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荀文祥,一襲青施,黑油設一頭髮草草挽了一個懶人髻,臉上依然掛着他固有的平和淡笑。
但他眉梢眼角多了一種忙得很呢!”他説,喝了一口茶。
“你忙什麼?找到煉丹的新秘方了?”
“我不再煉丹了。”他簡要地説。
“那你……”“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下來。我的事,以後你可以打聽。土方兄,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你的神色與往昔不一樣。”申公子惑然注視着他:“我不信你這遠避名利的人也會有禍事。你説的事是……”
“伯父在市政司衙門,聽説還有幾個朋友。”“不錯,去年到任的布政使劉大人,與家父是同榜進土,交情也不錯,咦!你是説……”
“草野疏狂之士,想不到竟需結交名利中人,我真是本路途窮,説來慚愧。”他失聲長嘆,感慨萬千:“可知人在世間,要拋卻七情六慾,的確不易。”
“文祥,你怎麼啦?”申士方驚問:“自有記憶以來,我從沒發現你怨天憂人,你是……”
“一言難盡,總之,我已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求。”“老天,又是為了田地?”
“你猜對了,我要拜託你的事,是年底之前,請令尊設法將家父母遷離故鄉。至於遷至何處,等我籌劃妥當,自會派人將消息奉告。”
“什麼?遷居的小事,竟要勞動布政司衙門打通關節?你是不是這裏有了毛病?”申土方指指他的頭説。
“不説出來你當然認為是小事了,你説我説……”荀文祥將祥雲莊陷害他的事一一説了。
“哎呀!你就麻煩了。”申士方化形於色地説。“什麼麻煩?”他問。“首先,我要知道的事,貴縣的知縣張家謀,是否曾經參與其事。據我所知,張知縣對他的屬下荊若天言聽計從,兩本狼狽為奸,與地方的豪革相處甚歡。如果是荊若天荊縣丞個人出面,尚有可為。”
“你的意思是,如果張知縣也參與其事……”“那就不好辦了。”申上方搖頭苦笑:
“張知縣的人期尚有兩年,而且可能由地方仕紳出面,聯名上呈請求給予連任……而市政劉大人是去年到任的,如無特殊變化,任期長着呢2那張知縣原是劉大人的門生,他們師生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如果家父出面……”
“原來官場中比我想象中還要混帳。”荀文祥呼出一口長氣:“那就不用麻煩你了。”
“不,我得試試,明天我向家父……”
“不必了。”他搖手相阻:“令尊與布政使劉大人的同年交情,哪比得上他們師生的關係密切?令尊如果出面,我敢保證將有一場大禍發生在你我兩家。令尊致仕在家,一個過了氣的同年,那比利狼狽為奸的門生情誼深厚?千萬不要輕試惹火焚身。”
“這個……”
“我會好好處理的。”他整衣而起:“今晚我來過的事,千萬不可泄露而出。夜已深,我該告辭了,若日後有線,後會有期。士方兄,請閉上眼睛!”
“你……”爐火倏滅,微風颯然。
申上方不以為怪,高聲叫:小勇,快掌燈,你這睡蟲!等小勇從內間取來松明點燈,荀文祥早已失去蹤跡。
關廟東面便是南大街,廟前的廣場自然形成一處特殊的商業區,也是龍蛇混雜,三教九流集中地。
南面,是幾家旅店客棧。開封盛遠車行的站頭,則在北首設了店面。
在這一帶如果有人鬧事,只要腳程快的,片刻便可奔出南門了,到了南關便躲藏有地方了。因為平時城門有公人把守,被攔上城內就脱身不易啦!
已牌時分。苟文祥仍是昨晚的裝束。人一來生得俊,而且身材修偉氣概非凡,雖則梳了懶人髻穿了破青袍,依然掩不住光采,正所謂明珠在釐,寶光映掩。
廣場北角,有一家制造樂器的小店。這店堂不大,左廂便是試樂室。葡文祥緩步入店,向含笑相迎的店夥計説:“店家,貴店是否可以定造各式的樂器呢?”
