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溫和紫雲英日行夜宿,在路上過了大半月,兩人抵達濠州宿縣境時,已是秋深八月時節了。
此時濠州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旱,老百姓寸土不收,偏偏元朝官府還時常派兵下鄉燒殺搶掠,老百姓簡直已活不下去了。
劉伯溫和紫雲英沿路所見,數不清的難民、饑民,拋棄家園。身穿百結鴉衣,手提瓦罐荊籃,揹負稚子弱小,如蟻聚蜂集,匯成長達十里的求乞隊伍,從北向南流動,漫無目的,無休無止,艱難地逃避著死神的追逐。
餓鷹在他們的頭上盤旋,淒厲的嘯叫,時刻窺準有誰不支倒地,便猛撲下來撕肉填肚皮。就連死屍也成了狼群的獵物。這一大群人,每日倒下一大片,但立刻又有一大群人補了進來。
難民所經之處,先食草木,草木食盡後,便用石埠、木棍攻擊豪門大戶的高牆深院,攻不進去,便丟下累累屍骸,向新的地域撲去。如攻進去了,便暫且棲息,吃盡了一切可食之物,又再向其他地域發起進攻。
難民流向濠州,濠州的百姓也早就成了難民。田地寸土失收,官府橫徵暴斂,農民把草根野菜樹皮吃光,就去掘觀音土填肚皮,吃了觀音土必定狂脹而死,但人餓急了,能夠暫時一飽也好受過慢慢餓死。
逐漸地,便連樹皮、草根、野菜也吃光了,那萬萬千千的饑民,簡直有如一群餓急了的蝗蟲,把天下間的所有帶點綠色的東西都吃光了!吃光了綠色的東西,便向自己的同類下手了,黑店中竟然標出人肉的價錢!
“老瘦男女每斤十錢,肥壯者十五錢,婦人少女稱為“美羊”每斤二十錢,小兒可以連骨吃稱為“肥羊”每斤價高三十錢!”
這一晚,劉伯溫與紫雲英因趕路誤了投宿,路經宿縣楊家村時,已是晚上二更時分了。
劉伯溫見前面一家草屋透出一點燈光,便向草屋走去,打算胡亂借宿一宵。
劉伯溫輕釦草門,久久不聞應聲。他心中奇怪,暗道有燈怎的卻沒有響應?便用力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裡面黑漆漆的,渾無人聲,劉伯溫向有燈光透出來的地方走去,走近時,劉伯溫和紫雲英均嚇了一跳。
只見屋內有兩條大漢,雖瘦得皮包骨頭,卻手執一柄牛耳刀,正要向躺在床上的裸體女人切下去!
劉伯溫眼看此等情景,哪裡按捺得住?他立刻大叫道:“誰敢當眾殺人?”
兩名大漢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轉身望了劉伯溫一眼,又看看床上的裸體女人,忽把牛耳刀一扔,掩面痛哭道:“孩子娘呀!你!你叫我怎生下得了手呵!……”
劉伯溫驚怒交集,連忙走上前去,瞥了床上的裸體女人一眼,發覺原來這女人已然死去了,但看模樣似乎又死去並不多久。
“這是怎的了?”劉伯溫喃喃地道。
這時,另外一名漢子,與劉伯溫對視一眼,便走了過來,向劉伯溫一拱手道:“這位兄弟,請了!這等事不理也罷了!”
劉伯溫道:“這床上的婦人,莫非是他妻子?他剛把妻子殺了,欲拿來作甚?”
這漢子長嘆一聲,淚如雨下,位道:“他是我大哥,她是我嫂子!……”他伸手指了指床上的女屍,又道:“大哥還有兩個孩子,我等一家人,已餓了七日七夜了!嫂子眼見一家人便要活生生餓死,便向大哥道,不如把她宰吃了,也可以捱得一時。大哥如何肯幹?誰知嫂子竟偷偷自殺,臨死時,三番數次要大哥在她未死時,便把她宰了吃!……但這教人如何下得了手呀!”說到此,他早哭得失了聲音。
這時,大概是外面的吵聲驚醒了屋內的小孩,只見一前一後兩個男女娃娃軟軟的爬了出來。那女娃只有六七歲,瘦得皮包骨頭,她一看床上的孃親,又瞧見地上的牛耳刀,忽然撲到先前執刀的大漢身邊,哀叫道:“爹爹!……不要殺孃親!……你把我殺了,吃我罷!莫要吃孃親!……”
那漢子一手把孩子抱在懷裡,哪兒還作得了聲?
