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皇祭過後的第一個黎明,天色陰沉,重雲欲雨。
清晨,從西市買的那一個巨大銅盆運到了秋水苑,一丈長,六尺寬,足足可以容得下兩個人平躺着,惹得所有侍從驚訝不已。廣漠王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親自指揮僕人將那個沉重的銅盆運到了西廂院子裏,注滿了海水,然後摒退了所有外人,敲了敲琉璃的門。
“真的弄過來啦?”琉璃探出頭來,看着廊下那個巨大的銅盆。驚喜萬分,“太好了,這樣他就可以躺得舒服一點了!”
廣漠王蹙眉:“你不讓外人進房,可是那麼重的東西該如何挪進來?”
琉璃對着他吐了吐舌頭,對着那個沉重的銅盆勾了勾手指——也不知道她翕動着嘴唇唸了什麼,只聽呼啦一聲,那個巨大的東西忽然自行飛了起來,穿過打開的門,穩穩地落到了房間地上,連裏面滿滿的海水都沒有灑出一滴。
“這點小法術,我還是有的。”琉璃心滿意足地笑,“來,幫我把他搬進去。”
“好吧。”廣漠王走入房間,反手關上門,挽起袖子準備把水裏的鮫人抬起來,然而琉璃卻阻止了他,遞過一雙厚厚的羊皮手套來:“喏,先帶上這個——這個人奇怪得很,全身冷得像塊冰,不帶手套還真不能碰。”
“是麼?”廣漠王如言帶上手套,卻忍不住一笑。
“笑什麼啊?”琉璃直覺到他的笑意裏有另一層意思,嘟嚷。
“我笑你怎麼會喜歡這樣的人?”廣漠王俯下身,探手入水托住了那個鮫人的雙肩,發覺手上果然透過來刺骨的寒意,“將來就算能在一起,抱也抱不得,親也親不得,更不用説成親生孩子了。”
“啊?”聽得這話,琉璃沒有像一般少女一樣羞澀地低下頭去紅了臉,反而睜大了眼睛,打破沙鍋問到底,“抱和親也罷了,可為什麼不能生出孩子?”
“……”廣漠王反而被她嗆得説不出話,一時無語,只能埋下頭繼續搬動那塊人形堅冰。然而琉璃卻不打算就此放過這個話題,一邊配合他托起那個鮫人,放入一邊的銅盆,一邊卻還是鍥而不捨地追問:“為什麼?你們都是怎麼生孩子的?”
“這個……”廣漠王看着自己的女兒,反而有些赫然。
這個丫頭,如果不知道她的出身和來歷,肯定會被人看做是一個在然痴呆。
琉璃的眼睛裏露出了疑惑的光,繼續追問:“我也問過一些雲荒大地上的孩子,他們是怎麼被生出來的?他們有的説是被爹孃從街上撿回來的,有的説是從後院樹上結出來的——真是稀奇古怪。我看翡麗她大着肚子,也湊上去問過,結果她什麼也不説,臉紅得像塗了胭脂似的,好像我要調戲她一樣。”
廣漠王啞然失笑,沒有想到這個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少女雲荒的好奇心居然無孔不入到這般地步,脱下手套,撓了撓頭:“這個問題啊……”
廣漠王尚自沉吟,卻聽到腳步聲傳來,有人居然打破了他不許入內的禁令,跑過來在外面大力拍着門,呼喚:“王,王!大事……大事不好了!”
“怎麼了?”廣漠王聽出是珠瑪的聲音,不由吃了一驚——這個嬤嬤在卡洛蒙世家服侍多年,見慣了風浪,很少有這樣失措的時候,今日居然這樣大驚小怪。
“翡麗……翡麗長公主她……她不好了!”
“什麼?”廣漠王大吃一驚,“不是還有兩個月才生麼?”
翡麗.達.卡洛蒙是他的妹妹,也是先代廣漠王唯一的女兒,自從兄長去世後,她便是他唯一的親人。長公主從小身體瘦弱多病,嫁給族裏門當户對的夫君後也留在了銅宮居住。這一次作為卡洛蒙家族的嫡系,應詔和他一起來葉城見駕,本以為日程離產期還遠,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卻不料橫生變故。
翡麗今年已經快三十歲了,因為身體不好,前面的兩個孩子都沒有保住,這次這個孩子若是再無法順產,只怕此生便無望做母親了。
廣漠王再也顧不得琉璃的事,連忙轉身。
“巫醫説,可能是白日裏被海上的妖風吹了,催動胎氣,現在要早產。”珠瑪在外面頓腳,因為緊張,話語快速得令人聽不清,“長公主疼得死去活來,偏偏一個勁叫嚷着要回銅宮去——這……這可怎麼辦啊!”
“我去看看。”廣漠王立刻走了出去,“叫空桑的大夫來看了沒?”
“等等,我也去!”琉璃出乎意料地跟了出來。這個片刻前還在説着憂愁、滄桑話語的少女轉瞬顯露出了和外表符合的活躍和好奇,一邊跑在前頭,一邊道:“我還沒看過雲荒女人是怎麼生孩子的呢!”
長公主起居的內室裏,一片慌亂。
金盆被踢翻,案几被推倒,侍女們手足無措地看着榻上不停掙扎的女人,卻沒有一個人能靠近她,眼睜睜地看着血從她身體中流出,染紅了半條毯子,血腥味瀰漫在充滿了薰香的房間裏。
“回……回銅宮去……”翡麗長公主在昏亂中喃喃,手在空中亂抓一氣,呼喚着丈夫的名字,“達魯!達魯呢?他在哪裏?”
“長公主……”侍女們低聲,“達魯老爺沒有來葉城。”
“那就回烏蘭沙海!回去……我要回去!”翡麗長公主喃喃,奮力一掙,居然掀開了染滿血的毯子,直直坐了起來!
“長公主!”侍女們連忙上前,卻被她推開。
“我要回到達魯身邊去……我要他看着這個孩子生下來。沒有他在,我……我害怕。”冷汗濡濕了長公主的臉頰,這個病弱的女人在神智昏亂中卻用一股驚人的勇氣站了起來,挺着碩大的肚子,顫巍巍地扶着牀榻,“我要他看着我們的孩子!”
血從她的身體裏不停流出,染紅了半條襦裙,滴滴答答地順着小腿在地面上蜿蜒開來。侍女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上前試圖將她攔回牀上,然而卻無可奈何。
翡麗長公主披頭散髮,踉蹌地扶着牆往外走,眼神渙散。
然而,當她剛邁出一步時,吱呀一聲,門開了。
“呀!”琉璃驚呼了一聲,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
翡麗長公主撐着身體站在她面前,長髮被冷汗黏在蒼白的頰上,肚子很大,行動不便。房間裏都是血:牀上,被褥上,地上……那些血是從孕婦身體裏流出的,彷彿無窮無盡,染紅了新生命降臨的房間。室內血腥味瀰漫,那種腥味有着一股孕育的力量,彷彿是劈開了一個活人身體,用她的血重新造出了一個新的生命。
琉璃怔怔地看着這一切,忽然間有些出神。
多麼奇特啊……陸地上的人,居然是從自己的身體裏,將新的生命孕育出來的!
“回……回銅宮去。”精神恍惚的翡麗長公主沒有認出侄女來,喃喃念着,繼續往外走去——然而走不了幾步,忽然覺得腹中一陣刀絞般的疼痛,一陣熱流從腿間捅出,脱口痛呼了一聲,扶着牆壁彎下了腰,大股的血順着小腿淌了下來。
“不好!快叫大夫……快叫大夫!”珠瑪這時候已經進來了,一見這種景象就大叫起來,“滑胎……長公主要滑胎了!”
“滑胎?”琉璃好奇,“滑胎是什麼意思?”
“就是長公主肚子裏的孩子要保不住了!”珠瑪這時候已經管不了這個萬事好奇的少女,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九公主你快回自己的房間去吧!”
“啊?”琉璃這才明白過來,看到翡麗長公主臉色蒼白地扶着牆壁,立刻就要癱軟下去。她顧不得別的,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抱住了孕婦的腰身——那一瞬,血腥味撲鼻而來,琉璃忽地震了一下:是的!那一刻,隔着厚厚的衣裙,她居然能感覺到高高隆起的腹部裏有什麼在激烈地動着,似是一顆小小的心臟,竭盡全力跳躍。
啊……那是那個還沒出生的嬰兒的心跳麼?
