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開了一線,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夜,不時有冷風吹入。清歡握劍而起,閃電般地掠向窗户,迅速一推,一道劍光便匹練般地劃在了外面的夜色裏。
然而,只聽叮的一聲脆響,那一擊居然被擋開了。
“誰?”清歡和殷夜來都吃了一驚——雖然清歡現在受了傷,但能擋住他一擊的絕對也是個高手了!
“都給我住手。”黑暗裏,有個聲音低聲喝止。
窗被清歡推開,冷雨斜斜飛入,令房間裏陡然冷了。窗外的露台上站着一行六人。如今已經入夜,正是葉城最熱鬧的時候,星海雲庭自然是門庭若市,人頭湧動——然而,這一行人是如何穿過大廳,來到二樓這個幽靜的非花閣的,竟似乎無人知曉。
這一行人均是個子高挑的男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氅,目光冷鋭,雖然沒有穿着戎裝,但一舉一動都帶着軍人的鋭利沉穩。站在冷雨夜裏,風塵僕僕。最前面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黑衣銀徽,氣度肅殺,顧盼間令人隱隱有刀兵過體的寒意,他舉手阻攔住了下屬們,在看到眼前站的清歡的時候,目光又瞬地放鬆下來。
“是你?”他淡淡説了一聲,便轉過頭再不看那個胖子,似乎對方不存在,只是對着殷夜來大踏步走過去。
“墨宸?”殷夜來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脱口,“你……怎麼回來了?”——穆先生不是説他要幾日後才能到帝都麼?怎麼來的如此迅速?
“我昨天下午才乘船抵達博浪角,但聽前面傳來消息,説你在海皇祭上失足落水了,便連夜趕了過來。”白墨宸翻身而入,解下被雨水打濕的大氅掛在架子上,等濕衣服除去,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抱了抱她,低聲問,“你沒事麼?”
殷夜來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她臉上脂粉不施,受了傷,臉色益發顯得蒼白,長髮散亂地披拂下來。在他的臂彎裏簡直單薄得如一張紙——白墨宸低下頭看了又看,眉頭漸漸蹙起。
“怎麼回事?這不像是落水的傷。”他看到了她肋下的綁帶,語氣漸漸凝重,“誰幹的?我馬上派人通知都鐸,讓他立刻封城緝兇!”
“算了……那個人已經被我哥給殺了。”殷夜來嘆了口氣,低聲,“帝君和藩王都還在葉城,此刻還是不要鬧得人心惶惶才好——兇手的事,等海皇祭過去了,城主和緹騎定然會去徹查。”
“好吧。”白墨宸猶豫了下,沒有拂逆她,“你快去休息。”
他扶着重傷的女子走到軟榻前躺下,又扯過被褥將她蓋得嚴嚴實實——軍人的手在刺繡精美的綢緞上劃過,粗礪的皮膚映襯着柔美的織物,有一種猛虎輕嗅薔薇的微妙感覺。
清歡不聲不響地看了一眼他們,眼神複雜。
如果外人不知曉,這兩個人,乍一看還真像是一對恩愛伉儷。
“一年到頭在外打仗,什麼也不管。”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夜來這次幾乎死在海里,你差點就是趕回來為她收屍了——你是怎麼照顧自己女人的?”
白墨宸冷冷斜了這個胖子一眼,臉色很難看,卻無話可説。
殷夜來知道他們兩人之間多年來誰也看不慣誰:清歡嫌白墨宸位高權重氣勢壓人看不起自己,而白墨宸嫌清歡銅臭味太重,只知道好勇鬥狠,是一個十足的無賴痞子。加上清歡一直對十年前那一件事耿耿於懷,所以雖經她多次居中調停,這兩人卻連坐下來喝杯酒都難,更不用説好言好語地説話了。
“哥,你別這麼説。墨宸不是沒有留下人來照顧我。”眼看非花閣裏的氣氛開始緊張,她低聲道:“我和墨宸有話要説,你……”
她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白墨宸難得回來一次,他這個第三者應該趕快知趣走人——若在平日,清歡一看到白墨宸,不用她説就會立刻拔腳走人,然而今天這個黑胖子卻沒有反應,想了一想,忽然抬起頭來,説了一句:“我有話要跟你説。”
白墨宸愕然轉頭,不敢相信這個大舅子居然第一次主動開了口。然而清歡已經走到了非花閣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裏,對他點了點頭,眼神嚴肅。
白墨宸看了一眼,當下便走了過去,二話不説地推開了那扇窗,“出去説?”
清歡看了看外面飄着冷雨的夜,“嘿”了一聲,卻不願示弱,立刻翻身跳了出去。
殷夜來看到這兩個水火不容的男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密室,不由得在榻上出了一會兒神,心思百轉,卻想不出到底兩人之間會説些什麼。
窗户關上後,在外面冷雨裏站定,白墨宸蹙眉:“你要説什麼?”
清歡撓了撓頭,似是不知道從何説起,躊躇了晌,忽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你聽過這個預言麼?”
