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她似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的自己在不停的奔跑,從血腥黑暗的深宮裏出來,一直的跑,跑,跑……身後總是追着兩個沒有頭顱的幼童。張開手,似乎要來抱住她的腿,如黑暗和恐懼般如影隨形。
她一直地奔跑,不敢停下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裏,在尋找什麼。
“大囡……該回家吃飯啦!”
視線忽然開闊,陽光從頭頂灑下,驅散了陰雲。天地的盡頭忽然出現了一座小小的茅屋,籬笆上開滿了夕顏,屋頂上炊煙裊裊。一個老婦人牽着一對孩子站在門口,遠遠的對她招手。
那……是繼母和弟妹麼?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原來自己在找的,不過就是這裏!這是家!
離開了那麼久,她終於找到歸家的路途了。
踏入家門,發現家裏已經開飯了。一碗熱騰騰的面端了上來,是熟悉的母親的味道,雪白的長壽麪上卧着一個金黃的荷包蛋。她熟門熟路地坐下來,拿着筷子,滿心歡喜,完全忘記了片刻前那兩個孩子追着自己時的恐懼。
“餓了吧?堇然。”有人對她説話,聲音温柔,“快吃,面都要涼了。”
一隻手伸過來,為她掖回了鬢角垂範的髮絲——她吃驚地抬起頭,隔着水霧看到了一雙男人眼睛。那個戎裝的軍人坐在對面看着她,靜靜凝望着她。
然而,他滿身都是血,一滴滴落在了碗裏!
“墨宸!”她看着桌子上那個血紅的麪碗,驚呼起來,“你……你怎麼了?”
然而,當她伸出手的剎那,白墨宸的面容在眼前一瞬間虛化,彷彿沉入了無邊的霧氣,再也看不清楚。
“你怎麼還在這裏?”忽然間,她聽到霧氣裏有人遠遠近近地召喚着,“快來呀!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愕然:“來哪裏?”
“破軍那裏!”
“破軍?”她恍惚地想着,忽然間覺得心裏有一種灼熱的感覺,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身體裏猛然燒了起來,令她四肢百骸都彷彿在火裏。
“來吧……”霧氣裏,一隻手對着她伸了過來。
那是一隻左手,手上結了一層奇特的藍色薄冰,無名指上戴着一枚樣式奇特的戒指——銀色的雙翼戒託上,一粒藍色的寶石璀璨生輝,閃着妖異的光華。
“這……這是……?!”
當那隻手即將抓住她的瞬間,她忽然醒了過來,只覺得全身發冷。
醒來時身側是一片黑暗。暗影裏有人在俯視着她。那個的眼眸是漆黑的,關切而焦急。那是……中州人的眼睛。
“堇然,你醒了麼?感覺怎麼樣?”
“你是……”她微微蹙眉,辨認着那個語聲。
“是我啊!”那個人輕聲,“堇然。”
“少遊?”她失聲驚呼起來,猶如夢寐,“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是來救你的。”慕容雋輕聲説。
“救我?”她喃喃,漸漸回憶起了不到一天之前,自己在非花閣和他的最後一次照面。她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來救我?”
“是的。”他注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堇然,我和十年前已經不一樣了。無論在怎樣樣的境地裏,我都絕不會拋下你一個人了!”
