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化子吳仁的懷疑並非無因,西川三雄出現得太突然,全鎮罷市禁止鎮民外出,這三位仁兄怎會恰好在緊要關頭現身?雖説在林彥衝到解圍之前,三雄的附近的確有幾具走狗的屍體,但誰有工夫去查屍體是死是活?
斷魂鈞是個老江湖,目光一直停留在小化子身上,這時冷冷一笑,陰森森他説:“小兄弟的話,似乎很有道理。在林兄來説,單人獨劍與上千走狗周旋,身邊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梁剝皮的暗探爪牙。所以,咱們西川三雄固然有嫌疑,小兄弟也同樣不可靠,對不對?”
“廢話!在下與林兄正打算離開陝西,離開龍潭虎穴,你敢説我有嫌疑?”吳仁急急分辯,無意中露了口風。
“很難説。”斷魂鈎的表情不住在變:“因此,咱們彼此用不着互相猜疑。咱們西川三雄本來就正在離開陝西,而且也打算與林兄一同遠走高飛,不知林兄是否允許咱們兄弟同行?仗林兄虎威,也許能平安離開陝西呢。”
“這件事以後再説。”林彥阻止小化子反駁:“上船吧,追兵到了。”
大批走狗已在半里外的林緣現身,來勢洶洶。
林彥一躍上船,説:“向下放,讓他們沿岸追。”
“林兄不是有意將行蹤告訴他們嗎?”飛豹惑然問。
“正是。”
“這……風險太大了。”
“在下要將他們引開。”
“引他們沿途窮追?”
“天機不可泄漏。”林彥輕鬆他説。
船沿岸放下,操舟的西川三雄操舟術十分高明,順水順流船行似箭,片刻間便駛出裏外。走狗們果然沿岸狂追呼哨聲此起彼落。
遠出三里外,林彥説:“李兄,船能向對岸放嗎?”
“五六十丈小意思,渭河的湍急濁流難不倒西川三雄。”飛豹豪氣飛揚地説:“這種船不耐浪,但保證平安。”
“好,過河。”林彥説。
飛豹用篙助勢,金剛和斷魂鈎控左右槳,船駛向江心,立即兇猛地搖擺起落。
“走狗們,山長水遠,後會有期。”林彥亮聲叫,然後仰天長嘯,聲如九天龍吟。
船接近北岸,林彥説:“李兄,找蘆葦藏身。”
“哦!林兄,就此下放風陵渡一走了之,豈不甚好?”飛豹似乎急於趕路。
“不,在下另有打算。”
“走陸路?辛苦哪!”
“在下不想走。”他泰然他説:“明天再説。”
船駛入蘆葦叢,擱在河岸上。林彥一躍下船,掛上包裹説:“李兄,你們可以乘船走了。”
“咦!林兄……”
“在下要往上游走。”
“你不去山西了?”小化子驚問。
“當然要去。”
“那你為何往西走?”
“你在此地的村鎮暫且藏匿等我,今晚我要跑一趟欽差府,不殺梁剝皮就離開,豈能甘心?”他若無其事他説,似乎跑一趟欽差府與逛一趟市鎮並無兩樣:“我要從府城對岸找船,晚間過河,殺他個落花流水。”
“我反對你回去冒險。”小化子堅決他説:“走狗們不久便會找船過來,或者從下游的上漲渡與上游的泰門渡過來搜索,我能躲得住?”
“那……你可以先動身,在同州府等我。”
“誰知道能否找得到你?這樣吧,我跟你走,闖一闖欽差府虎穴龍潭,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要拒絕我。”小化子豪壯地説。
“這……太兇險……”
“替你在外面把風,放火引賊,我該可以勝任。”
“林兄,多幾個人也多幾分照應。”飛豹接口:“咱們兄弟也可派用場,替你把住退路可以免你後顧之憂。”
“李兄的盛情,兄弟心感,可是……”
“林兄,渭河兩岸你是不易找到船隻的,咱們兄弟負責把這艘船在天暗時向上駛,送你過河豈不省事?”
“這……好吧,我先到處走走。”他把包裹丟上船:為防走狗們過河搜索,諸位藏好船再找地方躲一躲。”
“我們在附近躲反而安全,走狗們如果接近,便放船遠揚,豈奈我何?”飛豹説:“這地方隱秘得很,正好。”
“也好,我先察看附近的形勢。”林彥説,佩上劍向北走了。
小化子一躍登岸,坐在遠處的一株小樹下,不住留意西川三雄的舉動,明亮的大眼中有戒意。
“你怕我們?”飛豹坐在船頭冷笑着問。
“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們是毒龍的狗腿子。”小化子冷冷他説。
“你呢?是同道吧?”斷魂鈎陰笑着間。
“廢話。”
“你否認?”斷魂鈎躍上岸:“在下走了大半輩子的江湖,人老成精,你以為羅某我不知道你的底細?”
