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的江湖生涯,閲人多矣!秋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但確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靈秀的姑娘。
這位姑娘年紀約在十六七歲之間,剛發育完成。嚴格地説來,她並不算人間絕色,美而不豔,也缺乏武林英雌特有的剛氣,鑽石般的鳳目明亮清澈,絲毫不帶令人心懾的光芒。穿着樸素而另具一種高貴的風華,素絹窄袖衫,水湖綠坎肩,水湖綠透地長衫。雲鬢堆綠,梳了代表待字閨中少女的三丫髻,僅結了三朵球花環,一根風頭釵,未施脂粉,粉頰泛着健康的緋色光彩。
她身旁,是一位七八歲的小姑娘,穿得也樸素,難得的是見了陌生人神情仍然顯得天真活潑。兩位姑娘的臉蛋長得有七分相像,小小年紀已是副美人胎子。
李管家堆下笑,向秋華和夏店東伸手虛引説:“大小姐,這位是吳爺秋華,那一位就是夏店東。病人已安頓在西廂房,要不要找兩位大嫂來幫幫忙呢?”
大小姐向兩人行禮,含笑道:“吳爺和夏東主熱心救人,盛情可感。既然客人病危,而諸位已盡了心力,無法可施,小女子只好不揣冒昧,事急從權獻醜了。只是,小女子雖曾涉獵方脈之學,卻經驗缺乏,恐怕力不從心,難以切中脈理。吳爺既然曾替患者換藥,並曾以保命丹賜其內服,想必對傷病所知甚為廣博,尚請吳爺相助一二。”
秋華苦笑道:“小可外行,不敢班門弄斧。如需小可出力,決不敢辭。”
大小姐向夏店東笑道:“夏東主請小坐,也許尚需東主相助哩。吳爺請。”
秋華不再客套,站起説:“小可先入內準備。”説完,入房而去。他將病老兒的手用淨巾拭好,大小姐已和小姑娘跨入房中。
秋華拖過一張短椅,請大小姐落坐,站在一旁説:“傷在右胸脅,深入脅內,創口已有腐爛之象,青腫肌肉大如海碗,而且右半身及上體麻痹,病人似乎已對痛楚失去感受。口中已呼出臭氣,可能傷毒已侵入肺了。”
大小姐神色肅穆,靜靜地聽他道出病情,道謝畢,伸出纖纖玉指扣上了病老人的左手脈門。她居然對病人身上所發的穢臭毫不介意,僅旁立持文房四寶的小姑娘略一皺眉而已。
久久,她秀眉深鎖地説:“脈沉而虛,澀而澀滯,似停而動,動而難覺。肝木焦枯,傷毒已侵肝經,手將松撒肝將絕。舌本必定過強,心脈將絕。這……這……”
“能救治麼?”秋華問。
“只能從權下藥,很難説。穢氣沖人,必定下身不禁,定然腎氣將絕。救心腎需用人蔘附子,除肝毒以雷丸為君,而且須表裏用藥。
“請大小姐下罷,是不是用大劑?”
“是的,惟有用大劑去毒去邪,或可有救。”
“高明,愚意也認為非此不為功。”
大小姐回到廳中,即席揮毫開出單方。
當夜,秋華帶了單方,向夏店東暫借紋銀十兩,連夜南下到和尚原抓藥。
一住三天,他裏裏外外忙,前後跑了四趟和尚原,總計借了夏店東二十兩銀子。
老客人的病,漸有起色,已經可以説話了。
老人姓尤,名金寶。據他説,他是保寧府廣元縣人,入陝訪友,途經連雲棧,在盤龍塢遇盜,不僅盤纏盡失,而且捱了一刀,幾乎送掉老命。總算他是個練了十來年武的人,乘隙逃得性命想到鳳翔投奔朋友。豈知到了鬼迷店,傷勢惡化,病倒在客棧中等死。假使不是吉人天相,遇上了秋華古道熱腸加以援手,必將客死鬼迷店,做了異鄉孤魂野鬼。
秋華沒走過這條路,以往入川,他都從湖廣乘船走三峽,所以有關這條路的一切,十分陌生。尤老人説是在連雲棧遇盜,似乎很有可能,在這條路碰上劫路的小賊而沒丟掉老命,可説是幸運萬分哩!窮山惡水的棧道中,那還會沒有強盜?