她怔怔看着黑暗裏那一雙眼睛,那一瞬,夢中的情形歷歷在目,各種情緒湧上心頭,令她百感交集,説不出一句話。
“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喃喃,“太危險了。”
“沒什麼危險的。我用了一百萬金銖,讓都鐸出面保住了你的命。”他笑了一聲,輕輕拍着她的背,“別擔心,今天晚上,就算整個帝都都付之一炬,你也會毫髮無傷。”
“一百萬金銖?”她吃了一驚,忍不住苦笑,“十年前,我只不過值三千。”
慕容雋震了一下,似是被深深刺痛。
“原來你一直都記恨十年前的事啊。”他低聲喃喃,“我是個心懷黑暗的人,三千金銖當時對我來説是舉手之勞,但我明知你身陷苦境,卻一直出於私心沒有伸手相助,以致於你最後不得不……”
“不,我不恨你,”殷夜來卻很快截斷了他,“我知道你沒有一定要伸手幫我的義務,更何況,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你是葉城的繼承人——我從未想過要通過你來獲得那三千金銖,令我唯一傷心的,是你明知我遇到了難處,卻只當做不知道,從未開口過問一句。”
“……”她的話鋒利而平靜,卻令他無地自容。
“是我負了你。”他喃喃,語氣複雜,“不過,方才我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在閃電裏拔劍的人是你——十年了,我從不知道你居然有那麼好的身手。”
殷夜來也苦笑,“看來從一開始,我們就對彼此都有所保留。”
是的。十年前的那場相遇固然美好,然而那樣的愛,從一開始就不是不染塵埃的。他們為生命中最初的愛所吸引,卻甚至都不曾認識真正的彼此,所以,當人生裏第一個大考驗來臨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守望相助,各懷私心,終於在那個十字路口相互錯過。
“現在我們扯平了,是麼?”慕容雋在黑暗裏握緊她的手,“我一直想告訴你——無論你是否改變,我都還是十年前的那個我。我一直都等着你回來,從未改變。”
這樣的告白是如此的深沉真摯,一瞬間,讓她止不住地戰慄。
她垂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慕容雋以為她這樣代表着默認,低聲道:“如今,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所有障礙都已經清除,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障礙?”她忽然吃了一驚,從這温情脈脈的對話中警醒過來,失聲:“你……你把墨宸怎麼了?他現在在哪裏?!”
“白墨宸?”黑暗裏的瞳孔忽然收縮了,他轉過了頭,語氣冷淡:“從今往後,你最好不要再提起這個名字——就當這個人從不曾在我們之間出現過。”
“他到底在哪裏!”殷夜來卻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語音因為急切而顫抖,“今晚的一切都是宰輔和玄王做的……墨宸他是被冤枉的!是別人做了局誣陷他!”
她抓得如此用力,讓慕容雋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是怎麼回事!”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冷笑起來,“他是冤枉的——但是,那又如何?我一樣可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什麼?”殷夜來臉色猛地煞白,只覺得全身都冰冷了。“難道……是你?”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是你?”
“當然是我。”慕容雋回過頭直視着她的眼睛,語氣平靜而冷酷,“不要説是緹騎和白帥,就算是宰輔、帝君,哪一個不是我手心裏的棋子?——我既然發誓要殺了白墨宸,就絕不能讓他活過今晚!”
城府極深的貴公子眼裏驀地放出了寒光,一瞬間宛如修羅。
“少遊……你變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虧得你剛才還信誓旦旦地説自己和十年前一樣,不曾改變!十年前的你,怎會説出這樣的話。”
“……”慕容雋沉默了一下,低聲,“是。或許什麼都變了,但唯有對你的心意,卻未曾改變。”
殷夜來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那就放他走吧,求你了。”
她握得很用力,慕容雋顫了一下,只覺得一陣鑽心的痛——那種痛是從他左手指尖那個微小傷口開始的,一直傳入了心底,似乎要捏碎整個心臟。
她,居然在求他放過那個人!
她知不知道今日如果一旦放過了白墨宸,他自己就會魂飛魄散?——如果今日非要在兩個人中選出一個活下來,她會選誰?是那個霸佔了她多年的掠奪者麼?
“為什麼?”他忽然間就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從來不曾開口對我説過一個‘求’字!哪怕是已經山窮水盡,哪怕是自己出去賣身搏命——可是,你今天卻為了他來求我!為了他!”
她看着他在黑暗裏狂怒的模樣,沉默了許久,終究只能説出三個字:
“對不起。”
這三個字彷彿有某種魔力,讓慕容雋猛然安靜下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逼過來凝視着她。他抓得太用力,讓她的傷口再度迸裂,血染紅了他的手指,她卻沒有皺一下眉頭。
“十年後的一百萬金銖,也抵不過十年前的三千?”他極力剋制着自己,然而聲音裏還是殺意洶湧,‘對不起’?——就是為了你這句話,我也要殺了他!”
他猛然轉身拉開了門,對着門外厲喝:“來人!去告訴都鐸,立刻採取行動!今晚所有知情的人格殺勿論,一個都不能留!”
“是!”家臣領命而去。慕容雋一掌拍在蒙上,長長吐出一口惡氣,只覺得胸臆中翻湧如沸,幾乎要逼得他發狂。
黑暗裏,身後有熟悉的幽香襲來。他轉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燈下那張清麗的容顏,恍如以前夢裏千百次看見的景象,縹緲又真實。然而閃電明滅之間,忽然有徹骨的寒意逼上咽喉——她貼上了他的後背,用一隻手環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裏卻握着一把劍!
