛照料。這兩位侄兒來自朱員外的故鄉老家,漢陽府楓橋鎮裏,已經有六七年時日,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平時很少與村民往來,但村民對他們為善鄉里的印象卻很好,對他們十分尊敬。”
“就這樣,你就武斷地認為他們是漏網的兩妖魔?”林彥問:“朱家的佃户長工應該知道一些風聲,地方上的名人,根底該有脈絡可尋。”
“不是武斷地認為,而是事實已昭然若揭。”傅天奇説:“我和小秋正向村民進一步打聽,便來了兩名惡奴打手,不由分説動手攻擊,要捉我們回去盤問。當我們擺平那兩個混帳東西時,高手像潮水般湧到,眾寡不敵,我們只好脱身,直逃至府城的鎮流門外單市,方將那些人擺脱。他們封鎖了沙橋和分水橋,我們是入水脱身的。等我們回到沙市,已經是三更已過,我們的船已經失了蹤,所以不得不走陸路來到夷陵,搭使船返家。”
“如果真是本地的大地主,天膽也不敢豢養那麼一大羣亡命打手。”小秋接口説:“紙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我們會把他們原形畢露地揪出來,交給荊州的人剝皮碎剮。”
林彥靜靜地聽完,臉色漸變。
“傅兄。”他鄭重地説:“你離開荊州幾天了?”
“今天是第四天,昨天傍晚才趕到的。”
“姓朱的會不會派人跟蹤你們?”
“不可能,他們並不知道我們的底細。”
“你們在荊州沒留下形跡?”
“這……”
“傅兄,小心些。”林彥神色凝重地説:“打聽別人的底細極為犯忌。就是朱家兄弟不是兩妖魔,他們也會派人搜尋你們以便知道你們的意圖。如果不幸真是兩妖魔,更不會輕易放過你們。趕快離開夷陵,傅兄。”
“你的意思是……”
“可能你已經落在他們的監視下,危機迫於眉睫。”
“哎呀……”傅天奇驚呼。
“為策安全,兩位最好遷至城內投宿,還來得及。”林彥平靜地説:“至少,他們還不敢大膽在城內擄人,冒暴露身分的兇險。”
“我得早些預作準備,告辭。”傅天奇匆匆地説,借小秋匆匆走了。
“彥哥,你以為他的話可信嗎?”藝姑娘問。
“我不信一面之詞。”林彥笑笑説:“儘管這位小姑娘話説得很誠懇很肯定,但不能無疑。而且,我們沒有時間管閒事。”
“哦!你也看出她是女的?”芝姑娘頗感意外。
“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呵呵,你還給她眉來眼去呢。”林彥打趣她,“你呀!壞死了。”姑娘白了他一眼:“我想,他對你似若有情,我一直就在擔心。”
“你擔的什麼心?”
“擔心你慨然拔刀相助呀。”
“胡説八道。”林彥笑罵。“我擔心的是另一回事,恐怕有麻煩。”
“有麻煩?”
“張三那四位仁兄,恐怕不是為了騙你我的行囊而來的。”
“哦?這……”
“聲東擊西,他們的目標恐怕是傅姑娘主婢。我敢打賭,茶客中定有其他眼線,我們與博姑娘主婢在一起的事,毫無疑問我們已成為他們注意的目標啦!”
“這麼説來,我們也有危險了?”
“恐怕是的。強龍不鬥地頭蛇,我們最好小心些,不要惹火燒身。該走了。”
回到川楚老店,店夥宣稱已替他倆代訂了船位,是往來重慶夷陵的客仙船,由於船正在上下貨,三天後方能動身上航。中途上下客的船不好找,專僱小舟不但風險大,而且船資高昂,要他倆耐心等候。
兩人本來想等傅天奇派人來通知,到賞江樓踐約。沒料到鴻泰來的店夥説,傅天奇主婢已經離店他往了,留下話説暫行離店,後會有期,未克踐約,深感抱歉云云。
掌燈時分,兩人叫來飯菜在外間用膳,懶得出外走動,定下心等候行期。
食罷,林彥先至內間洗漱。男人至上,這是規矩。芝姑娘在外間拾掇兩人需要換洗的衣物,在外行走,女人極感不便,麻煩的事永遠比男人多,至少貼身的衣物就不敢交店洗濯,而且晾曬也必須隱秘。好在芝姑娘久走江湖,一些瑣事早已有豐富的處理經驗。
“篤篤篤!”叩門聲入耳。
兩人在旅途一向極為小心,不管任何時候,進房之後便立即掩門上閂,已養成閂門的習慣。
“難呀?”姑娘放下手中的衣衫問。
“小的來送茶水並收饗具。”門外的人高聲答:“順便請問客官,明早何時該喚起客官辦理要務,以免誤時。”
原來是來收饗具的店夥。姑娘不疑有他,毫無戒心地打開房門。
微風飄然,異香撲鼻。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則感到頭一暈,銀光一閃,脖子便被柔軟而韌性奇大,滑溜溜的東西緊緊地纏住了。剛想掙扎發聲示警,咽喉被纏住發不出聲音,同時身軀不由自主,被拖出門外去了。
自始至終,未發出引人注意的異聲。
