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毒太陽曬得人頭暈眼花,今年開春以後,這一帶就沒下過一天雨,連清漳河也見了底,今年高粱穀子的收成,大概是完了。
寬闊的南北大官道黃塵滾滾,路旁的草木一片枯黃,毫無生氣。路面積了半尺厚的浮土,一腳踏下去,浮土飛揚。一兩個人走無所謂,人一多,走在後面的人那就慘了,塵埃像是濃霧,大太陽下三丈外不見人影。
車聲轔轔,河南彰德府至京師真定府的長程馬車,正轟隆隆地駛過小屯鎮,進入磁州地境。已經是午牌末未牌初,還有三十里方可到磁州淦陽驛站頭。如果沿途不出紕漏,一個半時辰趕到站頭應該綽有餘裕。
那時,磁州仍屬於河南的彰德府,與京師的廣平府交界。從磁州至邯鄲,中間是兩省交界處。北行的旅客,在磁州查驗路引,南行的旅客,則在邯鄲查驗。
官道寬闊,可容六輛大車並行。這是安遠車行的大型客車,六匹健騾,大型車廂可乘坐十二名旅客,但通常僅乘十人,以便攜帶行李以及帶一些貨物。駕車的由兩個人負責,一位大掌鞭,一位小夥計任副手。
車過小屯,車廂內一名中年旅客拍着車窗叫:“大掌鞭,剛才那座小鎮不是小屯麼?怎麼還不打尖,熱得受不了啦!老兄。”
大掌鞭是個四十來歲大塊頭,扭頭説:“別叫,客官。小屯的水井快見底啦!哪有水供給咱們打尖?忍住些,咱們到前面小漳莊歇歇腳。”
“叭”一聲鞭響,騾車速度加快,車後的塵埃揚得更高,騰昇四五丈,整條官道上形成一條滾滾黃龍。
小漳莊在漳河南岸,距小屯約五里地。莊北是橫跨漳河的大木橋,只看到河心的一線渾水影。這條漳河從山西太行山流入州境,上源分為清漳與濁漳兩支,經常氾濫成災,河道經常遷徙,時南時北十分討厭,形成河北南部平原的災禍之源。目下這條河是在正德年間南徙而來,經衞縣流入衞河。後來在萬曆十六年北徙,分為兩支,一徑成安肥鄉,一徑邯鄲廣平。以後更是變化莫測,遷徙不定,時涸時濫,令人頭痛已極。
在位於路右,是一座僅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莊,在路側建了一座長長的歇腳棚,五六株高大的槐樹正好避一避灼人的毒太陽。
距小漳在尚有兩裏地,車後蹄聲如雷,三匹健馬衝過蔽天黃塵,並排掠過騾車,最右側的騎士在超越時,扭頭破口大罵道:“兔崽子!乾旱天車趕得那麼快,不讓人走了是不是?
他孃的該死。”
罵聲未落,三匹馬已踐起滾滾黃塵,如飛而去。
滾滾塵埃裹住了騾車。大掌鞭苦笑道:“他們三匹坐騎並轡飛趕,蕩起的黃塵並不比咱們少,居然罵起大街來了,真是不講理。”
副手小夥計是個十六七歲的雄壯小夥子,與大掌鞭同樣打扮。青布無袖大褂,燈籠褲打裹腿,小簾草帽,青帕包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目送遠去的坐騎,搖搖頭説道:“六叔,他們好像是大趙鎮的人。”
大掌鞭點頭道:“誰説不是?馬臀上烙着的大字烙記就是活招牌。也只有大趙鎮的爺們,才敢那麼囂張。”
“聽説他們的馬都是軍馬,不知是真是假?”