“你到底要説什麼?”空桑元帥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夜來的這個所謂義兄,一直是個不通文墨的粗魯胖子,滿身銅臭,心狠手辣,做事不擇手斷,此刻忽然文縐縐地來了這麼一句,還真是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六合書.天官》”清歡一字一頓地道,“《鑑深行止錄》第六章裏的預言。”
“鑑深?”白墨宸蹙眉,搖了搖頭,“那個人……”
他知道鑑深是八百多年前的光明王朝的第一任天官,西恭帝的心腹大臣,一度被世人認為是個可以窺探天地奧義的智者。然而這樣的人,卻晚節不保,因為一個天下皆知的差錯而一朝身敗名裂。
令他一世英名付諸東流的,就是他預測錯了破軍覺醒的日期。
光明歷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當鑑深斷言破軍將從地底覺醒,戰火將要燃遍雲荒的那一天,整個雲荒大地上人心惶惶,無數戰士枕戈待旦——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天下一片譁然,德高望重的天官無法解釋自己的失誤,羞憤之下,不得不以血來洗去羞辱。
因此,後世對鑑深的評論也化分為兩極:一派崇敬他前半生的預言如神,而另一派卻詆譭他最後一刻的妖言惑眾。所以,他的形象也在“先知”和“神棍”中搖擺,因此在《六合書》的《天官》一卷裏,他也並沒有被載入正傳,而只出現在附錄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原本也認為那個傢伙説的是無稽之談。”清歡無奈地攤開手,“可是我師父説:那一次鑑深的預言之所以失誤,是因為——”
他張開手晃了一晃:“這個。”
白墨宸忽地看到一個奇怪的金色轉輪浮現在他的掌心,下意識地脱口:“什麼?”
“命輪。”清歡殊無玩笑之色,“蘭纈師父告訴我:當年破軍之所以沒有在天命所示的那一刻甦醒,是因為有人聯手阻止了那兩顆本該相遇的星辰,避免了大地的浩劫——這個可憐的天官的預言落空了,他也為此送了命。”
白墨宸聽着,眉頭越蹙越緊:“命輪?你到底在胡説些什麼?”
“什麼胡説?這可是個大秘密。”清歡嘆了口氣,側過頭去低聲對着白墨宸説了幾句什麼。白墨宸霍然按劍而起,眼神凝聚如劍:“你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清歡看到他還是不信,幾乎是怒了,“老子一輩子也沒興趣和你這種死板的男人開玩笑!你不想想這世上還有誰能把我和夜來都傷成這樣?!”
最後一句話反問一針見血。白墨宸瞬地沉默下去。那一剎那,他想起了夜來身上的劍傷,開始相信了面前這個人説的絕對不是玩笑。
“真的有所謂的命輪?”他喃喃,厲聲,“你……也是裏面的一員?”
“先聽我説完,”清歡翻掌向下,示意對方放鬆,“夜來現在暫時還沒事。”
白墨宸眼裏殺氣越來越濃:“可為什麼是夜來?你們殺人總要有個憑據吧?”
清歡嘆了口氣,低聲:“命輪認為她會喚醒破軍。”
“胡説!”白墨宸一震,怒斥。
“唉,這事情太複雜了,反正就是組織認定了夜來是個禍害,要早點清除。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她的後背——那裏有一顆會動的血痣。”清歡把手心那個金色的轉輪收了起來,言簡意賅地總結,“聽着,無論你認為我説的是真的還是無稽之談,這次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不計代價保住夜來的命!”
白墨宸遲疑,蹙眉反問:“不計代價?”
“怎麼?”清歡斜眼冷覷,“如果夜來真的會喚醒破軍,難道你就要殺了她?”
“不。”白墨宸搖了搖頭,斷然回答:“我不相信把天下興亡全部押在一個女人身上的説法——太可笑了。為了這個而殺人是懦夫的做法,而我是個軍人。”
“説得好!”清歡擊節,大聲讚歎,“那我告訴你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他攤開肥胖的手掌,在瓦當上用雨水畫了一條線:“你,立刻秘密派人送她離開葉城!要去雲隱山莊避難,越快越好!而我,要先去阻攔組織里的人發動後繼的襲擊——只要過了明年五月二十日那個該死的期限,一切就沒事了!”
“……”然而白墨宸卻在那裏看着他,眼神沉了下去,有些琢磨不透。
“怎麼?”清歡有些驚詫,“你不幹?”
“不是。”白墨宸語氣冷淡而戒備,“我只是好奇,你和夜來並無血脈相連,多年來卻為何如此維護與她?莫非……”
“呸!你轉的什麼齷齪念頭!”清歡驟然跳了起來,有些惱怒,話語裏粗魯了起來,“告訴你,我認識夜來的時候她還只有八歲,一起光屁股在海里洗過澡,在牀上打過架——在我眼裏她可不是那種讓男人一見就想入非非的女人,而只是個丫頭!”
“……”白墨宸沉默下去,沒有回答。
他是一個成熟而有閲歷的男人,見慣世事,知道權勢也知道慾望的滋味。除了血緣的羈絆外,他並不相信世上男人和女人之間會有純粹的友情——除非那些感情是培養於懵懵之前的童年時。因為那個時候,愛憎尚未啓蒙,慾望也未曾覺醒,天宇尚目澄澈,才可能存在最潔淨而簡單的感情。而等成年後,男女之間的關係便複雜起來,再不可能單純如昔。
一如他和她之間。
“好吧,也遲早要和你講清楚的。聽着,”清歡語氣緩了一緩,道,“別看我現在當了勞什子劍聖,其實我挺不愛學劍的,只喜歡做生意,只可惜沒有足夠的本金——如果不是我妹子,至今為止我還可能是一個窮光蛋,在碼頭上冒着掉腦袋的危險販一點私鹽。”
“是麼?”白墨宸淡淡,繼續等待他下面的話。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十年前……”清歡停了一下,才道,“除了留給父母弟妹一筆錢治病外,她離開師門的時候,也給我留了一百枚金銖……我就是靠着這筆錢做起了生意。她賣身的錢!”