店夥計倚在櫃上,右手指指壁上懸掛的各式利器説:“是的,客官,但僅限於絲竹兩種。至於黃金等,客官可到敬業坊楊家去定造。小店的琴和瑟,,可説譽滿大江南北,中州第一高手名師辛師父的製品,可説天下聞名,守內無雙,客官……”
“要下不要琴瑟,要定製具漁鼓。”他微笑着説。
“漁鼓?”店夥愣了愣;“那該到敬業坊楊家……”
“在下去過了,楊家不制漁鼓。”
“客官,這就難了。據小可所知,那種玩意,通常是自制的……”
“貴店可知道附近誰能自制?”店夥説的確是實情,漁鼓不登大雅之堂,樂器店不屑製造這種簡單樂器,制了也少有人問津。”
在江南,這玩意製造更簡單,砍一段碗粗的竹,捉一隻五六兩的大青蛙剝皮操妥,半乾時用蛋清制粘劑,蒙妥加上一道包線口環便大功告成,誰還到樂器店裏定製?
“這…恐怕你得到鄉下去找。”店夥善意地説。
“最近這幾天,是否有人看到一個用漁鼓賣唱的人?”“這個……”
他從袖裏掏出一塊碎銀,悄悄塞入對方手中低聲説:“大概你已經記起來了,這人的長像是……”
“對,有這麼一個人。”店夥看了銀子的形狀成色:“年約四十上來,乾瘦虛弱,似乎有病纏身嗓門啞啞地,但唱起來另有韻味,那具漁鼓,好真好”
“他人呢?”“五六天前從南面來,在長嘯堂唱了幾曲道情。”
“我問的是這兩天。”
“昨天有人看到他一早出了此關。”
“哦!謝謝。”他滿意地點點頭,遞過一錠五兩的銀子:“天黑前如果你能替我弄到一具漁鼓,不論新舊,這錠銀子你可以收下。”
“客官。”店夥將銀子納入懷中,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天黑之前,他將可以得到一具漁鼓。”
“謝謝,我會來取的。”他説,出店走了。
開剛黑,他得到一具竹製的舊漁鼓,是蛇皮製的鼓面,聲音不錯。
荀文祥住在北關的穎陽老店,那是一家規模不小的客棧,晚膳後不久,店中仍在忙。
南院己家號第三上房,傳出一陣低沉迷人,高低音韻時徐時疾的漁臌聲。在大院裏在井旁洗漱的旅客,起初並不在意。
接着,低吟聲清晰入耳“我本清都上客,而今閭里天山隔;披星戴月走風塵,海角天涯尋蹤跡。唉!東南西北走匆忙,名枷利鎖夢一場。君不見,青山默默存萬載,秦皇漢武今何在?莫如披髮入山遊,田精月華皆我有……”砰一聲大震,房門被人踢開了。
一個虯鬚狠立粗壯如熊的大漢當門叉腰而立,打雷擬的大嗓門震耳欲聾:“狗東西!雞貓狗叫的,你小子讓不讓人睡?簡直豈有此理!”
罵得難聽,火氣真夠旺。荀文祥正感到滿肚子委屈,火上來啦!自從被迫離家,不僅性情大變,而且恨上了周圍的一切,他畢竟還年輕,修養不夠,性情一變,最易被不如意的事激怒。
大漢氣勢洶洶當門一罵,可把荀文祥的無名孽火燒起來啦!
文祥放下漁鼓往牀上一丟,拂袖而起了,星目中熱氣倏現,劍眉一挑,大聲喝道:“店裏店外亂糟糟,有些旅客還剛入店呢!就算你是老母豬,這時候也不可能入睡,對不對?”