“只對了一半。他們與盜馬賊有往來,與真定衞的將爺也有勾結,將軍馬的烙記刮掉,敷上特製的補膚膏,落痴時不留痕跡,然後烙上大字烙記,便是大趙鎮的馬了。你可不要到處亂説,小心禍從口出。”
“六叔,誰又敢在老虎嘴邊拔毛?小侄可惹不起大趙莊的爺們,腦袋還得留着吃飯呢。”
驛車到達小漳莊的歇腳棚,槐樹下拴着先前超越的三匹坐騎,三位騎士已飲馬洗漱停當,坐在棚內歇涼。
騾車緩緩停下了,大掌鞭插好長鞭跳下車座,拉掉掩口巾,亮着大嗓門叫:“客官們,咱們歇歇,一刻時辰後動身。河邊掘有水井,諸位可以下去漱洗。請注意,不要進村莊,這裏不比小屯,沒有小食店打尖,進去找不着吃食不要緊,萬一引起口角傷了和氣,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鬧旱災大家火氣大,情緒不安,瞟一眼也可能動拳頭抄傢伙,划不來。好在不久便可到達磁州,不怕有錢沒處花。”
十名旅客紛紛下車,一個個灰頭土臉,搶到樹蔭下劈劈啪啪猛拍身上的塵埃,腳快的已向河邊跑,到新挖的水井漱口解渴。
大掌鞭與小夥計取出水桶,取水飲騾,一陣好忙。
沒有一絲風,樹蔭下依然悶熱,暑氣迫人。涼棚四面透風,但毫無涼意,但比起悶熱的車廂,卻又好得太多了。洗漱畢的旅客,都到樹下歇息,只有兩名旅客一面用汗巾擦臉,一面向涼棚走來。
走在左首的中年旅客抬頭望天,向同伴嘆口氣説:“這個老天爺真也坑人,開春以來就沒下過一滴雨,麥子的收成少了一半,眼看高粱穀子兩頭落空,今年日子難過哪!”
右面的年輕旅客苦笑道:“靠天吃飯,哪能不難過?依我看,這麼悶熱,三天之內可能有大雨。”
“這時下雨也沒有用了,杜兄。”
“不無小補,是麼?”
“唉!反正怨天也沒有用。”
“你們生意人,反正不靠天吃飯,還有什麼可埋怨的?”杜兄淡淡一笑説。
“哪能不埋怨?兄弟在磁州有五座窯,陶器行銷南北六府,一鬧旱災,誰還買我的陶器?”
説話間,踏入涼棚。兩人瞥了三騎士一眼,避至另一端的木架長凳落坐。
三騎士相貌兇猛,身材魁梧,上衣已經脱掉搭在凳上,露出毛茸茸的結實胸膛,架起二郎腿,倚柱半躺着以汗巾扇涼,旁若無人。
接着,進來了另一名高大的旅客,一面走,一面擰乾開巾的水。
一名騎士怪眼一翻,坐正身形欣然叫:“咦!你不是妙手摘星解兄得勝麼?”
妙手摘星呵呵笑,説:“哦!原來是趙兄宣威,好久不見,近來得意麼?”
趙富威拍拍長凳,笑道:“坐下談,坐下談。這兩年,兄弟在開封附近混了一段日子,説好不好説壞不壞,年初方返家吃閒飯,閒得無聊,上月下旬又到衞輝幫朋友幾天忙,正要回家抱老婆啃窩窩頭。你呢?”
妙手摘星搖搖頭,將汗巾搭在肩上坐下説:“不好混,老兄。兄弟在湖廣混了兩三年,銀子賺了不少,花得也多。上月接到京師懷遠局單總鏢頭的口信,要我到鏢局子幫幫忙,因此匆匆北上。”
趙宣威笑道:“喝!在懷遠鏢局有份差事,那可神氣啦!京師四大鏢局,懷遠名列第一,專走晉陝,從來沒碰過釘子。解兄,這幾年都在南方得意,對北地是否生疏了些?懷遠走的是關外鏢,邊疆一帶,這幾年都不平靖,北虜經常南下牧馬,有不少草莽英雄乘機崛起,你老兄倒得小心些才是,責任重着呢。”
“呵呵!路是人走出來的,小心些就是。兄弟初來乍到,單總鏢頭不會讓兄弟獨當一面,多跑兩趟不就熟了?這倒不用耽心。”
“哦!解兄在湖廣好些年,有些什麼得意事?江湖情勢如何?”
“鬼混而已,乏善可陳。至於江湖情勢,還不是老樣子?江山代有才人出,世上新人換舊人。老一輩的見機退隱,見好即收,年輕人追求名利,揚名立萬,如此而已。記得有個銀漢孤星杜弘麼?”