白墨宸輕輕哦了一聲,有些明白過來。
“十年了,我們兩個同門師兄妹活得早已兩樣,”清歡頓了一頓,語氣低沉下去,“我一直覺得自己也是耽誤她人生的元兇之一——要知道,她,本該成為空桑的女劍聖安堇然,而不是葉城的花魁殷夜來!”
他猛然回頭,兇狠發盯着白墨宸。
冷雨裏,後者的眼神非常複雜,沉默了許久,也嘆息了一聲:“是。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讓一切回到十年前。我並不希望她過這樣的生活。”
——如果回到十年前那個雨夜,必然不會在那些人裏再去選中她。
這樣的話,她的人生,是否會平靜安好一些?她是否早已成了萬眾景仰的空桑女劍聖,是否早已選定了佳婿,過着光明正大美滿安寧的生活?甚或,連孩子都應該已經有了吧……一切都會是兩樣了。
軍人抬起頭看着黑沉沉的天,思緒無可遏制地散了開來。
“怎麼可能?世上從來沒有他孃的可以推倒重來的好事,”清歡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如今都這樣了,我只能指望她找到一個好男人,好好地過完下半輩子——聽着!如果你敢對她不好,不管你是不是空桑元帥,我一定會宰了你的!”
白墨宸默默地笑了一下,沒有説話。
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怎麼還能談得上“好好地”過完下半生呢?
清歡本來還想好好地警告他一番,然而看到對方這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心裏陡然一泄氣,一想時間緊迫,便搖了搖頭:“好了,現在你知道為什麼吧?這種話我不會再囉嗦第二遍了,以後你要是再轉錯了念頭可別怪我不客氣!”
他不再多説,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準備離開。
白墨宸蹙眉:“為什麼不乾脆告訴我都是哪些人?我可以派人對付命輪。”
“喊!就是你手下的十二鐵衞加起來,只怕也擋不住區區一個龍!”清歡不屑地啐了一口,拍拍屁股站起,“這種事還是我來吧。你的任務,就是好好保護夜來。”
“等一下。”白墨宸卻又出聲挽留。
“又怎麼了?”清歡開始不耐煩,“怎麼婆婆媽媽的!還有什麼問題?”
白墨宸看着他:“這件事,你沒有告訴夜來,是不是?”
“對。”清歡點頭,“因為如果告訴了她……”
“我知道,”白墨宸説到這裏咬住了牙,“放心,我會保護她。你去吧。”
“爽快!”清歡轉身欲走,彷彿想起了什麼,從懷裏摸出一物,卻是一個銀白色的金屬圓筒,不過一尺長,兩指寬,倒像是一支纖細的短笛,上面有一個“堇”字。
“這是?”白墨宸一震,有些不敢確定地問,“光劍?”
“這把正是昔年夜來退出師門交回的光劍,上面還刻着她的名字。”清歡低聲,“蘭纈師父最鍾愛的這個女弟子,到死都沒有把它傳給第二個人——到了現在,你就替我交給夜來吧!還有這個。”清歡又把一樣東西也扔了過來,卻是一本賬薄,“這裏是我半生打拼下來的全部身家,所有的地契、房契、帳款、票號,都分門別類放在裏面了。
白墨宸翻了一下,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來,看了看這個黑胖子。”嘿,在你眼裏,老子是不是從來就是一個好勇鬥狠的青皮無賴、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暴發户?這回我這個大舅子讓你吃驚了?哈哈!“清歡看了一眼白墨宸,神色似笑非笑:“有了這樣一筆錢,足以傾覆天下——這樣一來,我家夜來也算是足足配得起你了吧?”
“錯了。一直以來,是我配不上她。”白墨宸肅然回答。
“但願這是你真心的話——不過,其實多年來我也是這麼想的。哈哈!”清歡笑了一聲,一抱拳,“得,時間不多了,我還得先去看一個相好。先走一步,這裏就拜託你了!”
“好。”白墨宸斷然回答,“你儘管去。”
“等你回來,一起喝酒吧!”頓了頓,這個沉穩如一塊鋼鐵的男人道,“要知道,我這一生還沒有結交到一位可以放心喝醉的朋友。保重。”
他説得很低沉,並沒有直接説什麼,然而眼神卻説明了一切。
“好!”那一刻,清歡只覺得熱血從心頭湧起,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大聲,“就憑你這句話,老子拼死也要留半條命回來,喝你的酒!”