她把手按在翡麗長公主的腹部,感覺到那漸漸微弱下去的心跳,裏面瀕死的嬰兒似乎極其痛苦,發出微弱的聲音,傳入她的心底。
不……不,我要活着!
救救我……救救我。
極細小的聲音,凝成一線——這,難道是那個即將死去的胚胎在母體裏掙扎的聲音麼?人類的胎兒,和他們隱族的一樣,在還沒有完全誕生之前便開始凝聚起了靈魂麼?
“不……不,我的孩子……”血還在大量地從身體裏流出,翡麗的臉色煞白,身體也無法支持,緩緩扶着牆壁癱軟下去,坐到了地上。血越流雷區多,眼看那個孩子就要在腹中窒息。琉璃來不及多想,將手放到了長公主隆起的腹部,撫摩着,喃喃念起了一長串的咒語。
她的聲音輕柔,語調古雅,説着周圍人聽不懂的句子。
彷彿奇蹟般地,在她的手隔着衣服撫摩着胎兒時候,短短片刻內,翡心的劇痛就停止了,感覺到虛弱的身體裏充滿了力量,神智也清醒了一些。她喘着粗氣,撐住了自己的腰身,感覺到胎兒已經滑到了產道口,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長公主……快用力!”珠瑪衝了過來,握住了孕婦的手,“只差一點,孩子就要出來了!”
翡麗長公主額頭滿是虛汗,深吸一口氣,用盡了全力抓住對方的手,只聽哇的一聲哭泣,一個小小的肉團從襦裙下滑出,落在了一攤血裏面。
“孩子!”琉璃驚喜萬分,看着那個扭動的肉團,“這是孩子麼?”
“這當然是孩子!難道還能生出別的什麼來不成?”珠瑪不顧得唧唧喳喳的少女,連忙搶上去抱起那個不足月的孩子,用羊絨手巾擦試着嬰兒周血的血污——然而只哭了那麼一聲,被抱起來的孩子便再度沉寂下去,臉是青紫色的,連手腳都不動了。
翡麗長公主只看了一眼,驚呼了一聲,便虛弱地失去了知覺。
“啊?”珠瑪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將嬰兒平放,摳出他嘴裏的羊水,有節奏地拍打後背——然而,折騰了半晌,孩子還是一動不動。
“終究還是保不住麼?”珠瑪顫抖着雙手,老淚縱橫。
“讓我抱抱吧!”琉璃卻不合時宜地湊了上來,自顧自地從老婦人手裏搶過那個嬰兒,將臉貼在了那張小小的臉上,手指輕輕地撫摩着那一團軟軟的肉:“喂,別鬧了,小傢伙,快醒來吧……”
“別鬧了,九公主。”珠瑪看不下去,過來搶那個死嬰。然而,就在那一瞬,隨着她持續的撫摩和低語,那個沒有了動靜的孩子忽然發出了一聲咕嚕,動了一動手指!
“哎呀!天神啊!”珠瑪驚喜得大叫起來,“活了……又活了!”
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狂喜,侍女們相互告知,好消息一下子從內傳到了外面——這是卡洛蒙家庭新一代的第一位男性繼承人,不足月的嬰兒居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闖過生死關,的確是天神保佑下的奇蹟,是吉祥的象徵。
在侍女貼耳的呼喚聲裏,翡麗長公主渙散的意識漸漸凝聚,看清了面前抱着嬰兒的少女,怔了一怔,虛弱地喃喃:“琉璃?”
“快看!你的孩子!”琉璃笑得如陽光般燦爛,把孩子送到她眼前。
肉肉的小嬰兒動着雙手,眼睛都沒睜開,卻一下子準確地尋找到了母親的胸口,將腦袋湊了上去,拼命地吮吸着拱動着。
“它……它在幹什麼?”琉璃目瞪口呆。
“他餓了,要喝奶。”珠瑪笑着解釋。
“啊……”琉璃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嘆息,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似乎對這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鮮和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孩子軟軟的小腳丫。
“好小啊……”她喃喃,“就像是玩具一樣!”
珠瑪笑了起來:“看九公主説的……就好像沒見過女人生孩子一樣。”
“是沒見過啊……”琉璃撇嘴,“我們老家那裏,孩子都不是生出來的。”
“啊?”老嬤嬤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失笑,“那難不成是樹上長出來的?”
“嘿嘿……就不告訴你!”琉璃得意地笑着,“喏,爹他就知道。”
廣漠王聽着她扯得越來越遠,生怕她説漏嘴什麼,忍不住搖頭,打斷了她:“琉璃,你該回去了。看你一身的血污,還不快去洗乾淨?”
琉璃看着自己的雙手和袖子,卻搖了搖頭:“我可沒覺得髒……這是母親的血呀!我們老家那裏,孕育新生命是神聖的事情,你們這裏難道就覺得是骯髒的東西了?”
“……”廣漠王實在對這個丫頭無可奈何,“好了,閉嘴。”
“你真是個神奇的孩子……琉璃。”這邊翡麗長公主緩過了精神來,將孩子摟在胸口緊緊地抱着,抬頭看着眼前這個明麗的少女,語氣複雜,斷斷續續地低聲,“當初……當初哥哥把你從密林裏帶回來的時,我還不能接受你——我記恨你的母親……因為是她讓我失去了另一個哥哥。”
“但是今天……你……你卻救了我和我孩子的命!”
她顫抖着合起了雙手:“天神啊,請饒恕我曾經對你的懷恨吧!”
琉璃心無芥蒂地笑了起來,抬手輕輕觸了一下產婦滿是虛汗的額頭:“沒事,天神會饒恕你的……天神不會記恨別人。”
“翡麗。”廣漠王連忙上前拉住她,“快休息吧,琉璃,你也快回房裏去待着!”
他狠狠瞪了一眼,讓後者縮了縮腦袋:“好吧……不過讓我再最後摸一下!”
少女再度俯下身,將手伸向嬰兒。那個大難不死的小肉團躺在母親的懷裏,咂着嘴,似乎能感覺到這種好意,居然伸出了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和琉璃的手掌相抵,發出了輕輕的一聲歡喜的笑聲。
“啊!他居然打了一個嗝!”琉琉驚喜的叫了起來。
看着少女蹦蹦跳跳隨着廣漠王遠去的背影,珠瑪眼裏卻流露出一絲疑惑的光——她們老家那邊都是不生孩子的?哪有這樣的地方!……那,九公主又是從哪裏蹦出來的?
“真是一個滿口胡扯的小丫頭!”
星海雲庭的非花閣。
黎明的時候,殷夜來從淺睡中醒來,感覺到耳邊有温熱均勻的呼吸。睜開眼,便看到了男人線條利落的側臉,如同岩石一樣冷靜堅硬,正靠在她的額頭上方,貼着帷幕沉睡,連外袍都沒有脱下。
他昨夜不知何時回來,沒有吵醒她,這樣靠在牀頭睡着了。
她凝視着他睡去的樣子。看得出,他睡得並不踏實,顯然也沒有夢到什麼愉快的事情,雙眉微微蹙起,眉心裏有一道深深的皺痕,似鎖着什麼心事,不時地緊抿了一下嘴角。在這樣一個冬日的清晨,一切顯得那麼寧靜安詳。寧靜到——竟然給人一種可以恆久的錯覺。
她伸出手想要觸碰他冷硬的臉頰——然而,在她的手指接觸到他皮膚之前,他霍然驚醒了,眼裏有一掠而過的警惕和殺意,手指下意識地扣住了刀。
那種眼神,讓她的手停在了咫尺。
他眼神里有一種奇特的迷惘和煞氣,依稀間令人覺得陌生。那一刻,她心裏無端端地跳了一下,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再不是朝夕相處的白墨宸,而是另一個出現在自己噩夢裏的影子!
許久,她勉強笑了一笑,輕聲:“你做噩夢了麼?”
“是你。”白墨宸看到她,終於明白過來身在何處,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口氣:“很奇怪的夢……我夢見了一個有着金色眼睛的人,站在一個難以形容的地方不停地呼喚我的名字……他對我説,時間快要來不及了。”
“什麼?”殷夜來驀地失聲,只覺得背後一冷。
他,難道也做了和自己一樣的夢?