劉伯溫這時哪裡還抑制得住,他的淚水也嚓的掉下一串。他把包袱解了開來,取出裡面剩下的大半銀兩,輕輕地往桌上一放,便默默無言地退了出來,紫雲英伸手抹了把眼淚,把平日積存的點心乾糧全部扔在桌子上,逃跑似地跟著劉伯溫衝了出來。
在死沉沉的夜色中走著,劉伯溫顯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的,忽然又停了下來,仰頭望著茫茫的夜空,忽地把腳一跺,恨恨地道:“元韃子呵元韃子!但教我劉伯溫在世,斷不容汝再魚肉百姓!”
紫雲英一聽,道:“二哥!你這是欲作反了麼?”
劉伯溫道:“你說元韃子該不該反?”
紫雲英咬牙道:“元人可惡,壞透了!自然該反!但今日就反了麼?”
劉伯溫搖頭苦笑,道:“尚非其時也!因此一切務須謹慎行事。切勿輕洩,否則,二哥的大事未成,只怕便人頭落地了!”
紫雲英吐吐舌頭道:“那我明白了,二哥近日所幹之事,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反字!但元人既然這般可惡,為什麼還不能立刻反了?”
劉伯溫微微一笑,道:“目下乾坤大轉移已露朕兆,但尚非劇變之時,此時二哥做的,正是順天機行事,促發乾坤的大轉移罷了!”
劉伯溫和紫雲英,從濠州宿縣輾轉南下,一路明查暗訪,但終無所獲。
劉伯溫心道:“據天機所示,紫微星既已降世,龍晶珠當助其成事,但為甚沿路所見,盡皆平庸之輩,除那娃娃徐達乃應運之人外,其他竟一無所見?莫非紫微星不在濠州地域麼?但天機圖明明隱示‘江東岸上光明起’,劉某這一路所經,全是江東地域,卻竟然毫無發現,莫非劉某所判錯了麼?”
劉伯溫百思莫解,滿腹疑團。但這等疑念,天下根本就無人替他解答,因為普天下亦僅得劉伯溫一人有緣研習天機大法。
劉伯溫一連幾日悶悶不樂,默然不語。紫雲英千方百計欲逗他開心,都只是白費力氣。
這一晚,劉伯溫與紫雲英在一座大山腳下的村鎮落腳,兩人在一戶鄉間大戶胡亂投宿一宵。紫雲英白天走得累了,這時一靠上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呼的便睡著了。
劉伯溫在外間床上,卻輾轉反側,再難入睡,眼睜睜的等著天明趕路。
到半夜時分,劉伯溫耳邊彷彿有人輕聲呼叫道:“伯溫!且隨吾來!……”
劉伯溫一驚躍起,推窗四周一瞧,秋夜寂寂,更無一人,劉伯溫又驚又奇,暗道此時此地誰識得他的名號?莫非是那帖木兒大元帥派人追捕他上大都麼?想到此,劉伯溫心頭更驚,他倒並非擔心帖木兒會追殺他,而是此時此刻,他決計不能離開濠州地域半步,以免誤了天機大事!
就在劉伯溫驚疑間,耳邊又響起那輕聲道:“伯溫!速攜龍晶珠隨吾來也!”
劉伯溫一聽,心中一動,猛然憶起他當日承接“青烏序”和龍晶珠之事,暗道莫非是南帝座前使者又來示警麼?
這般轉念,他便不敢猶豫了,把內藏龍晶珠的包袱掛在背上,從窗中躍了出去。
這一跑,劉伯溫竟然跑上了一座大山,山高近百丈,山上月色迷濛,奇險莫測。
劉伯溫攀上山峰,但見山下一片黑沉,猶如死寂。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忽又響起那如蚊細唱的聲音,道:“吾道中人,首戒心浮氣躁。汝根骨奇佳,假以時日,成就無可限量,當把吾道宏旨發揚光大!現下汝且凝神閉目,面向西南,自有警兆示現!”
劉伯溫一聽,方才所說,盡是“青烏序”上的要旨,心頭一震,脫口喊道:“你!……你莫非是賴……恩師麼?”