他再不多説,手在窗台上一撐,胖胖的身軀躍起,立刻消失在窗外。
看着一向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居然一起進了密室,談了半天也沒見出來,殷夜來不由眼裏露隕一絲好奇。默默想了一會兒,沒有一點頭緒,便歪着身子斜靠在榻上,在傷痛和睏倦之下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堇然!堇然!”夢裏有人在喚着,伴隨着陣陣的海濤聲。那樣的遙遠而急切,似乎是想從時空的另一端伸過手來抓住她。
她認得出那是誰。
然而,不是已經晚了麼?隨着十年前那一場大潮的消散,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擇的她一路走來,早已不能回頭——如果,當時的他能夠伸出手拉她一把,或許她也不會就這樣被命運的潮水捲走吧?可那個時候,他並沒有伸出手,儘管他有那樣的能力:因為他要先顧上他自己,要奪取葉城繼承者的位置,要在父親面前做一個好兒子。
所以,他沒有對處於危難中的她伸出手來。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裏掙扎和拼搏,雖然各自的境遇高下不同,在本質上卻是一樣——貧苦人家出生的她是為了生存,而鐘鳴鼎食世家的他則是為了權力。在這兩種巨大力量推動下,他們在那個十字路口背向而馳,終於背離了彼此。
那時候她年少,還不懂得男女之間的微妙關係。十年後她才明白,有時候,當一個女人需要一個男人,就像是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雖然明知抓住後未必能真的挽救自己,但他所需要的,可能僅僅只是抓住那一絲毫無用力的慰藉而已。
如果那個時候他不在那裏,那麼,以後他也永遠不需要在了。
“堇然!”那隻手伸過來,拼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着,看着那個拼命對自己伸過手來的人,任憑自己在大潮裏沉浮着,漸行漸遠。一葉浮萍歸大海。從此,在她長長的一生裏,他只如雲影掠過,記憶中的面容極淺極淡,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浪潮裏。
這個世上有許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間。或許,就在某一個十字路口,心念一動,一轉身、一放手的瞬間,有些事情就不可逆轉地改變了,原本可以同路走到底的兩個人就從此再無相見的機會——這個瞬間來得殘酷而突然。當這一波潮水過去,而在下一波來之前,兩人就如浮萍般永遠各奔西東了。
一切都是註定。
浪捲來,將她帶走,身不由己地輾轉而去。
然而,當她覺得自己即將迷失在那片藍色裏的時候,忽然間,有個聲音響起來,低沉沙啞,彷彿從時空的另一端傳來:“還不快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她茫然地想,忽然視覺裏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雙金色的眼睛,透過那片藍色在注視着她——她甚至能感覺到來自遠方的召喚,就像是有一個人站在天地的盡頭,對她伸開了雙手,呼喚:
“來吧,來這裏!”
來哪裏?後頸忽然有一陣灼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動着她,讓她身不由己地奔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向前、向前……哪怕狂奔到世界的盡頭。體內有火焰在燃燒,似乎要把她的軀殼燃為灰燼!
她是誰?她要去哪裏?誰在呼喚她?
“夜來!夜來!”
當她在空茫的時空裏狂奔時,忽然間聽到了一另一個意志,近在耳側。那個聲音有着奇特的力量,讓她終於在恍惚的噩夢裏醒過來。
茫茫然睜開眼,看到的還是熟悉的室內景象。身側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在凝視着她,堅忍而沉默,彷彿墨色的星辰,他一手托起自己的頭,在耳邊低聲呼喚,另一隻手此刻正停留在自己的後頸上,粗糙而微涼。
“墨宸?”她舒了一口氣,喃喃,“是你?”
看到她醒來,白墨宸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將視線從她頸後轉開,替她掩上了被子,低聲:“怎麼,又做噩夢了?”
“嗯,”她疲憊地笑了一笑,咳嗽着,“我哥呢?”
“他?”白墨宸頓了一頓,道,“還有事情要處理,所以急着走了。”
“走了?”殷夜來有些驚詫,“他自己還帶着傷呢!有什麼事這麼急?——方才他和你都説了些什麼,連我也要避着?”
“沒什麼,就是囑咐我要好好照顧你。聽説裕興錢莊那邊出了一點問題,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歡交代的話回答,避開了真相,安撫她,“你也知道,他這個傢伙愛財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邊的生意。”
“噢?”殷夜來蹙起眉頭,想了想,“也是。”
“你儘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扶着她躺下,想了想,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怔了一下:很多時候,墨宸只喜歡親吻她的額頭。風塵經年,她已經不是昔年那個純情少女了,自然能體會出那是一個温柔沉默、卻並不含任何慾望的安慰之吻,彷彿是一個兄長溺愛着自己的妹妹,而不像是一個男人對待自己的戀人。
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她嘆了口氣:“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卻不能好好陪你。”
“養好身子,來日方長。”他重新扶着她躺下,為她掖好了被角。“嗯。”她輕輕應了一聲,顯然“來日方長”四個字觸動了她內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頭看着他:“你又要趕着去辦事麼?能陪我説會兒話麼?”
白墨宸微微詫異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説什麼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個不善於和女人相處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名義上的妻子之外就只有殷夜來。平日裏都是和幾十萬的男人們在戰場上廝殺來去,一旦坐了下來,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一個傷病中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他終於找到了一句話:“對了,我寄給你的珊瑚,收到了麼?”
“收到了,”殷夜來笑了笑,露出愉悦的表情,“已經拿到玲瓏閣去製作了——本來還想戴上它給你洗塵接風,不料你竟回來得這般突然。”
“沒關係,等我下一次來,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不善言辭地喃喃説了一句,便又不知道該説什麼了。他坐在榻邊,將手放在她單薄的肩膀上,視線卻落在她頸後。殷夜來並沒有察覺,只是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家常一般絮絮説了一些閒話。
“知道麼?沙嫩剛吃了官司。”她閉着眼睛,“她差點把婢女給活活打死了。”
“為什麼?”他順着她的語氣問。
“為了男人唄。”她笑了一笑,“她有個相熟的恩客,來往也有快十年了。那天沙嫩想留他過夜,可那個男人推辭説有事要走,她也只好怏怏地放了——後來你知道怎麼着?”
“怎麼了?”他漫不經心地問,看着她白皙的脖子。
是的……那裏有一顆硃砂痣,一如清歡所描繪的那樣!而且,在她方才的噩夢裏,他清楚地看到那顆硃砂痣在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緩緩地移動向腦部——難道所謂的“命輪”的説法“破軍”傳説,竟然都是真的?
那麼説起來,明年的五月二十日便是大劫之期,那些冰夷蠢蠢欲動,可能會趁機發起一場空前的大戰!怪不得那個俘虜死之前會説出“破軍”兩個字。
白墨宸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握緊,眉間有狠厲的戾氣慢慢凝聚。
耳邊卻聽夜來嗤煌一笑,“半夜她聽到側廂裏有熟悉的聲音,過去一看,原來卻是那個白日裏告辭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輕侍婢的房裏!”