“不要過來。”小化子站起戒備:“你快要露出猙獰面目了。”
“你呢?你也快要露出狐狸尾巴了。小化子,你真姓吳?我斷魂鈎羅文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呢?”
“在下當然姓吳。”
“你易了容,但染色易容瞞不了行家。還有,你那耳珠的針孔填得不夠高明,你左耳後近髮根那顆殊砂痞,江湖上知道的人並不少。而且,在下是四川人,每年都乘船走一兩趟三峽。”
小化子大驚,左手探入囊中。
“不要用你那什麼仙狐暗香,那對你毫無好處。”
飛豹和金剛吃了一驚,同時躍登河岸。
“三弟,她是千面狐胡嬌?”飛豹意似不信地問。
“她是千面狐胡嬌的三弟子之一,風流蕩婦巫山神女陳鳳。”斷魂鈎説,撤下護手鈎:
“咱們埋葬了她。”
“你們無奈我何。”小化子向後退:“本姑娘的輕功大概你閣下也知道,而且你們並不見得有仙狐暗香的解藥,本姑娘會收拾你們的。”
“在下如果怕仙狐暗香,便不會點破你的身份了。告訴你,你如果想暗算林老弟,在下便會埋葬了你。”
“本姑娘這就去警告林彥,你們這些走狗難逃過他的劍下。”小化子退勢逐漸加快。
“你告他好了,因為西川雄決不是毒龍的爪牙,真金不怕火煉。”斷魂鈎毫無所懼他説:“相反地,咱們兄弟奉命將林老弟平安引離陝西,保護他脱出是非場。你猜對了,咱們的出現不是巧合,但所殺的走狗卻是真的,西川三雄豈會做走狗們的奴才?”
“誰命你們來的?”
“無可奉告。總之,咱們只負責將他平安送走,其他不關咱們的事。你……”
“本姑娘也不是毒龍的眼線,而是奉家師之命,將他引離陝西。”
“你撒謊……”斷魂鈎怒叱。
“本姑娘不是撒謊的人。如果不是情勢迫人,就憑這撒謊的兩字,本姑娘也要令你生死兩難。”
“哼!少吹大氣了。説!騷狐狸為何要你將林老弟引離陝西?”
“家師看上了他。但在西安不能動手,怕引起毒龍的誤會,討不了好。”小化子不退了:“你我道雖不同,目的一樣,何必傷了和氣?這樣吧,彼此合作將他誘離陝西,我在陝西境外誘他遠走湖廣入川,兩得其便,如何?”
“落在你這淫婦手上……”
“唷!你怎麼口上不留德?”小化子媚笑:“你西川三雄也不是什麼真正的英雄大丈夫。你們奉命引他平安離開陝西,我奉命將他安全地誘往四川,兩得其便,你總不能保證他一輩于都平安大吉,只要他不在陝西出事,你們便可以交差了,對不對?如果你不同意,本姑娘立即向他説出你的陰謀,大家落空。”
斷魂鈎意動,停步思量。
“林兄弟是條漢子,落在你這妖女手中……”金剛亮着大嗓門叫。
“唷!你又不是他的奶孃,管得了他的事?”小化子挖苦金剛:“他如果是魯男子不好色,就不會受我的引誘,你替他擔的什麼心?”
“好,我依你。”斷魂鈎陰笑:“你得保證他在離陝之前平安無事。”
“那是當然,本姑娘愛護他之心比你更切。可是,你卻言不由衷。”
“什麼?你……”
“你要送他到欽差府冒險犯難。欽差府高手如雲,他一去豈不風險重重,能平安大吉?”