“我看不見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身邊都是火和血。無數人義無反顧地跳入了其中,被吞噬和融化。可是,沒有一個人掙扎,沒有一個人呼救。”白墨宸的聲音低了下去,抬手撐住額頭:“就像被一種奇怪的力量吞噬了一樣!”
殷夜來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説什麼好,指尖冰冷,低聲:“那不像是你應該做的夢。”
“是啊……但是不知道為何,這次回到雲荒後,我已經是第三次做這樣的夢了。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強烈。”白墨宸低聲,“最可怕的是,我在夢裏很清楚的明白自己不應該過去,卻身不己地隨着召喚一步步前行,眼看就要跟那些人一樣跳進血和火之中了——”
説到這裏,他停下來看着她:“幸虧在最後一刻,你叫醒了我。”“你醒來那一霎那的表情,真的像要殺人一樣。”她岔開話題,並沒有問他昨夜見駕的結果如何,只是往牀裏挪了一挪,讓出一塊地來,“就這樣坐了一夜?怎麼不上來睡?”
“怕吵醒你,”他低聲,“很久沒見你睡得那麼香了。”
“上來休息一會兒吧,”她拍了拍空出來的半邊枕頭,“天還沒亮呢。我們躺着説一會兒閒話也好。”
“不了,時間不多。”他搖了搖頭,顯然早已想好了主張,“你身體好一點麼?如果能移動的話,今天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嗯?出去?”殷夜來有些詫異。
這些年來,他們的交往一直很低調。他一年裏很少回雲荒,每次來也只是在夜裏,不到天明便又離開,更是從未提出過要帶她“去外面走走”。而且,他不是説了外面可能還有殘留的刺客,要讓她警惕,不要外出麼?
然而,她遲疑了一下,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那好,我讓春菀去備轎。”他旋即站起身來。
殷夜來滿懷心事地看着他,覺得這幾日連接發生的事情有些紛繁複雜,似乎一環扣着一環,無端的令人心裏越發不安。她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那……你今天不回西海去了?”
“不回了,”白墨宸淡淡,聲色不動,“明天我還要付出帝都一趟。”
“……”殷夜來疑慮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問什麼。
——如果明天還要再去伽藍城,那麼就是説昨夜他面見帝君,並沒有獲得想要的結果。這些年來墨宸和白帝共同進退,昨夜到底是什麼事,令墨宸萬里倉促趕回,而白帝又不曾同意呢?這,似乎是多年來這一對君臣第一次出現分歧吧?
然而,她並沒有問。
——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告訴過她:做這一行,是不能隨便向僱主為什麼的。
“今天我會派出所有的精鋭侍衞來護送,也預先探過了場地,你不必擔心安全問題,”白墨宸換下了一身戎裝,穿上了極普通的一件玄色長衣,話聲平靜:“戴上珠翳,今天下午,就讓我好好陪你四處走走吧。”
軟轎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到了哪裏。
殷夜來走下轎子。薄薄的珠翳在額頭上微微顫動,彷彿一片雲一樣遮住了她的容顏,只露出蒼白娟秀的下頷。她的腳上穿着潔白的絲履,但撩開簾子後,第一步卻踏入了一灘污水裏——受傷未愈的她行動不如平日敏捷,這一腳來不及收回,便重重地踩了進去。
“小心。”白墨宸從旁攙扶住了她,低聲,“這個地方不大幹淨。”
這裏是……她愕然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是“魁元館”三個字。
那一瞬,她身子不由得微微的戰慄起來。
“進去吧,”白墨宸看着她,眼神卻看不到底,“一起吃碗麪,如何?”
心跳的如此激烈,殷夜來只覺得全身彷彿忽地失去了力氣,就這樣被他攙扶着,輕飄飄地跨過了破舊的門檻。
顯然已經有人事先來探過場,甄別過了沒有可疑人等,這個店裏看上去一切正常,卻有不下十人混坐在人羣裏,雖然穿着便裝,但一舉一動卻掩蓋不住軍人的模樣。
如今是清晨時分,這間小店卻已經熱鬧非凡,一羣羣衣衫破舊的苦力們在店裏進進出出,一邊呼嚕地吸着麪條,一邊粗魯而大聲的交談,吃完麪後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把嘴一抹,便扔下了幾個銅子走出門去,直奔碼頭和市場開始一天的重體力活。
“哈,這家店的面是做的越來越好吃了!今兒一口氣吃了三碗還不夠。”
“那是,安大娘的手藝誰不知道?這魁元館雖然不起眼,也算是有招牌的!一個瞎眼女人,守了十幾年的寡,獨自拉扯大了兩個領子,還真是不容易。”
“是啊……聽説她命不好,嫁了幾次都剋死了老公,所以後來就乾脆守寡了。”
他們在隱蔽的一角坐下,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默默地聽着周圍的聲音。只有門後的奪奪聲停頓一下,那個在灶間劈柴的青衣中年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面無表情地低下了頭繼續幹活兒。手乾燥而穩定,每次劈開的柴都如同直尺量出來那樣。
殷夜來知道,那是一直在此監視這一家的穆先生,墨宸的心腹。
“哎,説起來,前幾日城主送的粽子味道可真不錯!海皇祭居然還記得給咱們挨家挨户的分派粽子,這城主還算有良心,知道自己也是個中州人,比他老子強!”
“呸,一個粽子就讓你死心塌地了?那叫小恩小惠收買人心!城主他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誰,就該替中州人做點事,而不是幫着空桑人來欺負我們。”
“難道他能廢除十二律?別做夢了!有個粽子吃就不錯了,這可是空桑人的天下!”
“嗨,空桑人的天下還不是當年我們中州人幫忙打回來的?真是忘恩負義!”
“所以説嘛,當初幫空桑人打天下的慕容家如今是鎮國公,可我們這些人哪,還是得做下等的賤民!這可真叫賞罰分明,不算忘恩負義。”
“好了好了,別説了,説不定這裏有朝廷的密探,回頭就有你好看!”
“怕什麼?反正老子窮得叮噹響,這條命不值錢,和他們拼了!”
那些中州貧苦百姓們憤憤不平地在店裏發着牢騷,殷夜來看了白墨宸一眼,發生他垂下的眼簾看着桌面,臉上有憂心之色。沉默了許久,忽地嘆了口氣,低聲:“民怨沸騰如此,帝都若再不加以疏導,鐵打的江山也會一夕崩潰。”
殷夜來默默點了點頭。在她見過的所有的空桑權貴裏,墨宸是難得一見的親中州人一派,這或許和他出身於鄉紳人家,知道一些人世疾苦有關。
“哥哥姐姐,要吃點什麼?”沉默裏只聽那個叫安心的小姑娘跑了過來,笑嘻嘻地問,“兩位面生,不常來這裏吧?店裏的招牌蝦爆鱔面很不錯!”
殷夜來透過珠翳看着這一切,嘴唇微微顫抖着,半晌沒有説出話來。
是的……是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十年前那個才只有三歲大的丫頭,轉眼已經成為了一個水靈清秀的姑娘。心兒……她微微張了張口,卻沒有叫出她的名字,彷彿有什麼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無法説話。她強迫着自己轉開了頭,不再看那個小女孩子。
是的,已經不能相認了。
“姐姐想吃什麼?”她轉開了視線,耳邊聽到小女孩清脆的問話,不由一顫。
“讓他點吧。”她壓低了聲音,指了指白墨宸。白墨宸望了一眼灶台邊懸掛的菜單,隨口道:“一碗蝦爆鱔面——雙份料,再加兩個荷包蛋,兩碟醬: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
“一碗?”小女孩安心好奇地看了看兩個人,噢了一聲,似乎明白過來了兩人的關係,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跑開,“好啦,我知道了!娘,一碗鴛鴦蝦爆鱔面!”
“人小鬼大。”白墨宸看着她的背影,蹙眉喃喃了一句。
然而,灶台邊忙着下麪條的盲眼老婦人聽到女兒的聲音,卻是一動不動,枯槁的臉上出現了微些的愕然,竟然連一勺子鹽灑在了外面都沒有發現。
“娘?”安心有些奇怪,扯了扯老婦的衣裙,“怎麼啦?”
“哦……哦!”安大娘回過神來,掩飾地擦了擦手,“你説什麼來着?”