白墨宸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笑,卻不知道該如何評論這種事——這些青樓的風花雪月,爭風吃醋,在他聽來半分趣味也無。若不是為了遷就夜來,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這些年來不得不待在這種地方,和這樣的女人結伴而居,耳聞目睹的盡是這些鈎心鬥角的齷齪事,心裏忽然間就微微的一疼。
清歡説得對——她,本該是空桑女劍聖安堇然!
房間裏沉默了半晌,殷夜來又道:“你知道麼?楚宮的玉京大半年前從良了。”
“哦?”他根本不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只道,“嫁給誰了?”
“據説是一箇中州來的大富商——花了兩萬金銖給她贖身,排場很大。”
“喲,”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來閉着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個青樓女子了。可以脱胎換骨,做個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麼,畢竟還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雲荒終究不是我們的家園。”
“……”白墨宸沒有説話,只是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可惜卻不長久。”殷夜來嘆了口所了。
“怎麼了?”白墨宸無可無不可地問,心裏卻在暗自盤算着半年內即將爆發的大戰,想着如何説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個富商本來要帶着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為平日行事太鋪張高調,被藍王那邊盯上了,在他回鄉路過神木郡的時候,找了個藉口沒收了他的貨,還要罰他一大筆錢。”殷夜來笑了笑,無奈地搖頭,“一箇中州人,哪怕再有錢,哪裏還能和空桑藩王爭論什麼?——為了湊足那一筆款子,那人賣掉了所有奴僕和駿馬,到最後還是不夠,就打算把新娶來的如夫人也給折價賣了。”
“什麼?”白墨宸失聲。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經心地聽着這些毫不感興趣的話題——然而聽到了這裏,他全身一震,彷彿心裏某個隱密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間眼神就有了殺氣。
“呵,‘做人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殷夜來笑了一聲,“可憐玉京那個小妮子,本來還以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頭偕老呢——可惜這美夢,也只做了三個月。”
“後來如何?”白墨宸咬着牙間,眼裏有冷光。
“後來?玉京寫信來向我求助,”殷夜來沉默了一下,“我讓她和那個富商説:神木郡的人並不富有,如果他這樣急着在當地折價賣掉她,估計所得不過區區數千金銖——但只要讓玉京回葉城,憑着她的人脈和名聲,不出三個月,她就能籌到兩萬金銖來救他!”
“哦。”白墨宸點了點頭,知道她説得不錯。但是一個女人,在這種絕境下居然還有心情和急着賣掉自己的丈夫討價還價,卻也實在是太艱難殘酷的事情。
殷夜來淡淡笑了笑:“那人畢竟是商人,頭腦精明,心裏一盤算就知道這番話説得不錯,於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書,讓她輕放匹馬一個人返回葉城去籌錢。”
白墨宸明白過來:“然後你幫了她?”
“是啊,我找了姐妹一起捧場,替她舉辦了幾場賞花會斗酒會什麼的,再加上我們私下饋贈,兩個月不到就湊足了兩萬金銖。”殷夜來嘆了口氣,“她也是個守信用的人,便帶着籌來的錢去了神木郡,把那個人給贖了出來——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她再續前緣,卻被玉京拒絕了。她説:“當日你用錢替我贖身,如今我也用錢把贖了回來,從此我們恩怨兩清,再不必相見。”
他輕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説什麼才好,許久才道:“那她後來怎麼樣了?”
“還不是回到了青樓做這一行?”殷夜來淡淡地笑了一聲,“雖然丹書拿回來了,算是贖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後,四顧才發現天下之大居然無處可去!哈,還不如回到這個勾欄裏繼續醉死夢死,好歹還熱鬧點兒,有姐妹陪着。”
“……”白墨宸説不出話來,蹙眉沉默。
“哎,説起來,當年我籤賣身契給你的時候,好像只要了三千金銖呢。”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來,看着帳子頂,“你將來如果要轉賣我,可記得要加一點價——我覺得自己現在可不止值那麼一點。”
“胡説什麼呢?!”白墨宸霍然變了臉色,低叱。
“開玩笑的。”她微笑起來,“別生氣。”
“別拿這種事開玩笑,”白墨宸的眼神卻是冷而亮的,“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人。”
“……”殷夜來輕輕嘆了口氣,輕聲,“其實我和玉京一樣,也是無處可去——我犯下的事,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擋。”
白墨宸眼裏掠過刀一樣的亮光,“不要擔心,我當年既然能保下你,如今就不怕人來翻舊帳。何況,我答應了你哥,絕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來威脅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來微微一怔,唇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十年來,清歡和墨宸一直處於敵視的狀況下,相互不買帳。不料這一次,因為自己的受傷,倒是令這兩個倔脾氣的剛強男人坐下來握手言和。如此説來,自己這一番無妄之災,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別生氣。”
“嗯?”他微微蹙眉。
“我殺了一個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麼?”他有些驚訝,卻沒有多問,“不用擔心,我會安排人來善後。”
“我殺的是藍王的侄子藍扈。”她繼續輕聲,彎了彎纖細的手指,面無表情,“三天前的夜裏,用水袖勒斷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橋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屍首浮出來了沒?”
