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迦南和葉怡馨相約在外面的路口碰頭。當他到鐵門前伸手欲開的時候,宋美黎由屋內追出來——
“哥哥,等一下!”
宋迦南反身等她跑到面前。“什麼事?”
宋美黎把外套和一個精美的小紙袋放到他手中。“海邊風大,外套帶着,冷了就可以穿上,還有這些咖哩酥餃給你們當點心。別忘了中午要帶怡馨姊回來一起午餐,我和姊姊會煮一桌豐盛的午餐等你們。”
宋迦南感動不已地看着她,伸手輕撫她頭頂,柔輕道謝:“謝謝。”
宋美黎笑得合不攏嘴。已經好多年哥哥不曾如此摸她的頭頂,彷佛小時候成績進步,被哥哥撫頭稱讚般興奮。
“我走了。”
“哥哥,慢走,好好地玩哦!”宋美黎説完,轉身向屋內跑,她要去向姊姊炫耀被哥哥摸頭的事。
宋迦南離開家門後,走過轉角時不經意地往一條小巷道望了一眼,但這一瞥卻與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眸對上;眼眸的主人是個身形佝僂的老者,他的形貌看得宋迦南胸口如重擊般感到一陣劇痛。
那老者與宋迦南對上眼後,立刻轉身隱身於暗巷內。
宋迦南還待將他看個清楚,以便確定老者是否就是那個人……可惜才一會工夫,已不見老者人影。他只好心有餘悸地告訴自己,是一時眼花看錯了。
這時,一部白色轎車停到他面前,葉怡馨探出頭來。“我以為你忘記了!剛才在路口等了幾分鐘不見你人影,所以就進來看看。”
“怎麼會呢?”宋迦南淺淺一笑。“出門前耽擱了一點時間。抱歉,還讓你進來找我。”
“沒關係。”葉怡馨給他一個嬌豔動人的微笑。“上車吧!”
宋迦南微笑點頭,繞過車頭開門上車,坐定後下意識再朝小巷內望了一眼;可是,那老者身影已不復見。
葉怡馨等他坐好,踩下油門從另一方向繞出住宅區。當車子開上大馬路時,葉怡馨側臉看了一眼神情若有所思的他。“有心事嗎?”
宋迦南被她問得一驚,思忖:今天打算放下一切煩心事,好好和她出遊的,不該因一個不確定的身影而破壞兩人的好心情,於是釋懷地一笑。
“沒有啊!”接着他把手中的小紙袋舉高。“這是小黎出門前給的,要給我們當點心。”
葉怡馨看了小紙袋一眼,微笑稱讚:“她可真是一個細心體貼的好妹妹。”
宋迦南也微笑點頭。“她做事是比小慧細心了許多。”
葉怡馨微笑。“可是,我感覺你卻比任何人都心思細膩。”
“怎麼會呢?”宋迦南初次聽到有人説他心思細膩,除了大感意外,也覺得有趣,他不自覺地綻開一抹開懷的笑容。“男人都是粗線條的動物,我當然也不例外呀!”
葉怡馨聞言暗忖:你和一般男人不大一樣。如果説宋啓明是粗線條,那是無庸置疑的。突然間,她有個重大發現——呆視他面頰數秒之久,直到後面的喇叭聲才讓她回過神來。“你有酒窩?”
宋迦南愣了愣,俊面隨即浮上一抹排紅,微低着頭,語調不自然地解釋:“因為我母親也有,而兄弟姊妹中好象也只有我遺傳了它。”
葉怡馨瞄了他一眼。此刻神情略帶靦腆的他,感覺才像真正的他,真希望以後他能常常流露發自內心的喜怒哀樂,而不是那種習慣性沒有七情六慾的淡然淺笑。
約莫四十分鐘後,兩人來到一個小漁港,長長的堤岸邊只有零星數艘沒有出港作業的漁船。
葉怡馨第一次來到漁船停泊的人工海邊,看着海波一波波地拍打水泥堤岸,漁船也隨之起伏擺盪。
兩人慢慢地沿着防波堤往前走,途中宋迦南曾停步向港邊的小商家買了幾罐飲料。
葉怡馨任由海風吹拂披肩長髮,邊走邊思索着一件事;在一陣猶豫後,終將想説的話説出口:“你的事我都聽説了,包括你年紀輕輕已是個生物學準博士的事。”
宋迦南停步片刻,又繼續前行。“哪一個人説的?”因為四個弟妹每個人都有嫌疑,光聽她這兩句話,實在也猜不出是誰長舌。
葉怡馨低着頭看着水泥地面,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他答案,而且宋美黎也要求過,不要讓宋迦南知道她已知他的過去,正當委決不下時——
“可以告訴我你所聽到關於我的事嗎?”