這天,秋華陪伴着尤老人閒聊,談起尤老人遇盜的事。尤老人似乎精神來了,憤然地説:“老朽幸得老弟台援手,留得命在,誓報此仇。”
秋華搖搖頭,説:“老伯,南北棧道關隘處處,官兵眾多,洪武二十五年修棧,重建連雲棧道,整修棧閣二千二百七十五間,整整花了十年光陰。目前各處留了護棧的人,因此人手眾多。所以在棧道攔路打劫,打悶棒背孃舅的小賊,該是些流賊小寇。這些傢伙不守江湖規矩,屬於下五門的賊胚棍,劫了就走,四海藏身。你要報仇,保證你失望。”
尤老人深深吸入一口氣,切齒道:“不,這些惡賊中,我認識幾個人,他們不是流賊小寇,而是當地的知名人物。”
“你認識他們?”秋華訝然問。
“是的,我認識幾個。”
“他們是……”
“是盤龍塢石家堡的人。”
“石家堡住了些什麼人物?”
“石家堡住了兄弟兩人,老大叫石中玉,老二石中蘭。他們在盤龍塢建堡,霸佔了前後的地盤,南起倚雲棧,北至老君崖,十餘里地不許外姓人落腳,原住在本地的人,都得聽他們的話。表面上,他們是殷實的富户,是當地的藥商,暗中卻是打劫往來客人的盜匪。他們做案做得乾淨利落,連當地人也被瞞得死死地。”
“老伯,但你怎麼知道他們……”
“這條路我已走過好幾次,對盤龍塢石家堡的幾個熟面孔,多少不算陌生,所以認得是他們所為。”
秋華打量他片刻,笑道:“依老伯如此説來,石家堡的人,行劫決不至於太濫,以免引起官府和白道人物的注意。”
“是的,他們並不經常作案。”
“這條路是鳳翔府翔鳳鏢局的走鏢路線,翔鳳鏢局的白鳳旗在這一帶十分吃香,他們保貨也保人,紅貨都是貴重之物,難道説,石家堡的人,不敢向翔鳳鏢局下手麼?劫紅貨雖然有風險,但總比零零碎碎地找油水好得多。而且以棧道的地勢來説,劫鏢易如反掌。”
“老弟台恐怕不明白,劫鏢風險太大。翔鳳鏢局宇文局主十分了得,他的千金白鳳宇文瓊玉更是後一輩少年英雄中的翹楚,石家堡不敢招惹他們。”
“小可的意思,是説石家堡總不至於放掉大魚捉小魚,只劫一些小商販,不是太令人起疑麼?”
“他們不會劫小商販。”尤老人一字一吐地説。
“老伯似乎沒有被他們覬覦的理由?”秋華笑着説。
尤老人用無神的目光注視他片刻,説:“老朽身上帶了八珍珠,和八件極為貴重的首飾。”
“哦!原來如此。”
“老朽必須將這樣東西取回,那些珍寶是敝友的傳家至寶,哪怕是上刀山蹈劍海,我必須設法討回來,不然九泉之下,恐無臉見朋友。”
“貴友已經不在人世了?”
“是的,敝友月前仙遊故鄉,臨終鄭重地託咐老朽,將珍寶帶至鳳翔,面交其子保存。
沒想到在褒城客棧中一不小心,老朽透了白,在倚雲棧幾乎連老命也賠上,要不是同行的旅伴相助,老朽也到不了鬼迷店。”
“老伯打算如何將珍寶奪回?”
“病好之後,先到鳳翔府再想辦法,請朋友找武林人物出面討回。”
“你不打算找官府?”
“官府管不了這種事,最多派兩個人到現場勘查一下虛應故事,官樣文章毫無用處,反而耽誤我的事。”
“老伯,等你病好,再加上請朋友的時日,該是一月以後事了,屆時你去找誰?一無人二無贓,空口説白話,誰給你作證?”
“這……”
“江湖規矩對贓物的保管期是一個月,不守規矩的人根本不理會。目下老伯已拖了半個月以上,半月之內,你決難請人到石家堡追贓。”
“老弟台,依你説,老朽的希望豈不是已經成泡影了麼?”
