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魔君顯然對天地雙仙心存怯念,沉聲道:“兩位是世外高人,也替那賤人把守門戶?”
天玄子臉一沉,舉步接近冷笑道:“姓匡的,你給我說話小心了。”
“你想怎樣?”攝魂魔君色厲內茬地問。
“想怎樣?哼!想要你爬出潛山山區。”天玄子惡聲惡氣地說,逐步逼近。
攝魂魔君遲疑地向後退,憤然道:“兩位久已不過問江湖是非,為何要插手干預在下與紫金鳳的事?太不公平了。”
“哼!鳳凰穀人間樂土,不許你這種人性迷失的人涉足。識趣些,你還不快滾?”
“你……”
“不然貧道要慈悲你了。”
地玄子接口道:“像他這種人,活著是一大災禍,死了天下雖不至於太平些,至少不會比現在亂。道兄,廢了他也是一大功德,也替咱們積些外功,兩全其美,豈不甚好?”
攝魂魔君臉色大變,失措地說:“好,我走,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匡姑娘卻不知利害,叫道:“爹,咱們不能半途而廢,他們只有兩個人……”
“雖然貧道只有兩個人,但已經嫌多了,一個人你父女也萬無幸理。”天玄子冷笑著說。
攝魂魔君惱羞成怒,憤火中燒,忽聲道:“你在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你敢與咱們父女放手一決麼?一比二,你……”
“一比三也無妨,貧道接下了。”天玄子傲然地說,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杜弘的藏匿處。
杜弘原已挺身而起,隨又徐徐蹲下。他正感勢孤力單,攝魂魔君也是來鳳凰谷尋仇的人,多兩個人並不是壞事,道雖不同,亦可姑且相謀,他要釋嫌幫助攝魂魔君,情勢迫使他需要朋友協力。
攝魂魔君沒有長劍,拔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說:“一言為定,叫地玄子退遠些。”
匡姑娘拔劍出鞘,氣湧如山地叫:“爹,雙劍合壁。”
“用乾坤劍陣。”攝魂魔君沉叱,疾衝而上。
匡姑娘隨後撲上,劍上傳出陣陣龍吟,表明她已用內力御劍,而且修為不弱,內功火候不差。
一聲怒嘯,攝魂魔君斜衝而出,搶攻下盤,人挫腰貼地掠進,匕首幻化一道淡淡光弧,搶攻天玄子的左足。
匡姑娘在同一瞬間衝上,及時飛躍,像怒隼穿林,以雷霆萬鈞的聲勢,向下疾降攻取上盤。她這種隨後飛躍下擊的身法,正好配合乃父搶攻下盤的招式,不管天玄子躲避或接招,皆在她乘機下搏的控制下,決難應付她父女配合得天衣無縫似的上下同時齊攻。
可是,他們估錯了天玄子的實力。天玄子一聲狂笑,身形微俯,左手疾沉,毫釐不差地雙指拂向攝魂魔君持匕首的脈門要害。
同一瞬間,天玄子的拂塵上揮。
高手相搏,貼身便勝負立判,雙方皆全力相拼,生死須臾。
“哎……”攝魂魔君驚叫,匕首脫手,人向側滾倒,逃出丈外一躍而起,右手抬不起來了,臉色蒼白。左手不住顫抖。
他的脈門受擊,但左手也給了天玄子一記金絲攝魂掌,擊中天玄子的左膝。
同一剎那,“刷”一聲響,匡姑娘的劍飛拋三丈外,翻騰著落入草叢中不見了。而匡姑娘被震飛丈外,斜墜在草中砰然震響。
同一瞬間,天玄子急退八尺,屈左腿跪倒,臉色灰敗地說:“貧道忘了你的攝魂掌,好厲害。”
攝魂魔君身形一晃,終於站立不牢,挫倒在地。
地玄子奔近天玄子,急問:“道兄,如何?”