但四野寂靜,毫無回應,劉伯溫無奈,只好依言面向西南盤膝而坐,屏息以待。
但好一會依然毫無聲息。劉伯溫心道莫非方才聽錯了麼?
就在此時,在西面山下約莫十里之處,突有一團紅光沖天而起,紅光直達半空,但已無力再升,其勢已盡,冉冉落下。隨即,又有一團青光沖天而起,但在半途,亦徐徐降下,如此反覆升降,奇詭萬千。
劉伯溫瞧得呆了,他深知“紅光”乃王者之光,而“青光”卻隱隱含殺氣,怎的同出一處?而且“紅光”一出,當直衝九霄,為何卻半途降下。莫非這王氣之光尚未成麼?
劉伯溫驚疑之間,耳畔忽又響起那如蚊細唱聲音道:“速將龍晶珠正面迎向發光之處!”
劉伯溫聞言,不敢怠慢,當即把龍晶珠取出,以其正面迎向發光之處。
就在此時,西面的“紅光”、“青光”竟同時飛起,疾如電閃,向劉伯溫這面飛來,光彩繚繞,轉瞬射達山峰之上,然後猛地一沉,向劉伯溫手持的龍晶珠降下,盤旋環繞,隱隱有吞吸之狀!……但霎時後,“叮噹”一聲脆響,青光、紅光又倏然隱去了。
“怕溫!汝瞧清了紅光升起之處了麼?”那如蚊細唱忽又響了起來。
劉伯溫忙僵:“伯溫瞧見了!莫非紅光起處,便是王氣所在麼?”
“汝身負天機、玄機大法,一切自可判斷!”如蚊細唱聲音道。
劉伯溫道:“然則為甚又有青光殺氣射上?與此紅光豈非有所碰撞麼?”
如蚊細唱聲音似乎吱吱一笑,道:“伯溫何太執著?須知當此乾坤大轉移,殺伐必盛,若無青光殺氣,紅光豈能一衝九霄?但汝須隨機應變,抑青揚紫,盡其所能,消彌其沖天殺氣!”切記!切記!”
劉伯溫一怔,又忙道:“然則青紅之光為何升而復降?按天機所示,紫微已然降世,為甚不見紫光示現?”
如蚊細唱聲道:“汝何其痴哉!吾道中首戒心浮氣躁,二戎固執因循,首重隨機應變,融匯貫通,方有望大成,汝務須緊記了!青光乃主殺氣,當此乾坤轉移,無青則無王;紅光自乃王氣之光,青紅合匯,豈非紫光麼?所缺者,龍脈之氣也,因此青紅光皆欲吞吸龍脈之珠,亦是其升而復降的原因所在。汝西行必有奇遇,慎之!慎之!……”
劉伯溫一聽,連忙肅然謹記,未了又知其欲逝去,忙道:“能否示知尊神名號?以便伯溫日夕崇敬!”
如蚊細唱本已漸逝,但忽然又響了起來,道:“溫兒太痴矣!汝日後雖有大成,但所遭兇險奇多,此汝心性過於寬厚之故。名號姓氏盡皆身外之物,又何必牽掛崇拜!……”如蚊細唱聲漸遠,忽又傳來一陣歌吟道:“……賴學百年甫現身。布衣濟世救萬民;誰道青鳥不入閣?憑此且覓紫微人!……”一下如金鈴般的輕響,如蚊細唱聲倏然逝去。
山峰四野,重又跌入沉寂。
劉伯溫又驚又喜,心道自己苦思終不得其解的天機奧秘,豈料此神輕輕數語便盡釋疑團!但到底是甚尊神?竟有如斯法力?他心性本聰慧絕頂,如今靈臺清明,心中甫動,立刻豁然而悟,暗道:“……賴學百年甫現身,布衣濟世救萬民!這分明隱示賴布衣三字!原來並非神抵,竟是賴恩師現身示警!”
劉伯溫連忙翻身拜倒在地,謝道:“多謝賴恩師指點迷津!弟子劉伯溫謹代萬千百姓叩謝!”
此乃尋龍大俠賴布衣,隱身一百年後,再次在濠州現身,指點劉伯溫乾坤大轉移的傳說,此事至今在濠州一帶,還為世人津津樂道。
劉泊溫經此指引,心中已然豁悟,他連夜返回宿處,已然成竹在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