“哈哈哈!船過不了河,他到不了欽差府,當然會平安無事。西川三雄要在船上弄手腳,決不會出紕漏。”斷魂鈎滿懷自信地説。
“但願如此。”小化子微笑,笑得曖昧。
林彥向北覓路。察看沿岸形勢,遠在兩三里外,不知同伴在聯手計算他。當然,他並不完全信任西川三雄,但對小花子卻完全信賴,小化子的表現也的確令他放心。
這一帶是頗負盛名的渭河平源,陝西的糧倉,也是關中平原的最富裕地區,地當鄭白渠的灌溉流域。
三原、高陵、涇陽三縣,形成金三角地帶。目前白渠因年久未修,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加上苛捐雜税名目繁多,以及預繳賦税的壓榨,受不了的人便大批外逃,因此大批田地任其荒蕪,雖有不少人犯押來做農奴,仍然無法使所有的田地復耕。走在鄉村小徑上,農田中似乎看不見多少年青力壯的人們在幹活,多的卻是臉黃肌瘦的老少婦孺。
前面展現一片平疇,微風吹來麥浪起伏十分壯觀。左方三里外,高大的白楊像無數巨人,合抱大的巨柳亭亭如蓋。不用猜,樹後必定是一座村莊。
林彥沿小徑徐行,心中大感狐疑。看村莊不算小,怎麼田野中鬼影俱無?聽不到犬吠,看不到牲口家禽在外覓食?
“那是一座死村,被瘟疫摧毀的村莊?”他想。
麥田不能通行,這裏的田又寬又大,路從右側一處荒野雜林繞出村口,一時好奇,他信步沿小徑走向村落。
這一帶原是田地,不知為何任其荒蕪,野草及肩,一些灌木叢已高有丈餘,可知至少荒了五年以上了。走了裏餘,耳中聽到了異聲,心生警兆,他本能地緩下腳步,超人的聽覺派上了用場。又走了十餘步,他止步含笑向右方的樹叢説:“小可從河邊來,途經貴地毫無惡意,可否出來談談?入境問俗,小可有事請教。”
撥枝排草聲入耳,青影竄出。他一怔。原來是一位十一二歲、眉清目秀人見人愛的小女孩,雖然生得瘦小,但靈秀的氣質令人喜愛,穿的青布衫褲打了不少補丁,但清洗得乾乾淨淨。小女孩子在他身側一丈左右止步,靈秀的大眼睛注視着他的佩劍,吞吞吐吐地問:“大叔,你真是經過這裏的人?”
“是的。”他微笑着答:“我的家在河南,乘船來的,船停在河邊、想到各處走走。小姑娘,你怎麼躲在這裏?那座村莊是你的家?”
“大叔,你佩的是劍。”
“是的,用來防身的。”
“能不能殺人?”
“殺人?”他的眉心鎖得緊緊地:“小姑娘,你怎麼問這種話?”
“能不能殺人嘛?”小姑娘小嘴撇起,像撒嬌也像生氣,小臉蛋有希冀的神情。
“劍本身是不會殺人的,但如果有人要殺我,我便會用劍保護我自己。”
“借給我,大叔。”
“什麼?借給你?你是……”他大感困惑。
“我要用來殺人,殺壞人。”
“殺什麼壞人屍?”
“你別管。大叔,你借不借?”
“我……”
“你不借我就搶。”小姑娘堅決他説。
“搶?”他失笑:“小姑娘,我認為你還不是用劍的年齡,不是……”
小姑娘一閃即至,好快,左手一伸,毫無顧忌地抓他的胸口。接着,右手快速地抓他的劍把。
他不上當,不理小姑娘吸引他的左手虛招,後退一步,小姑娘兩手都落空,右手一伸,抓住了小姑娘的右肩。
“你的練武基礎打得很好。”他説:“告訴我,為什麼要用劍去殺壞人?你的父母呢?
他們……”
小姑娘扣住他的手掌,想用反擒拿解脱,壓掌背扳手指下挫扭身,可是白費勁,掙得臉紅脖子粗,快哭啦!
“我爹媽逃難去了,快三年啦!”小姑娘淚眼晶瑩,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爺爺和奶奶在村裏,叫我逃出外面躲避,已經三天了。”
“為什麼?小姑娘乖,告訴大叔好不好?”他放手,温柔地輕撫小姑娘的小辮子:“村裏發生了什麼事?”
“三天前來了許多税丁。”小姑娘終於哭了:“在土地廟殺了許多叔叔伯伯,吊起好多好多人。”
“為什麼呢?”他柔聲問:“不要哭,小姑娘。你是説,那些税丁還在村裏?”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已經來了三天。爺爺説,如果不等奶奶出來接我,我自己跑回去,爺爺奶奶就不要我了,所以我不敢回去,那些税丁會殺了我的,我要一把劍來殺那些税丁。”
“哦!你打不過他們的。”
“爺爺教我拳腳,也教我用木劍……”
“你爺爺姓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姓高。我叫錦雲。”
“你在這裏等我。”他沉靜他説:“大叔先進去看看,去看看你爺爺奶奶怎樣了,好不好?”
“帶我去嘛,大叔。”
“不行,那些税丁很可怕,他們真會殺你的。聽話,我很快就回來。哦!樹林裏是不是還有你的同伴?”