天玄子吃力地站起,苦笑道:“小意思,吞一顆九轉丹,掌毒便可迫住,得躺上三五天,不妨事。快把他們趕走。”
地玄子放了心,高叫道:“你們是要自己爬下山去呢,抑或是要勞駕貧道拖死狗似的拖你們走?”
攝魂魔君吃力地站起,氣沮地叫:“女兒,你可無恙?”
匡姑娘傲氣全消,臉色蒼白,搖搖晃晃站起說:“爹,女兒支持得住。”
地玄子怪笑道:“給你們十聲數送行,數盡而未逃出視線外,貧道要捆起你們拖下山去!”
攝魂魔君父女走路都感困難,十聲數怎能遠出視線外?怒叫道:“地玄子,不可欺人太甚。”
“哈哈!你上門欺人,怪不了貧道。二!”
“你……”
“三!四!五……”
杜弘長身而起,長笑道:“道長,且慢叫數,天玄子說以一比三,在下還未出手吧,哈哈!把在下放翻,再叫數趕人並未為晚。”
地玄子嘿嘿笑,說:“剛才你就該出來的。”
“這時晚了麼?”
“一比三……”
“閣下反悔還來得及。這樣呢,你我一比一,公平交易,如何?”
地玄子狂笑道:“哈哈哈……你?你一個乳毛未乾的小夥子,要與貧道一比一公平決鬥?”
“對,你如果不敢,可以走,沒有人攔你。”
地玄子搖搖頭,笑道:“你是貧道所碰上的第一個狂妄之徒。好吧,如果貧道不成全你,天下英雄豈不恥笑貧道小氣?上吧,你用劍,貧道用拂塵。”
“我勸你還是用劍趁手些。”杜弘也含笑道,緩緩拔劍出鞘。大敵當前,他不敢大意,劍出鞘神色立變,莊嚴肅穆六合如一,亮劍說:“道長請賜教。”
他玄子一怔說:“看你不出,居然名家身手,赫然一代劍術大家的氣概,但不知是不是外強中乾唬人的功架?”
他神色雍容地談笑,說:“搭上手便知虛實,當然瞞不了你的法眼,請!”
地玄子拂塵一抖,拂尾根根直立不倒,沉靜地說:“貧道候教。”
杜弘從容獻劍,表示尊敬這位早年俠名四播的世外高人,然後一聲“放肆”,虛攻三招。
地玄子並不因他的禮招而大意,身形閃動,如同行雲流水,極有風度而小心地接下三招。
杜弘在第三招勢盡的剎那間,一聲低叱,招變“亂灑星羅”,撒出了千重劍浪。
天色已暗,雙方皆有速戰速決的企望,下手不留情,全力施展,皆志在必得。
劍湧千層浪,拂化萬重山,好一場罕見的惡鬥,劍氣拂風遠及丈外,草葉激射如被罡風所摧,風雷聲隱隱,罡氣撕裂聲尖厲刺耳,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十招、二十招……
驀地,旁觀的天玄子大叫:“小心中宮!”
名家交手,用得著小心中宮?初學乍練的人,也知道如何守護中宮。
“嗤!”罡風銳嘯。
“啪!”勁氣突發爆鳴。
人影飄搖,各向側飄退。
杜弘著地後再退兩步,穩住了身形,舉劍的手堅定如鑄,神色凜然地哼了一聲。
地玄子滿頭大汗,拂塵只剩下寸長的塵尾,胸腹之間,道抱出現一個洞孔,不見血跡,似未受傷。雙目惶恐地盯視著杜弘,吸入一口長氣,悚然問:“你用的是何種劍術?”
他一字一吐地說:“你自己去揣摸。現在,在下也給你們十聲數送行,一!”
“留下名號。”地玄子沉聲叫。
“銀漢孤星杜弘。二!”
“貧道記住了。”
“三!”