“少遊,”他聽到她在耳邊低語,輕如夢囈,“我真不想這樣。”
漫長的一夜。血戰還在繼續,一場連着一場,似永無盡頭。已經是五更了,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天亮百官上朝的日子了。
可是,這新的一天裏,到底有誰能看到日出呢?
寒蛩待在藥膳司黑暗的房樑上,低頭看着黑暗裏孤軍奮戰的人。
在緹騎的猛烈進攻下,短短片刻裏,跟隨白墨宸的十七個人幾乎死傷殆盡,只留下一個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還在勉強支撐。藥膳司已經千瘡百孔,每一處都佈滿了箭簇和刀痕,可白墨宸還在浴血而戰,身上已經有了不下十處傷口,眼神還是如同一頭被逼到了絕路的猛獸,從未有絲毫屈服的跡象。
真是一個鋼鐵般的男人。
在一個半時辰的圍攻不下之後,黑暗裏傳來了一個催促的命令。隨着那個聲音,所有的緹騎忽然間停止了攻擊,齊齊外撤。黑暗裏,忽然聽到嗤啦嗤啦的聲音,似乎外面的風雨忽然猛烈起來,從破損的窗口內洶湧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氣息瀰漫開來。
“不好!”黑暗裏,寒蛩忽然低呼,“要火攻!”
一語未落,只見無數支箭從窗外呼嘯而來。箭尖上帶着火,從各方射入了藥膳司——那些緹騎居然將一袋袋的脂水通過水龍壓射,灑滿了殿內各處!
白墨宸立刻收轉了劍鋒,化出一處光幕,想要隔擋那些如雨而落的箭。然而力戰了半夜,他差不多也是強弩之末,出手再不能如同最初那樣敏捷,儘管用盡全力,還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一瞬間,一溜火光從地上燃起,瞬間擴大——只聽“轟”的一聲,整座光華殿忽然間變成了一座熊熊燃燒的火爐!
“所有人警惕!小心裏面的人逃出來!格殺勿論,一個不留!”都鐸策馬厲喝。成百上千的緹騎嚴陣以待,無數的刀槍箭簇對準了燃燒的大殿,哪怕有一塊木頭崩出來都立刻被射回了火裏,根本沒有絲毫逃脱的可能性。
只是短短片刻,火已經蔓延到了房間的最後一個角落。
“結束了。”坐在暗處觀戰的寒蛩喃喃説了一句,長身而起。再不留戀——彷彿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戲,到最後需要整衣從容離場。
然而就在同一個剎那,他和所有緹騎都聽到了一個聲音劃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語音,難道是——寒蛩霍地回頭。大雨的黎明,閃電在頭頂交錯,映照出女子蒼白的臉。垂死的殷夜來忽然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手裏光劍光芒微弱,半明半滅,緊緊抵在了身側的咽喉上!
“城主?!”都鐸一眼看見,便變了臉色。
——這是怎麼回事……那個女人在被送進去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甚至讓人覺得她再也不能睜開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挾持着鎮國公出現在這裏!
“立刻滅火,撤掉弓箭!”殷夜來強撐着最後一口氣,厲喝。
都鐸一陣猶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卻驚訝的發現那些人居然也沒有動,依舊站在原地緊密地戒備,在如此危急的時刻沒有絲毫亂了陣腳的表情。
“再不撤我殺了他!”殷夜來咬着牙,手裏的光劍緊了緊。
在咬牙説出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她感覺到手裏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雋轉過頭,死死地看着她。那種目光令她無法直視。殷夜來扣着慕容雋,一手用光劍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的朝着熊熊燃燒的房子走去:“快滅火!撤掉所有人!”
“我們只聽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東方清站了出來,冷靜地回答。
殷夜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維持着自己僅存的神智,對慕容雋低喝,“你,立刻讓他們滅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雋卻沒有回答,似乎沒有聽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讓他們撤走!”殷夜來聽到身後大殿裏樑柱倒塌的聲音,知道脂水遇火後燃燒速度驚人,只怕連一刻鐘都撐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雋忽然開口了,語氣裏帶着一絲冷笑,“你就會殺了我麼?”