“是的,八個人,都是鄰居的姐妹。爺爺説,姑娘家一定要躲避,不然會被捉去賣呢。”
“你告訴她們躲好,千萬不要再出來,懂嗎?”
“我懂,我不出來就是了。”
林彥揮手示意小姑娘退回藏身處,站在原地發怔,從小姑娘身上,他回想到被他連累而遭了毒手的小蓮祖孫倆,只感到氣湧如山,他心中慘然。在這段時日裏,他曾經接觸過不少當地的善良百姓,知道不少慘絕人衰的悲慘故事,對梁剝皮的暴虐雖有深刻的認識,但耳聞的事永遠沒有親身的悲慘經歷來得深切,張老人的事令他沒齒難忘,自疚的痛苦刻骨銘心。
他陷入冥想中:草棚養傷的痛苦;小蓮祖孫的非人生活;嶗山雙奇給予他的鞭打;四海游龍祖孫的援手……而後是草棚的夜鬥;棚後的墳丘……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突然切齒叫。
悲憤中,氣湧如山,他大踏步便走。走了百十步,他突然已起葛老人的教誨,氣悄了,靈台一清。他記得葛老人曾經教導他,在任何惡劣的境遇中,必須定下心神,驅除激動、憤怒、悲傷……喜怒哀樂種種心魔,才能保持神智清明,才能集中精力應付危境。
他臉上恢復了靜寧,心跳的節拍徐徐恢復原狀。不久,到了村口半里左右,草木晌了,路兩側是麥田,已可看清村莊的情景。村口的柵門上掛了一塊匾,刻的字是上陽集。
他可以由柵口看到村內部靜悄悄的街巷,藏身在村內的人也可以看到他了。
踏入村口的柵門,他所看到的情景與新豐鎮幾乎完全一樣,家家閉户,鬼影俱無,靜得令人心中發緊,不測的感覺壓得人心中慌亂恐懼。
村不算大,沒有街,唯一的大道是能向村北土地廟的路。他神色從容,沿路走向村北。
村既名集,該有趕集的地方,上陽集的土地廟前,就是集場所在地,廣約五六畝,建有拴牲口的牲口圈與集貨場。路向北一折,土地廟與集場在望,眼前的景象,令他已經恢復平靜的情緒,再次發生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在葛老人處受教時日有限,想在短期間修至不受七情六慾所影響,談何容易?
廟前兩排榆樹下,共有十二座粗製的站籠,每個站籠內各有一個奄奄待斃,卻又不得不站着掙命的可憐蟲,有三個大概再也支持不了片刻,站不住便會滑下自行吊死。
樹的橫枝上,共有十個男女被綁住雙手吊起,大概也支多久啦。所有的可憐蟲,口中都塞了一團破布,想叫也叫不出聲音。
廟門口,有兩個佩劍税丁擔任警衞。廟門虛掩,看不到廟內的情景。
兩個警衞的目光,兇狠地盯視着他,不言不動。
相距約在百十步外,他大踏步踏入集場。但走了五六步,他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心情儘量地放鬆,止步仰天深深吸入一口長氣。
身後,他聽到輕微的異聲。
他略為活動雙手,有意無意地退後一步。
“向前走,不許回頭。”身後十餘步有人沉喝。
他鎮定地轉身,似笑非笑地問:“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故?好像是縣衙門口處治盜匪呢!”