大漢銅嶺眼一翻,勃然大怒,邁步跨入房內。“哈哈哈哈……説錯啦!他不是老母豬,而是一頭大狗熊。”廊右的廊柱下,一個年輕人狂笑着説。
“對啊!嘻嘻……”笑聲似銀鈴,是另一位美麗的女郎發話:“那是脱逃管束,原來是要把戲的公的老狗熊,快不是老母豬,唱道情的客官大概眼睛有毛病,豬熊不辨公母不分,真是簡直豈有此理。”
走廊甚長,一共有十二間上房,每隔一根廊柱,便懸有一盞燈籠,所以光度不差。燈光下,可看清這兩位打抱不平的男女,男的英偉女的俏麗,分站在廊柱兩側,神態悠閒似有所等候。
虯鬚大漢火冒三千丈,疾退出房,跨兩三步便到年青人身前,伸出大手,短而粗的食指幾乎點到對方的鼻尖上,厲聲問:“小子,狗孃養的……”
罵聲未落,年青人出其不意扭身一腳疾飛,卟一聲響,重重地掃在虯鬚大漢的左脅下了。大漢摔不及防,被踢得向右斜衝,剛叫出一聲“哎”,便被俏麗的女郎一掌劈在右太陽穴上,大漢支持不住了,失足挫倒。
年輕人到了,一把抓住大漢的髮結向上提。女郎到了大漢身後,一掌推出,擊在大漢脊心上。
大漢直衝出院子,砰一聲像是倒了一座山,然後發出一聲粗野的咒罵,慌亂地爬起,轉身踉蹌衝來。
年輕人迎上,冷笑一聲説:“這次在下要掏出你的招子來,決不饒你。”
大漢總算不糊塗,及時止住衝勢,狂怒地厲叫:“小子,你是故意衝在下來的?
你……”
“少臭美。”年輕人説:“你這種僅配跑腿放風的貨色,還要人衝你來?你配?”
“上呀!大狗熊!”女郎在一旁拍手叫:“你人能屠霸一身橫,練刀槍不久,在開封神氣極了。自吃白喝招搖撞騙,真替威遠鏢局增加不少光彩。有種你就衝上去,看百了谷的程少谷主能不能把你打個半死?
大漢打一冷戰,驚然退扣兩步,死瞪了程少谷主一眼,繞過兩人,垂頭喪氣進入苟文祥右鄰的上房,重重地閉上了房門。
人的名,樹的影,大漢人熊屠霸,被百了谷少谷生的名號嚇得乖乖見機示怯下台。
“女人,就會多嘴多舌。”程少谷主向女郎埋怨。“算了吧,少谷主。”女郎笑嘻嘻地説:“現在還不是,你要是打出事來,以後恐怕沒有熱鬧春啦,是不是?”
“喝!少往你我臉上貼金。”程少谷主説:“憑我一個百了谷程少谷主,加上人你一個鬼手琵琶範統春,打了一個跑腿的,威遠嫖局就鴻飛狗走木成?人家可沒把這當作一回事呢!”
“至少,他們得防着些兒,對不對?”鬼手琵琶範-春轉向站在房門口的苟文祥:
“喂!不請我們進房坐坐?”
荀文祥閒在一旁,笑笑説:“你敢進,就進來坐吧!”
鬼手琵琶一身短打扮,青衣紮腳褲,不但臉蛋美,身材也曲線玲球,走起路來臀波乳浪令人心動神搖。她領先使走,明媚地笑説;“江湖兒女,沒有什麼不敢的。再骯髒的男人房間我也進過.我可不怕分人説閒話。”
荀文祥一怔,心説:“這嬌娃説話真大膽,是一朵向道學挑戰帶刺的花。
程少谷生隨後跟人,説:“小兄弟,鬼手姑娘的話你可別當真,你如果覺得美色當前毛手毛腳,保證你羊肉沒有吃到,還惹了一身腥,那是一個眼看手不動的女菩薩,你知道嗎?”