葉怡馨轉首看了他一眼,才娓娓道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宋迦南聽完,莞爾而笑。“我猜是美黎。”
“咦?”葉怡馨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驚奇之餘,也深信他是個中途殞落的天才,很明顯有着過人的才智。“你怎麼猜到的?”
宋迦南迴頭微微一笑。“每個人都有其特別的敍述方式和用語。如果是小慧,你大概會聽到不少混帳、該死等諸如此類的話;如果是啓政或啓明,你會聽到更多更復雜的事,因為……”他突然停步轉身面對大海,遠眺海、天相接的地平線。“有很多事她們不懂,也不知道。”
葉怡馨也跟着佇足,站到他身邊面向大海,看着白白的浪花。冰雪聰明的她很快便悟出他話中之意,微仰頭看他。“你的意思是指有很多事你們三個兄長知道,而小慧她們不知道。”
宋迦南輕輕地點頭,上前幾步坐在方形水泥護欄上。
葉怡馨也上前坐到他身邊。“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的年齡有段大差距,啓明和小慧足足差了七歲,當我們懂事時,她們都還是襁褓裏的小娃娃。”
葉怡馨稍加思索便明瞭,七年的時間不算短,可以發生很多事了。“可以告訴我那些事嗎?”
宋迦南默然不語地望着湛藍大海,一股深濃的憂鬱泛上眸子深處,良久才緩聲輕語:“以後……以後再告訴你,可以嗎?”
葉怡馨見無意中又引起他的愁緒,除了暗暗自責外,也猜想他不想説的事,一定是他心中最深沉的痛,她垂着頭輕輕地道出:“對不起。”
她語氣雖輕,但帶着深濃的歉意。宋迦南驚覺不該因本身的情緒而影響了她,只得拿出小紙袋的小點心,讓兩人間的氣氛轉換一下。
“我們吃點心吧!免得辜負小黎的美意。”話落,他拿出一個咖哩酥餃給她。
葉怡馨微笑接過它,輕咬一口。酥穌的餡皮有着濃濃的咖哩香,甜中帶鹹的內餡,味道那麼地特別、美味。
於是兩人就默默地吃着點心,看着海面上起伏的海波激出朵朵白色的浪花,葉怡馨輕輕地偎靠在他身上,此時無聲勝有聲。
兩人吃過點心,葉怡馨望着海面有感而發:“我覺得你就像大海般,有着容納大川小河寬闊的胸襟;但大海也並非永遠都平靜無波,它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甚至也有吞噬大船的驚濤巨浪。所以我覺得你的內心不如外表如此淡然,你也應該嘗試將情緒釋放出來。”話落,她轉首凝視着他面龐。
她的話每一句都直撼他心田,宋迦南轉頭迎上她深藴智能的美眸。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事,視線下移注視粗糙水泥地面。
“可是,我不知到該怎麼做。每當弟妹做錯事時,我總是認為我根本沒資格責備他們,因為我不是個好榜樣,因為我……曾從事過那樣的工作。”
葉怡馨怎會聽不出他言辭中深濃的自卑,連在弟妹面前都無形地覺得自卑,也難怪對其它的事物都淡然以對,即使深受傷害,也認為是應該。她忍不住鼻頭一酸、眼眶泛潮,雙手抓着他上臂。
“你不該這麼認為;我想啓政他們一定也衷心希望你過得快樂,也希望你責備他們的錯誤,因為,你是他們心目中最優秀的好哥哥:”
宋迦南無言地垂下頭。他的確可以感受到弟妹的心意,雖然常常告訴自己這樣的日子已經很快樂了;可是,卻也曾渴望-棄軀體,讓靈魂解脱。
“好久以前我曾經想過,如果能在晚上睡着了,而天亮不要醒來,永遠都不要醒來,那該是多麼好的事;可是,我知道不能這麼想、這麼做,因為弟妹會傷心。”
葉怡馨驚駭莫名地伸手掩口,以防驚叫出聲,原來他有過輕生的念頭,並沒有她想象中堅強,也有顆脆弱的心;她振臂輕輕擁住他,在耳邊輕喃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以後我想、也願意分擔你心裏的苦,你可願意把心事與我分享?”