兩個壯實的佩刀年青人,正威風凜凜地向他接近,兩雙厲光暴射的怪眼,像餓狼般兇狠地盯着他。
“你不像是村中的人。”留了八字鬍的年輕人説,已接近至丈五六,仍向他徐徐邁步接近。
“不錯,過路的。”他揹着手説,不在乎對方的態度惡劣兇狠“貴姓?”年青人已到了一丈以內。
“你呢?”他反問。
“小子無禮……、
“咦!你這人好凶,缺少教養。”
年輕人大怒,急走兩步,右手一伸摑他的耳光,左足跟上來一記後發先至的“魁星踢鬥”。
他不理會對方的右手虛招,身形略移,右手疾伸,半分不差扣住了踢來的足跟,向上猛掀。
年輕人做夢也沒料到他那麼高明,雖然事先看到他佩了劍而懷有戒心,依然逃不過他的反擊,大叫一聲,夾一記狼狽的後空翻,砰一聲腦袋先着地,立即昏厥。
另一名年輕人大駭,斜飄八尺未被同伴砸中,錚一聲單刀出鞘,發出一聲警嘯,然後衝上去就是一刀。
林彥身形一閃,恍若鬼鬼幻形,從刀側切入,一把便扣住了對方的後頸,冷笑道:
“叫!大聲些。”
“啊……”年輕人狂叫,刀丟掉了,渾身脱力,痛苦地厲叫。
兩名警衞一個推開門往裏叫,一個拔劍叫吼:“打了督税署的人,罪該萬死。”
“再大聲些。”他手上力道漸塔,五指如鈞真力徐發。
“啊……”年輕人真聽話,但叫聲已漸漸走樣。
有人從街巷的隱秘角落現身,有人開門外出,全是税丁打扮的人,從各處向集場奔來。
他陷入重圍,但更為鎮定。
廟內湧出二十餘名男女,其中有八名穿大紅法服的老道,一名十四五歲穿着青便袍的道童,三名年約花甲的魁梧老人,兩名不算年輕的穿藍勁裝、隆胸細腰姿色不惡的女人,其他的人皆穿了税丁青色的公服,一個比一個兇猛。
從左右後三方陸續趕到的人,不敢徑自衝上,在三丈外,形成合圍,人數已超過四十大關。
“不許上,讓他過來。”為首的老道沉喝,這老道年約古稀,佩劍相當沉重,相貌清瘤,頗有七八分仙鳳道骨的氣概。
林彥不認識這些人。以往,他所遇到的對手,皆是欽差府的走狗,與督税署的人照面,這還是第一遭。他一掌拍在年輕人的背心上,年輕人停止叫號,被他拖住髮結,拖死狗似地向廟門的廣場走去。
到了廣場,他將半死的年輕人向老遣一丟,拍拍手説:“這位仁兄不知自愛,動口動刀十分可惡,所以在下教訓他。老道,這村子發生什麼古怪事?是不是聚眾造反?造反用不着督税署的人來管,對不對?”
“抗税,貧道並不管抗税的事,那是督税署飛天鼠徐施主的責任。”老道陰森森他説,“施主獨自闖村,勇氣對嘉,決非默默無聞的人,請教施主的高名上姓。”
“在下路見不平,碰上了管管閒事,恕不通名,以免有釣名沽譽之嫌。”他神色安詳,微笑可親,語氣也温和:“抗税的罪名雖重,但罪不至死,對不對?再就是在下是過路的,那兩位仁兄竟然不分青紅皂白,見面便動刀子亂砍亂殺,難道在下過路也犯了死罪?老道,你得還我一公二道。”
“貧道飛絮散人道宏,自然會還你公道。”
“哦!原來是十一道,武林十一高手之一,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幸遇幸遇。”他的諸奉承中有嘲弄,神態也毫無尊敬的表現:“你排名十一,已經夠光彩啦!”
十一道氣得臉色難看已極,舉手一揮。
小道童一躍而出,拔出兩尺二寸的短劍點手叫:“大個兒,上,貧道清風,前三劍是你的。”
他張開雙手,笑道:“你上啦!用劍鬥你一個小娃娃,面子上多難看?在下用一雙肉掌逗你玩玩。”
小道童怒火上衝,收劍叫:“你是什麼東西?貧道就用赤手空拳擒你。”
“不要光説不練,來來來,前三掌是你的。”他模仿小道童的腔調説,居然十分神似。
一個大男人用童音説話,他的滑稽相,真夠瞧的。
可把小道童氣得幾乎發瘋,身形一晃,狂怒地欺近,看似飄飄而至,其實,快極,毫不客氣地一掌疾吐,攻向林彥的小腹要害。
林彥飛射丈外,笑道:“落花飛絮加上溶金掌,小娃娃,你把十一道的絕活全掏出來了。好!這一掌火候不差,可惜慢……咦,這一掌有了長足進步。唔!第四掌不錯,第五……六掌後勁不繼啦!”
説話間。他在小道童狂風暴雨似的搶攻下,揹着手左搖右擺在漫天掌影中旋舞,似乎沒有回手之力險象橫生,似乎小道童每一掌皆擊中他的要害,貼身避招的確兇險。
小道童打出真火,一咬牙,在第十掌落空時,突然拔劍。這一來,便慢了一剎那,劍出鞘一半,右肩便被林彥抓住了。
林彥將小道童向前一推,一指頭點在小道童的丹田穴上,放手飄退拍拍手説:“破了你的精氣之窟,今後你不會跟你的師父十一道殺人放火了。”
道童臉色死灰,手掩小腹踉蹌後退。
十一道急掠而出,叫道:“清風,不要慌亂,我替你解穴。”
“解穴?別説外行話了。”林彥説:“那是破穴術,老道。即使在下用制穴手法,憑你也解不開在下的制穴手法,信不信由你,你的九轉玄功道行有限,毫無用處。”
紅影急射,七老道並肩掠出,半途撤劍同聲大吼:“天罡三十六,劍聚神鬼哭,在數者難逃!”