藍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頭微微蹙起,卻依舊道,“我來處理。你放心養傷吧。”
“……”殷夜來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忽地撐起身體,轉頭盯着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要殺他麼?殺身份那麼棘手的人物,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你殺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從不亂殺人。”
殷夜來一震,看着他的眼睛,許久不説話。
外面更漏遙遙,只聽到黑夜裏細雨簌簌開始下起來,敲打着屋瓦,聲音寂寥而悽清。在那種風雨聲裏,白墨宸感覺到那隻冰冷纖細的手在自己掌心漸漸温熱起來。
停了片刻,等那隻手完全温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趕去行宮見駕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駕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見上一面,如果能解決問題,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只要一入京,又得見許多麻煩的人,應酬不及。”
他站起身,從衣架上拿起戎裝和黑色大氅,重新開始穿上。他斜倚牀頭,看着他的背影——和豐神俊秀的貴公子慕容雋比起來,墨宸的確説不上是個美男子,但英氣逼人,整個人挺拔如劍,有一種無欲則剛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視。
儘管當初作出抉擇時,內心是激烈而複雜的矜持,夾雜着萬般的不情願和捨身般的絕決,然而今日看起來,卻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頭,還是早已疲倦?
女人,難道真的是如此軟弱而容易改變的麼?
“為什麼忽然回來?”她看着他,輕聲,“是前線出了問題麼?”
“不是,前線一切順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對任何人談及軍事國事秘密是他的一貫風格,即便是對她也不例外。然而這次彷彿是為了遷就傷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説了一句:“我是擔心後方出大問題,才連夜趕回來的。”
“什麼?”她愕然,“後方?”
“雲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麼?”那些冰夷難道還想染指雲荒本土?”殷夜來有些不敢相信,“他們都被你打得龜縮在了棋盤洲了——國破在即,還能做什麼?”
“沒有誰會束手待斃,何況是破軍的族人。”白墨宸回答着,“雲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只顧享樂,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
殷夜來嫣然一笑,開口:“天下人都説白帥是空桑的國之柱石。只要有你在,那些冰夷就永遠不會威脅到雲荒大地。”
白墨宸看着她,默默無言。
這種話他已經聽得多了,多半是官場上的相互奉承,或者是民間百姓的視其如神——然而,此刻從夜來嘴裏説出來,卻又有另一番味道,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夜來,”他沉默了良久,低聲,“有時候我想,如果在最初的最初,我們的這場相識不是以‘交易’和‘契約’來開始——那麼到了今日,你會不會對我有半點的真心?”
他低沉的語氣帶着一絲説不出的悲哀,令她陡然一驚。
“我是一個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聲音低啞,“但是從一開始在那個巷角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她茫然地問。
“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也都知道這世間血和淚的味道。”他低聲,語速很慢,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心底最深處冒出,“這些東西,那些生在富貴裏的人永遠不會懂。”
“……”她微微一顫,説不出話來。
十年了,墨宸很少對她提起自己的過往和家人。她只隱約聽説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陸一個鄉下小鄉紳的兒子,以軍功晉升。後來攀附上了當時還是二皇子的白燁,和宰輔素問一起輔佐其登基稱帝,後來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兒,入贅了帝王家,從此平步青雲。
這是典型的平民奮鬥史,説不上乾淨,但卻不乏真刀真槍幹出來的業績——這和鄉紳人家的出身,雖然要比錦衣玉食的慕容雋更貼近自己,但,又哪裏能和她的家世相比?
“難道這就是你當年沒有殺我的原因麼?”她微笑着。
“你不信?”他默默凝望着她。
她笑了笑,沒有説話。或許,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負的劍技罷了吧?對他而言,她是一個有用而且廉價的護身符,留着她,將來某天説不定還可以為他擋住第二次災難。
這樣,才更符合常理吧?
“白帥,”沉默裏,忽然聽到門口有人低聲稟告,“已經二更了。”
“知道了。”白墨宸應了一聲,手漸漸鬆開。“你好好休息,”他低聲,“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閣看護你,我沒有回來之前,不要隨便出去。”
殷夜來笑了笑,順從地微微點頭。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劍,轉身走向門口。
“外面多風雨,路上要小心。”她輕聲囑咐。等他走出去,消失在窗外,殷夜來的身體頹然倒下,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來。
許久,等鬆開手,掌心裏又是一灘殷紅。
“白帥!”看到他走下非花閣,十二鐵衣衞紛紛肅立行禮。他揮了揮手,從暗門裏走出星海雲庭,不曾驚動外面飲酒尋歡的那些人——當年,把夜來送到這裏來安置的時候,他就重金買通了這家葉城最負盛名的青樓老鴇,建了一條從小巷直通非花閣的暗道。
馬系在側門,然而牽馬的卻是一個青衣中年人,撐着一把油紙傘,身形高瘦,宛如一隻孤拔的鶴站在雨中。
雨落在傘上,卻悄無聲息,如同那個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腳步,對着這個安插在葉城的幕僚一拱手。
“白帥安好。”穆星北恭謹地行禮,把馬牽過來。
這個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計無雙,精通天文地理,和玄珉堪稱白墨宸的左右手。每當他帶兵轉戰在海外,便留下他在雲荒做策應,及時傳遞訊息。有一些最核心的內幕的秘密,都是由這個人替他傳送的。
“聽説白帥抵達葉城,在下便連夜趕過來覲見,”穆先生微微行禮,“八井坊那邊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大娘和她的一對兒女都很平安,過得和普通中州人無異,白帥不必擔心。”
“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實在過意不去,”白墨宸點了點頭,“其實這些事,交給得力的下屬去做也就行了,何必先生要親自去?”