宋迦南閉着眼,聞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遲疑片刻才聲如蚊蚋地回答:“我願意試着去做。”
葉怡馨滿意地鬆手凝視他俊美絕倫的臉龐,而宋迦南也抬頭凝視着近在-尺、如出水芙蓉般天然豔麗的嬌顏,難道她是上天派來解救他的美麗天使?
葉怡馨慢慢地將臉龐靠近,微抬下巴、輕啓櫻唇,欲獻上深情的物。
宋迦南在她紅唇輕觸自己雙唇時,一種自慚形穢的自覺突然襲上心頭,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
葉怡馨見他突然低頭,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深濃的自卑,毫不猶豫地靠上去攫獲他灼熱的雙唇。
宋迦南也不再逃避,輕輕地給予響應。
良久之後,四片膠合的唇終於分開。葉怡馨凝視他雙眸,柔聲細語:“只要你不再退怯,我會一步步地靠近你。”
“謝謝!”宋迦南沒想到她會如此遷就自己,感心之餘忍不住低語:“我不值得你……”
葉怡馨聞言,連忙抬手-住他的嘴,阻止他繼續説下去:“不要再自貶了!你在我們心目中是很重要的人,你再這樣下去,不但你不好受,我們也痛苦。答應我好嗎?從今以後不要再有這種想法,不要再説任何自貶的話,我不喜歡你這樣。”
宋迦南輕輕地點頭。“我會努力的。”
葉怡馨給他一個深情的微笑。“不要急,慢慢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宋迦南將她輕擁入懷,經手順着她柔黑長髮。就算將來兩人沒有結果,能認識如此聰慧的她,已是今生最幸福的事了。
葉怡馨輕靠在他肩上,眺望湛藍大海。它的顏色雖美,卻太憂鬱了,如同他的人一樣,外表雖美,內心卻孤獨、悒鬱;抬眼望向淡藍的天空,希望他內心能很快轉換成澄清的天青色。
※※※
自從那天在海邊談心以後,宋迦南和葉怡馨的感情突飛猛進,葉怡馨感覺得到他正為自己而一點一滴地改變自己,所以葉怡馨感覺整個人沉浸在蜜缸裏般甜蜜。
這天午後,她和吳淑娟正在工作室裏喝咖啡,享受片刻的愜意。
“我發覺迦南最近改變了不少,原本那種淡然的職業笑容比較少了,取代的是發自內心真誠的笑。”吳淑娟輕啜一口咖啡,瞄了眼面露得意之色的葉怡馨。“不過,你也不用得意得太早,我發現附近有很多女孩子也開始注意到宋迦南,看來,你得小心提防情敵出現。”
葉怡馨不以為意她笑笑,淺啜一口咖啡,語氣淡然:“她們現在才注意到他,已經太遲了。”
“説的也是。”吳淑娟半褒半貶:“因為沒有人比你眼光更好,獵夫的行動更敏捷了。”
葉怡馨橫了她一眼,怎不知她明贊暗諷呢:“你不是幫兇嗎?”