“那兩位客官要一碗蝦爆鱔面!雙份料,兩碟醬。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安心伶俐地報着,“娘,要不要我幫你搭一把手?你今天的臉色有點不大好噢。”
“不……不用了,”安大娘喃喃地説着,摸索着拿起了掛麪,“我自己來。”
“阿康阿康!你還不快點!”安心端了一碗煮好的麪條給另一座的客人,一路上對着另一個比自己大一兩歲的男孩大叫,努着嘴看着一張剛空出來的桌子,“那邊的客人已經吃好啦,快去收拾,好多客人在外頭等着呢!”
“催死人啦!”虎頭虎腦的男孩滿腦門子的汗,不耐煩地罵妹妹。
“懶蛋!”小女孩伶牙俐齒,“今天早上起不來,起來了也不好好幹活兒!”
“好了好了!別吵了,”安大娘拍了拍小女兒,喃喃地罵,“兩個小欠債鬼,整天鬧的人不安生——如果你們姐姐回來了,看到這樣,還不敲斷你們的腿?”
“哼。”安心撅着嘴,“誰都知道姐姐不會回來了……”
“啪”,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小女兒,臉色蒼白。
安心頓時噤聲,不敢再説什麼,躡手躡腳地從灶台上又端起一碗麪,跑過去給客人。兩個孩子天真無邪,沒有發現老婦人那一瞬忽然黯淡和痛苦的臉。
寒冬的早晨,這家簡陋破舊的小店是如此温暖,到處瀰漫着氤氲的氣息,身份卑下的窮苦人們進進出出,大聲喧譁地説着粗俗直白的話,哈哈大笑,討論着這一天的營生。白墨宸坐在角落裏,默不做聲地看着盲眼的老夫人圍着灶台忙碌,眼裏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看了一眼殷夜來,卻發現她一直低着頭,手指尖在微微地發抖。
“怎麼?”他忍不住伸過手,握住了她的手,“怎麼那麼冰?”
“我……”殷夜來説了一句,然而一開口聲音卻止不住地顫抖了一下,“你……你今天帶我來這裏,到底想要做什麼?”
“不想做什麼,”白墨宸搖了搖頭,“這只是我一直以來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什麼?”殷夜來有些詫異。
“這一天,我想了很久。”空桑元帥坐在破舊的小店裏,看着忙碌的人羣,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想和你來這個店裏頭碰頭地吃同一碗麪,一起見見你的母親和弟妹——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樣,好好的坐在一起説説話。”
“……”她微微一震,説不出話來。
“那是個奢望麼?夜來?”他語氣低沉,凝望着那忙碌而快樂的一家子,“難道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之後,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和她成親,給她名分,然後建立一個家、生兒育女,一直白頭到老麼?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啊!——就算是葉城的花魁,或者空桑的元帥,難道就會例外麼?”
殷夜來珠翳後的眼眸漸漸黯淡,低下了頭去。
“我從不敢有這樣的奢望。”沉默許久,她聲音微弱地喃喃。
“是的。這些説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實在是太難太難。”冬日的清晨,空桑的元帥凝望着這間破舊的小店,喃喃,“枉我為極人臣,甚至連帶着你一起走在日光之下都做不到。”
殷夜來默默咬住了唇角,低着頭,沒有説話。
“姐姐,吃麪!”小女孩跑過來,踮起腳尖,把一口大得出奇的海碗放到油膩膩的桌子上,對着她燦爛地笑,“放了比雙份還要多的料噢!你雖然是第一次來,我打賭你也一定愛吃我娘煮的面!”
那一瞬,彷彿心裏的某一根弦陡然繃斷,她眼裏的淚水簌簌而落。
“姐姐?”安心不由得詫異,“怎麼了?誰欺負你了麼?”
殷夜來撐住身體,舉起手搖了搖,沒有説話,悄悄地側過臉去向着暗壁。
“沒事,小妹妹你去忙吧。”白墨宸道。
“哦。”安心又應了一聲,聽到後面又有客人在催,不情不願地轉過身,然而剛走了一步,又霍地回頭,看着白墨宸,“喂,你是個大男人,可不許欺負姐姐!”
“你可真疼姐姐。”白墨宸微微笑了起來,“小妹妹,放心吧。”
安心笑吟吟地跑開了,嘴裏哼着歌,無憂無慮。
唯獨殷夜來坐在那裏,將頭慢慢轉過來,臉色蒼白地看着那一碗熱騰騰的面,淚水一滴一滴地濺落在白色的熱氣中。海碗粗陋,裏頭盛着一碗蝦爆鱔面,蝦仁雪白,鱔段金黃,配着一些青菜和香菜碎末,面上還卧着兩個荷包蛋,熱騰騰的香味撲鼻。
“吃吧。”白墨宸輕嘆了一聲,拿起一雙筷子。
殷夜來低下頭,用筷子夾起了一根青菜,小口小口地咬着——她吃得很仔細,似乎每一根面、每一粒蝦仁都要細細品嚐。她吃得如此入神,以至於對面坐着的男人不得不幾次放下筷子,抬起手來,替她將散落下來的髮絲掖回耳後。
坐在後面劈柴的青衣人抬起頭,遠遠地望着這一對坐在角落裏的人,眼神複雜無比。
那是一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冬日清晨,在葉城中州貧民雲集的八井坊裏,瞎眼的老婦人圍着灶台在忙碌,空桑元帥和他所愛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伴隨着安心和安康兩個孩子的歡笑和吵架聲,頭碰着頭地吃着同一碗麪。
——沒有人知道,這短暫而平凡的一刻,竟是他們這一家人,一生中的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相聚。
“心兒,”店裏人來人往,喧譁非常,然而盲眼的老婦人安大娘卻一直側耳傾聽着什麼,遲疑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叫住了穿梭忙碌的小女兒,指了指角落的方向,“那邊……是不是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客人?”
“是呀!”安心回答,不明白母親為什麼會留意這個。
“扶我過去看看……”安大娘喃喃,將勺子放回了灶台上,摸索着扶住女兒的肩膀,艱難地轉身,“快,過去看看……”
“看什麼?”安心有些吃驚,然而剛一轉身,便詫異地啊了一聲:“他們走了!”
“什麼?”安大娘的身體猛然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怎麼帳也沒結就走了?那兩個可不像是吃白食的傢伙啊!”安心嘀咕,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枚金燦燦的東西,拿起來一看,忍不住尖叫起來:“金銖——娘,他們居然給了一枚金銖!”
整個店裏的人都吃驚地轉過身,——對生活在八井坊的中州人而言,金銖這種東西可不是隨便能看得到的,連安康都忍不住這邊跑過來,安心只是嬉笑着將金銖捏在手心裏,躲閃來去的不讓哥哥看到。
然而,安大娘卻無動於衷,只是空着一雙眼睛,伸出手在空氣裏摸索着,嘴裏喃喃:“人呢……人呢?為什麼……為什麼剛才,我覺得坐在這裏的,是我的孩子?”
她嘮叨着,顫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一物。
那是一封被偷偷壓在碗底下的信。
安大娘觸電般地一震,枯槁的手在信上摸了又摸,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那個在後面劈柴的青衣人忽然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她身邊,主動開口問:“大娘,怎麼了?要我替你讀一下這封信麼?”
“好,好!”安大娘如遇救星,戰慄着將信塞了過去,“快,念念……替我念念!”
穆先生從老婦人的手裏接過信來,壓根看也沒看,只盯着安大娘,一字一句地開口道:“這是你女兒寫給你的信。”
當魁元館裏爆發出驚呼時,白墨宸和殷夜來已經走出了這條巷子。
軟轎到了巷口時,隨行的白墨宸卻停了下來,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顧了一眼這條破敗而困苦的街道,眼眸裏的神色複雜而奇特。
“白帥。”隨行的侍衞低聲,“回去麼?”
白墨宸卻搖了搖頭:“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衞長詫異無比,卻不敢多問。
——如今海皇祭已經過去了,要去黑石礁幹什麼?白帥一貫不是這樣做事顧前不顧後,一時心血來潮便要衝動做事的人,然而自從昨夜從行宮見駕回來後,今天的言行實在是有些反常,讓追隨了他多年的下屬們有些摸不着頭腦。
海皇祭過後的黑石礁,已經是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從聽濤閣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鷗在盤旋,發出低低的鳴叫。海風冷肅,呼嘯着帶來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難道都已經傳到雲荒了麼?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邊。
沉默裏,忽然聽到殷夜來輕聲道:“今天謝謝你了。”
“何必謝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我知道那個女人不過是你的繼母,和你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難為你這麼多年來一直這樣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們。”
殷夜來垂下眼簾:“阿孃她雖不是我的親媽,卻對我很好。”
“是麼?”白墨宸有些不信,“天下的繼母,從來都是偏心親生兒女的。”
殷夜來笑了起來:“是啊,她對心兒和康兒的確比對我好。記得有一次家裏兩天揭不開鍋,給爹買了藥後只夠買三個饃——她揣着回家來,把最大的給了康兒,第二的給心兒,最小的才輪到我。”
白墨宸有些詫異:“那你為什麼還覺得她好?”