進來了三個人;一是店夥,兩個是穿一襲寶藍色宮裝,腰懸長劍的年青美婦,同樣豐盈、豔麗、一美貌,有若仙子臨凡。
但所佩的劍卻不像仙子,那是殺人的利器。
內間門是虛掩着的,不易發覺外間靜悄悄的變化。江湖經驗豐富、武功不弱的芝姑娘,受襲居然未能發出可驚動內間的聲響,委實令人難信。
店夥在收拾饗具,發出平常的聲息。
兩美婦一個閃在內間房門,一個搜索牀上的物品。
外間相當寬敞,明窗下是桌子,對壁是茶几、客椅,近內側是帳牀,牀後有衣架衣櫥。
美婦遍搜牀內外,熟練精明,沒發出任何聲息。
蘭姑娘的劍被搜出來了,那屬於女性專用的衣物也被搜出來了。
把守在內間門旁的美婦,向店夥揮手示意。
神色驚惶的店夥,捧着托盤惶然出房。
房外黑影依稀,不知到底隱藏有多少人。
川楚老店是附近最高尚的客店,設備素稱完備,有口皆碑。像這種專為攜家眷旅客而設的大型上房者,有如一進小院,足以容納老少三代男女客人,所以設有廁間,不需像其他二流旅店,需至公用廁間方便。這是説,這種雅房必定門窗甚多,如無眾多人手,封瑣不易,室內的人,可利用門窗脱身突圍。
林彥已漱洗完畢,正在穿布襪,突然聽到外間傳來掩門聲,卻沒聽到上閂的聲響。怪,也沒聽到姑娘説話的聲音。
一個時時警惕的人,常會憑直覺而行動,對反常的事物極為敏感,環境的突然改變常會引發激烈的情緒反應。
不閂門,那是反常的變化。
店夥無話可説並不足為奇,為何沒聽到姑娘的聲音?那是反常的,不可能的,乖巧得百靈鳥般的藝姑娘,不可能不與店夥打交道。
他突然感到毛髮森立,嗅到了危險氣息。
穿妥了快靴,快速地纏上腰帶,佩上百寶囊,順手將劍插入腰帶,貓似的貼在門後。
有警兆了,他嗅到由門縫透入的淡淡異香。他與姑娘相處的時日甚長,親密得有如夫婦,芝姑娘早已放棄衣物薰香與攜帶香粉的習慣,那種少女特有的肌香他熟得不能再熟悉了,這時突然嗅到了脂粉香,令他悚然而驚。
首先,他想到巫山三神女與千面狐。這裏地近巫峽,乾麪狐的門下很可能在附近出沒。
他伸腳輕撥,內間門悄然徐開,然後門猛烈地關射,發出轟然巨響。
就在轟然巨響中,房門兇猛地反彈而回。人影似流光,快得不可思議。
貼在外間門側的美婦,被內間門突然開關的音息所惑,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突變已生,反應遲疑了一剎那,局勢已完全改觀控制不住了。
燈火晃搖,人影乍現。林彥屹立在房中央,凜若天神不怒而威。
“不要使用你們噴管中的迷魂藥物,那不會有好處的,除非你們甘冒斷掉纖手的兇險。”他一字一吐地説。
兩個美婦的左手,確是各握了一根六寸長的雕龍紫金噴管。
他雙手自然下垂,手掌似乎並未隱藏任何暗器。
千手魔君的得意門人,發射暗器並不需手中是否握有利器。
兩美婦吃了一驚,臉色一變,僵住了。
“你好機警。”挾着芝姑娘劍與囊的美婦嘆口氣説:“但你仍然輸了。”
“不要委想破窗而逃。”守在內間門側的美婦説:“外面有不少人,黑夜中視界有限,而你身在明處,其險可知,千萬不可妄圖僥倖。”
“在下不會逃。”他斬釘截鐵地問:“在下的同伴,顯然已落在你們手中了。”
“不錯,你……”
“我不會落在你們手中的,放心好了。”他搶着接口:“姑娘們,在下與同伴途經貴地,在此候船入川,似乎並未招惹了任何人,請向諸位為何勞師動眾計算在下,擄走敝同伴有何用意?”
“你聽我説……哎呀!”內間門側的美婦駭然驚叫,急閃一步。而清脆的輕響傳出,是輕金屬的撞擊聲。
腳下,紫金噴管仍在滾動。
另一枚制錢,靜靜地躺在一側。
“在下重新鄭重地提出警告”林彥沉聲説:“誰再打算妄圖使用噴管,後果將極為嚴重。下一次被擊中的將不是噴管,希望不會有下次。”
美婦花容變色,張口結舌愣住了。
制錢擊中噴管而不傷手,更未碰撞跳飛,神乎其神,委實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
“諸位的來意,可否明示?”林彥再問。
牀前的美婦放下藝姑娘的劍和百寶囊,小心翼翼避免引起林彥的誤會,強作鎮定地説:
“本姑娘引你去見敝長上,你就會明白了。”
“抱歉,你們必須在這裏説個明白。”他堅決地説,神色莊嚴不容對方誤解。
“本姑娘奉命行事,無可奉告。”
“如此説來,在下必須留下你們,等貴長上前來了。”
“你大言了,知道閣下的處境嗎?”
“知道。問題是你們有多少人會丟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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