吼聲中列就天罡大陣迅疾絕倫。天樞的劍一沉,瑤光首先走位自左至右一抄,天璣則從相反方向就位。紅影飛快地遊走眨眼間便完成合擊.陣勢立即發動。七支劍四前三後,向中一聚、前位的四劍是天璣、天權、玉衡、瑤光;後三劍是天樞、天璇、開陽。
七封前後參差,相差僅半劍之遙接招的人即使能躲過前四劍,絕對逃不出後三劍的大劫。
風雷乍發,劍氣如濤,驀地龍吟震耳,光華熠熠恍若干朵白蓮升吐,首先遭殃的是璇璣四星,劍飛人倒陣勢瓦解,然後光華左旋迴頭反撲,殘餘的玉衡三星一衝便垮。
説快真快,快得令人目眩,陣勢從發動至瓦解,幾乎在同一瞬間完成,發生得快結束得更快。
死一般的靜,突然鴉雀無聲。數十個高手張口結舌似乎失了魂。
林彥舉劍屹立默默地轉身環顧一匝,錚一聲擲劍入鞘,呼吸有點不穩定,但神色安詳,臉色由白轉復紅潤。
天璣與天樞兩者道倒在血泊中,手腳不住抽搐。天權和玉衡遠在兩丈外,脅下血如泉湧.瑤光、天璇、開陽三老道更遠在三支外,劍無力地下垂臉色蒼白,像是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殭屍。
“冷虹劍!他是林彥!”終於有人恐懼地叫。
這一叫,叫得走狗們心中發毛,鬥志全消。
十一道拔劍而出,沉聲問:“你真是一狂的門人?”
林彥冷冷一聲,徐徐撤劍:“你説是不是?”
“你用的不是狂劍的狂瀾十二式。”十一道説他“你總算識貨。”
“你是何人的門下弟子?”
“你要調查在下的十八代履歷?”
“你擊敗了玄真七子,足以躋身於一代高手之林。”
“好説好説。”
“你得通過貧道這一關。”
“在下料到有你一份,所以早有如此打算.”
“你進招吧,年輕人。”十一道立下門户.
“是公平決鬥嗎?”他問。
“不錯。你已經把他們鎮住了,沒有人敢上前加入圍攻,貧道也不忍驅羊鬥虎。”
“好,你一念之慈,救了不少人。”他移至下首,表示尊重對方的武林地位。
兩人首先持劍行禮退步,亮門户,劍光一閃,馬步移動各找空門,像一雙鬥雞。林彥自承晚輩按規矩主攻,一聲低叱,進步虛攻一劍。
三記禮招勢盡,仍是林彥主攻。當然,公平生死決鬥不是印證較技,因此除禮招之外,沒有攻守之分,誰獲得搶攻的機會,誰便可放手進攻置對方於死地,沒有什麼客氣好講。
驀地劍勢一變,冷虹劍狂野地吞吐如電,以排山倒海似的聲勢,向十一道進攻,一劍連一劍,一步趕一步,林彥氣吞河嶽,無畏地向這位字內十一高手敬陪未座的名宿搶攻對方的名頭威脅不了他。如果他連十一道也勝不了,日後怎能製毒龍的死命?十一道突然出現狹路相逢,正好借十一道試一試自己的真才實學和膽識,因此,他必須完全取得優勢,方能證明他能否有把握勝得了毒龍。
“錚錚錚……錚!”十一道接了他七八劍,換了五次方位,仍然無法遏止他綿綿無盡追擊。
最後一聲劍鳴傳出,十一道側飄丈外,終於擺脱他的逼攻,身形未定再折向遠掠八尺,防備他的追擊。
“你的九轉玄功不過爾爾。”他並未追襲:“老道,在下給你一次機會,帶了你的人遠遠地離開。”
“施主剛才的確用的是狂瀾十二式劍術。”十一道臉色發白,持劍的手不穩定:“你真是狂劍的弟子。”
“老道,不要答非所問。”
“但你劍上所發的內勁不是玄陰真氣,那是狂劍的不傳之秘。”
“好吧,你再接在下百招以上。”他移步逼進,冷虹劍突發龍吟,光華更熾。
“貧道可以接你百招以上。”十一道迎上説。
“你想用遊鬥?”