攝魂魔君急叫道:“杜老弟,滅口,擒虎容易縱虎難……”
“四!”杜弘不理會地叫數。
地玄子丟掉斷拂塵,攙扶著天玄子,揚長而去。數數至第八聲,兩人已走了個無影無蹤。
攝魂魔君嘆口氣,苦笑道:“老弟,你不該放他們走的。”
杜弘冷笑道:“天地雙仙如果也該死,你攝魂魔君更……”
“老弟,別損人了。石牌碼頭多有得罪,休怪休怪,老夫這裡向你賠禮。”
“不必了。”
匡姑娘的態度完全變了,變得喜形於色,上前笑問:“杜兄,你為何要救我們?”
“咱們是有志一同。”他冷冷地說。
“哦!原來你也是來向紫金鳳尋仇的?”
“不錯,你們呢?”
攝魂魔君接口道:“事情是這樣的。三月前,紫金鳳在舍下劫走了老夫黃金千兩,留下紫金鳳凰令……”
“在下也劫走了你數百兩金銀。”
“呵呵!其錯在我,怪老弟不得。”攝魂魔君訕訕地說。
“前輩的造孽錢真不少,想必是百萬富豪了。”
“老弟笑話了,其實……”
“怪事,紫金鳳劫了尊府千兩黃金,你父女還敢來索討?”
“我父女不在家,因此被那賤人輕易劫走了。”
匡姑娘走進,眉花眼笑地說:“杜兄,不要再問了,目下咱們是志同道合……”
“且慢,話先說明白,在下與你們道不同志亦不同,必須……”
“杜兄,嘻嘻!先別生氣好不好?你意在進鳳凰谷,家父與我也有此念頭,這就夠了,一切還得仰仗你的鼎力。石牌的事,就此放開好不好?我這裡向你賠不是,幹不念萬不念,念我年輕少見識,就原諒我,好不好?”匡姑娘偎近他,向他撒嬌,香噴噴熱烘烘的噴火嬌軀,直往他身側靠來。
他警覺地向側挪動,笑道:“匡姑娘,你袖底藏了一把小刀,貼身出其不意擊襲,百發百中。但在下奉勸姑娘一聲,還是藏拙些定可多活幾年。咱們皆志在鳳凰谷,各行其是,如非必要,不必相互聲援。現在,可以動身了。”
匡姑娘只好止步,笑問:“你疑心我要對你不利?”
“有此可能。”
“嘻嘻!你想到哪兒去了?”
“呵呵!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江湖詭橘,防著些不至於短命。當然你父女對石牌的事不無芥蒂,目前需要在下相助,不至於下毒手置在下於死地,但挾持在下替你們賣命並非不可能。好了,咱們走吧,兩位先請。”杜弘一面說,一面讓在一旁。
攝魂魔君抬回匕首,陰陰一笑道:“老夫遇上了精明的對手了,希望咱們今後合作順遂心情愉快。”
“但願如此。”杜弘也陰笑著答。
攝魂魔君向女兒打手式,領先便走。
要降下谷底,必須經過下面的兩座稍矮的山峰,林深草茂,有些陡坡佈滿風化了的碎石,一不小心,便會失足墜落山腳。
攝魂魔君領先下降,不久便到了第一座稍矮的山腳下。這時,天宇中雲層厚,星月無光,視界因草木相隔,不僅視線不及三丈,而且分辨方向十分困難,只能憑晝間的記憶摸索。
走在後面的杜弘突然低叫道:“攝魂魔君,你走錯方向了,該向右移。”
攝魂魔君止步冷笑道:“見鬼,老夫會摸錯方向?你瞧,前面低處那一線燈影,就是谷底的頤性園。”
確有一星火光,似乎極為遙遠,從樹梢定神細看方可看到,明滅不定像是星光。
“哦!谷里還有一座頤性園?”杜弘頗感意外地問。
攝魂魔君繼續往下走,恨恨地說:“那賤女人如果不偷不搶,哪來的金銀開銷?哼!老夫不是善男信女,誰也休想搶走老夫辛苦賺來的金銀,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杜弘心中好笑,說:“在下的金銀,也不是容易賺來的。在石牌你無端生事,在下的船被你嚇跑了,在下的行囊與盤纏全化為烏有,因此你得賠。你如果不服氣,衝在下來好了。”
匡姑娘扭頭問:“你的藝業,比咱們高明多多,在石牌為何示怯?”