“多謝關照。放心啦!我也是眼看手不動的泥菩薩。”他也輕鬆地説。
名義上説是上房,其實也是簡陋得很,沒有內間,洗漱、方便、進食,都得到院子那公共所在料理。
房內一牀、一小長桌、兩凳、一小櫃,如此而已。苟文祥在燈盞上添加了一根燈蕊,替客人倒了兩杯茶。
程少谷主搶先開口:“敝姓程,程雲鵬,江湖匪號叫萬里鵬,不瞞你説,在下闖蕩江湖。遊蹤可能不止萬里。”
“在下荀文祥。”他也自我介紹:“本地人氏,離家出門鬼混不到三天,爾後請多關照。”
“我姓範,範統春,一個江湖賣唱的,我的琵琶彈得不錯。”鬼手琵琶的目光、落在他的漁鼓上:“看來,你我是同行。你的歌喉温潤渾厚,中氣充沛,很感人。怪事,人是本地人,居然落店。”
“我是襄城人,在此地無親無故……”
“不對不對。”鬼手琵琶搶着説:“苟家在許州是名門大族,高陽裏荀家千餘年來名滿天下。兄弟,對不對?”
鬼手琵琶這一説,荀文祥笑了,説:“千餘年來,範姑娘,你知道換了多少朝代,增加了多少人?昔日王樹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家大族大,少不了有公侯將相,也有花了乞兒。再説,許州與襄城指距百里,有些人一輩子也沒到過州城,而且請領路引也麻煩得很呢!”
地方管制甚嚴,即使有正當理由,離家百里必須向衙門申請路引方能通行,不然被查獲了就得挨板子坐監牢,嚴重的可能判長期苦役或流放。這就是當政者防止百姓造反的好辦法了。
當年朱皇帝就是當和尚四處流浪而打下的江山,知道百姓到處自由亂跑,早晚會出毛病。建國早期,抓住沒有路引的流民,一律砍腦袋,現在總處禁令放寬了些,地方官也是張隻眼閉隻眼,打打屁股坐坐牢也就算了。
萬里鵬眼神一動,説:“貴地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威震江湖武林稱尊……”
“我知道。”他神色不變:“你是説神刀鄧國安。”
“對,他曾經是開封威遠鏢局的首席鏢師。開封出了兩位頂尖的高手……”
“聖劍神刀,武林雙豪。”鬼手琵琶接口説:“老槐莊皇甫長虹,神刀就是襄城祥雲莊的鄧國安。”
“他們廟大菩薩大,我只能對他們敬鬼神而遠之。”他心潮一陣洶湧,但外表毫無異狀:“我流浪天涯路死路理,他不會認為我這賣唱的鄉親丟他的臉”
“本來就是如此。”鬼頭琵琶説:“天生貴賤各認命,怨不了誰。神刀鄧國安在家安居納福了好些年,把義勇門二館主的事辭去了。不過,恐怕他安逸不了,驛馬裏動啦!”
“他好象有了些麻煩。”他説……
“事情是這樣的。”萬里鵬喝了,口茶:“四川那羣貪贓枉法的大小官吏,大家湊分子蒐羅了一批金珠寶玩,派兵護送出川,準備投門生貼送國賤贊忠賢的禮。
四川的官兵不能越境出川,但湖廣的布政使答應方便,允許軍船放武昌,條件是四川的護送官兵不能下船,免生事端。
月初,四川的專使已知威遠鏢局的局主,金戈銀彈南宮義接頭。
金珠寶玩從武昌對岸的漢陽府漢口鎮上船起岸,由威遠鏢局運往京師。
金戈銀彈不能不接這趟鏢,不接的話,威遠鏢局丟不起這個人,接了風險又太大。因此,他派親信奔走各地聯絡沿途的朋友照應,一面敦請往昔曾在他局裏幫過什的鏢師,以重禮和江湖道義,請他們重新出山襄助。
據説,不但神刀鄧國安已答應相助,連聖劍皇甫長虹也情面難卻,答應助一臂之力。目前這件事正在緊鑼密鼓進行,大概下月梢,四川的寶船便可抵達武昌,屆時,威遠鏢局的人手,也該在漢口鎮聚會了。
而江湖道上也風雲日緊,聞風而來打寶物主意的人,也在明暗間興風作浪,看熱鬧的人更多。”
“下月梢,四五十天時間,早着呢!”鬼手琵琶説:“但成敗的關鍵,也決定在這段時期,雙方實力的增減,就看這期間,誰能將對方的高手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們是來看熱鬧的。”萬里鵬表明立場:“當然,那些金珠寶玩都是民脂民膏不義之財,能弄到手當然很好,有便宜可撿,何樂而不為。荀兄弟,有興趣嗎?”