“這樣吧,等你可以動身時,小可陪你走一趟連雲棧。”
尤老人在牀上叩首,顫聲説:“小老兒身受活命宏恩,無以為報,願來生……”
秋華按住他,站起笑道:“老伯,不必説這些感恩圖報的話,小可聊盡棉力,是否有把握將珠寶取回,尚是未定之天。老伯如果另有良方,不妨同時進行。不打擾你了,請好好將養。”
第二天,尤老人遷回統鋪。秦家有兩位小姐,外人在內寄注,到底有點不便。雖經李管家一再挽留,尤老人仍然謝絕,遷回原住處調養。
房中,梳道髻的灰衣老人並未離店。
這天,秋華一早便動身赴和尚原抓藥,梳道髻的怪老人也離房外出辦事,店房中只有尤老人孤零零地躺在牀上,店夥也不在附近張羅。
近午時分,外面腳步聲漸近,兩名店夥帶着兩名衣着襤褸的客人踏入房中,店夥閃在一旁説:“房裏只住了三位客官,牀位寬敞,兩位請自便。”
“有勞了。在下於貴地小住一兩天,管他人多人少,擠一擠就算了。”一名客人笑着接口。
“客官,天井裏有用水的地方,請自便。小店兼包膳食,客官……”
“在下理會得,你走吧。”另一位客人接口,居然向店夥下逐客令,神色不十分友好。
店夥眼睛雪亮,趕忙喏喏連聲出房而去,臨出房時盯了兩人一眼,一面走一面低聲嘀咕:“滿臉橫肉,凶神惡煞似的,哼!準不是好路數。”
兩個客人確是長相兇猛,年約半百左右,褐黑色的臉龐,眼露兇光。一位客人的右頰,掛着一塊掌大紫黑色胎記,另一位顴骨以下,凌亂地長着不少指頭大的暗瘡。身穿直裰,腰帶上插着用布巾裹着的長劍,掛着百寶囊,揹着不大不小的包裹。兩人的身材都結實,剽悍之氣外露。
頰有胎記的大漢將包裹向牀內一丟,目光落在牀角的尤老人身上。
尤老人倚躺在用舊棉被做成的靠背上,目光不住地向兩人掃視。
頰有胎記的大漢目光犀利,一看便知尤老人是個病老人,心中已無顧忌,向同伴低聲説:“二弟,時光還早,我得去跑一趟,爭取時間。假使魚兄弟在家,我和他至遲明午可以趕回。如果明早前往,便得多耽誤一天,浪費時日。”
長有暗瘡的弟弟不以為然,説:“急也不在一天,咱們明天一同前往,豈不甚好?魚兄弟近些年來,似乎已失去蹤跡,萬一大奧谷已被與咱們面生的人佔了,大哥一人前往,會不會令對方起疑而因此生事呢?兩人前往,咱們便毫無顧忌了。”
“也好,咱們且委屈一宵。”
“大哥,這種小店咱們將就些,早晚會住得慣的。”
“最好換一間上房。”
“大哥,你又來了,咱們這一身打扮,住上房豈不自找麻煩?目下那些白道鼠輩正準備入川,要是有人認出咱們的廬山真面目,準有天大的麻煩。”
半躺着的尤老人突然挺身坐正,叫道:“兩位,別來無恙。”
兩人吃了一驚,頰有胎記的大哥怪眼一翻,手已按在劍把上,閃電似的縱近尤老人。二弟反應也快,火速堵住了房門,向外戒備。
“閣下是誰?”頰有胎記的大哥厲聲問。
尤老人呵呵一笑,泰然地説:“別緊張,此地並無外人。兩位化裝易容,改變了身份,舉動神秘,想必有……”
“説!你認識咱們是誰?”頰有胎記的大哥搶着問,神色厲惡,目露兇光。
尤老人仍不在乎,笑道:“兄弟提兩個人。”
“説!”
“西安府斗門鎮……”
“你閣下好眼力。”
“尊駕自然是翻天鷂子花明花老弟了,一別五年,雖則老弟你經過易容,但聲音依然未改,那熟悉的眼神,兄弟依然一看便知。花老弟,如果我是你,便不會笨得和熟人照面,兩位的易容術並不高明。”
“你……”
“兄弟尤武義。”
“哦!老天!你……”
“目前兄弟叫尤金寶,俗得緊。”
這兩位老兄,原來是翻天鷂子花明,和展翅大鵬花芳兄弟倆。上次在眉縣,將殘書一頁頁仔細逐字推敲,自然枉費心機,才知道上當。
名單的賞金太大,兩賊怎肯輕易放手?本想再找秋華算賬追討名單,孔公寨劇變已生,白道羣雄大舉光臨,把他倆嚇得不敢在外走動,以免惹火燒身。
孔公寨平靜時,已是五天之後了,白道羣雄弄垮了所有的地道出口,能活着逃出來的人,也逃不過白道羣雄的格殺。由於水上飄萍八人的慘死,白道羣雄深恨孔公寨的賊人太過惡毒,因此除了婦孺之外,其餘的人全部加以誅殺。等到兩賊從婦孺口中得到消息,已經晚了好多天啦!