“在下不想暴露身份,也不願與你們這些神愁鬼厭的魔道人物打交道,理由夠充分了吧?”
“也有道理。”
“你們最好就此死心,在下也不是善男信女。”
攝魂魔君扭頭兇狠地說:“鳳凰谷事了,咱們再好好算算。”
“在下隨時候教。”
“當然,老夫欠你一份情。”
“小意思,不必掛懷。你攝魂魔君也不是感恩圖報的人,是麼?”
攝魂魔君突然向下一伏,沉喝道:“現身,閣下。”
林空寂寂,夜風蕭蕭,不見有何動靜。
匡姑娘跟到,低聲說:“爹,杜弘不見了。”
只見她父女倆,杜弘已無聲無息地失了蹤。
“不要管他。”攝魂魔君鎮定地說。
“有何發現?”
“為父清晰地聽到一聲離低笑。”
“在何處?”
“就在前面,好像就在那株大樹下。”
“女兒繞過去趕他出來。”
“不可造次,等一等,敵暗我明……”
一聲咆哮,枝葉搖搖,接著有物落地,向側竄走了。
攝魂魔君一怔,說:“怎麼會是一頭豹子?”
匡姑娘站起說:“也許是夜貓子啼叫,爹誤以為是人笑呢。”
“這……也許是的,為父真的老了。”
兩人剛舉步,身後突然傳來杜弘的語音:“不是大豹,也不是夜梟,而是有人擋道。”
不知何時,杜弘已回到兩人身後了。攝魂魔君心中暗驚,對杜弘的藝業更增三分驚意,問道:“老弟,你怎知有人擋道?”
“咱們再進幾步,他便會出面了。”杜弘大聲說。
前面白影乍現,陰森森不帶人氣的語音傳道:“朋友,你確是高明,但你們必須回頭。”
是個高大的模糊白影。攝魂魔君打一冷戰,脫口恐懼地叫:“見我生財!”
白影一閃即逝,好快。
杜弘沉著地問:“匡前輩,你認為這人是白無常見我生財?”
“是他,沒錯。”攝魂魔君悚然地說。
江湖上最近二十年來,共出現了三個以白無常綽號橫行的人,因此江湖朋友只好替他們三個白無常加個綽號。其中最可怕最殘暴的人,是見我生財張奎。這位白無常所練的殭屍功,據說是武林至高無上的絕學,受得了千斤巨錘打擊,普通的刀劍砍在身上如砍精鋼,毛髮難傷。
“你膽怯了?”杜弘問。
“這……”
“不想奪回金銀了?”
“可……可是……”
“你要回頭?”
“你呢?”
“在下決不畏難退縮。”
“可是……”
“據在下所知,見我生財惡毒殘忍,從不預先向人示警,也從不饒人。”
“這倒是真的,難道不是他?”
“即使是他,你們不是同道麼?”
“老夫高攀不上,他的輩份比匡某高。”攝魂魔君訕訕地說。
杜弘哼了一聲,進一步激道:“你如果害怕,乖乖地回頭吧,反正你的金銀算不了什麼,忍口氣不就算了?”
“你不退?”
“在下獨自前往。”
“你不怕見我生財?”
“怕在下就不來了。”
攝魂魔君膽氣一壯,說:“老夫也不回頭,走。”
前面鬼嘯聲刺耳,聲浪漸傳漸遠。
“在下當先。”杜弘說,領先便走。
攝魂魔君心中怯念未除,略一遲疑,杜弘已遠出丈外去了,他一咬牙,扭頭叫:“女兒,我們走……”
驀地,他的話僵住了。身後不足一丈,站著一個光頭和尚,龐大的身軀有如一座山,目光灼的地注視著他。
匡姑娘一怔,警覺地回顧,脫口駭然叫:“哎呀!”