他的目光令她握劍的手顫抖了一下。
“你會殺了我麼?”雷電交加中,慕容雋回過頭看着身邊挾持他的女子,閃電映照着他的側臉,明滅不定。大雨裏,一貫冷靜縝密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地狂笑起來:“那就不要再等了——殺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裏,暴雨迎頭而落,從貴公子的臉上縱橫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顧忌地將咽喉往那把光劍上送去,似要去擁抱身邊的女子:“來,殺了我啊,堇然!我們三個人一起死在這裏吧!”
變起突然,周圍的人驚呼了一聲,急衝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驚的是他身邊的女子。彷彿生怕光劍會不小心真的割破對方的咽喉,殷夜來踉蹌着退了幾步,後背幾乎靠上了燃燒的門,臉色蒼白如死。她手裏的光劍光芒本來就微弱,此刻幾乎已經完全熄滅,再沒有絲毫威懾力。
“殺了我啊,堇然!”然而慕容雋沒有趁機逃離,反而上前一步將她逼到了牆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厲聲,“如果不能殺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個微小的創痕,上面有血不停的沁出來。
那個小小的傷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臟最深處。
——是的,今晚,一切必須要做一個最後的了斷!
這是用性命來搏的一次賭博。然而,顯然孤注一擲的他贏了。
“少遊……”殷夜來的手垂了下去,抬頭看着他,眼神充滿了絕望,喃喃,“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邊厲喝,語氣絕決,“如果不殺我,那就跟我回去!一切從頭開始!我們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抬起頭看着他,唇角忽然綻放出一個悽然的笑容,“來不及了。因為……我和十年前也已經不一樣了!”
話音未落,肩膀上猛然傳來一股大力,將他一下子推了開去!
“我當然不能殺你。所以,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她對他笑了一笑,猛然轉過身,如同一隻撲火的飛蛾,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那一座正在熊熊燃燒的房子裏!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個火窟,在她剛剛踏入的一瞬,只聽一聲巨響,一道大梁轟然斷裂,以雷霆萬鈞之勢迎頭而落!火裏只聽到一聲輕微的驚呼,女子纖弱的身影被壓在了底下,轉瞬再也不見。
“堇然!”慕容雋只覺得眼前一陣漆黑,血氣逆行逼向喉頭,幾乎吐出一口血來。他愣了一下之後,立刻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來!——”
“公子!”東方清和其他兩大家臣一個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雋的肩膀,連聲,“公子!清醒一點……清醒一點!”
“滅火!滅火!”慕容雋掙扎着,厲聲大呼,“快給我滅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動,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怎麼?為什麼站着不動?!你們居然敢不聽我的命令?!”他幾乎要瘋狂了,用手捶着地,回頭看着東方清,大喝,“叫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滅火!”
“抱歉,”東方清卻忽然發嘆了一口氣,“公子,我們拒絕。”
“什麼?”他目眥欲裂,“你説什麼?”
“公子忘記了麼?”心腹家臣低聲道,語氣冷靜,“您曾經叮囑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斷力,做出了明顯不合情理的決定,損害了整個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麼作為家臣的我們,可以不必執行這樣的決定。”
“閉嘴!快滅火!”慕容雋在狂怒中完全聽不進這樣的話,“否則殺了你!”
“公子,在這之前您從未犯過錯,但這一刻卻是。”東方清嘆了口氣,低聲,“何況這個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願與您同生,卻寧可與別人共死。”
“閉嘴!……閉嘴!”最後一句話犀利如刺,讓慕容雋猛然一震,他只是竭盡全力地掙扎着,想要衝入大火裏去,“放開我!堇然她在裏面……她在裏面!”
家臣們緊緊從後面抱住了他,不讓主人有掙脱的機會。
“不!城主,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獵獵逼人眉睫。視線裏都是一片酷熱的血紅,連腳下玉石鋪的地面都燙得不能踏足。她不停地奔跑,四處尋覓,呼喊着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牆背後,她終於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裏,正在用長刀砍開那些掉落的燃燒的椽木,往火還沒有燒得很旺的內室避去——當她在火裏大喊的那一瞬,那個人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他臉色驀然蒼白,張了張嘴,似乎在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裏。然而四周的火勢太大,焦裂聲不絕於耳,隔絕了他們的聲音。她不顧一切地朝他奔過去。他也向她奔過來——然而,就在他們雙手相握那一瞬,只聽一聲轟然的裂響,眼前忽然間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喊,一把將她推開。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遠,回頭大喊——在他們方才站過的地方,落下了一道粗達合抱的木樑,一瞬間隔斷了彼此的視線。如果不是他在最後關頭斷然推開了自己,她已經被迎頭壓中!