婦孺們並不知道秋華的事,白道羣雄們也絕口不談。這得歸功於華山老人,老人家見多識廣,發覺秋華悄然走了,便知秋華不願張揚,也就告誡所有的朋友,隱下有關秋華的事。
兩賊經過詳細調查,總算知道秋華並沒有死在孔公寨,算定秋華必定入川,因此急如星火急急趕來,他們對名單的事不死心,更不願放過秋華所帶的黃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點不假。他們為了財,不顧死活萬里易容追蹤。秋華並不急於入川,在鬼迷店被他們追上了,而且居然同時落腳在連升客棧內,巧的是秋華恰好不在。
兩賊不知秋華的行蹤,卻在途中發現從寶雞來的一羣白道高手,與多臂熊父子走在一塊兒,其中還有伏龍尊者。從寶雞來的人中,兩賊認得其中的追魂判羅奇爺子,都是些令人聞名喪膽的人物。
追魂判羅奇,是白道中大名鼎鼎的名宿,判官筆下無十招的對手,暗器飛電錄尤其可怕。論名頭,他沒有武林五老響亮,但真才實學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近些年來在家韜光隱晦,甚少過問江湖是非,因此名號反而沒有五老響亮。他的家在延安府華池河畔的五雷谷,與武林朋友極少往來。
兩賊鬼精靈,發現這些人形跡可疑,立即留了心。他們經過化裝易容,不怕被人發現本來面目,膽大得與羣雄一同投宿在益門鎮的谷門客棧中,被他們探出羣雄在等候華山老人前來會合,入川追蹤有關使用暗器的人。
兩賊放了心,不再理會與他們無關的事,丟下羣雄自顧自入川。
他倆知道秋華了得,必須找幾個幫手。和找幾位熟悉四川江湖動靜的朋友相助。到了大散關,第一個要找的人,便是早年曾小有交情的千里旋風魚躍。
千里旋風魚躍,早年是黑道中大名鼎鼎的俠盜,為人亦正亦邪,亦俠亦盜,與翻天鷂子這種黑心賊骨的人迥然不同,但是也算同道,彼此小有交情而已。
千里旋風祖籍四川,祖上三十年前方遷居大散關西面三十里的大奧谷,極少在江湖中露面,但他的飛賊名號仍在江湖流傳,江湖人並不知道他近些年來的所作所為,認為他仍在江湖作案。
尤老人不叫金寶,叫笑無常尤武義,不是善男信女,而是好財好色,與鐵筆銀鈎同一路數的黑道惡賊,惡跡如山,兇暴殘忍。不同的是,他不像鐵筆銀鈎做守財奴,錢財左手來,右手去,身上有金銀便花天酒地,在女人身上他一擲千金毫不吝嗇。同時,他好女色,但從不在良家婦女身上打主意。儘管好色的人對女人想法相同,但所好各異。有些人喜歡黃毛丫頭,有些剛非處女不歡,有些揀妖媚入骨的女人,有些專追逐身材噴火的尤物。鐵筆銀鈎蒐羅美女,而且藏諸金屋。笑無常則喜愛和風塵女人鬼混,千金買笑,另有情趣,認為只有風塵女人才夠味,採花作孽他不幹。他認為那些哭哭啼啼的可憐蟲,不僅毫無情趣可言,簡直倒盡胃口。他認為鐵筆銀鈎這種人,只算是發泄獸慾而已,根本不算是好色的人。因此,笑無常的好色,並未受到江湖人的詬病,但他作案時的兇暴殘忍,卻是江湖盡人皆知的事實。
他其實並不太老,長相也不太差,年僅花甲,依然龍馬精神。半月來的傷病纏身,九死一生,弄至形容枯槁,相貌大變,似乎老了三十歲,所以看上去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難怪翻天鷂子兄弟不認識他了。
在門外把風的是展翅大鵬花芳,急急閃入走近訝然問:“咦!你就是笑無常尤武義兄?”
“呵呵!許久沒照鏡子,大概老了,所以兩位都不認識我笑無常啦!”笑無常笑着説。
“怎麼?你老兄為何落得這般狼狽?”翻天鷂子問。
“唉!一言難盡。”
“少説廢話好不好?”