殷夜來支着腮,望着遙遠的大海,忽然笑了起來:“因為那時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實她也是愛我的——因為她把最小的饃給了我。”
“哦?”白墨宸不解。
殷夜來嘆了口氣:“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她自己也已經餓了兩天了。”
白墨宸一震,沒有再説話。
十月寒風凜冽,耳邊只有連綿不絕的濤聲,聲聲入耳。
“你看,阿孃雖然也偏愛自己的親生兒女,但卻依然把我這個繼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先讓我吃飽。”殷夜來淡淡的笑,“當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就已經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視着她,嘆息了一聲:“其實如果換了別人,多半隻會記得自己沒得到那個最大的饃,而忘記了自己得到了什麼。夜來,你真是一個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懷恨——對繼母如此,對我亦如此。”
“是麼?”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氣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還不都在説我又清高又孤僻,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她説得直白尖刻,反而讓白墨宸刺痛般地一驚。
當年為了避開風頭,把她安置在青樓裏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權重,身在明處,如果身邊忽然出現了一個來歷不明的良家女子,必然會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戀上了一個青樓裏的花魁,那麼在很多人看來,那就是合情合理了。
然而,他卻忘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十年,會對她造成怎樣的壓抑。
説到這裏,兩人之間又是良久無話。
殷夜來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今天怎麼有空來這裏和我説這些?”
“打了半輩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閒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聲,“十年了,從來沒有好好的用過一整天來陪着你——真是對不住。”
“……”殷夜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説出來,還真的讓她有些不知如何答覆——有什麼對不住的呢?難道他還想把她當做光明正大的正妻來看麼?她本身就是見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見不得光的過往,能在黑暗裏存身立命就已經僥倖,哪裏還敢奢望別的?
“知道麼?”其實,我並不是那個鄉紳的兒子。”只是一個恍惚,忽然間,卻聽到墨宸沒頭沒腦地説了一句,“我只不過是賣身替他兒子抵了徵兵的名額而已。”
什麼?她悚然一驚,回過神來。
他……在説什麼?
“我出身之貧苦低賤,遠超出別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帥輕聲道,望着海那邊,“我的故鄉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親是個玄族佃户,在鄉紳的採石場裏做苦力。因為窮,到四十歲上才存足了錢買了箇中州女人當老婆。”生下我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老了,完全沒有辦法養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時候過得非常艱苦,甚至在冬天都沒有一雙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繩子綁兩塊木板在腳下,赤足在齊膝的雪裏行走。後來我母親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襖,做了一雙虎頭棉鞋給我穿,自己卻挨着凍。那雙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
“……”殷夜來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説不出話來。
他從來不曾和任何人説過這樣的話,哪怕是對着自己。
“後來,在我八歲的時候,父親在採石場裏被倒塌下來的巨石活活的埋了,家裏一下子就斷了來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爺爺奶奶實在沒有辦法,為了養活我,不得不叫來了人販子把母親賣了——因為如果不拿到那筆錢,一家人就要餓死。”
殷夜來“啊”了一聲,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間明白,為什麼墨宸在聽到玉京的丈夫為了錢而把妻子賣掉時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因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個貧寒的家,也曾經因為飢餓而賣掉了他的母親。
“那時候我還小,當母親跟着牙婆走的時候,我還以為她狠心拋棄了這個家,任憑她怎麼哭着喚我,都不肯和她説最後一句話。”白墨宸垂下眼去,“就是那一筆賣母親的錢,讓我們一家又好歹撐了幾年。可日沒有好轉——爺爺久病,在一個冬天去世了。”
“於是你就去從軍了?”她輕聲問。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四歲,不到朝廷規定的年齡,只能硬生生虛報了兩歲,才掙來了這個活兒——因為沒錢下葬,爺爺的屍體已經在房間裏停了三個月。如果三月春來之前不籌到一筆錢,就要發臭了。”
殷夜來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你奶奶呢?她還好麼?”
“也只能在夢裏見到她了……”白墨宸的語氣很輕,默默閉上了眼睛,“在我離開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從此後,我在世上就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
她不知道該説什麼,只能輕輕嘆了口氣。
“十年前,我的確是想事成後便殺你滅口的,”白墨宸苦笑,“可是那一夜,當我跟隨你回到你家,忽然間改變了主意,”他臉上得分一抹難以覺察的戰慄,壓低了聲音,“夜來,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再因為貧困而失去所有的親人——我和你,是同一類人。”
殷夜來呼吸在一瞬間停頓,只覺千言萬語陡然湧上心頭,堵得她説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彷彿是閃電照亮了天靈,她終於明白了。
“知道我為什麼不殺你麼?”他曾經對她説,“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啊!”
那之前她並不懂得那句話的深意,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瞭然。
她覺得心裏有一股熱湧翻湧而上,一瞬間融化了胸臆間累積了十年的層層堅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剋制住自己的感情,沒有讓淚水從眼角奪眶而出。
沉默片刻,她眼神里卻有疑惑,“為什麼忽然説這些?”
“因為,差不多已經是時候了,”白墨宸轉開視線,凝望着西方的盡頭,輕聲,“十年了,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夜來,我們之間,終究需要一個了斷。”
了斷?她驚愕於他的用詞。
然而,不等她再問什麼,卻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彷彿有一層水霧猛然升起,矇住了視線。大驚之下,她撐住桌子想要站起來,然而卻發現身體已經使不上力氣——怎麼回事……她……她方才喝的茶裏難道有什麼嗎?
她中毒了?那……他呢?他怎麼樣了?!
“墨宸……墨宸!”她用盡力氣喚他的名字,然而卻不知道吐出自己唇邊的聲音已經細微如縷。在她站起又頹然倒下的一瞬,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她。那雙手穩定如鐵,然而聲音卻柔和如風,在她耳邊低聲道:
“永別了,夜來。”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經結束了,鎮國公府內外也稍微安靜了些。
“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海皇祭也已經過去三天了,客人還一點不見少!”粗使丫鬟們打掃着杯盤狼籍的廳堂,累得直不起腰來,“聽説城主興致大發,要留所有貴客在城裏再宴飲七天!我的娘呀……這一個月幾乎天天夜裏宴請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還讓不讓人活了?”
“小丫頭,你還敢説累?”旁邊有個年長一些的同樣不屑,“好歹我們還能輪班休息,看看楓夫人還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閒不得——我看這一個月,城主喝的酒夠挖個小水塘,花掉的錢也可以鑄一個金屋。真是可憐。”
“可憐?”小丫鬟們有些詫異。
“你們沒看出來,其實城主一點也不開心麼?”那個老僕人喃喃,“連着楓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喏,你們看。”
一羣丫鬟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嚴肅蒼白的女子從廊下匆匆走過。
楓夫人是鎮國公府的管家,從老城主開始就侍奉慕容氏,到如今五十多歲,已經執掌了二十多年的內務大權,將內外打點得井然有序,僕從無不心服口服——此刻遠遠看到她過來,所有人都避在一邊,彎腰行禮,大氣都不敢出。
“臉色很不好呢,”等她走過,有人竊竊私語,“走路也比平時快了很多。”
“聽説這次海皇祭風浪太大了,出了一點意外,扮海皇蘇摩和白瓔郡主的兩個舞者掉到海里去了,救起來了一個不見了另一個——不過除了這個,其他都做得很不錯。”
“那楓夫人的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
“噢,我想起來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帳房裏,想支一筆錢用,結果沒有得手,便在那裏借酒裝瘋大吵大鬧起來。楓夫人過去勸了半天,給了一百個金銖打發了他,然後整個下午都待在帳房裏,連吃飯都沒出來。”
“真的?這大公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前幾天還聽説因為一個青樓妓女和人爭風吃醋,派府裏的家丁打了人,差點鬧出事來。沒想到城主剛責怪過他,安分了沒兩天,居然又出去胡天胡地了!”