“快走!”他用盡全力對她喊,自己卻分毫不能動彈——在推開她後,他自己卻沒能避開,左臂生生被壓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裏發出焦糊的氣味。
看到他被壓住,殷夜來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只聽又一聲巨響,第二根支撐大殿的巨梁隨之倒塌。呼嘯而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夜來!”白墨宸失聲驚呼,掙扎着想要過去。然而左臂被燃燒的巨木壓住,根本無法挪動。他只看到殷夜來被壓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燒着,很快將她的衣裙和長髮焚燒殆盡——她的側臉淹沒在一片濃煙烈火裏,再也看不見。
“夜來!”他竭力掙扎,忽然不斷一切地拿起手邊的軍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聲,左臂在刀下齊肘而斷,血噴湧而出,遇到熾烈燃燒的木頭化為血腥的霧氣。白墨宸掙脱了斷臂,彷彿瘋了一般撲向火海,大聲喊着她的名字,用刀撥開四處散落的燃燒的木頭,終於撲到了她的身邊。
然而,她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過騰騰的火焰,他只看到一幕殘酷的景象:那一根巨木的橫樑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極點的女子,將她攔腰截斷——殷夜來被重重地壓在了底下,只露出肩膀和頭,嘴裏吐出了大口的血,手裏的光劍頹然落地,倒在了火裏,再無聲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來!”他不顧半邊身體血流如注,用獨臂徒勞地推着那一道梁,試圖將她從燃燒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便用盡了全力,那合抱粗細的大梁還是根本紋絲不動。
“夜來!夜來!”他拼命用刀撬着那一道橫樑,直到那把百鍊之鋼砰然斷裂。沒有辦法……根本沒有辦法!大火從四周燃燒過來,彷彿地獄的烈焰。白墨宸頹然跪倒在她身側,看着她失去知覺的蒼白的臉,發出了絕望的呼喊,就像是一頭到了絕路的孤狼。
夜來要死了……夜來就要死了!
“交換麼?”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似乎極遠,又似乎極近,迴響在這個赤炎練獄裏,“她立刻就要死了……想換回她的命麼?”
什麼?這裏哪裏來的聲音?
白墨宸悚然一驚,在大火裏抬頭四顧——然而,周圍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轟然不斷的坍塌,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快要來不及了……等她的三魂六魄散了,就再也沒有辦法了。”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帶着某種森然的冷意——“要交換麼?”
“誰?”火已經從四周逼過來了,他厲聲喊,“誰在那裏!”
“唯一能幫你的,無所不能者,”那個聲音在不知何處低聲冷笑,忽遠忽近,“我可以幫這個女人活下來……但是,有代價。”
白墨宸眼睜睜地看着火舌吞噬了殷夜來的軀體,那一瞬間,他已經無法思考,這唯一的聲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無論是誰,救救她!無論任何代價!”
“哈哈哈哈……”大火裏忽然響起了一陣奇特的笑聲,彷彿是遠處傳來的隆隆雷聲。那一瞬,周圍的火焰突然齊齊熄滅!那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景象——在他身週一丈之內,彷彿出現了無形的屏障,一瞬隔斷了烈焰!
“記住,你一開口,烙印便已經打上去了,再也無法反悔!”
聲音未落,頭頂忽然一片通紅——整座房子因為燒斷了所有的梁木,宛如抽去了脊樑骨一樣,徹底轟然迎頭倒塌!
外面下着冬字罕見的雷雨,然而宮殿卻從內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結構宮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間冒出了熊熊烈焰,開始坍塌——柱子,天花、樑架,都在火焰裏噼裏啪啦地燒着,不時轟然倒下。火裏燃燒着血,有燒焦的刺鼻氣息。
這是一個煉獄,不再是人活着的世界。
一個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複失去最愛的人兩次?一次是在眷戀最深的少年時,一次,是在重逢後的權柄在握的青年時代——最初的時候,他們無法控制命運,而當他們強大得可以控制自己命運的時候,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永遠的彼此錯過,那就是他們的宿命麼?
“堇然!堇然!”
大雨裏,温文儒雅的貴公子被家臣們死死按倒在地上,對着熊熊燃燒的大火伸出手去,用盡全力呼喊——然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在眼前灰飛煙滅。從未有過的劇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雋掙扎着,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覺。
“公子!”東方清連忙大喊,“快!叫醫生來!”