“一句話,我是九死一生,這兩天才向閻王爺告辭還陽,幾乎被閻王爺留作女婿了,呵呵!”
“怎麼回事?”
“你認識連雲棧盤龍塢石家堡的石家兄弟嗎?”笑無常問。
“聽人説過這兩個人,是相當有規模的藥商,他們家的藥材供銷西安府,甚有名氣。”
“哼!藥商?你説他們是藥商?”
“當然他們會武,入山採藥不會武怎成?”
“藥商會有綽號?”
“綽號並不是江湖人專有之物。”
“好,我不和你廢話,半月前我栽在他兄弟手上的。”
“為什麼?”
“他扣住了一羣客人,那羣客人帶了十八箱珠寶,我本想盯上找機會下手,卻被他兄弟倆搶先了一步,一言不合動起手來,被石老二電劍石中蘭一腳踢翻,接着一個冒失鬼莊客戮了我一刀,幾乎送掉性命,在這兒養傷,叫天不應呼地無門。”
翻天鷂子目中放光,堆下笑問:“尤兄,你説石家兄弟居然攔路打劫?”
“不,那羣客人與石家堡的莊客衝突,不該動武重傷了三名莊客,因此雙方動手狠拼,把那羣人留下了。”
“尤兄,你説那羣人帶了十八箱珠寶?”
“半點不假……”
“一箱有多大?”
“有兩尺見方,兩人抬一箱。咦!你……”
“你看,石家兄弟會不會放過那羣人?”
笑無常桀桀笑,説:“你想打主意?”
“為何不能打?”翻天鷂子奸笑着反問。
“石家兄弟如果將人財留下,你兄弟倆枉費心機,不是他們的敵手。如果放了人,那麼,紅貨該已到了四川,你加上八條腿也追不上啦。”
“不一定。尤兄,你知道那批客人的來路麼?”
“不知道,那羣傢伙機警萬分,每個人口中都像上了一把鎖,砍他兩刀也叫不出痛來,不聲不響,無法摸底。”
“咱們兄弟辦完事,且追追看,反正咱們也是入川,順道嘛!”
笑無常感到疲倦,躺回原處説:“兩位最好省些勁,保證你們失望。喂!兩位入川有何貴幹?”
“追蹤一個小輩,順便到此地找千里旋風魚兄幫幫忙。”翻天鷂子照實答。
“千里旋風住在這兒?妙極了!”笑無常喜悦地叫。
“他住在西面叢山的大奧谷,距此有三十里。妙什麼?”
“他在這兒,我可以找他,和石家堡見個真章,大奧谷我路熟。”
“不行,兄弟正要借重魚兄呢。”
“你……”
“請你入川,追蹤一個小輩。”
“見你的鬼!一個小輩用得着你們幾個名宿追蹤?”
“這位小輩可不尋常哩!”
“誰?”
“四海遊神。”
笑無常臉色一變,問:“你找他?為什麼?”
“咦!尤兄像是知道他的下落呢?”
“當然知道。”
“妙極了,他……”
“老弟,你最好放過他。”笑無常沉聲道。
“咦!你老兄與他有交情?”
“不是交情,而是救命之恩。”
“什麼?你……”
“兄弟這條命,是他救的。”
“喝!你老兄居然感起別人的恩來啦!”
“同時,我還要利用他到石家堡找珍寶。”
翻天鷂子哈哈大笑,笑完説:“原來如此。”
“別笑,兄弟是當真的,你兩位老弟可不能破兄弟的買賣。”
翻天鷂子臉色一沉,問:“尤兄,他在何處?”
“恕難奉告。老弟,你最好少轉歪念頭。”
“尤兄,咱們談談條件。”
“有何條件可談?”
“四海遊神的事你別管,我兄弟陪你走一趟石家堡。”
“這……”
“假使咱們兄弟不放手,又待如何?”