“你開玩笑。”荀文祥笑着説:“小可以往替仙長看爐煉丹,下田種莊稼,窮極無聊離家闖天下,離開家尚不足三天,你問我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是否有興趣,這不是存心作弄人嗎?”
“你準備怎樣闖天下?”鬼手琵琶問。一雙令人想做夢的水汪汪媚目,不斷在他身上瞟。
“先往開封走走。”他拍拍漁鼓:“早幾天,我碰上一個自稱天涯浪客的人,他倒了嗓子,邀我跟他闖天下,我沒答應。”
“道情本來就是我這種方外人的老本行,所以稱道情的為黃冠體,要闖我自己闖,何必跟着他做手下”
“嘻嘻!你就唱剛才的那玩意?”鬼手琵琶笑問。“有何不對嗎?”
“你算了吧!鬼才要聽你那些什麼黃冠體勸世文一類玩意。”鬼手琵琶撇撇嘴:“那玩意已經過時啦!”“你是説……”
“目下流行時興的,是改編元曲。花間月下,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或者排惻纏綿……”“範姑娘,你就少導他的開心吧!”萬里鵬打斷鬼手琵琶的話:“你專唱些有傷風化,傷風敗俗的東西,沒有理由把他拖下水。”
“我是以前輩的身份,指導他混口食的技藝,怎算是、拖他下水?”鬼手琵琶理直氣垃地分辨:“他那些勸世文,只能在窮鄉僻壤騙人偽善,一天嫌不了十文八文。那些有益世道人的玩意,陳義過高,而且玄之又玄,乏味無越,他能靠那些東西餬口?別作夢了,閣下。”
“算了算了,不知你是挖苦自己呢?抑或是罵這個世界?荀老弟不會像你一樣嘲世。”
萬里鵬説,然後轉向荀文祥:“天涯浪客湯青,也是來看熱鬧的,他恐怕已經快到湖廣了。”
“到湖廣!有人看到他往北走……”他訝然説。
“那是江湖人的慣技,往北走是騙人的。早些天我和範姑娘曾在開封見到他,他為何往回走?”
“哦!這……程兄,那天涯浪客與神刀鄧莊主,是否有交情?”
“開玩笑!神刀鄧國安是大名鼎鼎的白道巨豪,天涯浪客卻是黑道的怪客,雙方水火不容,怎會有交情?”萬里鵬不假思索地説。
“也許我料錯了。”他哺哺的自語。
“你説什麼?”萬里鵬問,沒聽清他的自語。
“沒什麼、”他泰然掩飾:“也許我該往南走.可惜我的路引是開封的。”
“哈哈哈哈……”萬里鵬大笑。
“程兄,你笑什麼?”他感然問。
“你既然決定闖江湖,怎麼被路子難住了?那玩意只要知道找門路,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是説偽造?這……這可是重罪……”
“去他的重罪。你只要有門路,肯花些銀子,記住每一次關卡蓋關防銘記,天下皆可通行無陰。”萬里鵬説,從懷中掏出一隻荷包形貼身袋,取出三張摺好了的紙遞到他手中:
“送給你三張開封武昌的空白路引,自己填,別忘了在武勝關蓋關防銘記;當然你不能三張同時交出。”
“如果你不想回故鄉,把原領的路引燒掉。如果要回去,找巧手同道刻上開封府的查給銘記更可”“謝”
“別客氣,同是江湖人,我有義務指導你。這樣吧!你如果決定南下,何不三人結伴同行?”“這“當然,這不能倉促決定,你有一夜的功夫權衡利害。江湖人是悲劇性的人物,所以説是亡命之徒,生死等閒,想安分守己就不要做江湖人。如果你肯結伴,咱們三人不愁寂寞,乾脆暫稱風塵三俠。哈哈,可惜範姑娘不喜穿紅,算不了紅佛。”
“你自己了沒有虯鬚。”鬼手琵琶也笑説:“你找一把假須貼起來,我就穿紅,如何?”