“哈哈哈哈……”和尚狂笑。
“砰!”罡風爆炸聲震耳。
攝魂魔君飛滾而出,毫無反抗之力。
匡姑娘伸手拔劍,突覺服前一黑,便被大袖罩住了腦袋,落入一隻巨手之中。
“救我……”她尖叫。
前面走的杜弘已聞警反撲,大喝道:“接暗器……”可是,大和尚已側射兩丈外,如飛而走。
“救我……”匡姑娘仍在叫,吸引杜弘的注意。
杜弘循聲急迫,急如星火。
由於反撲時晚了一步,雙方已相距在三丈外,只能聽聲追蹤,不易望影狂趕。
大和尚的逃竄術極為高明,而且熟悉地形,左盤右折,不久,不但未能追近,返而拉遠至六七丈外,幾乎失掉了聲息,夜間追蹤委實不易。
不知追了多久,杜弘終於將人追丟了,正焦急間,左方突傳來匡姑娘的尖叫聲,聲源遠在數十步外:“救命……”
他不假思索地狂追,被逗得無名火起。
不久,前面又傳出匡姑娘的叫聲,似乎近了些。
但他卻倏然止步,討道:“攝瑰魔君父女不是庸手,是江湖魔字號人物中了不起的名宿,無聲無息便被人擒走了,對方顯然是比天地雙仙更高明的人,但為何卻讓匡姑娘窮叫救命?”
接著,他悚然而驚,自語道:“他們在引誘我,這是陷阱!”
谷下頤性園的燈火早就不見了,離開下降的山峰也不知有多遠啦!他已迷失在山中,不知身在何處。
四面全是參天古林,獸吼聲此起彼落。
“救命……”前面又傳來了匡姑娘的叫聲。
他總不能任由匡姑娘落入兇魔手中,雖則攝魂魔君的女兒也不是什麼好人,但她總算是一同入谷的同伴,豈能置之不理?
他一咬牙,追,明知是陷阱,也顧不了許多了。
不久,他彷徨了,聲息已無。
焦灼中,突聽到左方傳來一陣隱隱木魚聲。
他心中大喜,正好找人來問問這一帶的形勢。無暇多想,他向木魚聲傳來處急趕。
他並未看清擒攝魂魔君父女的人,更不知是個高大的和尚將人擒走的。
不久,他看到了燈光,看到了山崖,原來是山崖下的一座小小古剎。
木魚聲更清晰了,而且聽到了難辨字音字義的梵唱。寺門口的門燈迎風款擺,可看到山門的匾額,五個漆金大字是:“敕建林谷寺。”
看規模格局,豈配稱敕建?顯然是和尚們玩的花招騙人,山高皇帝遠,官府哪有閒工夫到窮山惡水偏僻地方建寺廟?
站在寺門,他一陣遲疑,最後戒備著上前叩門。
只叩了一下,寺門自啟,上面飄落一張白箋。
他手急眼快,一手抓住白箋,處變不驚地舉右掌作勢擊出護身,冷哼了一聲。
木魚聲與誦經聲倏止,並無異狀。
白箋上寫了四個字:“你來了麼?”
他丟掉白箋,冷笑道:“是見我生財的口吻,何必裝神弄鬼?”
沒有人理會他,聲息全無。往裡瞧,大殿門大開,神案上法器齊全,香菸練繞,顯然僧人們晚課剛罷。
神案前的拜墊上,跪伏著匡姑娘,像是斷了氣,寂然不動聲息毫無。
神龕內供的是三寶如來佛,怪的是蓮座下塑了一頭栩栩如生的金錢豹,不倫不類,匪夷所思。
兩側的廊龕,供的是文殊普賢,兩頭青獅白象塑工相去天壤,僅具獅象的抽象形態而已。
他凝神四顧,然後步入山門。
“轟隆隆……”山門兩側的四大金剛倒下了。
他已先一剎那進入門內,逃過一劫。
“哼!”他冷哼,舉步向殿門走,步伐穩定,從容不迫。
跨入殿門,殿內鬼影俱無。
“匡姑娘。”他叫。
匡姑娘寂然不動,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相扶。
驀地,他嗅到了腥味。
同一瞬間,燭火搖搖。
同一瞬間,他大喝一聲,扭身就是一掌。
“砰!”有重物墜地。
咆哮聲震耳,金錢大豹在地上掙扎。
佛座前的大豹不是塑造的,而是如假包換的大豹。
“砰砰砰……”殿門閉上了,外面的山門也閉上了,他被困住啦!