“不錯,他……”
“他這幾年來,脱穎而出,倒是混出頭來了,這兩年簡直紅透半邊天啦!前年在四川巫山大鬧四寶擂台,黑風四靈東山再起的大計胎死腹中,搞得有聲有色。”
趙宣威也道:“是不錯,這小子真是混出頭了。四五年前。他只不過是個三流江湖混混而已,“愈搞愈像那麼一回事。三年前,火焚遼州鐵嶺堡,把一個什麼朱堡主趕得像喪家之犬。去年在洛陽,又搞得有聲有色,邙山六煞金城四鬼,目下只剩下一個斷了腿的鬼傢伙。
將少林十八羅漢從嵩縣趕回少林,把大名鼎鼎的玉蕭客送上西天。他孃的,運氣來了,泰山也擋不住,憑他一個年青小輩-三混兩混竟混得家喻户曉,委實令人不甘心,要是碰上他,我趙宣威真要碰他一碰,我不相信他有三頭六臂能飛天遁地。”
妙手摘星搖頭道:“老兄,你還是不要碰的好。聽説那小子身高一丈像個門神,胳膊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渾身橫練,銅筋鐵骨。孤星鏢號稱武林一絕,百步外打你的眉毛,絕對傷不了你的眼睛。呵氣成雲,吼聲似雷。碰上他,你最好走遠些。憑良心説,他為人不錯,亦正亦邪,不以白道英雄自命,也不以黑道高手稱雄,你不惹他,他便不找你,不折不扣的江湖浪子,獨來獨往天下進遊,自由自在。不像那些有了些少成就的人,有了三五個人便獨霸一方稱雄道霸。”
趙宣威臉色一變,不悦地説:“解兄,你在指着和尚罵禿驢麼?”
妙手摘星賠笑道:“趙兄,你可別多心。令叔神彈子趙武成名號響亮,聲譽極隆,坐鎮一方理所當然,豈可與那些僅有些少成就的人可比?”
“你不服氣是不是?”趙宣域仍然不肯善了。
妙手摘星大概也是火氣大,大熱天都有點肝火過旺,冷笑道:“趙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宣威倏然站起,沉聲道:“你説話帶骨帶刺,我要你道歉。”
妙手摘星也一跳而起,沉下臉説:“在下沒有什麼可道歉的。解某並未指明你大趙鎮的人橫行鄉曲,稱霸邯鄲,揚威廣平府。”
“含沙射影,你……”
大掌鞭急步入棚,賠笑道:“諸位,天氣太熱,大家肝火旺,少説兩句……”
“滾開!”趙宣威的一名同伴大喝。
大掌鞭打了一個冷戰,嚇得惶然而退。
另一端姓杜的客人徐徐走近,笑道:“諸位,這都怪天氣不好,三句話便會上火。你們不是朋友麼?”
趙宣威氣虎虎地道:“在下沒有這種嘴上缺德的朋友。”
杜客人有意無意地走近妙手摘星身側,仍然含笑道:“算了吧,老兄,一句話翻臉成仇,最好的朋友變成最可恨的仇人,何苦?大家平心靜氣……”
話未完,趙宣威的另一名同伴,突然從後面掩近,伸手搭住了他的右肩,中指緊緊壓住他的右肩並,冷笑道:“朋友,你説什麼?”
他屹立不動,仍然含笑道:“在下是誠心排解的,説錯了麼?”
“你何能何德,敢挺身排解?”
“排解不需德能,只憑一個理字。”
“混帳!你這兔崽子活膩了不成?”
他臉色一變,混帳這句罵人的話,罵得很毒;牽涉到一家男女風化,當然毒。
“出口傷人,你簡直該死。拿開你的狗爪子。”他冷冷地説。
這位仁兄不識相,怒火上衝,手上加了九成勁,猛地一板,準備將人扳轉,饗以老拳。
杜客人被扳轉身了,轉得好快,但見掌影疾閃。
“劈啪!”耳光聲暴起。
趙宣威的同伴暴退四五步,方掩着臉“哎”一聲怪叫,吐出一口血水,幾乎摔倒。
趙宣威大驚,不假思索地一腿疾飛,踢向杜客人的臀部,力道奇猛。
杜客人像是背後長了眼睛,身形略向左閃,一腳落空,順勢右手一收,恰好扣住對方的腳踝,轉身一扭一翻。
趙宣威狂叫一聲,先砰然躺倒背脊着地,然後被扭轉,翻身趴下了。
杜客人不等對方用左足後端解脱,手快腳快欺近,左足一點,便踏住對方的左膝彎。同時右手將扣住的右腳向上抬,冷笑道:“老兄,你想不想被撕成兩半?”