談談説説,頗為融洽。萬里鵬與範姑娘説了些江湖典故武林秘聞,苟文詳聽得津津有味的。他原來打算先找到天涯浪客,查證對方是不是神刀鄧在主召來計算他的人。雖然萬里鵬説兩人黑白不同道,但他仍難釋懷。
荀文詳發誓要把鄧莊主陷害他的事,查個水落石出。天涯浪客往南走了。他必須也往南,他對萬里鵬十分感激,深感慶幸自己一出道便碰上熱心相助的朋友。他不知道程、範兩人的底細,但這並不重要。
次日一早,三人背起行囊,風塵僕僕向南又向南。萬里鵬是一襲青袍,佩劍掛囊,顯得英俊偉岸,十分出色。鬼手琵琶仍是那一身青短打扮,背上的包裹上加琵琶囊,青帕包頭下,是一張粉臉桃腮的秀麗面龐,走起路來小腳健步如飛,當然有時也嫋嫋娜娜萬種風情。
荀文詳的相貌並不比萬里鵬差,卻另有一種飄逸的神采流露。他穿一襲寬大的。形如道袍的長袍,肩掛漁鼓,背上有包裹,腳上是專用來走長途的多耳麻鞋,步履從容,走起來飽袂飄飄,大油搖搖,真有三五分神仙氣概。
他們並不急於趕路,當天便到了臨穎縣。一落店,鬼手琵琶便嘀咕:“不走了,明天乘盛遠車行的馬車,要死啦!這條路上灰怎麼這樣重?”
南北大官道真是大,平坦、筆直、可容幾部大車並行,路兩旁的樹非榆即柳。但人多,車多,久未下雨,一腳踏下去,浮泥直掩到腳踝,車馬馳過,塵埃滾滾,好半天依然嗆人,走路的確辛苦。
萬里鵬不理她,向迎出的店夥説:“給我們兩間相鄰的上房。勞駕,請派人到車行的站頭問問看,明天南下的車子還有沒有座位?”
“長程短程都可以。”鬼手琵琶接着交代:“我們急着要走,不能耽誤。”
第二天,他們乘發自臨穎的短程馬車到邱城。邱城是大埠,地屬許州。官道四通八達。
是車行的大站,有長程馬車可到信陽終站。
一早,他們便到了車站。車站相當熱鬧,各式車輛管備妥手續,由車行的人領他們到達南下的客車房,交待車把式客人的行止。
這輛長轅馬車設備不差,前面兩匹駿馬,後面四匹油光水亮的健騾,佩飾齊全相當神氣。兩位車把式都年輕力壯,大堂鞭那根特大號長鞭真是長,不連桿僅算鞭身便有一丈八,足夠在前面馬匹上空抖鞭花。
他們早來早上車,座位是兩側對列,他們佔了最前面的座位。第四位客人者行商,老老實實在荀文祥的下首落坐。
接着上來了位豹頭環眼的大漢,先把行李捲向座位下一丟,一腳掃入座下,旁若無人地瞄了車廂內先到的四個人一眼,目光最後落在傍在萬里鵬下首坐着的鬼手琵琶身上。鬼手琵琶抱着琵琶潞,靠壁而坐神態悠閒。
“婦道人家,給我坐到後面去,好沒規矩。”大漢發話了,大環眼中兇光暴射,神色不友對。那年頭,婦女的地位低得可憐,前面的座位是上首,女人怎能坐?車如果有眷座,眷座必定設在後面。