這時,一旁的電話響起,吳淑娟接過它。“喂!好,我馬上叫她下去。”掛好話筒,轉首看向葉怡馨。“樓下有人找你。”
葉怡馨聞言暗忖。自從到這裏工作以來,還沒有人在上班時間來找過她,不禁狐疑地問:“誰找我?”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葉怡馨只得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走出工作室,來到樓下的櫃抬邊,服務小姊指着坐在沙發上,一個衣着、髮型都時髦亮麗的女子,因為女子臉上掛着墨鏡,因此看不出她有多大年歲了。
葉怡馨覺得這個女子形貌皆相當陌生,搜尋記憶,依然記不得曾見過這個人,於是上前禮貌地點頭微笑。“我是葉怡馨,請問你找我什麼事?”
女子拿下墨鏡,原來是個年約四旬,卻風韻猶存、裝嚴華貴,帶有一股成熟美的女子;豔紅的唇邊有顆美人痣,更添加幾分撫媚,使得她有着一種令人心動的魅惑。
黃麗玉從剛才就一直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從其言行舉止就知她是個蕙質蘭心的好女孩。“我是黃麗玉,迦南他們兄妹的乾媽。”
葉怡馨聞言,一種“醜媳婦見公婆”的慌亂心情霎時襲上心頭,一顆心怦怦直跳,不禁桃腮微暈。“伯……伯母您好。”語畢,她不禁暗忖:原來迦南的乾媽如此年輕,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黃麗玉站起走到她身邊。“我們到附近找個地方坐坐,我有一些話想和你談談。”
葉怡馨點頭,一顆心跳得更是劇烈,彷佛要從口中跳出來一樣。
“這附近有咖啡館嗎?”
“有,在對面的街角有家小咖啡館。”
“那我們到那裏坐一下。”
兩人遂相偕到街頭轉角那家小咖啡館。黃麗玉挑個靠窗的位子,抬頭仰望對街一棟辦公大樓。
葉怡馨見狀,輕聲地問:“要不要叫迦南出來和您見個面?”
黃麗玉轉過臉搖頭笑笑。“不用了,待會我就要搭飛機去日本,等我返程時,再來和我的五個乖孩子好好地聚聚。”話鋒一轉,笑問:“你和迦南是怎麼認識的?”
葉怡馨被問得粉臉生霞,娓娓道出和宋迦南結識的經過,當然將吳淑娟幫忙倒追的那部分略去不説。
閲歷豐富的黃麗玉聽了之後,大概也猜得出其中一些細節。以她對宋迦南的瞭解,明白他是不可能給女孩子這麼多機會,會成就這段戀情,可見葉怡馨這方面也下了不少工夫。
黃麗玉聽後莞爾而笑:“你很聰明,也有耐心,更兼具智能,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迦南能遇到你,也許是上蒼垂憐了他。”接着深嘆一口氣:“你知道他過去的一切嗎?”
葉怡馨輕點頭。
黃麗玉面露微笑,語出驚人:“我就是十年前那個對他叫價千萬,買他一夜的大富婆。”
葉怡馨驚得伸手掩口,以防驚叫出聲,睜大一雙美目直視着黃麗玉。
“你覺得很驚訝?”
葉怡馨只是點頭。
黃麗玉點頭。“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葉怡馨此刻已不若剛才驚訝,本能地就問:“為什麼?”