趙宣威雙腳一上一下被分開繃緊,怎吃得消?沒命地狂叫道:“老兄,放……放手,哎唷……”
兩名同伴一個捱了兩耳光,膽都被嚇破了。另一個更是膽怯,退至一旁打抖。
杜客人放手移至一旁,冷冷地説:“大熱天肝火旺,打一架可以消消火氣。你要是肝火還沒退,起來咱們再見個真章。”
趙宣威狼狽地爬起,鐵青着臉説:“在下認栽。閣下貴姓大名?”
杜客人淡淡一笑,説:“在下姓杜。”
趙宣威大驚,駭然叫:“姓……姓杜?”
“不錯,姓杜,名天磊,與你剛才所説的銀漢孤星杜弘同一個姓,可算是本家。可惜在下身高不足八尺,不像個門神,不然倒可利用這位本家的名號,在江湖上招謠撞騙。過去曾經發現過三位假銀漢孤星,可惜皆被人拆穿了紙老虎灰頭土臉。”
趙宣威向外走,咬牙道:“姓杜的,咱們前途見。”
“好走,不送。”杜天磊含笑揮手叫。
三人匆匆解繮,跳上坐騎恨恨地走了。
杜天磊是杜弘的字,他就是如假包換的銀漢孤星。去年在洛陽與恨海幽魂仲孫秀分手後,他走許州直下安慶,替紫金鳳料理幾家棧號的店務,完成了一柱心願,然後不辭而別,飄然而去。
那時,趙子玉姑娘已離開蕪湖,未留下住處,他也不想找趙子玉姑娘,他發覺趙子玉身世如謎,神秘莫測,不好相處,他不願與沒有誠意的人交朋友。再就是他發覺趙子玉姑娘似乎對他有情,而他卻不願為情所困。他不否認在他所認識的姑娘中,以尹琴與趙子玉兩人最為出色。尹琴温婉柔順,琴上的造詣令他肅然起敬。趙子玉在清麗中藴着英氣,膽識與機智也令他心折。可是,他不願惹情絲,寧可迴避她們。
之後,他到南京附近跑了一趟,憑弔往日他與-君偕遊的江寧名勝,不去倒好,去了反而觸景傷情,只好哀傷地遠走杭州。
漫遊期間,他打聽出有人曾經在開封至尉氏途中,曾遇上一夥行蹤詭秘的人,無意中泄露這些人的主腦姓朱,是不是朱堡主卻無法偵悉。
他心中一動,會會朱堡主的念頭重新湧現。
朱堡主在摩天嶺建堡,那座鐵嶺堡一看便知不是作為永久居所的地方,那麼,附近是不是另有永久性的巢穴?他到江湖上亂碰亂撞,顯然失策,他該在摩天嶺附近去找。
以朱堡主的財力與人手眾多來説,山西一帶太行山山區,不可能容納這麼一位大財主,人多食繁,日用所需極為浩大,怎能掩人耳目?
他決定至摩天嶺以東一帶地區碰運氣,摩天嶺東行至黃澤嶺,過黃澤關便是河南彰德府磁州的武安縣,這裏出產磁石,有不少大財主。從武安東行,是京師廣平府的邯鄲縣。邯鄲是春秋戰國的都城,漢以前城週數十里,這裏的財主世家俯拾即是,古春秋遊俠以燕趙男兒自豪,在這一帶尋找也許有希望。
他一無牽掛,説走就走,萬里迢迢向北遊,風塵撲撲奔向京師。他並不急於趕路,隨身帶的盤纏儘夠花費,到了彰德府,距他上次離開洛陽時節,將屆一年了。
一年,在一個江湖浪子來説,算不了什麼。少年子弟江湖老,一個了無牽掛的人,對悠悠歲月從不放在心上。人是健忘的,斷魂谷距今已有兩年歲月。這期間,他經歷了不少風險,加以了無牽掛,遊山玩水又可陶冶性情,他對朱堡主的仇恨,已日漸淡薄,他只想會會這位神秘莫測的人。這次前來,與其説他意在報復,不如説他抱着好奇心探索究竟來得恰當些。斷魂谷歷險,他並沒有多少損失,葉郎中的仇已報,而且他還獲得幾位義薄雲天的朋友和紅粉知音。
斷魂谷劫後餘生的五個人中,恨地無環已在仙人山落草;恨海幽瑰返家療養心靈的創傷;女判官自從西城一別,從此音訊全無;唯一分手後不曾見面的二嬌彩蝶周倩,聽説在湘南一帶出沒,這鬼女人不知是否已經改邪歸正了?