他先察看四周,大豹已斷了氣。他那一掌正中豹腰,大豹腰折腹碎,怎能不死?
他扶起匡姑娘,原來被人點了昏穴。
“咦!這裡是……”被拍醒的匡姑娘驚叫。
他背手而立說:“我救了你,但全陷在殿中了,外面有多少強敵,咱們將在強敵環伺下殺出一條血路自保。令尊呢?”
“我……我不知道。”匡姑娘惶然答。
“閃在一旁。”他沉聲道。
“你……”
“閃在一旁,在下招呼朋友。”
匡姑娘恐懼地退至殿角,不知所措。
他向神龕點點頭,說:“朋友,你可以出來了,外面的人進來之前,你將是第一個送命的人。”
神龕後一聲長笑,站出一個豹頭壞眼的青衣中年人,泰然下龕笑道:“天風客說你的暗器霸道絕倫,想必不是吹牛。”
“即使不用暗器,在下也可在極短暫的瞬間,置你於死地。”
“真的?”
“希望你相信。在下輕易不肯開殺戒,但今晚在下已無法忍受了。”
“你是銀漢孤星杜弘?”
“你是山神易諒?”
“正是區區。”
“你那頭大豹幾乎得手。”
“但仍然功虧一簣。”
杜弘踱至殿中央,漠然地說:“閣下,你可以出手了。”
山神易諒呵呵地笑道:“在下希望你聽易某的忠告,立即退出山區……”
“不行,在下必須與紫金鳳當面解決。”他斷然地說,語氣堅決不容對方誤解。
“你知道自己的處境麼?”
“一切後果在下均已計及。”
“逞匹夫之勇,有何好處?”山神有耐心地相勸,曉以利害。
“好處是正義得以伸張。”
“你倒有視死如歸的氣概。”
“誇獎誇獎。也許有人認為是匹夫之勇,不足為法,但在下卻不作此想。”
“你真是執迷不悟。”
“也可說是擇善固執。”
山神籲出一口長氣,苦笑道:“同樣的,在下也擇善固執,不許任何人打擾鳳凰谷的安靜。擇善不易,這是得付出代價的。好吧,在下給你一夜功夫權衡利害,明晨你可以決定行止。今晚,在下且讓你先與幾位朋友見見面。”
說完,擊掌三下。
頭頂大梁附近一聲長笑,飄下一個短小精悍的花甲老人,大袖一佛,叫道:“小輩,先試試老夫的大摔碑手。”
筋脈暴起的手掌吐出袖外,不由分說一掌拍到。
杜弘在未了解對方實力之前,不敢硬接,身形略閃,扭虎軀一掌回敬,反擊腰助,捷逾電光石火。
花甲老人未料到他如此迅疾,急用“迴風拂柳”轉身化招。
“噗!”一雙肉掌接實。
杜弘的左掌,同時按在對方的右肩押上,喝聲“去你的”真力發如山洪,捷逾電閃。
花甲老人嗯了一聲,踉蹌前衝。
殿門悄然而開,喝聲似沉雷:“卸下你的狗腿!”