“貧道不與你比筋骨之能。”
“也許道長經驗是比在下豐富,不過,你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沒將在下的底細摸清,在下的真才實學你所知有限。而且,你對狂二式劍術的瞭解也並不透徹。”
“使是狂劍親臨,貧道與他周旋百十招當無困難。”
“好吧,就算你對狂瀾十二式十分清楚,在下改換另一種詭異劍法來讓你開開眼界,你準備了。”他邁進三步,劍尖徐降略向外偏,敞開中宮讓老道獲得最佳出劍部位。
十一道卻不敢抓住機會妄進,心中遲疑,反而向左移位,暴露了心中的怯念。
老道身形一動,他立即揮劍截擊,劍虹飛起吐出,恍若電光一閃,鋒尖指向老道的右腿近胯骨處。
十一道一怔,這不是自殺嗎?只需沉劍斜封,或者下搭進步借勢反拂,不但可破這一招,且可及時反擊林彥的脅腹要害,必可得手。可是,老道竟放棄這一大好機會,退步移位另找機會反擊。
糟了,林彥的劍突然折向右射,如影附形跟蹤追擊,似乎速度突然增加了數倍,老道來不及轉念,冷虹劍的鋒尖已不可思議地楔入老道的右肩琵琶骨上方。“哎呀!”十一道驚叫,左射八尺,挫身一劍封出。
“錚!架開了林彥追擊的一劍,火星爆射。接着,冷虹劍可怖地從相反方向一掠而過。
“啪”一聲響,十一道的九梁冠突然炸裂,上半段飛拋丈外。如果老道的馬步少挫三寸,頭皮必定被削掉一層。
十一道魂飛天外,俯身衝刺拼命了,身劍合一人高不過三尺,劍尖兇猛地刺向林彥的小腹中極穴。
林彥未料到老道情急拼命,不得不暫採守勢,扭身沉劍以流星墜地封招。
“錚!”雙劍接實。
“吠!”十一道的左掌吐出,歹毒的可怕溶金掌拍向林彥的右胯骨。
這一掌奇快絕倫,老道已不顧自身安危志在必得,林彥的反應更快,身形下沉,左掌已從右時下斜拍而出。
“啪!”雙掌接實。老道的掌力是直進的,林彥的掌力卻是斜撞而出,斜撞不但可以化勁,更可將老道的掌力逼偏,減少正面受擊的力道。
一聲音爆,老道連人帶劍向林彥的右側方飛射,“砰”一聲摔倒在兩丈外,滾了一匝方屈膝吃力地站起來,左手舉不起來了,臉色灰敗,呼吸一陣緊。
“你用的是什麼掌力?”十一道喘息着問:“天下間能硬接貧道全力所發溶金掌的人,屈指可數。”
“老道,你就把在下算在內好了。”他徐徐迫進:“再接在下兩劍。”
老道背上的血跡加快地擴散,大紅的道袍出現一大塊紫紅色血跡,再不及時止血,後果要可怕。
“咱們上,拼了他。”一名花甲老人大叫。
“不可!”十一道吃力地叱喝:“不可枉送性命。”
林彥虎目怒睜,冷笑道:“這裏地方寬廣,正好施展,你們人多沒有用,玄真七子便是榜樣。你們可以走了,給我滾回督税署。下次林某如果再碰上你們造孽,必定見一個殺一個。”
“撤!”十一道虛脱地叫。
人羣像潮水般退去,十一道也由兩名税丁扶走了。
林彥收劍奔向樹下救人。不久,囚在廟後的百餘名男女奔出,哭叫聲此起彼落,大家上前救出被吊的以及囚在籠內的人。
林彥僵在當地,他發覺這些村民神情古怪,沒有人向他道謝,接觸到的全是並不感恩而含有敵意的目光。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惑然自問。
一位年屆古稀的老村夫到了他身旁,低聲説:“小兄弟,你還是走吧!”
他打量着老村夫,心中一動,問:“老伯姓高?”
“是的。小兄弟怎知……”
“在村外,在下碰上令孫女錦雲。”
“哦!她胡説了些什麼?”
“她要在下來救助你們。”
“唉!有什麼用呢?”高老人失聲長嘆:“小兄弟,你走了,他們還會再來,而且來的人更多,你總不能留下來,也擋不住千軍萬馬。”
“這個……”
“你知道梁剝皮為何派大名鼎鼎的十一道,來鎮壓這座無助的小村嗎?”