如果沒有朱堡主的消息,他打算到京師走走,走遍了大半壁江山,就是沒到過天子腳下的順天府,確是遺憾,這次該可得償心願了。
乘車趕路,偏偏碰上這一帶鬧旱災,來得不是時候。更沒料到大熱天火氣旺,在小漳在伸手管閒事,與稱霸北地的大趙鎮趙家子弟結下樑子。
趙宣威一走,大掌鞭苦笑道:“客官,你這亂子鬧大了,大趙鎮的人,都是些兇橫暴虐的好漢,必定糾眾在邯鄲找你算帳,依我看,你還是改乘騾車轉回彰德吧,往前走可能老命難保。”
妙手摘星也苦笑道:“杜兄,為了在下的事,害你與趙家結怨,在下心中極感不安。這樣吧,咱們倆轉回彰德,車錢由在下負擔,聊表寸心……”
他呵呵笑道:“解兄,不是強龍不過江,在下如果害怕,就不敢伸手管閒事,放心啦!
你如果想轉回彰德,還來得及。至於我,誰也擋不住我的路,我不信京師附近天子腳下,有人敢無法無天。大掌鞭,該趕路了吧?”
妙手摘星卻沒有他那麼豪壯,臉色不正常,失魂落魄似的喃喃地説:“在下抱歉,在下抱歉……”
旅客們開始上車,妙手摘星卻取了自己的行李,臉紅耳赤地往回走,徒步迴轉彰德府,趨吉避凶,這是江湖入最基本的守則。
磁州,河南最北的一州。下轄兩縣,武安和涉縣。武安,也就是前次朱堡主鐵嶺堡被焚後撤走的方向。
磁州,盛產磁石和陶瓷器皿,地控兩省咽喉,地位相當重要。有明一代,初期屬京師,後改屬河南。北至邯鄲南至彰德府,皆是一日程,因此自然形成宿站,市面相當繁榮。
磁州原名淦陽,驛站仍稱淦陽驛,位於城南里餘,一條大街緊連着南關。車行本身沒有棧店,緊鄰着驛站。驛車在黃昏降臨前駛抵棧店,大掌鞭跳下車座,亮着大嗓門叫:“客官們,明天起個早,起早啓程涼快些,卯牌開車,別耽誤了。”
杜弘提了行囊下車,他的目的地是磁州,明天不用趕車,也不必在驛站附近落店,提着行囊,大踏步進了南關,撲奔街右的高升老店。
江湖人進城投宿的人並不多見,大多數的人皆在滿關北關打尖,比較方便些。
店夥客氣地替他提着行囊,領着他進店。前腳踏入店門,後腳便跟上一位虎背熊腰豹頭環眼大漢,伸出巨靈之掌將他撥開,神氣地往裏闖。
他讓在一旁,少不了隨口嘀咕:“你這人怎麼啦?好重的手腳。”
大漢聞聲止步,扭頭怪眼一翻,用打雷似的大嗓門怪叫:“好狗不擋路,諾大的店堂門,你偏偏要走在中間。太爺先落店,當然該我先走,你不服氣是不是?”
他不想出事,搖頭苦笑道:“好好,你行,算你霸道,倒是在下的不是了,簡直豈有此理。”
“你再嘀咕一句看看?”大漢怒叫。
店夥趕忙打圓場,賠笑道:“鄭爺,包涵些。哦!朋友找到了沒有?”
大漢哼了一聲,氣像是消了一半,説:“太爺不想與你計較,只怪他不識相。見他孃的大頭鬼,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像死光了似的。平時朋友滿天下,酒肉錢財大家花用,但當你真正需要朋友幫忙時,朋友都不見了。他媽的,倒黴透了。”
杜弘感到好笑,這位鄭爺居然對店夥發起牢騷來了,人長相兇猛愣直,説的話卻有三五分道理。鄭爺發了一頓牢騷,似乎意猶未足,又向他瞪了一眼,哼了一聲。
他呵呵笑,説:“你別瞪着我,我可不是你老兄的朋友。俗語説:‘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交朋友如果寄望朋友臨危幫忙,用酒肉銀錢是交不到這種朋友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老兄。”
“你少出餿主意,誰跟你説話啦?”