“唉……”有年紀大點的丫鬟嘆了口氣,“大公子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麼?”
“對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還温文爾雅呢!長得也俊秀,脾氣也好,除了不愛讀書喜歡遊冶,倒沒有現在那麼愛胡鬧,簡直是個混世魔王——我記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歲娶了夫人之後才變成這樣的。”
“為什麼啊?”侍女覺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靜温順,像個紙人兒似的,説是中州人講究什麼‘三從四德’,她就算是典範了。大公子有什麼不滿意麼?”
“不知道,反正就是從過門那天就鬧開了,”老侍女嘆了口氣,“聽説當時大公子不從,還往外跑了好幾次,最終把老爺給惹惱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大公子的嫡長子地位被廢除了,老爺開始越來越多地看重城主了。”
“那也應該,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穩能幹多了!”
“幸虧城主繼位後,對這個不成器的哥哥還是很照顧,一貫大公子要多少就給多少,從不皺眉頭。”老侍女蹙眉,“所以我這次才覺得奇怪——怎麼只給了一百個金銖,估計還不夠大公子三天的花銷呢!”
“奇怪,難道府裏的帳面有問題麼?”
“什麼?你可別嚇我啊,我上個月的月錢都還沒領呢!”旁邊聽的侍女嚇了一跳,“楓夫人一直説因為海皇祭太忙,帳房來不及管這些小事,等海皇祭過了再一併發放——你可別説府裏是發不出來啊!”
“我可不敢亂説話,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丫鬟們竊竊私語,看着楓夫人疾步走向後院的梅軒。
梅軒還是沒點燈,一片黑暗裏,冷雨簌簌地下,雨氣裏隱約有縹緲的清冷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綻開,時有幽香飄散了林間。
“公子。”楓夫在門外站住,對着黑沉沉的房內輕聲稟告。然而房間裏沒有人回答,窗户都開着,只有風吹帷幕,發出輕輕的簌簌聲。
“公子?”楓夫人有些驚訝,方才公子還在宴席上和宰輔素問大人推杯換盞的應酬,大醉嘔吐,回到梅軒摒退了侍從一個人靜坐,關上門後便再無出去。可如今房內沒人,外面又下着雨,卻是去了哪裏?
她心裏陡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忍不住走入房內:“公子?”
她在房間裏點起燈來,四顧。房內一切都如常,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所有東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獨不見了此地的主人。
“公子!”楓夫人心裏的不安到了極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麼了,楓姨?”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背後懶懶説了一句。
她一驚,霍然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幽靈般出現在軟椅上的人——他是不知道何時出現的,正帶着一身濃重的酒氣,懶懶地用手撕扯着一支梅花的花瓣。可是,分明片刻前她看到時,這個屏風後的椅子上分明還空無一人!
城主又是從哪裏忽然走出來的?
“你……”驚詫於對方這樣神出鬼沒,她頓了一下,將方才的那種焦急也緩了一下,低聲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公子,這是廣漠王那邊退回來的聘禮。”
慕容雋“哦”了一聲,看也不看那對避水珠,吐着酒氣喃喃:“玩夠了才退回來,這種事,還真只有那丫頭才做得出來。”
“和廣漠王那邊的婚事,看來真的是成不了。”楓夫人低聲嘆了口氣,“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另尋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當年,大哥抵制這種聯姻,非要逃脱,父親卻一次次把他押回這個牢籠。可現在,我主動自覺的要政治聯姻,卻居然沒人要我?”慕容雋笑了一聲,喃喃,“呵呵,楓姨,我……我難道有那麼差麼?”
楓夫人看着他蒼白的臉,眼裏露出痛惜的表情。
“公子怎麼會差呢?”她嘆息,“多少女子夢想着要嫁給你這樣的人。”
“是麼?”慕容雋發出了一聲冷笑,喃喃,“再多又有什麼用?從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終不會選擇我。哈……”
他將臉埋手掌裏,許久沒有再説話,似乎又醉過去了。
楓夫人沉默了許久,彷彿不知道説什麼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門邊,忽然一頓足,終於低聲道:“公子,這一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怎麼?”慕容雋醒了過來,吐着酒氣,“還有什麼事?”
“最後的一百個金銖已經被大公子拿去,庫房裏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到了明天,等債主一上門,鎮國公府要名聲掃地了!”楓夫人將袖中厚厚的一卷帳本放到他面前,聲音發抖,“按公子吩咐,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顏面,我在外頭借了一大筆錢來週轉,光分發粽子一項就用了一萬金銖——明天第一筆還款就要到期了。怎麼辦?”
“哈,原來是為了這個啊……”慕容雋醉眼朦朧地掃了一眼帳薄,笑起來,“怎麼辦?一百萬金銖,除非把這座府邸賣給裕興錢莊才夠……噢,或者還不夠?”
“公子!”聽到他這樣無所謂的語調,楓夫人臉色蒼白。
“把葉城賣了,估計就夠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買呢!”彷彿真的是醉了,慕容雋哈哈笑了起來,敲着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幾百年來敲骨吸髓,貪得無厭,終於把慕容氏這個外族給搞垮了!”
“公子!”楓夫人嚇了一跳,連忙提醒他小聲。
“還有什麼可以賣的呢?”要不就把我的靈魂賣給魔吧……”慕容雋搖了搖頭,喃喃:“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楓姨,你該怎麼辦?還有我那個不爭氣的哥哥,又該怎麼辦呢?他除了玩女人,什麼都不會……”
他喃喃説着,語聲越來越低,伏在了案上。
楓夫人看着他孩子般的睡相,説不出話來。這些年來,作為一個外來的異族,慕容氏雖擁有葉城,卻承受着來自各方的巨大壓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覬覦這座城市,個個巧取豪奪,將慕容氏作為取之不盡的金錢源泉,稍有不滿足便要設法刁難。
為了支持這個表面風光的大家族,這些年來公子實在是用盡了心血。
可是,難道到了這一次,是真的過不去了麼?
“楓姨,別發愁……”忽然間,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説了一句,“好好睡一覺吧。等明天去庫房……一切都會解決了,一切都會解決了……”
“什麼?”她以為他是喝醉了説的胡話。
鎮國公府已經欠下了鉅額債務,連府邸都已經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貨物進城繳税之前,府裏沒有任何新的款項來源,怎麼能還清那麼大一筆欠債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從架子上拿起一襲輕裘,披在了他肩膀上——這些年來他已經太累了,就讓他好好地睡一覺吧!
當楓夫人靜悄悄地退出去後,梅軒裏爛醉的人忽然間動了一動,抬起了頭。黑夜裏,年輕城主的雙眼亮如星辰,閃着令人畏懼的寒光,毫無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輕輕擊掌三下——三下之後,梅軒窗外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對着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都已經到了。”
“請。”慕容雋一抬手。
只聽微微一陣風聲,身側忽然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戎裝的軍人,有着冷冷的灰藍色眼睛,右頰有一道刀疤,是冰族軍隊裏常見的那種冷硬如刀的表情。那個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滄流少將牧原。巫朗大人讓在下親手把這封密函交給公子,並轉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覆。”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紙張製成,封口上加蓋着元老院的火漆,上面是象徵着冰族最高權力破軍星的徽章,在暗夜裏奕奕生輝。
他撕開了封口,從裏面拿出薄薄一張紙,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張金邊鑲嵌的絲絹地圖,上面用硃筆劃了一個圈和一條線。圈裏,是未來劃給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條線,是專闢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貿用的航道和商道——硃筆將這一切一一標出,並加蓋了元老的朱印。
“滄流帝國元老院呈鎮國公台鑒:
“經諸元老聯席商議,滄流慎重承諾:從復國之日起,帝國將對中州人一視同仁。即刻廢除十二律,開放慕士塔格至天闕一線的驛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與自治領。封爾為王,世襲罔替。免卿九死,子孫三死——立此為證,若有違者,破軍闢之。
“滄流帝國.元老院,首座巫咸攜十巫謹立。
“滄流歷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約的下面,是十個用鮮血畫成的符咒——他認得那是血咒裏的誓咒,對立約的人具有絕對的約束力,違背所立的誓言必然會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雋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血開始在軀體裏燃燒着,煎熬着他的神智和理性。慕容雋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手卻還是有一絲微微的顫抖。當握住這一份沉重的承諾時,同一個瞬間,一個聲音在他內心的最深處響起來——
“堇然,總有一天,我要讓中州人挺直腰板,在雲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清徹明亮的少年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那個自己,指着伽藍白塔,對身側少女許下的諾言?十年?還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這個誓約能實現麼?