黃麗玉淺淺地一笑,端起香濃咖啡輕輟一口。“其實十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前,我已和迦南兄妹談妥收養的事,只等着迦南辭去酒店的工作,然後帶着弟妹過平靜的日子。哪知,就在他辭職前一天,竟發生了那件事!當時那些人只顧拼命喊價,完全不顧佇立一旁、眼角噙着淚水的他內心是如何感受。對迦南來説,到那種地方出賣自尊已是他最大的極限了,但為了弟妹,他別無選擇。”
“那時,我眼見那班人愈來愈不象話,而價錢也愈加愈離譜。我氣不過之下,叫了千萬的價碼嚇住了所有人,然後帶着他離開酒店。”
黃麗玉話至此,停頓片刻,凝視着桌上斜插在花瓶內的海芋,深嘆一口氣:
“我那時實在不該那麼做的,使得這件事成為他心靈深處永不磨滅的痛和烙印。所以會造成他今日這種自卑、自慚形穢的心理,我必須負很大的責任。”
葉怡馨低頭,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
“十年前他還是個大孩子,只因家庭變故使得他不得不挑起這個重擔,試圖以他羽翼未豐的雙翅保護弟妹挑戰殘酷的命運。”
葉怡馨低頭抹去又溢出眼眶的淚水。“我已間接知道有關他的事,他也曾告訴我有過輕生的念頭,我能感受得到他內心的苦楚。”
這時,竟麗玉突然苦笑數聲。“他不是想過而已,也曾付諸行動過。”
葉怡馨被這話嚇得心膽欲裂,輕撫心口驚叫出聲:“真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黃麗玉又是一臉苦笑。“為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時間正是他病得最重,也是弟妹學業問題和壓力最沉重的時候。在精神與肉體雙重摺磨下,我想可能是他這麼做的原因。幸好啓政發現得早,而迦南輕生的意念並不強烈,所以醫生只説他是不小心服藥過量;可是,我和啓政都明白他真正的意圖。”
葉怡馨低頭注視着咖啡,無意識地拿起小銀匙攪拌,思緒飄到宋迦南身上。
“如果金錢可以彌補我對他所造成的傷害,只要能力所及,無論他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他。”
這時,竟麗玉突然換上一抹開心慈愛的笑容。“當我得知迦南交了女朋友時,心裏的興奮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比我成交了幾筆大生意還高興。你知道我是多麼想立刻回來親眼看看你嗎?”
葉怡馨聞言,羞得俏臉緋紅。
黃麗玉見她臉上輕泛着羞澀,忍不住伸手輕拍葉怡馨的手背。“迦南能認識你,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
葉怡馨更是羞得俏臉通紅、粉頸低垂。
黃麗玉語重心長:“其實他們五兄妹中,讓我最擔心的人是迦南,正是因為他所表現的堅強讓大家易於忽略他的脆弱之處。”
葉怡馨頗有同感地點頭。好一會才想起一件事,囁嚅了片刻才開口問:“伯母,我可不可以冒昧問您一件事?”
黃麗玉微笑點頭。“好啊!”
“您沒有親生子女嗎?”
黃麗玉笑着搖頭。“沒有。三十幾年前我接下家族企業的繼承權後,在家父的安排下招贅一個老實可靠的丈夫。哪知,那混蛋竟趁我出國公幹的時候在外頭金屋藏嬌,我得知後,一怒之下把他給休了掃地出門,從此以後對男人失望透頂,也就沒有再婚。收養迦南他們兄妹後,指定啓政為繼承人。其實我比較中意天資過人的迦南,但是他實在太纖弱了,經營管理一個事業是勞心又勞力的苦差事,我擔心他孱弱的體質撐不住,所以不想愛之適足以害之。”
葉怡馨邊聽邊偷偷地屈指算她的年齡。黃麗玉看起來才四十出頭,結婚時不是才十幾歲嗎?
黃麗玉看她數指頭,似乎在算什麼,遂問:“你有什麼疑問嗎?”
葉怡馨看着她,好一會才小聲地問:“您那麼年輕就接掌家族事業,實在很了不起!”
“我年輕?”黃麗王先是一愣,繼而搖頭莞爾:“你看走眼了,我今年都已經六十好幾了!就是因為年紀已過半百,所以十年前才會收迦南當養子,不然我早就招贅他當我的小老公了。”
葉怡馨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説不出話來。“可是……您看起來那麼年輕。”
黃麗玉突然面露得意之色。“這當然是拜化妝品和保養品所賜。”話落,她看看手錶。“我必須去搭飛機了。對了,不要向他們提起我回來的事,免得他們抱怨我回來也不通知他們,今天我請客。”
葉怡馨只得點頭微笑。就算她想請客也沒辦法,因為匆促間,她根本沒帶錢出黃麗玉走出咖啡館戴上墨鏡,下意識抬頭望了對街大樓一眼,然後招了輛出租車。
葉怡馨目送她所搭的出租車轉過路口才收回路線,同樣下意識地望了對街辦公大樓一眼,不意卻見宋迦南正從電梯出來,佇立對街的她似乎愣住了。
兩人隔街對望了片刻,一抹令人心蕩神搖的微笑在宋迦南的唇邊漾開。葉怡馨還來不及響應,就聽見背後有人小聲低語着:
“哇!對面那個帥哥好迷人哦!”