“你老弟的意思是……”
翻天鷂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説:“咱們兄弟為了追蹤吳小輩,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少,勢在必得,決不放手。你尤老兄不是感恩圖報的人,些小恩惠算不了什麼,假使你堅持替他包庇隱瞞,咱們的交情就此一刀兩斷。”
他的話説得堅決,鷹目中湧起重重殺機。笑無常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這種人對恩惠兩字看得平淡已極,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為了自己的利益,道義兩字不值半文錢,旁人的死活與他無關。
“老弟與他有何不解之仇,能説來聽聽麼?”笑無常問,語氣軟下來了。他當然已看出翻天鷂子眼中的殺機,形勢對他不利,不得不改變態度。
“仇倒是不屑提,他拿走了咱們兄弟一些重要東西。有道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咱們兄弟不甘心,必須找他出這口惡氣。”展翅大鵬接口,他怕乃兄口快説出名單的事,另生枝節。
笑無常沉吟片刻,説:“你們除掉他,兄弟的買賣……”
“咱們兩人助你成功。”翻天鷂子拍着胸膛保證。
“你兩人的藝業兄弟信得過,但吳秋華機警精明,恐怕……”
“這個倒不勞你老兄耽心。”
“這兒經常有大散關的官兵出入,你們敢在此動手?”
“咱們自有計較。”
“兄弟另有條件。”笑無常説。
“有何條件?”翻天鷂子陰森森地問。
“在兄弟傷痊之前,兩位務請暫緩下手。”
“那……那要等多久?”
“三天之內,兄弟便可完全脱離險境。沒有他,兄弟的傷病好不了。”
“好,咱們答應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他人呢?”
“一早到和尚原抓藥去了,大概片刻便可轉回。”
“哦!他住在此地?”
“是的。”
“他的行囊呢?”
笑無常向另一端的包裹一指,説:“偌,全在那兒。他只帶了百寶囊,和用布巾卷着的長劍,行李全在這兒。”
展翅大鵬重新到門外把風,翻天鷂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秋華的包裹,加以徹底檢驗。除了些換洗衣物,搜不出任何岔眼物件。
“咦!他的金銀呢?”翻天鷂子訝然叫。
“見鬼!他哪兒來的金銀?這些天來,他先後借了店家近三十兩銀子,每一帖藥貴得嚇壞人,他目下已是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眼看脱不了身。他這種人心腸太好,不會賴債,還不知該到何處找金銀還債呢!你們想要在他身上找金銀,豈不荒天下之大謬?”笑無常苦笑着説。
“怪事!他的黃金弄到何處去了?”
“你總不能説他吞存在肚子裏羅?你説他帶了多少黃金?”
“五百兩。”
“我的夭!你簡直在開玩笑,他如果真有五百兩黃金,為何還會為區區三二十兩銀子發愁?”
“咱們不是為黃金而來,以後再説。”
笑無常挺起上身,接口道:“老弟,我看哪!你兩人必須換房間,你們的易容術並不高明。小夥精明機警,你們會露出馬腳的。”
翻天鷂子點頭稱是,兄弟倆立即取過包裹,出門找房夥調換房間。臨行,翻天鷂子向笑無常説:“尤兄,請記住,咱們等你的消息。”
“放心啦!兩位但請耐心等候,切記不可妄動,兄弟自會為你們安排。”
兩賊興高采烈地走了,留下笑無常靜靜地動鬼念頭。
房後是一條小走道,通向另一座院子。小窗下,灰衣老人靜靜地呆立,窗內三個黑心賊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入老人的耳中。他等花家兄弟去遠,方離開窗下走了。
午後不久,秋華從和尚原抓藥返店,親自監督店夥煎藥,親自伺候笑無常將藥汁服下。
三天後,笑無常已可下牀行走,只是右手仍然有點不便,元氣未復,但已無大礙了。
秋華放了心,但無錢還債的事,卻令他心中難安。他必須啓程入川了,但欠了店東三十餘兩銀子,無法籌錢還債,大有英雄末路之感。
一早,他進入鎮中的小街,心中有事,令他劍眉深鎖。他既不願向李管家借錢,更不能賴夏店東的債一走了之,心中委實難受。一錢逼死英雄漢,確是不假。
想找過路的大官巨賈設法,偏偏近來沒有這類大户往來。當地的人大多窮得要死,而且都是本份人,他再窮,也不忍心向這些人下手。
正走間,猛抬頭髮現小巷口赫然有兩個當字入目。原來左首的一家,貼了三個大字:當大事。顯然,這家人死了長輩。右首的牆上,當字特別大,原來是一家當鋪。
人在走投無路中,常會油然興起從權的念頭。他心中一動,大踏步掀起簾子,踏入當鋪的店堂。
店堂窄小,像一條小巷,光線幽暗,只設了一張條凳。櫃枱高有八尺,矮個兒伸手也扳不上櫃面。櫃上端設了鐵欄杆,似是監牢的柵門。一個小小的窗口,是遞送當物的地方,可知當鋪必定拒絕收當笨重的物件。
他身材高大,可看到櫃內的景況。裏面有一位夫子,一位掌櫃,一位小後生,正閒得無聊,在案上下棋,黑白子幾乎佔滿了棋盤,顯然戰況正酣。
門簾掀動的聲響,並未能驚擾兩位棋士,僅觀戰的小後生抬起頭,看了秋華的落魄相,極不情願地走近窗口,有氣無力地問:“大叔,當什麼?”