是個四十左右的虯髯大漢,掌如鋼刀,劈向杜弘的左腳,從後面悄然欺近,奇快絕倫。
杜弘反應超人,邁腿旋身避過一掌,扭身就是一掌回敬,“噗”一聲劈在大漢的右肋,力道千鈞。
“哎……”虯髯大漢驚叫,跌坐在地。
這瞬間,匡姑娘驚叫:“小心身後……”
人影乍合,兩個從後殿閃出的中年人,以雷霆萬鈞之威同時撲到,掌爪並施真力及體。
“砰噗!”六條鐵臂相接,罡風四蕩。
“砰!”一箇中年人倒撞在神案上,跌了個暈頭轉向。
另一人扭身飛退,“哎”一聲驚呼。
杜弘向殿門急退三步,臉色一陣白。
身後白影急跳而至,陰冷的喝聲刺耳:“躺下!小子。”
杜弘身形不穩,無法應付,吸口氣運功護體,扭身全力一掌後拍。
“噗!”他的左肩捱了一記重掌,如被萬斤巨錘撞擊,力道直撼內腑。
“啪!”他反拍的一掌,也擊中了白影的小腹。
白影向後飛返,“砰”一聲大震,背部撞在門柱上,屋柱搖搖。
是白無常,頭上的高帽上有四個血紅大字:“見我生財。”
杜弘也感到不支,屈左膝挫跪在地,只感到眼冒金星,氣血翻騰。
人影急速射到,又是兩個中年人。
他一咬牙。一聲劍嘯,長劍出鞘,挺身而起。
“夠了!”山神沉喝。
撲近的兩個中年人應聲飛退丈外,氣氛緊急。
四面八方皆有人把守,他陷入重圍。
山神易諒淡淡一笑,朗聲道:“閣下已看到咱們的實力,這一夜工夫,希望你好好利用。明早,你如果仍執迷不悟,咱們只好埋葬了你。朋友們,退。”
他拭掉額上的汗珠,手一閃長劍歸鞘,沉聲道:“閣下,咱們走著瞧。”
山神臉色一沉,說:“明早,希望咱們能在山外見。”
“你等著吧。”
“再見。”
“明早見。”
山神舉手一揮,眾人徐徐退去。
匡姑娘走近,猶有餘悸地說:“杜兄,他……他們實力雄厚,高手如雲……”
“你要我退出?”
“杜兄,好漢不吃眼前虧……”
“辦不到,在下要以兵刃暗器與他們生死一決,誰也休想阻止在下入谷。除非在下肝腦塗地,不然在下決不半途而廢,決不在暴力下退縮。”
匡姑娘突然偎近他,挽住他的手臂柔聲道:“杜兄,你……”
“不要多說。”他急促地說,似有所覺。
匡姑娘並未留意他的神色,粉額一片酡紅,倚偎在他的臂膀上,鳳目半閉幽幽地說:
“杜兄,這一生中,除了我爹,我看不起任何人,尤其是……是男人。”
“你說什麼?”他走神問。
“杜兄,你……你是我……你是什麼也不怕,什麼也……”
“你錯了,我怎能不怕?”
“可是……”
“怕,解決不了困難,因此雖然怕,但仍得辦事。在下不是亡命之徒,但為道義在下不能退縮。”
“人誰不貪生?你……”
“是的,人誰不貪生?但事到臨頭不自由,由不了自己。同時,人活著,必須活得有骨氣,苟且偷安貪生怕死,活著不如死了。好呀!你用何種香薰衣?很香。”
匡姑娘會錯了意,嬌羞不勝地說:“你……你壞,這是什麼時候?你……你竟關心我的衣香……”
“是茜草麼?”他追問,虎目冷電四射。
“是……是的……”
“殿中另有紫丁香味。”
“你是說……”
“有另一個女人仍在殿內潛伏。”他低聲說,突然推開匡姑娘,急射供文殊菩薩的神龕,恍如電光一閃。
他快,對方更快。“啪啪”兩聲輕響,兩盞神燈倏然熄滅。
人影如電,急射門外,像是破空飛去,一閃不見。
他悚然折回,換了匡姑娘低叫:“快走!此地不可停留。”
匡姑娘吃驚地問:“是誰?”
“是個女人,沒看清。她是在下所見到最神速的輕功高手,將是一大勁敵。走,離開此地,必須擺脫他們的監視,再去救令尊。”
“家父並未落入他們手中,被那大和尚打下山去了。”匡姑娘焦慮地說。
“跟我來。”
兩人在叢林間亂竄,到了三更時分,已是精疲力盡,仍然無法找到先前遇襲的地方。
最後,林谷寺也無法找到了。
星月無光,夜黑似墨,沒有任何可資指示方向的事物。杜弘只好死心,說:“不必浪費精力了,咱們找地方歇息,明早再說。”
“可是,家父……”
“如在下所料不差,令尊必定有驚無險。”
“你怎知道?”