“在哪裏?在哪裏?”
葉怡馨回頭偷覷了低語之人,原來是咖啡館內的兩名女服務生。她都還沒被宋迦南釋出的電波電到,卻已有人被波及了。當下她立刻快步越過馬路來到他身邊,以免更多人受害。
宋迦南看着她迷人的嬌容。“你怎麼會在那裏?”
葉怡馨笑答:“有個朋友來找我,所以就到咖啡館小坐片刻,聊聊彼此近況。
你呢?下樓來做什麼?”
宋迦南望了便利商店一眼。“來買點東西。你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麼?”
葉怡馨見他如此體貼温柔,就拼命點頭,就算肚子不餓,也硬要説會餓。
宋迦南擁着她走進便利商店。“你想吃什麼?”
葉怡馨到架上選了兩包蜜餞,又到冰櫃拿罐果汁,眼波微轉,順手拿了一盒鮮奶給身旁的他。“你也來一瓶牛奶。”
宋迦南突然面露苦笑。看着她遞過來的牛奶,不禁抱怨:“為什麼我必須時時與這些營養食品為伍?”
葉怡馨睇了他一眼。“我們是為了你好啊!”
“是,我知道。”宋迦南無奈地輕嘆一口氣,恐怕他今生都必須與這些東西為伍了。待看到她只拿一罐飲料,就伸手再拿一罐。“帶一罐回去給淑娟。”
“好。”葉怡馨開心地笑着。剛才也打過帶一罐回去給吳淑娟的主意,但總覺得不好意思,現在他竟主動提起,可見他的確是個細心之人。
當兩人走出便利商店後,葉怡馨才想起一件重要大事,連忙回頭叫住他:“迦南,等一下。”
宋迦南半側身回頭看她。
葉怡馨唇邊漾着一抹明講動人的微笑。“我爸媽邀你明天到我家吃晚飯。”
宋迦南微笑點頭。
“那我們下班見。”葉怡馨懷着愉快的心情、踩着輕鬆的步伐回公司,想和吳淑娟分享剛才的事。
※※※
這日晚上九點多,宋迦南收好屋內的垃圾準備拿到巷口的收集點去,最後到廚房把宋美慧忘了倒進垃圾筒的骨頭、魚刺略加收拾,出來時正好宋啓政要進廚房喝開水。
宋啓政看到那一大包垃圾。“要不要幫忙?”
“謝謝。”宋迦南給他一個微笑。“我來就可以了。”
宋啓政愣愣地目送他走出飯廳。宋迦南的笑容比以前淡然的樣子多了分真實,使得他不得不打從心底讚頌愛情的魔力。
宋迦南把垃圾提到收集點放好,轉身往回走。當他經過一條小巷時,巷內的陰暗處突然傳來一聲“迦南!”
這聲叫喚讓宋迦南前行的腳步猶如生根般定在當地,感覺猶有一桶冰水兜頭淋下般透體冰涼,不禁打了個寒顫,沒有勇氣去看叫喚之人。
“迦南!”叫喚聲又靠近了一點。
宋迦南鼓起最大的勇氣,才慢慢轉過面對暗巷。當他看清楚那半張隱在暗影裏的老臉時,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昏厥過去——那是一張今生今世他都不想再見到的熟悉臉龐。
佇立在暗巷裏的宋富義,凝視着面前這張蒼白絕美的俊容——宋迦南擁有他與妻子五官最出色的組合。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爸爸啊!”
聽到“爸爸”兩字,血色於一瞬間從宋迦南臉上褪去,下意識後退一步,他寧願記憶中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宋富義對他蒼白如紙的臉色故作不見,望了那棟兩層樓洋房一眼。“你們現在生活得很不錯嘛!”見宋迦南沒有反應,又繼續説下去:“爸爸最近有點困難,希望你能幫我度過難關,只要……”
宋迦南不暇思索地截斷他的話:“我沒錢。”
“你怎麼會沒錢呢?”宋富義走到路燈下,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們能住這麼好的房子,開那麼好的轎車,怎麼會沒錢呢?況且,你不是被一個大富婆以千萬的代價包養了嗎?”