“白帥此言差矣,”穆先生正容回答,“八井坊那的那一家人,關係着殷仙子,絕不可輕易委託他人的。前幾日殷仙子路過八井坊,幾欲和其相認;半夜三更又在橋頭殺了藍王之侄藍扈——若不是在下從旁暗中協助,事情便要暴露。”
“此事我已經知道。”聽到幕僚面呈殷夜來的不是之處,白墨宸卻聲色不動。
穆先生有些意外,一時沒有説出話來:那個女人居然先下手為強,將此事告訴了白帥,倒是顯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撥的小人意圖了。他嘆了口氣,從袖裏摸出一物,卻是一枚小小的金鈴:“這便是殷仙子絞殺藍扈時落下的,幸虧被在下藏了,沒有被緹騎看到。”
説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白帥,恕屬下直言:這個殷仙子實在是個不安分的女人,鋒芒畢露不懂收斂,加上豔名太盛,帝都權貴人人覬覦,留着她在身側,只怕遲早會惹出事來。”
白墨宸點了點頭,唇角卻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來。
是的,她不是一個世俗定義裏的好女人。既不温柔,也不聽話,雖然身處煙花地,卻性格剛烈,嫉惡如仇,如同一把絕世的利劍,的確令人退避三尺——然而,當年令他一見驚豔、過目不忘的,不就是這種冷鋭奪目、邪魅莫近的鋒芒麼?
他微微走神,穆先生卻繼續進諫“……白帝和玄凜皇子均覬覦美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下懇請白帥痛下決心,早日將其……”
“呵,”白墨宸終於輕笑了一聲,“先生這番話,其實早有人説過了。”
“是麼?”穆先生微微一怔。
“是鶴紱,”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他昔年勸諫得比你還激烈。”
“……”穆先生不易覺察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沉默下去。
鶴紱這個人,機智多謀,曾經是白帥的首席幕僚,最受信任的心腹,從十幾年前白墨宸還是一個下級軍官開始就一直輔佐他,從校尉、裨將、偏將、少將、大將一路升上來,立下不少功勞,甚至連當今白帝即位這樣的大事聽説都是他一手參與策劃。而這樣一個功臣,卻在白帝即位後立刻被白墨宸以“撤離軍宮”的區區罪名給斬殺,處死得如此之急,甚至連伸冤辯解的機會都不留給人家。
穆星北當年只不過是白川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吏,才能卓著,卻因為籍貫是中州人而不能出人頭地。因為有一次擅自作主辦一件事,事情雖然辦成,卻被嫉才妒能的上司找藉口流放到了西海上,做了一名書記官。戰場上九死一生,若不是機緣巧合被慧眼識人的白墨宸提拔到帳下,這個文弱書生恐怕早已成了那西海底下無數累累白骨中的一員。
從一開始做鶴拔手下的掌案,到多年後成為白帥的心腹,他漸漸知曉了當年的一切細節和過往——然而,到底鶴紱為何而死,他卻始終不敢開口詢問。
難道,竟然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
一陣細密的冷汗從他手心沁出,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麼才是白帥真正的忌諱,於是便不露痕跡地轉開了話題,道:“白帥,在下覺得,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結集,要對我們這一方發難。”
“是麼?”白墨宸蹙眉,“玄王那邊?”
“不僅僅那麼簡單,在下覺得是……”
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走着,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巷角。
“要僱工麼?”忽然間有人衝過來,大聲問。
白墨宸和穆星北微微一驚,抬起頭,看到雨夜的巷子里居然或站或坐,還有數十人等在那裏,本來都一副有氣無力滿面飢色,但一見到他們這一行衣衫光鮮的人走過來,便一下子都呼啦啦湧了上來。
耳邊聽到此起彼伏的聲音,“老爺,要僱人麼?”
“我!僱我吧……我有力氣!”
“僱我吧,幹什麼都行,一天只要十個銀毫!”
白墨宸看着眼前蜂擁而來的貧民,眼裏忽然出現了一抹微微的愕然,竟然忘了退開。夜雨裏,無數隻手臂立刻伸到了他面前,帶着焦急和渴望——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因為十二律規定不能從事大部分空桑人獨佔的職業,為生活所迫,只能在這裏攬一些散活。白日裏攬活兒的多半還是正經人,在夜裏攬活兒的,那做的就是不一般的生意了。或是偷盜銷贓,或是賣身賣笑,甚至還有殺人越貨的。
“白帥小心!”看到局面失控,十二鐵衣衞立刻搶身上前,隔開了人羣——這些街頭流民魚龍混雜,飢寒交迫之下,只怕僱主給一個金銖就讓他們去殺人也是肯的。讓這些傢伙靠近白帥,實在是隱藏着天大的風險。
白墨宸微微嘆了口氣,從懷裏拿出了錢袋,扔給了旁邊的鐵衣衞:“裏面還有我半個月的薪餉,都散給他們吧。”
他翻身上馬,和穆星北一起衝出了人羣。
——已經十年了,這葉城中州貧民區的街巷,卻還是和當初一模一樣。
十年前,同樣是下着雨的深夜,他還是一個二皇子白燁手下的區區武將,在鶴紱的隨從下秘密來到此地,也是被這樣一羣飢餓的流民包圍。無數雙手伸到他面前,無數張飢餓的臉在對他叫喊:僱我吧僱我吧&……幹什麼都行!
他在心裏冷笑:幹什麼都行?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是來找一個送命的冤死鬼?
“眼看三天後就要獻美人入宮了,誰想到那個北越郡來的殷姑娘卻居然得了傷寒重症!十二之數缺了一個可不好,怎能呈給帝君?”鶴紱嘆氣,頭疼不已,“若去青樓裏買一個風塵女子充數,又説不準會被慕容家查出來,也只能來這裏碰碰運氣了——可這裏哪像是有年幼美貌女子的樣子?”