如果他能板倒白墨宸,那麼,就能從權貴之手裏奪回她的人。
如果他能實現昔年的諾言,那麼,她的心,也會回到自己身邊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賭上性命、甚至賭上天下,那又有什麼可以畏懼的!
一個扭轉了雲荒局面的重大決定,在一瞬間作出。
“轉告巫朗,説我答應他!”他霍然轉過頭,一字一句地許諾,“我將助你們除去白墨宸,滅亡空桑,奪回這個天下!”
“多謝公子。”那個軍人深深一鞠躬,“只是口説無憑,在下需要一個回執。”
“回執?”慕容雋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靜,“我們帶來了兩百石黃金和朱印誓約,而公子給我們滄流的卻只是一句話,是否有些不大公平呢?”
慕容雋有些不悦,拂袖而起:“那你們想要什麼樣回執?”
“只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東西,雙手遞了上來——那是一個奇異的水晶球,裏面旋舞着一種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體,在裏面聚了又散開,然而仔細看去,卻不過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灰塵般的東西。
“這是什麼?”慕容雋下意識地覺得某種不詳,倒退了一步。
“這是言靈之珠。”牧原靜靜道。
“言靈?”
“是的。這是巫咸大人給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開出的對價條件:”滄流的少將道,“當我們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後,也需要對我們做出一個有約束力的承諾——在下斗膽,要求公子將一滴血注入這個言靈之珠,並對着它許下諾言。”
“一滴血?”慕容雋默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氣,看着那顆詭異的水晶球,沉默了許久,才笑了一笑:“這是一個咒術麼?如果我將來沒有守住誓約,後果會如何?”
牧原抬起頭,冰藍色的眼裏沒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後公子沒有實現諾言,那麼,言靈的咒術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將會被吸入其中,永遠不得解脱。”
“……”慕容雋長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緊。
水晶球裏遊走着一道道光,苦痛而掙扎,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約的靈魂?
“販賣天下,本來就是搏命的買賣,”牧原淡淡地笑,將那顆水晶球收了起來,“沒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這一步反而膽怯了。”
“啪”,在他轉身之前,一隻手忽地伸過來,按住了那顆言靈之珠。
慕容雋的眼神深而冷,左手按住了那顆水晶球,右手緩緩舉起,在齒間咬破——他將手懸在言靈上,一滴鮮血從指尖沁出,凝聚成形,在暗夜裏閃着幽幽的光。
“我,葉城城主,鎮國公慕容雋在此立誓:將助滄流除去白墨宸,滅亡空桑!一年後,當與十巫會師於伽藍帝都白塔之上!若有違反,甘心受言靈反噬,魂飛魄散!”
暗夜裏發生的一切,宛如晨露般消失無痕,無人知曉。
第二天清晨,當裕興錢莊的大掌櫃親自上門追討欠款時,鎮國公府的大總管楓夫人推託不掉,迫不得已地帶着對方來到後院,憂心仲仲地用鑰匙打開空蕩蕩的府庫。那一瞬,她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間,整個府庫居然就被從天而降的黃金填滿了!
那些沒有任何印記的金磚,每一塊長一尺、寬三寸,高一寸,重量是二十斤,一塊塊壘得整整齊齊,從地上直推到了大梁下面。在早晨第一縷朝陽射入的時候,折射出燦爛的金光,映照得整個府庫彷彿幻境。
楓夫人握着帳本,虛脱般地坐在了府庫門檻上,望着這夢幻般的景象——不可思議!公子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本事,在一夜之間就聚集了如此驚人的財富!
她強撐起身子,叫來了帳房裏的人,所有人秉燭點燈,在府庫裏揮汗如雨地對帳和點數。經過一夜的工作,終於將府庫裏的黃金點清:居然整整有一百石之多,不但足夠還清慕容氏在外欠下的債務,甚至還有留下來過年的餘錢!
“楓姨,早就和你説過了吧?”當她感慨萬分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別發愁……當你一覺醒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慕容雋負手而來,在朝陽中微笑着看着黃金屋,宛如神祗。
“公子,你……你是怎麼做到的?”楓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城主從小就是個智慧過人的孩子,執掌家業後也帶着鎮國公府闖過了很多次難關,然而這一次的事情卻實在是太玄妙了一些,令她反而有些憂心仲仲。
這世間,除了做夢外,哪裏會出現這樣的好事?
“噓,這可是個大秘密,想知道麼?”慕容雋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壓低聲音對她道,“楓姨,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過來。”
然而,當她忐忑不安地把頭湊過去時,卻聽到他在耳邊低低説——
“因為,我會點石成金的法術呀!”
“什麼?”她愕然抬頭,卻聽到公子哈哈大笑起來,轉身揚長而去。楓夫人一怔,剛要追上去,卻看到府裏幾位得力干將圍了上來,低聲向着城主稟告着什麼——她知道那是她這些婦道人家所不應該知道的秘密,於是便自覺地立住了腳。
一行人一邊低語一邊加快了腳步,旋即就離開了府庫。
朝陽是温暖的,黃金也是温暖的——然而不知道為何,在這樣金碧輝煌的光芒裏,那個離去的背影卻是如此孤獨,彷彿離她越來越遙遠。
公子的心裏,到底藏着怎樣一個世界呢?
“楓……楓姨……”她忙得團團轉,忽然間一隻手伸到了她面前,聞到撲鼻的酒氣。
“大公子?”她吃驚地回過身,看到了多日未見的人。
鎮國公府的長公子慕容逸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鬼混回來,衣衫上濕漉漉的東一塊西一塊滴漬,手裏還扯着一塊女人的紅抹胸,腳下打着飄,醉醺醺地來到堂前,伸手過來:“沒……沒錢了!再給……給一些吧……”
楓夫人皺起了眉頭,看着眼前的這個人。
其實,前任鎮國公的長子慕容逸長得比弟弟更加俊秀,長身玉立,劍眉星目,本來是雲荒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過二十九歲,但長年放蕩的酒色生活卻過早地摧毀了他的健康,不僅臉帶病色,連説話都含糊不清了,十足一個酒鬼和色鬼。
她嘆了口氣:“剛給了一百金銖,怎麼又沒了?”
“一百?不……不是隻有五十麼?”他喃喃摸着口袋,一頓足,罵道,“該死!一定是哪個龜奴,又偷了我的錢!回去揍死他……”
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楓夫人生怕他闖出禍來,連忙叫住,從懷裏掏出錢袋,細心地數出了兩張一千金銖的票子給他。慕容逸看也不看地一把扯過去塞入懷裏,低聲笑:“還是楓姨疼我……”
楓夫人忍了又忍,還是説了句:“城主撐起這個家不容易,大公子您……”
“不容易?”慕容逸拿了錢,返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吐着酒氣,喃喃,“就算是真的不容易,那也是他自己選的!他不是想搶着當城主麼?如今得償所願啊……幹嘛來假惺惺的説什麼不容易……哈!”
楓夫人説不出話來,只能看着大公子一搖三晃走出門去。
這兩兄弟,本來都是她眼看着長大。童年時大公子揹着二公子在後院爬樹的模樣還在眼前,但兄弟鬩牆後,居然變成了這樣的局面。
她嘆了口氣,轉過頭,繼續指揮下人們整理金庫。
慕容雋走出院門口,看着手指上那個微小的傷口,眼裏有苦澀而微弱的笑意。是啊,有了這筆錢,鎮國公府是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呢?既然把靈魂出賣給了魔,從此後這一條黑暗血腥的道路除非走到底,再也沒有辦法回頭。
“‘那些人’走了麼?”他輕聲問家臣。
東方清點了點頭:“南宮連夜護送他們離開,估計如今已經快要到達港口了。”
“那就好,他們在雲荒多停留一刻,我們的危險就大十分。”慕容雋微微舒了口氣,“剩下的那一半黃金,你們都已經按照我的吩咐送出去了麼?”