“那些攔截咱們的人,似乎沒有將咱們置於死地的意圖,不然在林谷寺,他們儘可群起而攻,咱們死定了,但他們卻大方地退走。令尊落了單,獨木不成林,他會知難而退,那些人會放他走的。明早,你也離開吧,他們不會留難你的。”
“杜兄,你呢?”
“我必須到鳳凰谷。”
“杜兄,我們一同退出去吧,日後再來並未為晚。”
“不,救人如救火,在下有朋友落在紫金鳳手中,下次沒有機會了。”
“咦!你要救人?紫金鳳從不擄人的。”
“在下的朋友卻在她手中。這裡背風,山崖可擋住露水,咱們在此歇息。”
他們在一座崖根下的草叢中,鑽入枯草內歇息。
杜弘由於多次力拼,感到有點睏倦,片刻間便夢入華胥。
匡姑娘躺在他的左首不遠處,伸手可及。
久久,他猛地驚醒。
溫暖的胴體半伏在他強壯的胸膛上,茜草的幽香以及屬於女人特有的芳香直往鼻中鑽。
“匡姑娘,你……”杜弘訝然低叫。
“杜兄,叫我婉君。”匡姑娘用鼻音膩聲低喚。
杜弘需要歇息,明早須硬闖鳳凰谷,兇險的恐怖在等候著他,生與死的機會是三與七之比。以林谷寺對方所呈現的實力看來,三成生的機會,已是最高的估計了。
而匡婉君卻在他需要睡眠時纏住了他,投懷送抱事出突然。
他感到失措,神智一清,說:“婉君姑娘,你該好好歇息。”
匡婉君蜷伏在他身側,並肩而臥幽幽地說:“杜弘兄,你相信他們的話麼?”
“什麼話?”他茫然地問。
“如果我們不入鳳凰谷,他們放我們平安離開。”
“山神與見我生財一群人,都是成名的元老名宿,大概不會食言,當然也不完全可信。”
“我想,家父可能已遭毒手了。”
“這……很難說。”
“因此,我決定與你同進退。”
“婉君姑娘,恕在下冒昧。我問你,即使你能索回千兩金銀,對你又有何好處?如果斷送了性命,或者成為殘廢,豈不更是不值得麼?”
“這……我願為你冒一切兇險闖谷……”
“謝謝你,在下……”
“杜弘兄,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我知道,你的綽號叫銀漢孤星。浪跡江湖獨來獨往,但你仍然需要關懷。杜弘兄,我們能成為好朋友麼?”
“我們已是利害相關的朋友,不是麼?”
“哦!請不要說利害相關,而是息息相關。我想我們明天能活下去的機會並不多,他們不會讓我們離開的。”
“不要胡思亂想了,姑娘。”
“可是,我在耽心,而且害怕……”
“姑娘……”
匡婉君激情地伏在他的肩上飲泣,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好……好可憐,我們都還年輕,這……這樣死去,真不值得。杜弘兄,你……你曾想到死麼?我……我希望你活下去,我……”
杜弘也曾想到死,但他的想法是悲壯的,因此並未感到死的可怕。
一個勇敢的人,與強敵拼命時,生死已置之度外,不會產生多少無謂的感觸。但如果明知絕望預知死期,在等待死亡期間,情緒難免波動,會有情感脆弱的現象產生。
死亡的陰影,因匡婉君的泣訴而掩蓋了他。
這位一代魔頭的女兒,在他面前表現得出奇地軟弱,他受到了感染,心中一陣感傷,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匡婉君的嬌軀,無限憐惜與傷感地說:“婉君姑娘,不要哭,明天,我先送你出山,你不會死的。睡吧,安心地睡吧,一切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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