宋迦南神情木然地呆立着,良久才硬擠出聲音:“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難道你一直都不曾離開過我們?”
宋富義扯着滿是皺紋的老臉咧嘴而笑。“我一直都很關心你們母子的生活,可是十年前你們連夜搬走,我就失去你們的消息。”話落,他上前一步。“只要你能給我五百萬度過難關,我就……”
宋迦南霍然轉過身背對他,語氣冷硬:“我沒錢。”話落,徑自邁步向前走。
宋富義貝他突然走開,不想追上,但此時剛好有輛車子駛進巷口,只得作罷又隱身暗巷內。他必須趕快逼宋迦南給錢還賭債才行,否則他的性命就危險矣!
宋迦南走至家門前,雙手攀住鐵門,全身虛脱得沒有半絲力氣開門進去。為什麼他的父親會再度出現?那個堪稱全天下最不負責任的父親,是間接害死母親和大哥的兇手。為什麼他可以在附近的地方,看他們母子、兄妹過着如煉獄般困苦的生活而無動於衷?
他痛恨這個賜與他生命的人!就算想用錢打發他不再出現眼前,但他哪來的五百萬,又難保他不會食髓知味地繼續索求。
這時,加班回來的宋啓明將車子停妥後,拿過公文包走到鐵門前,看見宋迦南低着頭站在鐵門前,微皺着眉走到他身後。“哥哥,你站在門外做什麼?”
宋迦南緩緩地轉過身來,凝視着小弟俊帥的臉龐,與剛才那張老臉重疊着,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靠在鐵門上,顫着雙唇呢喃着:“我沒錢,我真的沒錢……”語畢,他雙眼一閉,昏厥了過去。
宋啓明被他蒼白如紙的臉色嚇了一跳!待聽見他的呢喃之語,又見他身子往地上癱倒,立刻丟下公文包上前一把接住他,焦急地叫喚着:“哥、哥!你怎麼了?”只見宋迦南雙眼緊閉,沒有反應,慌得他朝屋內大喊:“三哥,快出來呀!哥哥昏倒了!”
正在客廳看電視的宋啓政聽到叫喊,立刻由屋內快速衝出來。當他看到小弟懷裏的宋迦南,連忙打開鐵門把宋迦南接了過去。怎麼會這樣?剛才他要出去時還好好的。
這時,屋內又衝出兩條嬌小的人影——一個披頭散髮,另一個浴巾還罩在頭頂。
“哥哥怎麼了?”宋美慧和宋美黎異口同聲問。待她們看到宋迦南的情況,全都嚇住了!
宋美黎立刻反應過來:“三哥,趕快抱哥哥進屋,我馬上替他做檢查。”
宋啓政反身快速往屋內走,宋美慧和宋美黎也跟在身邊;宋啓明撿起公文包,關上鐵門,也快步追上去,邊走邊嘀咕:“為什麼哥哥會對他説沒錢呢?怪哉?”
宋啓政進入宋迦南的房間,才欲將他平放在牀上,宋迦南卻緩緩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宋啓政見他甦醒,連忙讓他坐在牀上半抱着他,急聲問:“哥哥,你覺得哪裏不舒服?”
宋迦南被他一問,才想起剛才好象昏倒了,暗歎自己真沒用,竟然因這樣就昏倒了:“我想喝杯熱開水。”
“我去倒。”隨後進房的宋啓明聽到他的話,立刻轉身出去。
宋啓政聽他想喝熱開水,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好冰好冷!就算冬天,他的手也不曾如此冰冷過,不禁皺眉問:“哥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宋迦南不敢與他對視,惟恐被他看出了端倪。
“三哥……”宋美慧和宋美黎上樓拿了體温計和血壓計下來,卻見宋迦南已醒了過來。姊妹一愣後,連忙搶到他身邊,又是摸頭、又是把脈的。
宋美慧一抓到他手腕,立刻驚呼出聲:“哥哥,你的手好冰哦!”