“咦!你不是向在下説道理麼?”
鄭爺大概找朋友失瞭望,滿肚子火沒處發泄,心情惡劣,受不了撩撥,登時氣往上衝,吼道:“太爺就跟你説道理。”聲落手出,大手一伸,便抓向杜弘的領口。用這種手法對付人,最容易吃虧,任何學了兩手的人也可輕易化解反擊,除非對方是個從未學過擊技的人。
杜弘向後退,避開一抓,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鬧出事來大家不便。”
店夥一急,趕忙召來兩位同伴,打拱作揖賠小心,方將鄭爺連勸帶技送走了。
洗漱畢,已是掌燈時分了。客人皆在右鄰的食店進膳,店堂十餘副座頭全擠滿了食客。
熱浪逼人,人一多,原來就不大的店堂成了個大火爐,每個人都揮汗如雨,極為辛苦。
傍晚正是最熱鬧的時光,每個人都心情煩躁,一肚子火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
鄭爺與六個中年食客共桌,各吃各的應該相安無事。食物也簡單,一盤大餅,或者一盤窩窩頭,再來一碗牛肉場,或者兩碟小菜,一把蒜頭,小食店也只能張羅這些,要想大快朵頤圖炮口福,便得進酒樓方可辦到。鄭爺叫了一碗牛肉湯,一盤熟牛肉,又要南方人難以下嚥的窩窩頭,敞胸開懷,一腳踏在凳上,左手抓着一隻窩窩頭,一口咬掉一半。右手抓着蒜粒,技巧地啃出裏面的蒜仁,再吐掉蒜皮,抓起一塊牛肉往嘴裏塞,吃相之惡,委實令人不敢領教。
他這一桌緊靠着店門。門外,兩條長凳上也有不少食客,一旁又有些儉省的苦哈哈,蹲在街邊進食。門側就有兩位仁兄,像在練功,姿勢是騎馬蹲襠,但要矮些,左手是一碗小米粥,五個指頭將碗頂得高高地,掌心有十來顆蒜瓣。右手抓着黃黑色的槓子饃,夾了兩根大葱。呼咱咱先喝一口小米粥,啃一口槓子饃央大葱,再舉起碗,歪着腦袋技巧地咬出掌心中的一顆蒜仁,就這樣一口口吃得津津有昧,真令人耽心他能這樣蹲得多久?萬一吃蒜瓣時,碗中的小米粥不慎倒在臉上,那才真糟。
食店裏裏外外都有人,人滿為患,偏偏還有不少食客繼續前來光顧這家小店。
杜弘坐在鄰桌,他的一桌已有八個。他要的食物也簡單,出門人能省即省,十個江湖人中,有八個身上經常囊空如洗。兩角算是奢侈品的大餅,一碗牛肉湯,這是他的晚餐。
鄭爺一面進食,一面不斷地瞪着他,眼神不友好,顯然並未忘懷店堂衝突的過節。但社弘不加理睬,斯斯文文地安坐,慢慢地撕大餅從容進食。
燈光明亮,一位青袍中年人踏入店門。高身材,鷹目炯炯,留了八字鬍,右頰拉下一條三寸長光閃閃的刀疤,古銅色的瘦削臉龐沒有三兩肉。身後,跟着一個長隨打扮的年輕人,健壯得像頭大粘牛。
店夥忙得團團轉,根本無法再招呼客人。青袍人鷹目四顧,然後目光回到鄭爺這一桌。
八仙桌可坐八個人,這一桌只有七位食客,鄭爺獨自佔了上首一方,旁若無人踞案大嚼。
青袍人的目光,最後落在鄭爺身上。
這可對了眼,青袍人的目光本來就夠凌厲,加以臉上冷冰冰像是閻王面孔,被盯的人必定感到渾身不自在。鄭爺也是個不饒人的貨色,立即怪眼一翻,大聲問:“你看什麼?”
青袍人的隨從粗眉一挑,踏進一步。
青袍人手一抬,阻止隨從發作,仍然盯視着鄭爺,臉上湧起令人悚然的笑意,那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嘴抿得緊緊地不言不動。
鄭爺受不了,氣往上衝,猛地放下雙手的食物,一雙油膩膩的大手,在胸衣上一陣揉擦,怪眼彪圓,怒叫道:“再用這種賊灼灼的目光看人,太爺挖出你的招子來,他媽的!”