秋華臉上一陣紅,遲疑地在百寶囊中,取出一塊佩玉,送入窗口遲疑地説:“一……一塊古玉。”
小後生接過來東看看,西瞧瞧,緊皺着眉頭,久久方走回案旁,將佩玉遞至夫子眼前説:“大爹,有人要當這塊石頭。”
掌櫃的一把接過,在長明燈下看了一眼,扭頭向櫃外的秋華注視片刻,離座到了櫃前,笑問:“客官這塊佩玉,色質都很差,不知想當多少錢?”
秋華這塊佩玉,其實是出自和闐的真正漢玉辟邪-,到了當鋪掌櫃手中,卻成了色澤品質都差的石頭啦!
“掌櫃的,你看能當多少?”他遲疑地問。在他想來,即使當不了十兩,八兩銀子該無疑問,真要找到識貨的人,賣個三四十兩銀子不成問題哩!
掌櫃的嘿嘿冷笑,反問道:“當物是你的,當然你有急需才會光顧小號,需要多少你自己心中有數,敝下説少了,豈不……”
“當十兩銀子,銀鈔也成。”秋華搶着説。
那時,銀鈔在通都大邑已有貶值之象,陝西各處卻仍然十足通用,只是破損的卻無人問津。
掌櫃的將佩玉遞出,搖頭冷冷地説:“客官,你拿回去好了。”
“怎麼啦?”秋華問。
“這種玉佩,一兩銀子可以買十塊八塊。你這件成色也許好些,但也要不了一兩銀子。
你要當,算三百文好了。”
秋華怒火上衝,卻又忍住了,三百文有屁用,他怎能當?接回佩玉嘆口氣,説:“三百文不夠派用場,不當也罷……”
“這樣吧,算一兩好了。”掌櫃的趕忙接口,一加便加了三倍多價錢。
店門外,臉有暗瘡的展翅大鵬,正閃在門側留神向裏傾聽動靜。他跟蹤秋華已有三天,想找機會偷襲,將秋華打傷擄走,可惜找不到機會。明知秋華了得,不敢冒險下手,以免打草驚蛇。
秋華不願和掌櫃的討價還價,將用布巾裹着的凝霜劍遞入説:“你看看,這把劍能當多少銀子?”
掌櫃的臉上變了顏色,後退兩步雙手亂搖,急急地説:“客官,對不起,刀劍兇器,當鋪的規矩是概不入當,概不入當,請……請勿相戲。”
秋華無可奈何,收回寶劍仍抱着一線希望問:“掌櫃的,貴地有膽子大敢押寶劍的人麼?”
掌櫃的直搖頭,苦笑道:“敝處小地方,鄉親們都是與世無爭的本份人,用不着刀劍,也沒有人敢要。別説是押,送給人也沒人敢要。”
“大散關的將爺,難道也不敢要?”
“他們自己有的是刀劍,天天擦磨不勝其煩,想説手都來不及呢!誰還想多要。”
秋華籲出一口長氣,喃喃地説:“一錢逼死英雄漢,真是窮途末路,要命。”
“客官那塊佩玉,二兩銀子當不當?”掌櫃的問,又加了一兩。
“二兩銀子不夠用場。”秋華搖頭。
“客官,你要明白,敝處小地方,往來的客官押當物件,大多是長期的,十九會流當,因此小店的資金經常見絀,委實出不起價錢,誰知道客官哪年哪月,才又經過敝處前來取贖?這樣吧,二兩銀子再加五百文,客官再不當,小店也無能為力了。”
秋華説聲抱歉打擾,垂頭喪氣地出店而去。
轉過巷口,眼角瞥見向街角舉步的一個人的背影,似乎有點眼熟,心中忖道:“這兩天來,這傢伙一再在我附近出現,是怎麼回事?不會是巧合吧?”
那是展翅大鵬的背影,終於引起秋華的疑心了。
展翅大鵬抄小巷回到客店,找到乃兄説:“大哥,這小輩確是英雄末路,跑到當鋪當劍當佩玉哩!難道説,他的黃金果真是不翼而飛了?”