萬里鵬轉臉分視,表示與他無關。荀文祥微笑不語,像是局外人。鬼手琵琶不言不動,冷然盯着大漢,毫無表情。
大漢將所裹往前塞,毫不客氣地伸手投鬼手琵琶,在泰山頭上動土。“啪”一聲暴響,大漢捱了一耳光。
“你離開本姑娘遠一點,不然我要廢了你的手腳,你信是不信?”鬼手琵琶陰森森地説。
大漢昏頭轉向,大概這耳光捱得不輕,以手捂住了左頰,踉蹌站穩,伸手到懷中掏,衣內藏有匕首,匕首把剛握住,隨後上車的一位佩劍美麗小姑娘,丟下包裹説:“蠢東西!那位大姐號稱鬼手;你一撥出匕首,這輩子就算完了。”大漢突地一驚,倒抽一口涼氣,臉紅脖子粗乖乖退至後面,臉上的指痕開始慢慢地顯現了。小姑娘衝鬼手琵琵一笑。
鬼手琵琶拍拍小姑娘的手臂,笑問:“小妹妹,你認識我?”小姑娘其實並不小,只因為她穿得樸素,一頭青絲梳成了代表丫環使女的雙丫髻,而且寬大的土青色外袍掩住了身材,下身中衣的布質也差勁,俏巧的瓜子臉,很容易讓人把她看成小巧玲戲的小丫頭。她的劍倒是江湖人的傳統狹鋒劍,似乎外表極為平凡。沒有神氣的裝飾。
“我聽説過你這具黑玉琵琶……”小姑娘指指鬼手琵琶換着的琵琶囊,臉上有自然純真的笑容;“我好喜歡音律,可惜我笨,而且也很忙,不然我會請範姐姐收我為徒,那該有多好?”
鬼手琵琶對小姑娘大有好感,外外一笑,出其不意抓住對方的衣袂向上抓。哎呀!
你……”小姑娘羞澀地、慌慌張張地掩袂,車廂中絕大多數是男人,掀衣袂豈不難為情?
一個無心,一個有意,有意的人當然成功。衣袂掀處,出現一隻黑革繡白鳳的百寶囊。
“我也聽説過你。”鬼手琵大笑着説:“白鳳舒欣,這兩年專在江湖上惹事把非的小搗蛋。見面勝似聞名,我喜歡你。”
“且慢喜歡。”白鳳説:“這兩年來,討厭我的人很多,希望範姐姐説的是真心的話。”
“也許以後我可能會討厭你,因為不知道哪一天你心血來潮,來找我的麻煩和我搗蛋啦!”我想不會的。”白鳳親熱地抓住了鬼手琵琶的手説:“範姐姐,你做的事,我很佩服。”
“什麼?你佩服我這勾引良家子弟……”
“你所用的手段我不懂,但是。我知道那些被你整治過的人,就沒有幾個是好東西。範姐姐,聽説玉扇書生已經放出口風,説要找你理論。”
“我知道,他是為了好友駱柏年的事,要找我討公道,我不怕他。”
“那位白道仁兄十分自負,劍術超過其師絕劍雷一鳴,青出於遊勝於藍,碰上他你真的要小心。”
“謝謝你的關心,我會注意的。”談説間,騾車已駛出南關。車中十二位乘客,只有她倆是女的。
“範姐姐。”白鳳重拾話題。“你到湖廣?”
“是的,你呢?”“我在信陽州恐怕有段時間逗留。”
“辦私事?”