“説不定有。”他漫不經心地應着,目光掃過那些人羣,忽然定格。
在陋巷的暗影裏,人潮的背後,站着一個纖細秀麗的人影。人羣在湧動,拼命地推擠,然而她只是靜靜站在那裏,似乎周圍有一個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她和周圍的一切——那是一個清麗瘦弱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撐着一把傘怯生生地站在那裏,雖是粗服篷頭,卻依舊難掩傾國容顏,彷彿黑暗裏的一支含苞待放的蓮花。
“快看那邊那個!”同一瞬間,鶴紱也在耳邊低聲道。
“唔……年紀大了一些吧?”他蹙眉,不知道為什麼卻下意識地否定了,“帝君只喜歡雛女,她不合適。”
“哦……”鶴紱點了點頭,沉吟未決。然而,就在這兩人低聲商議的時候,彷彿靈敏地聽到了這邊的聲音,那個少女扭頭遲疑地看着他,就像是一頭彷徨猶豫的小鹿,不知道是否該靠近狼羣裏的狼王,眼神清澈而彷徨。
那一瞬,他忽然覺得於心不忍,搖了搖頭,退開一步:“算了。”
然而,當他和鶴紱轉馬頭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間一道影子衝了過來。攔在他們面前。“僱我吧!”那個少女仰起頭,美麗的臉上掛滿了水珠,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暗夜裏折射着如珠如寶的光芒。她咬了咬牙,似乎好不容易才克服了靦腆和羞恥,顫聲道:“求求你們,僱傭我吧……我需要錢!”
一眼瞥見她手裏傘,鶴紱不由得愣了一下,和他相互對視了一眼。
他勒住馬頭,回身打量着她,冷冷問:“你覺得你能賣多少?”
——那就是他和她的初遇。
既不美好,也不純潔。那是一場在暗夜裏開始的金錢交易,隱藏在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腥背後。而作為最後被造來湊數的她,甚至連一枚合格的棋子都算不上。
那一夜,他買下了她,準備讓她頂替那個得了傷寒的雛女入京面聖。
在啓程入京之前,他如約付給她三千金銖,那個少女欣喜若狂,冒雨連夜奔回那個位於陋巷深處的家,將那筆賣身得來的錢悄悄地放在了母親牀頭,跪下磕了三個頭,滿眼含淚,徘徊了良久,終於還是無聲地轉身離開。
他一路秘密跟隨着她,看到了這一切,忽然間如雷轟頂。
——原來,竟是如此?難怪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便覺得與眾不同,竟想下意識地迴護。原來,他和她之間,真的有幸在無法割斷的宿緣!
他看着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個破舊貧寒的家,撐着傘在陋巷裏漸行漸遠。那一刻起,他心裏忽然湧出了強烈的念頭,那就是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護這一家人的安全。
然而,無論他多想保護這個少女,入宮的十二美人名冊卻已經定下並呈報給了帝君,一切已然無法改變。
一個月後,二皇子白燁以恭賀皇帝四十大壽為名,讓白墨宸率人護送十二個雛女和大量的珠寶進宮。白帝白煊大喜,為了感謝弟弟的好意,特意留下護送美女珠寶前來的他們在宮中痛飲三日三夜,賞賜無數。
那,便是他們發動刺殺之前埋下的序曲。
多麼可笑……那時候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在大事完畢後保住她的性命——他以為站在暗巷裏的她只是一個貧寒而美貌的普通少女,根本不知道她有着可以驚動天下的劍技,甚至在危機四伏的宮裏也並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如今回想起來,以她當時的身手,要拿到區區三千金銖簡直易如反掌吧?去偷,去搶,去隨便的做一票生意,只要膽子夠大的話多少錢都來得容易——只可惜當時的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涉世未深,從無邪念,甚至從沒有動過打家劫舍偷盜搶掠不義之財的念頭,在走投無路之下居然只能跑到黑市上賣身,結果被他撿了個便宜。
更可笑的是,那個天真懵懵的少女根本不知道當時自己手裏撐着的那把傘,那把用流雲紗製成的傘,其實就價值萬金!
到底是什麼宿緣,在冥冥中指引着他們相遇?
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用三千金銖買來的少女竟然會和自己的生命休慼相關,再難分解,當時的他恐怕也會覺得畏懼吧?
然而這一切,到底是緣,還是劫呢?
白墨宸的思緒在一瞬間飄得很遠,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一邊的穆先生還在問:“白帥這次回來,是要入京面聖去麼?”
“自然。”白墨宸隨口,“先生有何指教?”
“我勸白帥還是別去的好。”穆先生定下身,低聲,“此行兇險,或有不測。”
“什麼?”白墨宸愕然,“此話怎講?”
“兩京上空有黑氣籠罩,此乃邪佞聚集、變生不測的預兆,”穆先生正容道,指了指漆黑的天幕,語氣莫測,“白帥此去,只怕會有災禍。”
穆星北的眼神凝重,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令他沉吟了起來——這個首席心腹幕僚從不説沒有根據的話,而在星相學上也多有研究。他的建議,不可不考慮。
白墨宸默然抬起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
什麼都沒有,只有淅淅瀝瀝的冷雨從天落下,滴落在他的頭盔和護頰上。風裏瀰漫着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有點像血腥味,又有點像是脂粉味——這葉城的雨,竟然也和這個城市一樣,混雜着慾望和權力。
沉默許久,白墨宸摸了摸懷裏的密函和匣子,搖頭:“即便是有災,也不得不去啊,……事情緊急,如果不去見駕,只怕雲荒要出大事了!”
“大事?”穆先生蹙眉。
“血和火就要蔓延過來了。”白墨宸忽然説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