“送了,”東方清低聲,“‘他們’都非常滿意。”
慕容雋冷笑了起來,“能令這兩條老狐狸都滿意,還真讓我受寵若驚啊。”
“這筆錢幾乎是國庫半年的收入,能不滿意?”東方清苦笑了一聲,“宰輔大人託轉告城主:他答應您的事情,一定能辦到,近日他就會出手對付白墨宸。而都鐸大統領也説,只要城主有所吩咐,無論是在葉城還是帝都,緹騎一定配合行事。”
“哦?”慕容雋頷首,“看樣子他們終於有了點誠意。”
“城主下了那麼大的血本,宰輔和大統領也不能再虛與委蛇了吧?”東方清冷笑了一聲,“畢竟這是掉腦袋的事情,拿多少錢做多少事,誰也不能推脱。”
“本來我還想通過殷夜來這條線接近白墨宸,直接收買他,搞定西海的戰局,可惜似乎不能奏效,只能另外想辦法了……”慕容雋搖了搖頭:“花五十石買通宰輔,其實並不算貴。這世上只有這頭老狐狸才能對付白墨宸——倒是都鐸,實在胃口驚人。”
“也沒有別的辦法,”東方清嘆了口氣,“緹騎耳目眾多,在兩京勢力尤其龐大。”
“你説的是,這筆錢也是省不得的。”慕容雋用摺扇敲了敲手心,無可奈何,“我要下的是‘天下’這盤大棋,哪裏還能吝嗇這些邊角小利之爭?”
東方清頓了頓,低聲,“對了,還有一個消息要稟告城主:藍王的侄子藍扈死了。”
“什麼?”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怎麼死的?”
東方清道:“聽説是清醉後溺死在煙花巷的橋下,屍體今日才浮出來。”
“哦……”慕容雋鬆了一口氣,眼神深了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將摺扇在手裏翻來覆去的把玩,臉色陰睛不定——藍扈這個名字耳熟能詳。幾日之前他還在梅軒裏為了這個人和殷夜來討價還價,她曾經要求他懲罰好個禽獸,被他拒絕後憤然拂袖而去。
以她那種愛憎分明的性格,如今藍扈的死多半和她脱不了干係吧?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了那個叫九爺的義兄替冤死的姐妹出了這口氣,還是另外找了個人來動手?
他微微覺得頭疼,耳邊聽東方清:“……都鐸大統領看過屍體後,覺得似有不妥。他説藍扈死得不尋常,準備請示藍王同意後,讓仵作來驗一下屍。”
“多此一舉!”慕容雋臉色一變,甩袖,“和他説,不必驗了。”
“可是,”東方清有些為難,“此乃緹騎的份內職責……”
“什麼分內職責?都鐸他剛收了我五十石黃金,這算不算分內職責?”慕容雋冷然,“也不想想,藍扈是在海皇祭的時候死在葉城的,若是尋歡溺死也罷了,如果真的是死於非命,不是讓我這個鎮國公為難麼?都鐸抓住這個不放,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東方清明白過來,又遲疑道,“可是,藍王那邊怎麼交代?”
“藍王那邊容易對付,”慕容雋淡淡道,“藍扈為人貪婪,大膽到侵吞王府錢款。我已經派人取了證據,秘呈給藍王——對這樣一個蛀蟲敗家子,藍王不會太放在心上,只怕藍扈死了他還覺得快意呢!”
東方清點了點頭,道:“屬於明白了。”
“這件事就這麼處理。”慕容雋悄無聲息地將摺扇合起,嘆了口氣——這些年來,她早已不再是昔年那個碼頭上的貧窮少女。然而那種清高孤傲的性格,愛憎分明的做派,卻居然和當年一模一樣。當初把調戲自己的商賈一扁擔打落海里也罷了,如今居然殺了藍王的侄子!這般的性格,天生就是惹禍的根源——幸虧這一次是碰在自己手裏,可以順手壓下去,要是換了撞在別的人手上,只怕白墨宸要保住她也要煞費心機吧?
這樣的女人,還真像是一把利劍,一不小心就要割傷自己的手呢。
他正微微的出神,耳邊卻聽到屬下稟告了一句:“眼線稟告,白墨宸已經回到了葉城。”
“什麼?!”慕容雋臉色大變,霍地回頭,“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前天夜裏。昨天白天,有人看到他和殷仙子一起出了非花閣,”東方清道,“他們先去了八井坊的魁元館吃麪,然後又一起去了聽濤閣看海。最後重新回到了星海雲庭——白帥留宿了一晚,清晨時分獨自離開。”
“他居然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慕容雋默默地聽着,面色陰睛不定:“難怪宰輔説他近日便要設法對付白墨宸……你們為什麼不早點稟告!”他忽然抬起頭,啪的一聲將玉扇在身邊的假山上敲得粉碎,聲色俱厲:“他們昨天做了那麼多事,每一件都可能有深意,你們為什麼不立刻稟告!”
東方清從來沒有見過温雅的城主發那麼大的火,一時間打了個冷顫。
“是屬下失職!可是……”他低聲分辨,“昨天一整天,城主都在陪玄凜皇子喝酒,到後來我前去稟告時,城主也已經不在房裏了。”
“……”慕容雋無言以對,憤憤地將摺扇拋棄——那時候他正在密室裏和冰夷交換條件,自然根本來不及顧上這些。
“那麼現在白墨宸在哪兒?”他問。
“有眼線看到白帥今日清晨策馬奔入了湖底甬道,應該是去往了帝都。”
“帝都?”慕容雋沉吟,眼裏掠過一絲疑慮,“他帶了多少人馬去?”
“只有他一人。”東方清低聲,“並無他人跟隨。”
“孤身入京?不對勁……”慕容雋搖了搖頭,顧不得這邊府裏還有事情要處理,轉身徑直走了出去:“快!帶上人,跟我一起去一趟八井坊和非花閣看看究竟!
“只怕有大事要發生!”
在朝陽升起的時候,有一行萬里之外前來的人,正從秘道離開鎮國公府。身上猶自帶着淡淡的梅林香味。
那條秘道建於收藏珍寶的府庫地下,寬可達一丈,足夠令馬車出入。
黑袍老者巫朗率領着眾人往外走走着,喃喃:“大事已畢,我們立刻乘螺舟潛回西海——我接到了巫咸大人的密令,‘神之手’的計劃即將啓動,我們一天都不能多留了。”
“是。”隨從知道此乃極度機密的事,不敢多問。
秘道濕冷而漫長,只有空無的足聲迴響。
“難怪慕容雋每次開口要錢都要得那麼急,”快走到了秘道的盡端,忽然間有人嘆了口氣,“那些空桑藩王們胃口可真夠大的啊,堂堂一個葉城,居然也滿足不了他們的巧取豪奪。”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更何況如今已經是九百年過去,先祖的餘蔭哪裏還能罩得住慕容氏?”巫朗看着手心那一顆水晶球,裏面有一縷血在浮沉不定,“幸虧慕容雋是個聰明人。”
“為了二百石黃金而出場國家,呵呵,”有人笑了一聲,“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秉性。”
“不,你錯了,”巫朗卻忽然頓住了腳,正色,“那是空桑人的國家,不是他的,他不過是一個寄居的外人而已——只有一個國家把你真的當做子民,你才會把它當做祖國。”
“是。”隨從收斂了不屑之意。
沉默了一下,旁邊牧原少將還是表示了懷疑,“錢是收了,就是不知道慕容雋是不是真的能成事?可別誇下海口卻做不到,到時候耽誤了我們後面的計劃。”
“他是拿身家性命在賭這一場,而我們何嘗不也在賭?”巫朗搖頭嘆息,看了一眼身邊的軍人,忽地開口,“牧原,聽命!”
“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軍人站住了腳,霍然抬起,目光冷亮如刀。
“你帶一隊人留在葉城,秘密監視鎮國公府。”巫朗低聲吩咐,“一旦慕容雋有什麼異動,立刻稟告!當然,如果有人威脅到慕容雋的安危,你也需要暗中全力保護。”
“是!”牧原回過手,按在右肩的徽章上。
“元老院傳來消息,望舒已經快完成冰錐的製作,一個月內便可以下水啓航。“神之手”也可以開始出動。”巫朗手起手掌,掌心的言靈之珠在天光下折射出一道詭異的光。那裏面有一縷紅色在不停地旋繞,彷彿是一滴被困住的血——
“火種已經埋下,接着,就要看赤炎是否能燃遍大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