宋美黎聞言也來抓他的手,真的好冷!二話不説,馬上替他量血壓。
此時,宋啓明端着熱開水進來,宋啓政接過它,端近宋迦南唇邊讓他慢慢地喝,因為他兩手現在沒空端杯子。
宋迦南喝了幾口熱開水,感覺心口逐漸暖了起來,血色才慢慢回到他蒼白的俊面。看着四張透着焦急的臉龐,他言不由衷:“我剛才在巷口看到一個小男孩差點被疾駛而過的車子撞到,因此受了點驚嚇而已,你們不要擔心,我真的沒事。”
兩姊妹對視一眼,無法反駁這種説法。兩兄弟也相視一眼,但宋啓政從小弟眼中看到一絲不苟同;也許他知道些什麼,只要宋迦南不想説,無論他們再怎麼逼問也無用。
“既然哥哥説沒事,我們就讓他好好休息吧!”
宋美黎量血壓也沒有異常,就收起血壓計。“三哥説的對,還是讓哥哥多休息比較好。”
於是四兄妹就退出房間,兩姊妹爬上樓梯,準備回房整理散亂的頭髮。
“小黎。”宋啓政開口叫住走在後頭的小妹。
宋美黎停步回頭。“什麼事?”
“哥哥上個月所做的健康檢查如何?”
宋美黎偏頭思索片刻。“很正常啊!方醫生還説哥哥的健康狀況相當良好,怎麼了?”
“沒事,你們上去吧!”宋啓政等兩人上樓,摸着下巴沉吟良久……若是身體沒問體會無緣無故昏倒,可見情況不單純;他不信宋迦南會因看到小孩差點被車撞就昏倒。
此時,宋啓明突然開口:“哥哥在昏倒前……”
宋啓政做個噤口手勢,朝自己房間比了比。宋啓明會意地點頭,兩兄弟悄然無聲走進宋啓政的房間。
“哥哥昏倒前説了什麼?”
宋啓明將聽到的話説一遍,末了還加上自己的臆測:“哥哥是不是讓流氓給勒索了?”
宋啓政搖頭,不以為然地回答:“你什麼時候聽過、看過這附近出現流氓了?”
宋啓明想了想,突然神色一點,語帶傷感地垂下頭。“哥哥好象看到我才昏倒的。是不是因為我以前説了太多傷他心的話,所以才會這樣?”
宋啓政瞪了他一眼,真虧他還是個常須用腦筋的設計師,竟然會説出這種蠢話!
他當下冷冷地回答:“如此説來,哥哥一天豈不是要昏倒好幾回?”
宋啓明想了想。自己的話果然不合邏輯,此時突發奇想地嚷着:“哥哥會不會見鬼了?”
宋啓政不暇思索便罵:“見你的大頭鬼!虧你還是個知識分子,連鬼魅説都搬出來了,何時聽過這附近鬧鬼了?”
宋啓明也覺得好象愈説愈離譜了,伸手抓抓後腦勺,眉頭微皺,想不出個所以然。
“既然哥哥不説,我們也無從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從今以後不要讓他晚上單獨外出。”宋啓政遲疑好一會,才説出另一個想法:“也許是碰上一個斷袖之癖的男人對他騷擾。”
“是嗎?”宋啓明想了一下反問:“那哥哥應該會説:我很正常,我不是同性戀吧!”
宋啓政氣得想揍他一拳。怎麼這會他的腦筋又靈光起來了?氣得低吼罵道:
“與其要你這顆豬腦袋來幫忙想,那還不如找只狗來幫忙呢!”
宋啓明被罵得滿心不服氣,卻又不敢大聲反駁,只得抿嘴低聲地問:“三哥,當你的下屬很可憐吧?”
宋啓政朗目一瞪。“我還有更難聽的話,你想不想聽?”
“不必了,我要去洗澡、睡覺了。”宋啓明趕忙開門先溜為妙!三哥不罵則已,開罵起來可是又兇、又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