“不,料理一件不相干的事,範。姐姐你一個人?”“風塵三俠。”鬼手琵琶指指兩位同伴,順便管雙方引見:“百了谷少谷主程雲鵬,許州的荀文祥。”
萬里鵬向白鳳抱拳施禮,客氣地説:“白鳳姑娘,久仰久仰。百了穀人間地獄,進入的人一了百了,但姑娘例外,歡迎芳駕蒞谷光顧。”
“少谷生盛情可感,有機會真希望能前往拜候。”白鳳微笑着説,轉荀苟文祥:“青松道長,要出外雲遊?”
“對,出來見見世面。”荀文祥頷首説。
“懊!你們認識?”鬼手琵琶大感詫異,注視着荀文祥:“你叫青松道人?”
“青松是道號。”荀文祥懶得解釋:“早些天,白鳳姑娘夜闖貧道的道院,故而認識。”
“我在許州逗留,夜間發現一個銀衣人行跡可疑,一時好奇予以跟蹤,跟近襄城便失去蹤跡,便在襄城落店暗訪,當夜又發現那人的蹤跡,跟進葛仙山又把人跟丟,無意中到了葛仙宮……”
“白鳳姑娘,那銀衣人我略知他的底細。”荀文祥打斷白鳳的話,避免白鳳將他會道術的事説出。
“真的?你知道?”白鳳訝然問。
“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他頭上戴的遮陽帽可當兵刃飛去百步外的人,相當可怕。與他同行的人,叫玉骷髏,玉骷髏叫他為銀衣使者。”
“什麼?字內三魔的玉骷髏畢無奇?”白鳳訝然叫。萬里鵬苦笑,接口道:“那是錯不了,跟在使者姓柳,名如是,是邪道第一高手銀龍紀年的得意門人。
“銀龍與三魔的玉骷髏交情深厚。銀衣使者去年秋第一次出現在山西潞安府,擊敗黑道之豪夜遊鷹朱世羣揚名四方。一年來在江湖出沒無常,見過他廬山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數。家父與銀龍小有交情,所以知道其中淵源。白鳳姑娘,你與他結了樑子?”
“沒有。”白鳳坦然地説:“一時好奇而已。我以為我的輕功相當不錯,豈知仍然比他差了籌。”
“你能從許州跟他到襄城,事實你比他高明。”萬里鵬説:“邪道第一高手的門人,藝業不凡乃是意料中第。銀龍喜怒無常,最為護犢,姑娘如非必要,最好不要與銀衣使者結怨。”
眾人談談説説,頗不寂寞。官道沿途設有各種站頭,官方的驛站、郵傳站、速運站。民間的茶水站、民營車站、歇腳站……騾車每駛二十里,便得讓騾馬喝喝不歇歇蹄。
一個時辰之後,車行約三十里,石界溝在望。
石界橋北端橋頭,兩名錦衣騎士駐馬路旁,雄健的棗騾屹立不動,人與馬皆像是泥塑木雕的,只有馬尾巴偶或拂動幾下,尚可表示人馬皆是活的,訓練之精可見一斑,停立橋頭似有所待。
車內的萬里鵬倚窗後望,冷冷一笑説:“諸位,麻煩來了。”鬼手琵琶向後面瞄了一眼,一面解開琵琶囊口的扣帶,一面寒着臉説:“威遠鏢局的名鏢師飛衞姜易,興問罪之師來了。少谷主,這傢伙由我來對付。”
“你對付不了他。”萬里鵬説:“而且,許州客店只亮我的名號,他當然是衝我面來的。這姓姜的極為自負,手底下也的確值得驕傲,百了谷的名頭唬不了他。”
距橋頭約有兩裏地,車後蹄聲如雷,在騾車掀起的滾滾塵影中,三人三騎飛馳而來,看看接近了車後。
三騎士從有超越,錯過時向車廂不住冷笑:“他們三個人,我們也有三個。”鬼手琵琶説:“荀兄弟,你不怕吧?”
“首先引起糾紛的是我。”荀文祥若無其事地笑笑:“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什麼好怕的。”
白鳳黛眉深鎖,遲疑地問:“範姐姐,你……你們與威遠鏢局結了樑子?到底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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