“在下的確感到詫異。”
“早些天,税丁在此地逼税,逼死了村正和兩名甲首,吊死了三名糧紳,恰好碰上四海游龍途經此地……不,正確的説,四海游龍是跟蹤那羣税丁來的。税丁死傷很慘,逃到咸陽便請來了大援,十一道就是大援的首腦,他負責來對付四海游龍,等了四天等到了你。下一次來的人是誰,誰知道呢?也許是毒龍親來,小兄弟打算如何善後?”高老人傷感地長吁短嘆。
“你們該逃……”
“逃?逃到何處?小兄弟,能逃,早就逃了,你不知道不許遷移的禁令?小兄弟,你和四海游龍的義行,按理我們都該感謝你,可是,你卻替我們帶來了更大的災禍……”
“我錯了!”他痛苦他説:“老伯,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毒龍帶更多的爪牙來。”
“你是説……”
“梁剝皮不死,災禍不止。”
“你……”
“老伯,我發誓,無論如何我要替你們盡一分心力,但是否有效,小可尚無把握,你們必須早作打算,我祝福你們。”他扭頭狂奔,自疚令他再次陷入痛苦的深淵。
奔近村口,他突然回身問:“老伯還有何指教?”
“小兄弟,你真是狂劍的弟子?”高老人站在他身後不足八尺,神色肅穆地問。
“老伯……”
“你一來,監禁村民的爪牙們都出來了,老朽躲在廟角,看到了一切。”
“老伯的意思……”
“老朽高華峯。”
“失敬失敬,原來是天南一劍高老伯,榮叔曾經提過你老人家,失禮失禮。”他鄭重地行禮:“高老伯,你老人家怎麼遷到陝西來?”
“一言難盡,一句話:避仇。榮老弟目下……”
“他老人家……還算不錯。高老伯,這裏……”
“這裏已經不適宜安居了,犬子已在三年前偷偷遷至四川,老朽不得不離開苟全性命,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小哥兒,你對付不了毒龍。”
“老伯……”
“論真才實學,你比他深厚些。但他除了四肢五官之外,都有護甲保護,你傷不了他,只要多三兩個功力差不多的人圍住你,你……太兇險了,哥兒。再就是他的暗器,任何可反震暗器的神功也擋不住它,連九成罡氣也不行。”
“這……”
“因此,你必須練暗器。”
“練暗器?”
“是的,你必須找到高明的暗器聖手苦練。練暗器是治標,練熟悉暗器和測度發暗器人的心理是治本。你聽説過千手神魔其人?”
“哦!一代暗器之王千手神魔李冰?這人已失蹤了二十年,他……”
“老朽指引你去找他。”
“真的?他肯收我……”
“他當然不會收你為門人。那老魔孤僻古怪,是個非常人,非常人並不是不可對付的,只要你如此這般……”天南一劍面授機宜。
囑咐畢,天南一劍拍拍他的肩膀,歉然他説:“哥兒,好自為之。老朽已是封劍的人,恕我不能留在陝西助你一臂之力,即使有此心願也是枉然,老朽只能接下十一道三二十招,留在你身邊反而是個累贅。明天,老朽可能已偕家小遠出兩百里外了,請代向榮老弟問好。”
“高老伯連夜動身?”
“是的,天亮之前必須通過咸陽渡頭,好走,不送了。”
“小侄告辭。”他恭敬地行禮,目送天南一劍入村,方覓路奔向泊舟處。
天色不早,泊舟處,西川三雄正等得心焦,接到人心中一寬。
“咦!林兄去了這許久,有事耽擱了?”飛豹問。
“別提了,碰上了一檔子倒楣事。”他搖頭苦笑”咦!吳小兄弟呢?”
“他也走了好半天啦!”斷魂鈎接口“往西走的,説是去找些熟食,晚餐他拒絕啃乾糧。”
“瞧,那不是回來了?”飛豹向西面一指。
小化子吳仁用衣袂兜了不少用荷葉包盛着的食物,興匆匆地走來,老遠便笑着説:“附近沒有店。瞧,好豐盛的一餐呢。我找到一家農舍花了一兩銀子殺雞宰鴨,保證你們滿意。”
林彥所立處是河岸的一處土丘,目光落在西面上游的河面,劍眉深鎖訝然認“李兄,你快上來看看。”
飛豹躍登河岸,上了丘頂。
“你瞧,三里外河心是不是有人向南岸遊?”他用手指向遠處問。
“咦!是的,三個人,水性不弱。河水湍急,他們的方向似乎偏得不太多,是此中高手。”
“來接食物吧,一人一包。”小化子走近説,丟一包給林彥:“趁熱吃,那位老大娘的手藝可真不壞。”
小化子一打攪,林彥便把渡河的三個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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