翻天鷂子沉思片刻,説:“這麼説來,他的黃金八成兒失落在孔公寨敖老狗手上了,羣雄攻破孔公寨,他單身逃命都來不及,哪有機會帶走黃金?金子有沒有還在其次,咱們志在名單。我去找笑無常,安排擒龍縛虎妙計。”
“大哥如何打算?”
“吳小狗這人有骨氣,不願向鎮中的窮百姓劫取財物。目下他出了當劍的下策,顯然己到了山窮水盡之境。俗語説:狗急跳牆,他可能動附近大户的念頭。”
“但……但附近並無大户。”
“大奧谷魚兄,難道不算大户?”
“但……但附近的人,並不知魚兄的底細,他無法打聽出來的。”
“這就有賴笑無常的幫忙,向他透露口風了。”
“哦!妙極。只是……是……大奧谷咱們還沒去過呢。”
“笨蟲,咱們不會叫笑無常設法,讓咱們先走一天半天,在前面等他麼?”
“大哥,在路上動手,有點不妙呢!這一帶山高水深,鳥道羊腸在山崖水濱盤旋。這小子不會乖乖伏貼,動起手來,萬一他寧死不屈,失足或者自殺,咱們豈不是人財兩空,枉費心機麼?”
翻天鷂子哈哈狂笑,笑完説:“我説你笨,半點不假。咱們先到大奧谷,説動魚兄,合三人之力擒他,他並不知咱們為名單而來,心中必無戒念,擒他有何難哉?”
“大哥所料不差,就這麼辦。”
“好,我去和笑無常商量商量。”
秋華在鎮中走了一圈,全鎮沒有一家像樣的房屋,更不用説豪門大户了,顯然在此決難找到財路,失望地轉回客棧。
人是適應環境的,等到走頭無路時,便會鋌而走險。秋華已到了告貸無門無法可施的絕境,反而有了無所顧忌的念頭,挺起胸膛面對現實。
入到店堂,他直入店東的居室。夏店東恰好無事,在花廳品茗,接到客人趕忙肅容就坐,一名小後生奉上了香茗。
“吳爺面有重憂,但不知有何困難?”夏店東問,含笑就坐又道:“如有困難,尚請見告,願為吳爺分憂,只要敝下力所能逮,決不敢辭。”
秋華深深吸入一口氣,笑道:“小可準備明晨首途入川。尤老伯已經大有起色,只須靜養三五天,便可恢復體力了。”
“吳爺古道熱腸,俠義可鑑。為了尤老的事,耽誤了吳爺的行程,花費無數……”
“呵呵!夏東主不用誇獎了,説起來真難為情。尤老伯之所以轉危為安吉人天相,完全是秦姑娘和夏東主所賜,小可不敢居功。小可預定明晨啓程,請將小可的借款與食宿費算一算好不好?”
“吳爺,請不必掛懷,小店雖……”
“話不是這樣説,生意人將本求利,豈可馬虎,小可攬下了這樁事,必須有始有終,免得拖泥帶水。”
“這樣吧,食宿錢……”
“不,請替我一起算。但小可言之在先,目下小可身無分文,只能給東主一張欠據,小可保證不久之後如數奉還,不知東主能信任小可麼?”
“吳爺請放心,小店雖説店面不大,墊上三五十兩銀子尚無困難。”
秋華起身告辭,笑道:“能獲東主信任,小可深感榮幸。小可告辭,等會兒請派店夥前來知會一聲,小可即將欠據立下奉上。”
説完,抱拳行禮告退,謝絕夏東主的客氣挽留,大踏步回到房中,笑無常已在專誠相候了。
笑無常倚在牀上,含笑相候,首先招呼道:“老弟枱面有喜色,但不知有何得意的事?”
秋華在牀畔坐下,笑道:“老伯病體大有起色,目下已日漸康復,小可準備明日啓程,往連雲棧盤龍塢走走,希望能順利將老伯被劫的珠寶取回,老伯可在此地稍候七八天。”
“咦!老弟台準備明日啓程?”
“正是。”
“老弟可有銀子打發夏店東?”
“呵呵!夏店東很大方,答應小可立欠據,日後償還。”
“那……那不太好?”
“怎麼?為何不太好?”
“老弟台,夏店東與你無親無故,為何答應立據?據落人手,日後可能貽人口實,對老弟台的聲譽十分不利。再説,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日後能否償還,誰又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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