青袍人仍然不動聲色,仍然冷然盯視着他,嘴角的陰冷笑意似乎更濃了些,濃得令人打冷戰。
鄭爺更是受不了,無名火起,挪下踏在凳上的右腳,正待發作,左手伸出了,五指如鈎,想出手抓人。
杜弘突然呵呵笑,説:“老兄,你找死不成?”
鄭爺伸出的巨爪,距青袍人的胸襟不足五寸,突然停住了,沉聲問:“小子,你説什麼?”
“我説你想找死。”
“他媽的……”
“這位仁兄複姓西門,名亮,綽號陰魂不散。你那兩手鬼畫符,不必獻寶啦!老兄。”
鄭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伸出的手急急收回,打一冷戰,像是矮了半截。當一個小鬼突然發現要勾的是個金剛菩薩,就是這種情景。
鄭爺膽都快嚇破了,他前面這位陰魂不散西門亮,是字內十大黑道巨魁之一,他有眼不識泰山出口傷人,這不啻壽星公上吊嫌命長,找死可找對門路了。他向後退,向後退,想從後門逃走。
“你還沒給酒食錢吧?”陰魂不散陰笑着説。
鄭爺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取出兩吊錢丟在桌上,扭頭往店後鑽。
陰魂不散並不追趕,轉向杜弘問:“老弟,你認識在下?”
“認識。”杜弘含笑答。
“咱們見過面?在下的記性差。”
“我見過你,但你沒見過我,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好象是在蘇州。”
“哦!不錯,三四年前在下確曾在蘇州附近留連。你貴姓?”
“姓杜,名天磊。”
“沒聽説過。”
“區區江湖末流,閣下怎會聽説過我這個小人物?哦!有事麼?”
“在下來找人。”
“找人?誰?”
“雲中雙奇。”
杜弘呵呵笑道:“雲中雙奇腰纏萬貫,邀遊天下,餓死了也不會到這種小食店進食,你不是白費勁麼?”
“他們是化裝易容來的,與六指怪丐同來。”
“哦!這倒是奇聞。”
“你認識他們?”
“聞名而已。”
“你如果碰上他們,告訴他不要躲躲藏藏,光明正大把過節了斷,以免貽笑江湖。”
“好,在下如果碰上,定將話轉告他們。”
“謝謝。”陰魂不散陰笑着説。
“不敢當。”他客氣地答。
陰魂不散帶了從人出店,杜弘暗自哺咕:“怪事,八方風雨會磁州,恐怕要掀起一場風暴,是怎麼一回事?將會發生些什麼事故呢?”
如果發生事故,對他偵查朱堡主的事可能有利,人多消息的來源也多,他正好渾水摸魚。朱堡主為了向仇家行刺,豢養死土黨羽眾多,不可能完全保守秘密,去年在洛陽他便錯過了攔下黃泉鬼判的機會。他不相信那些黨羽們能守口如瓶,更不相信天下間那許多江湖好漢,沒有人知道朱堡主的底細,只要他多加留意,定可找到一些線索,揭開朱堡主之秘。
正在想東想西,鄰桌一位中年食客突向他揮手示意打招呼,似笑非笑地問:“喂!老弟,你不怕陰魂不散纏上你?”
他搖搖頭説:“怪事,我為何要怕他?在下不觸地的黴頭,他沒有纏住在下的理由?”
“你知道這傢伙的綽號叫陰魂不散,驕傲自大,心很手辣,工於心計,阻毗必報,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挺直脊樑。而你卻泰然自若與他針鋒相對地談話,及時阻止他傷害那位租蠢漢子,真是夠大膽的。”
“老兄,你錯了,你以為他是個沒有理性的人麼?在大庭廣眾之間,任何人也不至於遷怒不相干的人。在下的話不亢不卑,以你老兄來説,在生氣發怒之前,也會想想自己是否可以輕易地對付在下,對不對?”
“哦!你似乎頗為自負呢。”
“是麼?在下還不知道自己頗為自負呢,謝謝你的提醒,哦!老兄,陰魂不散的話,你老兄都聽見了?”
“呵呵!在下一未重聽,二沒耳背。”
“哈哈!那就好,用不着在下傳活了。”他豪笑着説,繼續進食。
“咱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呵呵!很難説,朋友兩字範圍甚廣,倉卒決定,難免含糊不清。在彼此瞭解之前最好不要言之過早。看情形,磁州定然是非多,最好是明哲保身為妙。”
“杜兄在磁州準備逗留多少時日?”