“小心!”然而都鐸忽然間卻大喝了一聲,“有敵來犯!回防!”
隨着他的大呼,無數支箭飛射而來,瞬間射倒了一片外圍的緹騎。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宮殿剪影巍峨,一羣人馬急衝而入,銀甲白馬,在閃電映照下耀眼奪目。這一行足足有上萬人,馬銜鈴,刀出鞘,每個人都被大雨淋濕滿身,顯然是在緊急中連夜集合,從京畿各個駐地飛馳而來,每個人眼裏都有雪亮的戰意,長刀在手,一種只管殺來,所到之處血光四濺。
“穆星北?駿音將軍!”東方清認出了前頭一起馳來的兩個人——那是白墨宸的首席幕僚穆星北,和駐守在京畿附近的驍騎軍統領駿音!
“怎麼回事?”都鐸失聲,“駿音的部隊不是已經被派駐在外地了麼?城主還説他已經關閉了水底御道入口,斷了一切外援!他們怎麼天沒亮就到了?!
斥候氣喘吁吁地上來稟告:“報告統領,驍騎軍在葉城秘密集合,血戰半夜,殺了葉城御道的守衞,強行衝破了關卡,闖入了帝都禁宮!我們、我們的人攔不住……”
眼看勝局已定,卻不料在天亮前還殺出來最後一路人馬,都鐸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驍騎軍的出現,顯然標誌着白帥一方大舉反攻的開始。然而,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燒的藥膳司,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們來得晚了。”
“不好,白帥在裏面!”駿音變了臉色,厲聲大呼,“快!”
驍騎軍迅速一分為二,大部留在原地對抗着緹騎的衝擊,另外一支人馬衝入了火海,用鈎鐮槍和長刀劈開牆壁,試圖在熊熊大火裏尋找。
然而,就在援軍終於大舉衝到的一瞬,只聽喀喇一聲,房子的大梁終於被燒斷了,整座宮殿彷彿被抽去了脊樑骨一樣轟然完全倒塌,火舌猛烈地呼地一聲往外翻卷而出,烈焰吞吐達到數丈,一瞬間將站的最近的幾個戰士都慘呼着捲了進去!
這樣的火勢,根本不可能救出人來。
“當——當——當。”
當兩軍在在血戰的時候,大雨裏忽然傳來模糊而悠遠的聲音——那是雲板聲,預示着長夜結束。當板敲響後,更漏滴盡之後,皇城四門打開,百官即將穿過朱雀大道,抵達紫宸殿的玉階下,列隊等待上朝面聖。
“守住宮門,不要讓上朝的百官進來!”
駿音一勒馬,厲聲下令。
都鐸猛然打了一個冷顫——是的,他知道駿音的意思,在沒有徹底決出勝負之前,這裏的局面不容外人再插手!他們必須在日出之前來一個你死我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資格坐上最高處,才有資格來給後世的人寫下今晚的歷史。
而失敗者,就會在今晚的大火裏永遠消失!
“媽的,拼了!”都鐸低聲罵了一句,“緹騎對上驍騎,誰死誰活還説不定呢!”
火勢還在擴散,吞噬着帝都伽藍城,如邊蓮怒放。火光裏,空桑兩支最強的軍隊——驍騎軍和緹騎,在大內兵戎相見,捉對廝殺起來!
然而,交戰到一半,忽然遠處傳來低沉悠遠的聲音,讓所有人悚然一驚:那是鐘聲,低沉而渾厚,驚雷般迴響在帝都深宮裏,一聲又一聲,整整十二響。
十二響,國喪。各部來朝,百官齊聚。
更奇特的是,在鐘聲響起的那一瞬間,彷彿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控制着,帝都十二門忽然全部洞開!被阻隔在外的百官迫不及待地一擁而入,在看到宮內慘象後驚呆在當地。
“紫宸殿的鐘聲!這是怎麼回事?”穆先生抬起了頭,震驚不已地尋找着聲音的來源,“不是已經派人把守了各處宮門麼?又是誰在紫宸殿上敲鐘,打開宮門召集百官上朝!”
此刻,一個清晰的聲音從紫宸殿傳來,將所有人喚醒:
“帝君升座,宣文武百官上朝!”
那是大內總管黎縝的聲音。那個白胖如中州彌勒的宦官一如平日地站在紫宸殿門口,恭謹地迎接諸位官員,笑眯眯地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誰也看不透的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