“剛到,落腳在左鄰高升老店,明天可能就要離開;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出門人哪能保證沒有意外?”
“能免即免,是麼?在下一個江湖無名小卒,擔不起意外和風險,不像你老兄雲中雙奇樹大根深,招些風險也無所謂。”他泰然自若地説完,站起拍拍肚皮,招來夥計結帳,揚長出門而去。
店門左側一位蹲着進食的仁兄,突然在他經過時一腿掃出。這一記事先準備的掃堂腿,計算極精,出其不意碎然偷襲,按理斷無不中之理。
可是,居然落空了。他從容一跳,腿貼靴底一掠而過,危極險極。
掃堂腿這一招,必須整整旋轉一圈,以一腿為軸,從何處發即從何處收。偷襲的仁兄一擊落空,便知不妙,不等收勢,便待跳離原地。
杜弘更快,伸手一抓,便奪過對方撐在左手五指上方的一碗小米粥,一聲長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連粥帶碗蓋在對方的頭頂上。
這位仁兄做夢也沒料到這一記絕招,小米粥淋頭,不但未能跳離原地,反而重重地坐下了,“哎”一聲怪叫,狂亂地急抹臉面上的粥液。
杜弘閉在一旁,笑道:“哈哈!你餓昏了是不是?連嘴都不知在何處了,糟蹋糧食,罪過罪過。”
店中先前與杜弘説話的中年人臉色一變,叫道:“二弟,不可魯莽。”
杜弘臉色一沉,冷笑道:“在下闖蕩江湖,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們既然存心與在下結怨,那就走着瞧。不過,你們雲中雙奇最好先把與陰魂不散的過節解決掉,兩面樹敵,那是最愚蠢的舉動,明白了麼?”説完,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踏入店堂,他突然心生警兆。
一名店夥臉色蒼白地向他一指,説:“就是這位客官。”
廣闊的店堂中,五六名店夥與帳房夫子,皆神色驚煌地瑟縮在櫃房,如同大禍臨頭。大長凳上,坐着一個五短身材的小個兒,年約四十出頭,留了鼠須,乾瘦燻黑像個病鬼。四周,共有八名打手,各在腰帶上插了一把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一名打手雙手叉腰,劈面攔住冷笑一聲問:“小子,你姓杜?”
他知道是找麻煩的來了,冷笑道:“怎麼,姓錯了麼?”
“姓杜沒錯,杜天磊?”打手大聲説。
“太爺就叫杜天磊。”
打手怪眼一翻,逼進一步厲聲問:“你是誰的太爺?”
“當然是你的太爺,或者你不妨叫我一聲公公。”
打手大怒,大吼一聲,來一記“黑虎偷心”,拳風虎虎,頗見功力,先發制人搶先動手。
杜弘身形略閃,右手一翻,刁住對方的手腕,來一記“帶馬歸槽”,招發一半突然脱手。
打手身不由己,驚叫一聲,發瘋般向凳上的乾瘦矮小中年人撞去,勢如奔牛。
兩名打手大驚,搶出伸手急扶。但扶不住,三個人全倒了。
乾瘦中年人一蹦而起,喝道:“退下去,不許胡鬧。”
另五名打手本已撲出,要倚眾羣毆,聞聲止步,但仍將杜弘圍住,躍然欲動,候命隨時撲上圍攻。
杜弘揹着手,冷冷地注視着乾瘦中年人,冷冷地問:“你找我杜天磊,有何貴幹?”
乾瘦中年人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傲然地反問:“你知道我是誰?”
杜弘心中好笑,尖酸地説:“你總不會是我的兒子,我還沒娶親呢。”
乾瘦中年人氣得幾乎發瘋,猛地左手一抖,一聲崩簧響,寒星從油底飛出,是可怕的袖箭。
杜弘早有防備,手一抄,抓住了射向心坎的袖箭,身形迅疾無比地欺進,左手一伸,奇準地扣住了對方的脖子,像抓住了一隻公鵝的頸脖向上提。
乾瘦中年人雙腳離地,手腳拼命掙扎,僅蹬了三五下,但渾身一軟,失去了抵抗力,暴眼伸舌快要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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